小说推荐|《我们仨》作者:何玉茹

360影视 动漫周边 2025-05-26 10:48 3

摘要:市郊将要拆迁的村子,她为何迟迟未搬,守着老屋?同乡姐妹流年偷换间行至暮年,村口那株老槐,枝繁叶茂间藏着她们仨的美好与苦痛。时代变迁改变了各自的生活轨迹,再次相聚试图重拾旧日温情,而过去的隔阂和现实的差距,让她们之间愈行愈远的关系再也无法弥合。

【 推 荐 】

市郊将要拆迁的村子,她为何迟迟未搬,守着老屋?同乡姐妹流年偷换间行至暮年,村口那株老槐,枝繁叶茂间藏着她们仨的美好与苦痛。时代变迁改变了各自的生活轨迹,再次相聚试图重拾旧日温情,而过去的隔阂和现实的差距,让她们之间愈行愈远的关系再也无法弥合。

何玉茹

我在电话里又一次向老三转达了老大的原话,老大说,都行。

老三说,都行是什么意思,欢迎还是不欢迎呢?

我说,当然是欢迎了。

老三说,欢迎为什么不说欢迎?

我说,老大说过这种词儿吗?

老三说,我问她可不可以去她家,她应该说可以或者不可以吧,可她说都行,就是去也行不去也行的意思呗。

我说,老三你到底想不想去?真想去就甭管她说什么了,反正她没说不行。

老三说,我还不是被她吓怕了。

我说,都这岁数了,不会。

老三说,我也知她不会,可要是这么不冷不热的,倒还不如再撵我一回呢。

我说,老三你烦不烦呀,要不就算了,我跟老大说一声去。

老三说,别别,我去我去,豁出去了,反正这张老脸又糙又厚,脸红一下都看不出了。

我说,你一个人去还是我跟你去?

老三说,什么意思,你又要撒手不管啊,上回你撒手不管,就害得我和老大二十年没来往。

我不再吱声。

老三说,生气了?生气你也得去,明儿上午九点老地方等你,不见不散!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看到老三正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副左顾右盼、心神不宁的样子。她的身后已是一片废墟。

我们这儿市郊的村子,差不多都要经历拆迁的过程,通常是楼房还没盖起来,平房就先被推土机推掉了,村民在这段日子只能各奔东西,成为附近某小区的租户。好在我和老三都住在市里,村里的房子一间没要,干干净净不必介入拆迁带来的烦心事里。

我看到老三穿了身浅灰色运动装,头上戴了顶黑色棒球帽。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据她说她是小区广场舞的领队。她着装一向热闹,颜色至少在四五种以上,今天这身打扮,显然是为了老大。因为老大过去常批评她闹得慌,不说话单看衣服都叫人心烦。

她身边的那棵老槐树,长得不是太高,但枝繁叶茂,两搂粗的树干撑起了一把大伞,老远看就像一棵放大了的蘑菇。它比我们要老得多,估摸哪天这世上没了我们它仍会活得新枝绿叶的。它若有知觉的话,一定会想起我们仨,因为它是我们仨的“老地方”。多少年里,我们上学、出工、看露天电影、去城市游玩,从来是在这树下相互等候。

村里的树已没有几棵了,据说留下来的都是开发商决定留的,成片的碎石烂瓦之中,十分突兀地挺立着三五棵老槐树或杨树。

在这种地方和老三见面,不知为什么鼻子忽然有点发酸。我自是明白到处都在大拆大建,这种废墟也见得不少,但从小长大的地方变成这样,心里的伤感还是抑制不住地涌了一波又涌一波的。

老三跑上来和我紧紧拥抱,夸张地连说想死你了想死你了。她手提了个大大的水果篮,拥抱时放在了地上,待她闹完我替她提起了篮子。她说,老二你还是老样子,不张扬,默默地助人。

