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盼了一个星期,周六终于到了。傍晚我带弟弟妹妹以及院子里的小伙伴儿,来到3路公交车站,站在马路边等着接爷爷。来了一辆,没有。又来了一辆,还是没有。我们一点也不失望,耐心地盯着下车的每一个人。终于,爷爷在我们的翘首张望中挥着手笑眯眯地走下车来。爷爷比中等个儿还
东便门角楼、城墙土道、护城河边,是我和弟弟妹妹的儿时乐园。七岁以前每个星期天的上午都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光。
五十年代我家住在崇文区铁辘轳把胡同,路北。爷爷在北京工艺美术厂工作,是景泰蓝技艺八级工。平时住在厂里,只有周末才回家来。
我们盼了一个星期,周六终于到了。傍晚我带弟弟妹妹以及院子里的小伙伴儿,来到3路公交车站,站在马路边等着接爷爷。来了一辆,没有。又来了一辆,还是没有。我们一点也不失望,耐心地盯着下车的每一个人。终于,爷爷在我们的翘首张望中挥着手笑眯眯地走下车来。爷爷比中等个儿还要高一些,圆圆的脸,白里透红,明亮的眼睛充满慈祥。“爷爷”!“爷爷”!我们一群孩子扑上去,欢呼雀跃、前呼后拥。有的拉着爷爷的手;有的拉着爷爷的胳膊;有的揪着爷爷的后衣襟;有的抱着爷爷的帆布大书包,顺便摸摸书包里的糖果。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回家来,一路上院里院外的孩子们也快乐地加入到队伍中来。
进了家门,爷爷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边喝水边吩咐我打开书包,给大家分糖果和饼干。我总是按爷爷的指示办,先发给小伙伴儿,再递给弟弟妹妹。每逢月中,十五日开支了,爷爷都会拿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用长长的工资条缠着,让我放进爸爸妈妈的抽屉里。接下来就是围着爷爷吃晚饭,然后听爷爷拉胡琴、讲故事。
星期天清晨五点,我们这些孩子静悄悄地起床,不约而同来到院子里,簇拥着爷爷走出院子,轻轻地关上大门,奔向大街。奔向东便门角楼,开始了一上午的登楼、爬城墙、数台阶、下坡、戏水、赛跑。当年的东便门城墙还没有修葺,城楼里、城墙上,人们可以随便进进出出、上上下下。我们这些孩子更是上下翻飞、蹦蹦跳跳。城墙上长满了绿草和五颜六色的鲜花。弟弟揪蛐蛐草、鸡爪草、逮蚂蚱;我和妹妹忙着摘花、做花环戴在头上;早点都没时间吃。爷爷给我们拿着刚刚买来的五分钱一个的牛肉馅饼,乐呵呵地跟在我们后面。
我们经常遇见一个放羊的哥哥,跑得飞快,他追着羊群,爷爷追着他,递给他两个馅饼。他早就认识爷爷了,倒也不客气,接过来揣在怀里,冲着爷爷笑笑,露出雪白雪白的牙齿,挥起乌黑乌黑的手,跳跃着追羊去了。我们也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跑向城墙中间小草茂盛的地方。
城墙上那一群白羊也是我们的朋友,羊儿悠闲地啃着小草,咯吱咯吱,这里吃点、那里吃点。爷爷不让打扰它们:“小羊一慌神就没耐心吃草了。”等羊吃饱了,慢腾腾踱着步走来走去的时候,我们才敢走过去摸摸它们身上柔软的羊毛。
中午马上就要到了,太阳照在头顶上,我们的影子由长变短,越来越小。爷爷几次催我们回家吃午饭,我们才不情愿地从城楼上往下走。弟弟淘气不走台阶,从土坡上往下滑。爷爷说他,他也不听,爷爷笑着喊一声“这小子!” 追他去了。
