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威廉，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出版小说《魂器》《你的目光》《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文论随笔集《小说家的声音》《无法游牧的悲伤》等。另有意大利文版小说《行星与记忆》《第二人》以及韩文版小说集《书鱼》在
王威廉与安徽渊源颇深，早在2015年，王威廉的小说《非法入住》就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的三个中篇小说《非法入住》《合法生活》和《无法无天》，被称为王威廉的“‘法’的三部曲”。2024年，他作为指导老师参加安徽首届“时代之光·青年作家创作营”活动，此时他已经创作多部小说和随笔集，并获得众多奖项，包括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意大利弗朗切斯科·贾姆皮特里国际文学奖等数十个文学奖项。
王威廉可能是最关心当下的作家之一，说到人工智能，他的观点也一直在变化；说到科幻小说，他说科幻是一种深度现实，他对万物万象的解读，藏在自身的作品之中。
故乡与他乡，
“构成一种对话与延展的关系”
安徽画报
在中大您是从物理系，打算转到中文系，后来又选择了人类学系，您的第一篇小说就发表在《大家》上，非常厉害，能不能说说当时在大学时代决定要成为一名作家的事情？
王威廉
2000年，正好是中山大学珠海校区建成的第一年，所有的本科生都必须前往珠海校区，在那里读完大一大二后，再返回广州的老校区。因此，我们这批人被忽然从刻板的高中生活中拽出来，放在那样一座自由而开放的舞台上，我终于发现文学才是自己心中所爱。当我有了这种想法，并努力争取到了一个大学生的文学奖之后，便开始了转系的行动。
想转系，首先得面对的是理工学院这方面老师们的同意，我和当时的副院长吴申尚教授写信长谈，也许是我的认真恳切让他觉得应该认真对待这个学生，他也给我写过好几封信，说他求学与研究的历程，让我深为感动。我反复琢磨了数月，认定了文学是我可以心甘情愿用一生的时间去对待的事业。因此，我一开始去接触了中文系，但不太顺遂，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读了人类学的书籍之后，激动得不得了，发现这正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学科。
有理论：各种关于文化的理论，又不像哲学那样艰涩，不像历史那么遥远；有实践：人文学者一般都是坐在书房的椅子里思考问题的，可人类学要求你必须走出去，走向那些不起眼的角落之地，了解那里的人们，用他们的文化来反思主流的文化。这类似于一种对于自己生命的再发现。
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要去人类学系。况且，我已经发现有很多人类学家都有作家的才能，甚至还有精彩的文学作品。（想想列维施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中写的：“去闻一闻一朵水仙花的深处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其香味所隐藏的学问比我们所有书本全部加起来还多。”）我去人类学系非常顺利，系主任周大鸣教授很爽快地接收了我。然后，我开始了肆意地阅读、思考与写作。
大四的时候，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学评论《做乘法的凯尔泰斯》，只因听人说那是很好的杂志，很少有人能本科在上边发文章，这让我跃跃欲试，不想还能交上好运。文章发表后，我便毕业离校了，让我第一次领略到小说是怎么回事的，还是在那黑暗筒子楼里的黑暗经验。我终于体验到了人性的恶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回避自身所潜藏的恶，我的叙事在那种“斗争”的状态下找到了前行的动力。
王威廉的小说《非法入住》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
而一方面因为首次写那么长的文章（《非法入住》约有两万五千字），一方面由于需要作品和自己保持一种疏离感，所以我用了第二人称“你”来叙述，我觉得那个视角实在是非常符合我当时的心境。但也因此我被视为“先锋作家”，老实说，我一开始并没有那样的自觉意识，当然也读过文学史，读过余华、苏童、格非等作家的早期作品，那实在是先锋得很，而自己的小说离那样的先锋确实有不小的距离，或者说又不一样。
说到这里，我也许得庆幸一下自己没有一开始就读中文系了，如果那时开始做论文，研究“先锋”什么的，肯定会锁死自己之后的写作，总会想着“先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非法入住》写好的半年后，在《大家》杂志顺利发表，《北大评刊》又选择它为年度作品，让我终于真正走进了文学的场域。后来跟随谢有顺老师读博士，又从作家协会兜兜转转回到中山大学任教，则是后话了。