就在老槐树的北侧,有一道青砖垒就的围墙,沿了围墙向东拐个弯儿,可见两扇虚掩的木门,推开木门,是一座宽敞、干净的庭院,这庭院,便是我们要去的老大的家了。

整个村子,只剩了老大一户人家了,虽说是在村口,院前院后也都是碎砖烂瓦了。我们沿了围墙,踩了一地的碎砖烂瓦小心翼翼地前行。老三说,也就是老大,搁我吓也吓死了,一个人。

听说村里早停水停电了,电话里问起老大,老大说她有自行车,每天去菜地里连水带菜就都带回来了;电就更不是事,有罩子灯,还有蜡烛,照明没一点问题。老三问我,那她就不看电视了?我说,我也不看电视。老三说,一大晚上,不看电视干什么?老三还问我,她为什么不搬?我说,不清楚,她没说。

老大没在院儿里。我将果篮放在院儿里的一张石桌上。石桌还是那么光滑洁净,桌下的三只石凳也像刚刚擦过的。它们被几棵石榴树环绕着,树上的石榴结得不多,但每一个都红扑扑的,喜眉笑眼的。石榴树的另一边是几棵沙果树,果子不大,但有淡淡的香气,细细去闻,一整个院子都像被这香气占领了。

老三说,我又做了件傻事,人家满院子的果树,我咋就忘了?我说,没关系,她家没火龙果,也没香蕉。

我和老三坐在石凳上,想起我们上小学时,常在这石凳上写作业。第一个写完的总是老大,最后一个写完的总是老三。

老三说,要是有婶婶在,石榴、沙果、大枣早端上来了,还有核桃,婶婶拿把小锤子一个一个地砸开,砸开一个递给我们一个……

我望向西墙根儿,那里原有两棵高大的核桃树;东墙根儿呢,有两棵蓬勃的枣树,可现在都空荡荡的,也不知去哪里了。

我说,婶婶最偏向你了,说你太像老大那个四岁上死去的妹妹。

老三说,那时我天天照镜子,咋看跟那妹妹也不像。问你和老大,你们也说不像,可婶婶就一定说像。像就像吧,她那么说我其实高兴得很,谁不想跟老大好啊,像她妹妹不是好上加好嘛。

记得那妹妹是圆乎脸儿,而老三的脸有点长。看着老三,我想起婶婶可亲的笑脸,她曾多次表示,希望我们仨一直好下去,像亲姐妹一样。老大、老二、老三就是婶婶叫起来的。我们其实同岁,婶婶是按月份排的,这一排,我们仨就当真亲近了许多,写作业一起写,上下学一起走,是愈发地形影不离了。

隔阂是上六年级时开始的。那时村里搞“四清”运动,不知怎么就扯出国民党的事来。因此我们知道,老大她爸曾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还填过表宣过誓,是一名真正的国民党员。当然后来国民党消灭了,他这党员也就不了了之了,况且他还参加过志愿军,在抗美援朝中还申请过加入共产党,虽说因国民党这事没被批准,他的积极表现却是有目共睹的。老大爸的事让我们都大吃一惊,连老大对这些事都一无所知。结果,正在任大队会计的老大爸一下就被赶回生产队种田来了。而接替老大爸的,竟是从没上过学、只对算盘略知一二的老三爸。后来听说,老三爸还找老大爸请教过,老大爸爱搭不理的,总摆国民党的臭架子。国民党的臭架子是后来开老大爸的批判会有人发言说出来的,但我听老大私底下跟我说,她爸不是摆架子,是心情不好,对老三爸没像往日一样让座、沏茶,但该教的都教给他了。

老大她爸是个心思重的,回生产队后,沉默寡言,从不主动跟人搭话。别人呢,也巴不得跟他疏远,国民党是什么,那就是共产党直接的敌人啊。结果,没几年他就大病一场撒手去了。