有一天,爷爷领着我们下了城楼,穿过白桥菜地,我看见几个圆圆的茄子,就停住脚步,越看越高兴,抱着一个大茄子就往下蹲,又是转又是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茄子摘下来了,我也跌坐在田埂上了。我抱着茄子追上爷爷和弟弟:“爷爷!爷爷!您看!大茄子!”爷爷回过头来:“这孩子,这是人家辛辛苦苦种的,不能摘呀!”我应了一声又往回跑,“我给送回去吧!”我跑回菜地,一松手扔进地里,茄子叽里咕噜滚进去了。我正有点失落,爷爷已经领着弟弟走过来了:“不能扔啊,农民伯伯正忙呢,要是看不见的话,那离了秧的茄子就烂在地里了。多浪费呀!你看,那边有三个戴草帽的还干活儿呢,赶紧给人家送过去吧!”我小心翼翼地捡回茄子,用衣袖擦干净,抱起来,向着地里的“大草帽”走去。“草帽”立起身,露出一位阿姨通红的脸,疑惑地冲我看过来。“阿姨!对不起!”我感觉自己的脸比她还红。“没事,回家吃去吧!”阿姨边笑、边擦汗、边说。我赶忙回答:“爷爷说的,您辛辛苦苦晒着太阳种的,不让要!”我把茄子捧给阿姨,转身就跑。
回家的路上,爷爷慢条斯理地跟我说了许多农民伯伯和阿姨们种地的不容易,从松土到播种、浇水、除虫、好几个月才能长出这么大的茄子来呢,咱哪能不劳而获呀。我一边听一边使劲地点头。路过菜站,爷爷买了一个更大的茄子带回家来。那天中午的炒茄子格外好吃。
冬天来了,城墙上风大、荒芜;城楼里空旷、静寂。我们缠着爷爷带我们到城楼下的护城河边看冰河。在河边走走,眺望对面的城楼,更显得高大、巍峨。爷爷不让我们下河,偶尔见到别人的孩子上冰,爷爷立刻一改平常的和颜悦色,大声地喊他们回到岸边来。
一九五九年的春天快来啦,星期日,我和弟弟跟着爷爷在角楼东侧的河边走着。冰河不时地发出嘎嘎的响声,我顺着爷爷手指的方向望去,随着嘎嘎作响,一条条裂缝出现在冰河里。慢慢地裂缝多起来,眼看着护城河解冻了,河水托着冰板慢慢悠悠地流动着、流动着。上游的冰板顺着河水飘过来,互相碰撞着,不时地溅起水花。弟弟眼尖,嗓子也尖:“有人!爷爷快看呀!有人!”弟弟用手指着,跺着脚,吼着!我转身望去,看见远处飘来的一块冰板上趴着一个人!正从远远的地方向我们这里跌跌撞撞冲过来,我慢慢地看清了那是一个比我们大一点的男孩儿趴在冰面上,任由冰板与冰板碰撞,经常改变方向,有时旋转,有时向前。我惊呆了!只见爷爷已经踩着一片片移动的冰板,跳到河中间去了。爷爷蹲在冰面上,朝着上游的方向伸出手,准备拦住那块载人的冰板。还有两三米的样子,那冰板跌跌撞撞转了两圈,突然断成两块,那个孩子噗通一声掉进水里了。爷爷急忙在河中间的冰面上站起来,踩着脚下吱吱作响的冰块紧跑几步冲过去,趴在冰面上用一只手推开冰片,一只胳膊伸进水里抓住了正在边扑腾、边下沉的孩子,急忙把他拉上来。爷爷抱着湿漉漉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岸边。
爷爷刚刚上岸,脚下的冰板就碎成三截漂走了。好危险啊!爷爷上岸来赶紧给那孩子控水,拍后背,他吐了几口水,就哭起来了。爷爷脱下大衣,铺在岸边,把他平放在上面。帮他脱下湿透了的衣服,弟弟脱下棉猴给他穿上。爷爷轻声问:“你家在哪里住啊?”他冻得嘴唇直打哆嗦。爷爷用外衣把他包成个粽子似的,背起他攀上坡,跨过小道,又走上大路。他趴在爷爷背上吭吭哧哧地小声说了“下四条”三个字。我这才发现爷爷的鞋带开了,弟弟蹲下身给爷爷系上。弟弟边系边说,看见爷爷在河中间解开鞋带,要跳下河救小哥哥呢。爷爷背着他在前面走,我们一溜小跑紧跟着。我抱着那孩子沉甸甸湿漉漉的棉袄,弟弟只穿着天蓝色的毛衣,把我的红围巾披在肩上当斗篷,代替棉猴。我们跟着爷爷从东便门角楼往南,走过一片菜地,到了虎背口胡同,又找到下四条。