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十多个电话催我回家过年,我把婆婆拉黑了。"我对丈夫说,随手拨弄着桌上那台老式手摇电话的线圈。
"三十多个电话催我回家过年,我把婆婆拉黑了。"我对丈夫说,随手拨弄着桌上那台老式手摇电话的线圈。
丈夫李长河放下手中那份已经泛黄的《人民日报》,欲言又止,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窗外,北方的寒风呼啸,风雪拍打着我们那扇贴着窗花的老式木窗,发出"啪啪"的响声。
八六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冻得连院子里的老柳树都吱嘎作响。
我和长河结婚六年,在省城一家国营纺织厂做工。
这是个令人羡慕的工作——铁饭碗、八级工、每月四十二块五的固定工资,还有年终奖金。
我们住在单位分的两居室里,虽然只有四十多平方,但在那个"蜗居"盛行的年代,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待遇了。
屋里摆着厂里统一发的木质家具,一张八成新的黑白电视机,还有我们结婚时买的缝纫机,日子虽然不富裕,却也安稳。
唯一的不和谐,是我与婆婆之间这道永远迈不过去的坎。
婆婆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在山东兰家庄住了一辈子,连县城都很少去。
自从我和长河结婚,每逢过年,婆婆总会提前半个月打电话,催促我们回乡。
往年我都会勉强随丈夫回去住上几天,但今年我实在不想去了。
电话那头婆婆的唠叨声,我已经能背下来了——"楠啊,年前多备点肉,长河爱吃肉,你做的红烧肉太咸了,记得少放盐","楠啊,天冷了,别舍不得开暖气,长河怕冷","楠啊,过年回来记得带点城里的糕点,隔壁王婶的孙子爱吃"......
"你还是得回,娘一个人在乡下不容易。"长河叹了口气,眼神有些疲惫。
他是个孝顺的儿子,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从小就扛起了家里的重担。
"我不想去!你自己回吧,我请了年假回红旗水库看我爸妈。"我抱着胳膊,语气坚决,心里却有一丝不安。
"林楠,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跟我娘过不去?"长河皱起眉头,少有地严肃起来。
"是她跟我过不去!"我提高了声调,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每次回去她不是说我懒,就是嫌我不会做饭。"
"去年还当着全村人的面说我不会持家,养了个吃干饭的儿媳妇,你知道我有多难堪吗?"说到这里,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长河不再说话,起身去厨房烧水。
我看着他微驼的背影,知道他夹在中间很难做,但我依然倔强地不肯松口。
他只是默默地把一杯热腾腾的菊花茶放在我面前,就像每次我们争吵后他做的那样。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
梦见婆婆一个人在雪地里走着,手里提着一个褪色的老式帆布包,头发白得像雪,风雪中的身影显得那么孤独。
我惊醒后,窗外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落在窗台上厚厚一层。
次日清早,我裹紧那件厂里发的蓝色工装棉袄去上班,看到了停在院子里的厂里唯一的那辆吉普212。
"俺厂的骄傲",大家都这么叫它。
司机老王正在擦车,他的棉帽耳朵上还挂着几片雪花。
"林师傅,你怎么这么早?"老王扬起脸问我,手上还拿着那块已经洗得发白的抹布。
"今天有订单要赶,外贸的。"我回答,搓了搓被冻得发红的手。
"听说你婆婆病了?李师傅请假回老家了,昨晚连夜走的。"老王边擦车边说,语气里有些责备的意味。
我一愣,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长河昨晚确实回房很晚,我以为他是在厂里加班改图纸,毕竟过年前总是最忙的时候。
"我不知道。"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雪地里,感到一阵心虚。
"哎,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老王摇摇头,"过年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我老婆跟我妈关系也不好,都是女人嘛,磕磕绊绊的正常,但过年了,都得回去坐坐,老人不容易啊。"
"他没告诉我。"我低声说,心里的怒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安。
回到车间,我心神不宁,绕错了三次线,把好好的一匹布料都给报废了。
车间主任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重新调试了机器。
午休时,我鼓起勇气去传达室的公用电话亭给长河父母家打电话。
那时候农村通电话很不容易,需要先拨到邮电所,再请接线员转接。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听筒里传来"沙沙"的杂音。
"喂?"是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还夹杂着几声低低的咳嗽。
"妈,是我,林楠。"我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绕着电话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消化这个突然的电话。
"长河回来了,你怎么没跟他一起?"婆婆的语气有些失落,但没有责备。
"我...厂里有活要赶。"我撒了个谎,感到一阵愧疚,"您病了?严重吗?"