其实这事之前,我们三家大人的关系也算不错,我爸在城市上班,曾为老大爸和老三爸介绍过工作,他们不肯去,说不如在村里自在。他们在村里都是数得上的人物,老大爸算盘打得好,左右手一齐打都不会错半个数,老三爸记忆力好,听别人一本书讲下来他就能复述个八九不离十。我爸是三人中学历最高的,师专毕业,在市里一所中学当老师,他写得一手好字,过年的对联,一写就是三家的。我便拿了对联一家一家地送。就是老大和老三两家疏远时,我也没停止往她们两家送对联。不过有一年过年,老三她爸没要我送的对联,他说,有人写了,不用了。我问谁写的,他说,小孩子少打听。回去跟我爸一说,我爸一下就明白了,说,人家这是要跟咱这划清界限了。我爸是富农成分,那年被学生写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还戴了高帽子挨批斗,想必老三爸是听说了。

那时我们仨都在邻近的一所中学上初一,也参加过对老师的批斗,但我们都没发过言,不是不想发,是轮不到我们。发言的都是戴红袖章的,我们都没资格戴。原本老三是有资格的,但她总跟我和老大形影不离,人家说她阶级立场不坚定,红袖章就没发给她。

老三这人,一向大大咧咧,不发给就不发给,仍是不肯和我和老大有一分疏远。大人们的疏远也影响不到她,见到老大爸,仍笑盈盈地叫声叔叔。有一回老大说她,少装样子。她委屈地说,我没装样子。老大说,你叔叔也说你是装样子,见到你就想起你爸了,往后就别再叫他了。老三说,可他答应得好好的呀。老大说,那是他不想跟个孩子一般见识。

老大当了老三这么说,在家里却为此跟她爸好不高兴,她说,老三没装样子,她就不是装样子的人!以此为理由,很长时间她都不理她爸。

后来她爸的死让她痛不欲生,她说她爸的死一半是由她导致的。

运动结束后,我们仨都回村当了农民。一块儿下地,一块儿说话儿,有段时间还搬到老大家一条炕上睡觉。虽说农活儿累得要死,却也算苦中有乐。但我们三家之间的阴影,并没能就此消失,一有机会它就如魔影一般变得猝不及防的庞大。

由于老三爸在大队的关系,老三很快就脱离农活儿,去供销社当售货员去了。那时被困在农村的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城市去,供销社虽说不是城市,却也向前迈了一步,而这一步,让我和老大忽然清醒了和老三的区别,我们这样的出身,这辈子都休想和城市有缘了。

开始老三还想继续住在老大家里,白天不能在一起,至少晚上可以吧。老大却不肯留她,说,你有你的路,我们是跟不上了,还是别拖累你。老三的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的。老大说,实在想留下,就甭去供销社。老三一下就止了眼泪,头也不回地往供销社去了。

不久,我也从老大家里搬出来了。老三一走,我和老大冷清得好没意思。老大对我的走很不高兴,嘴上却说,走吧走吧,我早想清静清静了。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老三在的时候,我和老大似乎更近一些,老三一走,像是把我俩的“近”也一下子带走了。

后来听老大说,她妈为我们的搬走也哭了又哭的,说,仨人往街上一站,往地里一走,到底跟一个人不一样,再想找碴儿欺侮的人也得掂量掂量了。婶婶早就要我们仨好在一起,原来为的是不受人欺侮啊。

老三在供销社的几年,老大从不去供销社,想买什么就来找我代买。她也让她妈代买过,但她妈总推三阻四的,目的自是想让老大自个儿去,顺便去看看老三。可老大轴的,宁愿找我代买也决不踏进供销社一步。奇怪的是,后来有一天婶婶也来找我代买了,她不说为什么,只说老二辛苦你了,婶婶不方便。婶婶是多通情达理的人,即便她方便我也愿意为她做事。有时我会想,莫非是婶婶和老三之间也有了隔阂?