安徽画报
“一个作家有时候就是要走出去，逃离自己的故乡才能更好地感受自己的故乡。”您在戈壁和草原长大，然后生活在广州多年，回看自己的故乡，会怎样去描述它？家乡对你的写作有着什么样的影响？
王威廉
每当聊到故乡的话题，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在广州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到今年为止，我在广东已经生活了25年，整整1/4个世纪，这个数字着实有点吓人。回望我的故乡，记忆竟已变得越来越模糊。我会怀念我的童年时代，可当我回去时，我发现，过去的一切痕迹都已消失无踪，所有的建筑都是新的，连街道也是新的，除了河流与山川没有变，其他都变了。我的故乡，如今只存在于我的心里，而不再存在于这个物质的世界之上，这便是我有时会感到特别伤感的原因。
家乡对我的写作而言，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它是一种高度。青藏高原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地理上的高度，更是精神的高度。那种沧桑，那种苍茫辽阔，那种作为地球“第三极”所带来的震撼性体验，以及那种对终极性的探索与追寻，始终支撑着我，是我的精神世界的内在结构。
还有我的故乡，陕西，对我同样影响极大。我从小每年过年返乡，对终南山下的故乡也是非常熟悉，最重要的是，在家中，与父母交谈是陕西话，饮食是陕西模式，这种基因里的烙印也是无法磨灭的。但也许，这依然是一个心中的陕西，而不是现实的陕西。
青海与陕西，都成为我的精神地图，我对它们有着我个人极为独特的体验。它们又跟我的广东经验，构成一种对话与延展的关系，让我在更大的空间内确认自己的可能性。
2024年，他作为指导老师参加安徽首届“时代之光·青年作家创作营”活动
科幻已经是现实的一部分，
是深度现实
安徽画报
您的创作大致有现实题材和科幻题材两大类，您觉得自己更倾向于哪一类的写作？
王威廉
我凝视现实，我写科幻，因为科幻已经是现实的一部分，是深度现实。我一直致力于此。
安徽画报
说到科幻小说，您觉得哪部作品可以称之为科幻小说界的天花板？
王威廉
刘慈欣的《三体》当然属于此列。此外，我还特别喜欢波兰作家莱姆的《索拉里斯星》等作品，超越地球生命形态的想象。
安徽画报
从最开始“法”的三部曲，到《内脸》《倒立生活》，到《野未来》《魂器》，今年的随笔《我见过那个人》，这些年您的写作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有着怎样的困境？
王威廉
我不敢说我能看清自己，每个人都深陷在自己的此时此刻中，我也不例外。就像微积分一般，每个点似乎都差不多，但从宏观上却有了令人惊叹的曲线。此刻，我回眸，我发现自己在散文和随笔上用力之多，超乎自己的预期。
随笔《我见过那个人》
而在小说上，又未能有相对成熟的长篇小说，除了自己的怠惰，还有时代的剧烈变化，让人觉得要不是在短期快速写完一个长篇，就会因为时过境迁，对时代变得不得要领，让长篇巨制很快失重。
芥川奖获奖作品《东京都同情塔》
部分内容由人工智能协助创作
安徽画报
在前两年一个论坛上，当时还是ChatGPT在人工智能热门的时候，关于人工智能写作能不能取代作家，很多科幻类作家都站在了人工智能那一边，时至今日，人工智能写作又进步了，对于这个议题，您持有怎样的观点？
王威廉
人工智能的崛起让我们反思，虽然它能够在写作上取得显著成绩，但有些东西是它无法替代的，首先是人类的经验，尤其是那些不断生成的经验。人工智能的生成基于已有的艺术作品，它通过训练语言模型进行生成，但它并不具备我们独特的生命经验。尽管如此，人工智能在训练过程中吸收了人类的情感模式和表达方式，这也使它的作品与人类的创作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性。这一转移过程中的最大问题在于，人工智能在生成文本的同时，实际上也在转移人类关于生命的部分，这种转移使得它具有了潜在的可怕之处。
如果今天让我重新选择，我可能不完全站在科幻作家的立场上，认为人工智能一定会超越人类，但也不敢坚定地认为人类一定能胜过它。我可能会选择一个中间位置，这代表我们正在迎接一个新的时代。过去，我们曾接受互联网的到来，接纳了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到来，现在，我们可能要接纳人工智能，人与人工智能将形成一种新的生命关系。
作品展示
前段时间，日本的芥川奖获奖作品《东京都同情塔》部分内容便是由人工智能协助创作的，比例达到5%到10%。这证明了人工智能的写作已经开始嵌入人类创造的最复杂精神活动之中。未来，文明转型的关键可能正是人与人工智能共同构成的生命体。我们将不再只是由碳基构成的生物，硅基部分将融入我们的生活。这个过程中，我们对主体的要求不是降低，而是大大提高了。