"没什么,就是老毛病又犯了。"婆婆咳嗽了几声,"哪能麻烦你们城里人,你们忙你们的吧,别管我。"
她的话像一把小刀,轻轻地扎在我心上。
电话挂断了,我站在那里,感到一阵无措和愧疚。
婆婆虽然言语刻薄,但从来没亏待过我和长河。
结婚那年,她甚至把家里仅有的五百块积蓄都给了我们做嫁妆,自己却依然穿着那件补了又补的蓝布棉袄。
回到宿舍,我翻出了婆婆去年给我织的那件灰色毛衣。
粗糙但结实,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花白的头发下的心思。
我把脸埋在毛衣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那是农村人保存衣物的方式。
我想起长河曾经告诉我,他父亲早年间得了肺病去世,婆婆一个人拉扯他长大,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
为了供他上学,婆婆天不亮就去田里干活,晚上还要去养猪场喂猪,一干就是十几年。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悄然滑落。
心里那道坚硬的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接下来的两天,我心不在焉地上着班,脑海里总是浮现婆婆佝偻的背影。
长河没有打电话回来,我知道村里的唯一电话在邮电所,不是说打就能打的。
我翻出了结婚时婆婆送我的那个手绢包,里面装着几块碎银和一对小金耳环——那是她的陪嫁,现在又传给了我。
那天晚上,厂广播站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食堂里飘来饺子的香味,大家都在准备着过年。
我却坐在宿舍里,望着窗外的雪,做了一个决定。
第三天,我找到厂长请了假。
"家里有事?"厂长推了推眼镜问。
"嗯,婆婆病了,我得回去看看。"我点点头。
厂长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特批了我的假条,还让老王开车送我一程。
"年轻人,这才对嘛,"厂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孝顺是咱中国人的传统美德。"
雪下得很大,国道封了一半,剩下的路只能坐拖拉机。
坐在颠簸的拖拉机上,我的心情却出奇地平静。
兰家庄的冬天比城里更冷,路上积雪有半尺深,我的胶鞋都快被埋住了。
村口的大槐树依然挺立,只是树枝上落满了雪,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远远就看见邻居王婶在井边打水,那口老井是全村人的命脉,从我记事起就在那里了。
"哎呀,是长河媳妇儿回来了!"王婶放下水桶,朝我招手,脸上满是惊讶。
"王婶,我婆婆病得怎么样?"我急切地问道,跺了跺被冻僵的脚。
王婶叹了口气,围着花棉袄的腰带紧了紧,"老李家的身体一直不好,这回是犯了老胃病,又赶上受凉。"
"长河回来那天,老人家站在村口等了大半天,说是看到村里老刘家的鹅往这边飞,就知道是长河要回来了。"
"结果可不嘛,站在十字路口等了大半天,可把人冻着了。"
我心里一紧,顾不上再跟王婶寒暄,快步往家走去。
路过村里的小卖部,我听见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春晚的预告,几个小孩子围着听,脸上满是期待。
推开家门,屋里暖烘烘的,土炕烧得正旺。
长河正在灶台前煮粥,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他问,手里还拿着铁勺。
"我怎么不能来?"我反问,目光越过他,看向里屋,"妈呢?"