老三出身贫农,老大出身上中农,我出身富农。按说,这样的出身差别是走不到一起的,几乎所有出身低的年轻人都不大理睬我们,而老三却不管不顾。她一直坚持到了去供销社,然后又从供销社被推荐上了大学。去供销社和上大学,大约让她实在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天上地下的差距,她只有选择天上了。那时她这样的大学生叫工农兵学员,上的大学也较一般,但已足够令我们垂涎三尺了。老大说,想不到学习最不好的倒上大学了。那以后老大就彻底和老三断了来往,老三曾给我们写过封信,老大不主张回信,我背着老大回了,但终因和老三的差距也心灰意冷没再联系。老大后来说,让她走自己的路,她就当真以为是自己的路了,头都不回,过年回家面都不露一个了。我说,真露了面,你又不理人家。老大说,她去理你了?我说,没有。老大说,看看,我是对的吧,你理人家,是在让人家为难呢,整个社会都这样了,还能指望她一个人跟社会不一样啊?我和老大,那时仍每天每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同的,是添了老三和我们的差距,便使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愈发地漫长了。

好在后来的恢复高考,终于为我们带来了希望,虽说只是初一的底子,我和老大还是没放弃,在我爸的辅导下整整复习了俩月。结果我考上了一所大专学校,老大则名落孙山。其实老大比我考的分数还高,她只是心高气傲,报的学校太好,分数差了几分。老大的心情可想而知,一气之下她就将自己闪电般嫁到了城市,以我们曾经最鄙视的方式达成了我们共同的愿望。但没有几年,她就跟那个城市丈夫离了婚,一个人回村来了。她没说过那丈夫,只说,城市太让人失望了。她和她妈相依为命过了几年,婶婶终因忧虑过度离开老大去了。老大说,她妈临终前把那个砸核桃的小锤子交给她,说,剩你一个人,也只有靠它了。她不知妈是要她砸核桃给人家吃还是拿它做保护自己的武器。几十年里,她还真用过几回,都是有男人来家里想占她的便宜,她举锤便打,没有一个男人能在她这里得逞。

老大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手里端了木质的托盘,托盘里有沙果、大枣、石榴、核桃,核桃旁边放了把小锤子,木质的锤柄像是被打磨过,闪了不引人注目的光泽。

我和老三一时间都有些愣神儿,当年,婶婶也是这么端了托盘从屋里走出来的,神态,走姿,太像了啊。转眼间,我们已是婶婶一样的年纪了。

老三抢先一步接过了托盘,老三说,我咋觉得又回到小时候了。

我注意到老三是看了老大说的,老大却没看老三,反将目光转向我说,在屋里找了会儿锤子,让你们久等了。

我说,如今谁还用锤子砸核桃,下回我拿把核桃夹子吧。

老大说,我这儿有。

老三说,人家老大是有用意的,这都没看出来,是吧老大?

老大仍不看老三,仍看了我说,核桃夹子没找着,找着哪个用哪个呗。你俩又不是外人。

老三和我都有些紧张地听着,听到最后,才算松了口气。不管老大看不看老三吧,总算把老三当了自己人了。

我想起老三上回一个人来,正赶上老大要去为婶婶烧纸,那天恰巧是婶婶的忌日。老三要和老大一起去,老大不让;老三要在家里等老大,老大也不让;老三要坐在石凳上和老大说几句话,老大还是不让。老大反复就是一句话,我得走了,要锁门了。老三在电话里带了哭声述说了这过程,她说,老二呀老二,早说过没你不行,老大她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呢。我说,她不是不想,是不习惯了。老二说,就是不想,你没见她那样子,就像个陌生人一样。我说,原想着俩人好说话,谁知碰上烧纸的日子,听老大说,婶婶就是为咱仨的事身体才越来越不行了。电话那边,老三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后来,老三就再没跟老大联系过了。其实我和老三也很少联系,虽说都在一个城市,但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西,约一次太麻烦。不过细想,主要原因也许更是不习惯两人相处。我们仨,都充分感受过仨人在一起的快乐,少了一个,总有些怪怪的,就像一只三脚凳少了只脚一样。

我们仨在石凳上坐下来,目光对了石桌上的托盘,一时间竟有些沉默。

我拿起个核桃,另一只手去拿锤子,却被老三抢去了,老三说,我来我来。

老三砸着核桃,我问老大,核桃树、枣树咋没了?