爷爷在前面大步流星,我们都快跑不动了。那孩子暖和过来了,指着一个大门说“到了!”爷爷背着他进了院子,我们也赶紧跟进去。院里有一位大妈正在劈木柴,急火火地站起来说:“哎呦!怎么啦?头发冻得一绺儿一绺儿的?”弟弟尖着嗓子说:“掉河里啦!”大妈赶紧打开房门,撩起门帘“他家这会儿没人,您请进我家来吧,把孩子搁在铺上吧!”爷爷背着那孩子走进北屋,把他放到炕上。那位大妈拉开被褥,把他塞进被窝里。把爷爷的大衣和弟弟的棉猴替下来。“哟!这大衣又是泥又是水的,我给您拆洗拆洗吧!”爷爷忙说“不用,麻烦您给他喝点热水吧,我们走了。”大妈问我们在哪里住,我们没说,是爷爷不让说的。爷爷抱着自己的湿漉漉的大衣,拉着弟弟,我抱着弟弟的有点湿的棉猴,凯旋归来。
又是一个星期天,中午我们一家正吃饭呢,院子里热闹开了,原来是那孩子拉着他妈他爸不知怎么打听到我家来了。他爸刚进门就把他按倒在地,磕头感谢救命恩人,想认干爹。我们院里的宣奶奶大声说“论辈分得认干爷爷”,他爸忙说那更好!更好!我爷爷慌忙把那孩子拉起来,转头对他的父母说:“新社会了,千万别认干亲。以后可不能让孩子一个人去河边玩儿啦!”他妈妈说孩子连冻带吓发烧了好几天。我这才看清那张惨白的脸,细细的眼睛不敢看人,木讷中有点羞愧。他似乎听进了爷爷的话,不住地点着那早已低下的头。
春天来了,“三月三蟠桃会”可热闹了,东便门外蟠桃宫两个院落里挤满了大人,院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阿姨们穿红戴绿,手捧香烛和鲜花或者纸花、绢花,我也分不清;大人们排队可有耐心了,挑选插花,小孩子们跑过来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一群孩子围着爷爷,爷爷乐呵呵地买了糖炒栗子,抓给他们。“马戏团来了”!弟弟拉着我们冲过去,眼前的跑马场尘土飞扬,马队呼啸而过。一匹白马上一位红衣姐姐策马扬鞭,一会儿蹲在马尾巴上,一会儿贴在马肚子旁边;一会儿倒立在马背上。我为小姐姐担惊受怕,爷爷为孩子们当起了保护神。“孩子们!靠边站,一会儿尥蹶子了,马可不客气!”爷爷不住声地边喊边往外圈轻轻地推孩子们。看到爷爷脸都红了,我和弟弟也当起了爷爷的小帮手,一边喊话,一边维持秩序。
我上学了,有功课了,还有哄二弟的任务。我大了,星期天不好意思再疯玩了。爷爷带着弟弟妹妹去城楼上下游览,我自觉地留在家里帮奶奶和妈妈干点活儿。可我仍然有机会跟着爷爷坚定的脚步,呼吸那清晨新鲜的空气。几乎每个星期一的早晨,我都送爷爷到3路公交车站。爷爷坐头班车去美术厂上班。
爷爷做了一辈子景泰蓝,解放前曾在老天利学徒,又聪明又勤奋,掐丝、点蓝技术在行里是上乘;解放后进入北京工艺美术厂,单位考虑爷爷镀金有术,留任在镀金车间工作多年,带领徒弟们镀出了一批又一批大大小小的成品,更可贵的是,夜以继日地水里淘金,给单位节约了可观的成本。平时住在单位宿舍,周一还坚持第一个到厂,为的是早一点做好班前准备。
清晨五点,我就打开窗帘,鼻子贴在窗户上,看院子里的动静。只见爷爷从北屋出来了,轻轻地关上房门,我也蹑手蹑脚地溜出屋子,跟着爷爷出了院子去送他。大街上爷爷总是摆着手让我回去:“回去吧,别误了上学!”我小跑几步追过去:“晚不了,我送您到车站就回来。”