书法作品
人工智能提供了目前人类的平均知识水平，它为我们展示了当前人类知识的轮廓，这让我们能够快速了解自己在这个变化迅速的时代中的位置。在面对人工智能的挑战时，我们需要思考如何更好地提问。
过去，中国的教育体系以记忆为主，而新的时代可能要求我们具备更强的提问能力。提问的能力实际上代表了创造力水平的提升。因此，文学和写作在这个时代的可能性，不仅在于对现有知识的理解，更在于如何在人工智能的帮助下，激发出新的创造力和思维方式。
安徽画报
您在中山大学教授写作，如果写作是可以习得的，那么人工智能就可以取代人类写作，对吗？
王威廉
有些写作是可以习得的，年度总结，情况汇报、诸如此类模式化、规则化的东西；但有些写作即便学习了也未必能写好，比如小说、诗歌、散文，不学习，是一定写不好的。这就是真正的写作，从人类过往的文本中学习智慧，然后需要结合今天的经验，去创造新的文本。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工智能已经比大部分人聪明，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也是我们研究开发AI的目标：我们希望有一个更加聪明的智能体，来帮助我们解决那些看似不可能的问题。但研究AI绝不是为了替代我们写作的，写作在本质上是极为个人化的一件事情，它很多时候不能解决全人类的问题，但它能解决个人化的问题。
它实际上超越了解决问题的层面，它提供的是意义。比如，解决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什么意义？人永远需要意义，人为了意义活，为了意义死，这是写作以及相关的人文思想才能触及的。
王威廉等导师签发的结业证书
小说中读出真诚是最难得的
安徽画报
您在评论集《小说家的声音》里提到关于写作的未来——“任何事物都有未来，写作自然也有未来。写作的未来，这个说法让我脑海中浮现出一条深远的隧道，隧道内部安装着复杂的透镜装置，因此我可以望见未来世界的一角。我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仿佛就是我自己，我的身体可以被科技随意修复与再造，我的意识可以在网络上被随时上传和下载，那么我是谁？我为何如此？只有写作——我写下我的故事，我告诉其他人，我是独特的，我的存在不容置疑。”
似乎是说，未来的世界是可以复制、拆解、再造的，只有写作让个体变得独一无二？能否详细说说？
王威廉
未来，人的存在确实被改变，人不再是过去的那种存在形态，人除了现实，还有虚拟空间；如果身体的某部分坏了，还可以修复，或者用精巧的元件替代。在这种镜像迷宫中，写作能够确认自己的主体性，能够把握复杂的存在状态。因为个体的边界一旦完全敞开，个体将崩溃，个体必须用边界才能保护自己的存在。
安徽画报
您非常关注科技领域的动态，和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这跟很多作家“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沉浸在写作当中的状态非常不同，这对您的写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王威廉
当此文明巨变之际，能够“两耳不闻窗外事”是非常难做到的，如果能做到我反而佩服。我原本不是那种追逐时事的写作者，但也许因为我的人类学的学习，让我对人类文明的变化不能不关心。另外，我个人经过那么多年的学习，建立起的稳固世界观，也不断遭受冲击，让内心不能安静如止水，我也必须回应时代，求得一个新的平衡。
安徽画报
安徽作家您熟悉吗？能不能说说一两位您喜欢的安徽作家？
王威廉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我在大学期间，非常迷恋潘军的小说，他的一些自叙传风格的小说，让我在当代文学中感受到了难得的真诚。小说中读出真诚是最难得的，这份真诚超越了一般的技巧，却直抵艺术与生命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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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孙婷
图片：高斌
编辑：吴笑文
校对：刘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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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安徽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