老大说,刨掉了。

我说,好好的,干吗要刨?

老大说,枣树不结枣了,核桃树不结核桃了。

我说,可惜了,原来结得满树都是呢。

老大说,我妈迷信,整天说树有灵性,吃枣吃核桃的人不来了,也就不肯结果子了。

我说,沙果、石榴这不还在结?

老大说,我妈说老天仁慈,特为我们娘儿俩留了几个,没看稀稀落落的,都数得过来了。

老三这时已砸好三个核桃,她将核桃分别递给我和老大。我和老大说话时,小锤子砸核桃的声音传进耳朵,噼里啪啦的,格外悦耳,仿佛真如老三说的,又回到小时候了。我看老大的眼睛也有些发亮,她下意识拿起个核桃要递向老三,却忽然又停住,将那核桃放了回去。

我们吃着核桃,老三忽然问,这枣跟核桃都是买来的?

老大没吱声。我说,树都没了,不买从哪儿来啊。

老三说,若不是刚听你们说,我都忘了那几棵树了。

老大说,上回你来,它们就没了。你们婶婶临走前让刨的。

老大低了眼帘说完,忽然抬起头看着老三。

老三便有些慌,躲开老大的目光看向我说,我这人就是没脑子,心太粗,忘性还大。那时候,婶婶对我是最好的。

老大这回,眼睛倒不肯躲闪了,一直看着老三。

老三慌乱地站起身,两只手伸向果篮,嘴里说,看这记性,眼跟前的东西都没想起来。她拿出个红艳艳的火龙果,用随身带的水果刀一切三条,先递给老大,再递给老二,最后自己拿起一条,却一口没吃,端在手里,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看老大也没吃,眼睛仍看着老三。我咬了一口,连说好吃。我希望她们吃起来,这么看来看去的,叫人心里好不踏实。

我这条火龙果很快吃完了,老大和老三的仍端在手上。我听到老三说,有件事我一直想说出来,可一直没找到机会。

老三又说,是我跟婶婶的事。

我看看老三,又看看老大,等待着。老大也没说话,也像是等待着。

老三说,那还是我在供销社时,有一天婶婶来了,提了一篮子核桃给我,可我,我拒绝了婶婶的好意。

我心里一惊,说,好事啊,为什么要拒绝?

老大说,那篮子核桃我见了,去的时候没见,回来见了。

老三说,婶婶每次去供销社都不会空手,几个石榴,几个核桃,一兜红枣……每次我都高兴地收下。可后来为上大学的事,我爸一再叮嘱我别节外生枝,名额只有一个,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一不小心就可能没了。我爸还特别提起婶婶,说婶婶去供销社,在有觉悟的人看来就是别有用心,是企图腐蚀拉拢革命青年。这事要有人捅到村支部去,上大学的人选说不定就悬了。这些话我当然不屑一顾,还跟我爸吵了一架。可再见到婶婶,不由得就左顾右看的,好像买货的卖货的都在盯着我,一和婶婶说话上大学就要泡汤了。婶婶多聪明个人啊,一看我支支吾吾地推托立刻就把核桃收回去了。她说,上大学的事我听说了,婶婶没别的送你,知你爱吃核桃,特意挑了些大个儿的。你不方便收就算了,什么时候想吃就家里吃去。婶婶原本是一脸的笑,说这话时笑容就一点点地收敛起来了。当时我心里别提多难过了,可我上大学太心切了,过了这村再没这店,也许这是唯一离开农村的机会了。所以我不得不硬起心肠,看着婶婶㧟起篮子走了。

老大说,那天回来,你们婶婶就像提了一篮子石头,腰都累弯了。从没见她那么累过。

老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待抬起头来,已是满眼的泪水。老三说,我知道我做了件错事,可那种时候,你们说我能咋办?

真没想到,竟还有过这事,我看着老三,不由得说道,怪不得呢。

老三说,怪不得什么?