"在屋里躺着呢。大夫来看过了,说需要卧床休息几天,吃点消炎药。"长河搅动着锅里的小米粥,香气弥漫。
"你先暖暖身子,我去告诉她你来了。"
我走进里屋,土炕上铺着厚厚的棉被。
婆婆躺在炕上,比我上次见她时又瘦了一圈,头发比我印象中白了许多,脸色发黄。
但看到我时,她那双总是严厉的眼睛亮了起来,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
"你来了?"她轻声说,想要坐起来。
"妈,别动,您躺着。"我连忙上前扶住她,"我来看看您。"
我坐到炕边,有些拘谨,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去这些年,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充满了火药味。
婆婆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粗糙干燥,布满老茧,却出奇地温暖。
"不用年年回来,我知道你们城里人忙。"她说着,眼神却紧紧地盯着我,像是要看透我的心思。
我鼻子一酸,"妈,不是因为忙...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婆婆打断我,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我这人嘴巴笨,说话难听。"
"其实我不是有意要说你,只是担心长河在城里吃不好、穿不暖。"
"那孩子从小就体弱,冬天容易咳嗽,睡觉要盖厚点。"
我低下头,看着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变形的手,"我知道您是为他好。"
"你也是我的闺女了。"婆婆说,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这些年是我不好,总拿你跟村里人比。"
"我给你打那么多电话,是因为我做了双棉鞋,想给你送去。"
"这村里的冬天冷,我怕你城里的鞋子薄,长河说过你总是冻脚。"
我抬起头,看见床头放着一双绣花棉鞋,针脚细密,花样精巧,上面绣着几朵牡丹花,象征着富贵和团圆。
这样精细的活,不知道婆婆那双粗糙的手花了多少个夜晚才完成。
"您别多想,好好养病,我这就帮您熬粥去。"我站起身,掩饰自己的动容。
长河在厨房忙活,看见我红了的眼眶,默默地递给我一条手帕。
"谢谢你回来。"他轻声说,眼里满是感激。
那几天,我留在乡下照顾婆婆。
我学着做她爱吃的菜——酸菜炖猪肉、萝卜丝饼、红糖发糕,尽管手艺差远了,但她总是吃得干干净净。
"好吃,比村里办红白喜事请的厨子做得都好。"婆婆夸我,嘴角挂着一丝满足的笑。
我知道这是夸张的,但心里却暖暖的。
有一天,我在婆婆的柜子里发现了一本相册,那是个旧式的布面相册,边角已经有些磨损。
翻开一看,里面全是我和长河的照片。
有我们结婚时拍的合影,长河穿着租来的西装,我穿着大红的嫁衣,笑得灿烂;有我们搬进新房时拍的全家福;有我第一次回娘家时,婆婆给我梳的发髻...
每张照片下面都用潦草的字迹写着日期和简短的描述,那是婆婆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字。
"这是长河第一次带媳妇回家,媳妇笑得真好看。"
"长河和媳妇搬进新房子,真希望他们生活顺心。"
"媳妇送的围巾,我舍不得戴,怕弄脏了。"
翻到最后一页,是我和长河去年春节回来时拍的,我正在厨房里和面,脸上沾着一点面粉,看起来有些狼狈。
下面写着:"媳妇做的饼真香,比我做的好吃。"
我怔住了,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泛黄的照片和歪歪扭扭的字迹。
我从未想过,在我对婆婆充满抵触的这些年,她一直在默默关注着我们的生活,珍藏着与我们有关的每一个瞬间。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婆婆——不是那个唠叨刻薄的农村老太太,而是一个爱着儿子、渴望被接纳的母亲。
"你在看什么呢?"婆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紧张。
我转过身,眼中含着泪水,"妈,我不知道您留着这些..."
婆婆有些窘迫地低下头,"那都是些没用的老东西,别看了。"
"不是没用的。"我摇摇头,把相册小心地放回柜子,"我很喜欢,谢谢您保存了这些回忆。"
婆婆抬起头,脸上露出了少见的腼腆笑容,"你真的喜欢?"