凛冽的寒风算什么?爷爷的袖口里可暖和了。街上静悄悄的,爷爷拉着我,替我挡着寒风,边走边回答我没完没了的问题。当时觉得特美,现在想起来,更美。有一天,下了一夜的雪,爷爷怕迟到早早出门,不等3路了,要直接走到前门22路车站,去赶头班车,爷爷不让我去,我悄悄跟着,一会儿爷爷发现了,只好让我踩着爷爷的半尺深的脚印走。我一步一个高抬腿,一会儿就累了,出汗了,可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因为白雪皑皑,天地真干净,路上真干净,空气真干净,心里更干净。爷爷边走边跟我说:“路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不着急的,快到了!孩子,只要有耐心,目标就不远。”在这雪白的世界里,爷爷的话烙在我的心里了。
爷爷七十六岁的时候还没有退休,在他的工作岗位上突发脑溢血,永远地离开了深爱他的子孙、重孙。徒弟们震惊了,美术厂的领导和工友们百人送行,爷爷走得很平静、很安详。四十年多年来,我觉得爷爷还乐呵呵地活在我们心里。
爷爷百年诞辰的时候,我流着热泪给弟弟妹妹们发了一条信息:“今天是我们亲爱的爷爷百岁寿辰,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依然在眼前,想起爷爷就想起我们欢乐的童年,是爷爷奶奶帮助年轻的父母把我们哺育成人。爷爷一心为公,勤奋敬业的精神是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他业余时间水里淘金,难得是自觉且乐此不疲。爷爷教导我们一张信纸都不能用公家的;写信回家来写,不能占用工作时间;爷爷关心下一代成长,寓教于乐的方法,打开了我们教育子女的心路;爷爷平时乐观、平和、循循善诱;关键时刻出手相救,高大形象令家人世代景仰!让我们做好本职工作,锻炼身体,服务祖国。回报他老人家的养育之恩。”
弟弟妹妹们纷纷回信发言,盛赞爷爷,感恩爷爷。
为写这篇文章,我和现年九十多岁的老爸提起爷爷救人的细节,老爸说:“你爷爷年轻时候就曾经救过落水儿童,老人家喜欢所有的孩子。”老爸是航天工程师,多年出差,不在北京。爷爷奶奶帮助妈妈关照我们,老人家的口头禅是:“一辈子有益于青年”。爷爷有童子功,坚持了一辈子,每天练一套太极拳,工作学习精神百倍。
我爷爷慈眉善目,白白净净,干干净净,说话声音可好听了;毛笔字写得苍劲有力;胡琴拉得有板有眼;故事讲得娓娓动听;太极拳打得开合有序、刚柔相济。有一天爷爷清晨5点多在平湖打拳,一位老同志站在人群中细心观摩。爷爷打完整套拳,收势,气定神闲。大家鼓掌的时候,老同志谦虚地上前拜师,爷爷说:“不用客气,一起探讨。”他问爷爷:“您见过我吗?”爷爷端详了一会儿,你是?认出来了,笑着模仿道:“我的麦子”(电影《青春之歌》的台词)。原来这位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著名演员赵子岳先生,论年龄,才知道爷爷年长两岁,他一会儿称呼教练,一会儿叫老哥;爷爷还是叫他“麦子”。许多年,他常常跟着爷爷练习太极拳,学得可认真了。爷爷对身边的徒弟们说:“演员也不容易,唱念做打,很辛苦的。建设新中国,行行出状元,你们要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纪录片,到美术厂大院里全程录像,那一天,广播操改成了太极拳,爷爷在台上领练。挥手风雷起,脚下生云烟。爷爷潇洒自如,美在其中。
我爷爷厉害吧?我的同学、我弟弟妹妹的同学、院子里的小伙伴儿、认识我们的小朋友都喜欢他,都夸他是东便门外最美爷爷。因为他永远都是微笑着面对孩子。
读者朋友,大家都曾经是孩子,爷爷喜欢你们,你们也一定喜欢我爷爷吧!爷爷是孩子们的榜样,也是老年人的榜样。
来源:子清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