我说,怪不得你一去不回头。

老大说,以为不回头是她愧疚啊,怕是还有轻松吧。

老大说着站起来,像是少了耐心似的在院子里溜达了几趟,重又坐下来时,脸色愈发显得沉郁了。

老三的脸色这时也不大好看,说,老大你就不能不这么刻薄?那回来家里,本来是要跟你当面说明白的,是你没肯给机会。

老大说,说明白什么,说你是不得已吗?

老三说,我就是不得已啊。

老大说,你是说这事不怪你呗,如果再来一回,你还是会拒绝?

老三说,不是这意思……

老大说,你让老二说说,是不是这意思?

我看着她们,不知该说点什么,老三表现出的委屈是显而易见的,老大这么一说,老三就更觉委屈了。我想,比起婶婶和我们当时的处境,老三有什么好委屈的。但这话怎么好说出口?唉,原本好好的,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到这步了,就觉得,人与人之间心理的差别是太巨大了,靠见个面说说话就和好如初,我们大约都有点异想天开了。

这时,就见老三也忽然看了我问道,老二,这事若换作你,你会咋样?

两人都在向我发问,两人的眼睛都盯在我身上,我无处可逃。

我只好说,这事怎么好假设?但为了离开农村进入城市,你要和婶婶划清界限是千真万确的。你当然是难受,老大说得刻薄是刻薄了点儿,但也很难说你就没有。因为,因为你有太多的机会回头跟婶婶解释这事啊,可你没有。

老三说,我算看出来了,纵是说一千道一万,也甭指望有人替我说话了。跟你们说实话,那天找婶婶解释的念头我不是没有,一百回都是有的,可邪门儿的是,两条腿仿佛不是自个儿的,走着走着就又往家返了。当时我就想,跟婶婶的缘分也许是到头儿了,就认命吧。

老大冷笑道,真是再好不过的解释了。

老三说,爱信不信,我老三是直肠子,有什么就说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大说,知道,我太知道了,我还知道你婶婶那阵子天天叮嘱我,老三哪天来了,不许给人家脸子看。我问她老三说来了?她说,上大学之前还不来家告个别?

老三说,我是想去的,天天都想,可去了说什么,说我要去上大学了,其实该上大学的是你,是我爸近水楼台自私自利弄到的名额。

老大说,你要明白,话是你婶婶说的,我可没想着跟你告别。

老三说,我当然明白,一个连供销社都不进的人。

老大说,撇清关系不也正应和了你的需要,我可不能像你婶婶一样等到被你拒绝。

老三说,可那之前,我可是不管不顾和你们在一起的。

老大再次冷笑道,不管不顾,你可真伟大。老二你听听,跟咱们在一起还得不管不顾。

我说,那时说她不管不顾倒也不过分,在学校红卫兵没当成,回村里还跟她爸闹翻了……

老大打断我说,那个年龄,谁没有点不管不顾,关键是人家有一天也管也顾了,立刻就能变成社会宠儿,一个变成了宠儿的人,还好意思再说不管不顾那段儿吗?

她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不依不饶。

有一刻老三停顿了一下,忽然两手一捂眼睛,出声地哭泣起来了。开始声儿还不大,愈哭竟愈大放悲声,变成了哇哇大哭。就见她两手已从眼睛挪开摊在石桌上,一张脸朝了天上,嘴张得老大,眼泪鼻涕肆意横流着,嘴巴、耳朵、下巴都成了接纳它们的地方。我递上去一张纸巾,她接过擦上一把,继续哭下去,没一点停顿的意思。

我和老大看着,都有点不知所措。眼泪的事我们早有过交流,很多年都没这东西了。我们好像从没这么痛快地大哭过,眼泪倒流过不少,那是在压抑的危机四伏又插翅难飞的日子里。老三的哭声底气十足地回响在院子里,我没再递纸巾,她开始用手抹脸上的泪水,还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吭哧吭哧擤出长长的鼻涕。我很有些替她难为情,好歹她也是上过大学的人呢。

我和老大索性都不劝她,拿起枣子,咔咔地咬了一口又咬一口。她很快注意到了,忽然就停了哭问道,你们就这么对我啊?