"当然,这比什么都珍贵。"我由衷地说。
那天晚上,我和婆婆坐在炕上,她给我讲起了长河小时候的事。
"那孩子五岁就上山砍柴,累得满手是血也不喊一声苦。"婆婆说着,眼里满是心疼和骄傲。
"十岁那年村里闹旱灾,家家缺粮,他偷偷把自己的口粮分给邻居家生病的小妹妹,自己饿得直冒冷汗还不说。"
"我那会儿就知道,这孩子有出息,日后准能有大作为。"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困境中成长的倔强少年,那个如今成为我丈夫的男人。
"妈,您辛苦了这么多年,长河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您的功劳。"我真诚地说。
婆婆摆摆手,"哪里是我的功劳,都是他自己争气。"
"现在有你照顾他,我也就放心了。"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犹豫,"就是...我总怕你们城里人瞧不起我们乡下人,觉得我给你们丢人..."
"妈,您怎么会这么想?"我惊讶地问,突然明白了她多年来对我的严厉要求背后的不安。
"您是长河的妈,就是我的妈,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是。"
婆婆的眼眶红了,她低头擦了擦眼角,假装是风沙迷了眼。
大年三十那天,婆婆的病好多了。
我们一起贴春联、剪窗花,忙得不亦乐乎。
村里的小喇叭里放着《洪湖水浪打浪》,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放鞭炮,欢声笑语不断。
婆婆教我怎样擀出薄而均匀的饺子皮,怎样包出褶皱整齐的饺子。
"你城里人手巧,一学就会。"婆婆夸我,眼睛眯成一条缝,满是欣赏。
"我哪有手巧,您才是真的厉害。"我由衷地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长河对这个家的深深眷恋,理解了他为什么总是念叨着要回家看看。
这里有最朴实的亲情,最真挚的牵挂。
夜里,我们围坐在炕上守岁,头顶是那盏已经用了二十多年的老式电灯泡,发出温暖的黄光。
院子里,长河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火盆,红红的炭火映照在他的脸上。
村里的广播站里传来《难忘今宵》的旋律,伴着远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我们迎来了新的一年。
"妈,明年您来城里住段时间吧,我们那儿有暖气,冬天不冷。"我主动提议,这是我第一次邀请婆婆。
婆婆愣了一下,眼圈有些发红,"真的?你不嫌我碍事?"
"怎么会呢,您是长河的妈,也是我的妈。"我真诚地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学做您的拿手菜,还有那个腌菜的配方,长河总念叨着呢。"
长河惊讶地看着我,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幸福。
"好啊,妈,您来了可以教教林楠做菜,她那手艺,啧啧..."他打趣道。
我假装生气地拍他,三个人笑成一团,炕上暖融融的,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温暖。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
新的一年到了,也是我与婆婆关系的新开始。
那年之后,我和婆婆的关系渐渐融洽。
她每年都会来城里住上一两个月,带来自家腌的酸菜和自己种的蔬菜。
我也定期回乡下看她,帮她收拾院子,修缮老房子。
我们之间的隔阂,在那个雪花纷飞的冬天被打破了。
八七年,我和长河有了孩子,是个活泼的男孩。
婆婆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村里人都说她年轻了十岁。
九十年代末,我所在的纺织厂改制,我和长河双双下岗。
那段日子很艰难,是婆婆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老古董——一个青花瓷罐,支持我们开了家小服装店。
"咱家不能垮,长河不能垮。"婆婆坚定地说,把钱塞进我手里,"我相信你们。"
靠着这笔钱和我们的努力,小店渐渐有了起色,后来还开了连锁店。
两千年后,我们在城里买了新房子,接婆婆过来同住。
她依然会唠叨,依然会指点我做家务,但我不再觉得刺耳了。
因为我知道,这些话语背后是一份深沉的爱。
多年后,当我自己也成为婆婆时,才真正理解了她当年的心情。
我和儿媳妇的关系也并非一帆风顺,但我学会了用包容和理解去面对代沟与误解。
生活从来不是一帆风顺,但只要愿意敞开心扉,跨越代沟与误解,家人之间的爱就会如涓涓细流,滋养每个人的心田。
那个1986年的春节,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不是因为外面的寒冷,而是因为我终于找到了家的真正含义——它不仅是一个地方,更是一种相互理解、包容与成长的过程。
如今,每当我看到那双已经泛黄的绣花棉鞋,我就会想起那个雪夜里的决定,想起那个改变了我和婆婆一生关系的春节。
那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礼物。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