我说,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人哄啊?

老三说,你们真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哭吗?

我说,不想知道。

老大也说,不想知道。

老三猛然站起来,噔噔噔就往院门口走,嘴里说着,我走我走,在你们这儿我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我急忙上前拦住她,说,想知道,我们想知道,还真生气了?

老三说,好歹我也是大学毕业,在大学当过班长,在单位当过部门领导,可在你们跟前,这半世的骄傲咋就都不作数了?要知道,你老大初中都没上完呢。

老大说,那你想怎么作数呢?

老三说,不是想怎么作数,是不明白,这一来我大学不是白上了?婶婶不是也白得罪了?

我说,闹了半天,你就为这哭啊?

老大说,这还不好办,让她当老大。

老三说,你们也不用挤对我,反正这回走了,我是再也不会来了。

老大说,倒想来,明儿这院子就没了。

我吃惊道,人还没走就强拆啊?

老大说,明儿一早就走。

老三说,哎,老大,甭理他,想明儿走就明儿走,想后儿走咱也不是没办法,拆迁办管事的是我儿子一哥们儿,他们有什么做得不合理的,尽管说给我,我跟他们交涉去。

我说,嗬嗬,真的假的,早点咋不说啊?

老三说,这事能骗你们,来之前我就搁心里了,就看你们给不给我机会吧。

老三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却已是相当志得意满的语气了。

我看向老大,老三也看向老大。不过我的看和老三的看一定是不一样的。不管怎样,拆迁毕竟是件大事,若有机会申诉自己的道理,岂不也是件好事。

就见老大轻轻一笑,说,不用,搬家公司都联系好了。

我说,真没什么要求?

老大说,没有。

老三说,没要求为啥不搬呢?

老大说,为等你们俩啊。

老三说,不会吧,一个人,没水没电,等我们?

老大又笑一笑,不再说什么。她脸上的表情,却让老三和我都不再怀疑。

在这废墟里,没水没电,一直拖到了最后一个。这件事,我和老三铁定都做不到的。

这天中午,老大为我们做了她拿手的茴香馅饼,薄皮大馅儿,好吃极了。老三吃了一张又一张,边吃边说自个儿有多懊悔,竟还想着跟老大一争高下,老大不做是不做,一做就是一流,而自个儿呢,一做准是三流,所以注定了是老三嘛。

老大只听,只笑,不说什么。我便说,知道就好,看你这一天三换脸的,把人都要闹死了。老三说,也就能跟你们闹闹了,跟别人,闹的由头儿都没有呢。

我和老三离开时,老大一直把我们送到了那棵老槐树下。

我们惊奇地发现,老槐树身上新添了个大大的“刨”字,像是白灰刷上去的,摸一摸,字迹还有些潮湿呢。啥意思,一会儿工夫就改主意不留了?我们都有些莫名的沮丧,好像这树在向我们预示着什么。

我和老三离开老大,往附近的公交车站走。走出很远,见老大仍站在那儿,瘦瘦高高的身影这时显得渺小而又模糊。明知她不会看见了,我仍招了招手。老三也随我招了招手。我说,刚才忘了件事。老三说,什么事?我说,下次聚会的时间、地点。老三说,不知还有没有下次。我没再吱声,心里却是认可老三的说法的。我想,老大没提这事,也许跟我们是一样地不能确定吧。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5期

责任编辑:丁莉娅

【 作 者 简 介 】

何玉茹,1952年生于石家庄,曾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北文学》编辑、《长城》副主编、河北省作协创作室主任。已出版长篇小说《冬季与迷醉》《葵花》《前街后街》《瞬间与永恒》等7部,小说集《天外之音》《楼下楼上》《他们的幸福生活》等,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篇,散文随笔百余篇,书刊选载60余篇,多篇获奖和被译介至美国、日本等。

来源:北京文学杂志一点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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