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久居西方的东方演奏家,在我听来很多都有很强、甚至比在本土音乐家更强的“东方性”。这种“东方性”或许更多体现在文人气质方面,如钢琴家傅聪、指挥家水蓝、大提琴家王健。5月24日,国家大剧院音乐厅,一头银发的王健携一把大提琴,在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中完成了他的哲
文 | 张听雨
久居西方的东方演奏家,在我听来很多都有很强、甚至比在本土音乐家更强的“东方性”。这种“东方性”或许更多体现在文人气质方面,如钢琴家傅聪、指挥家水蓝、大提琴家王健。5月24日,国家大剧院音乐厅,一头银发的王健携一把大提琴,在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中完成了他的哲学独白。演出既是其新专辑《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现场注脚,更是一曲人琴俱老、韵律悠长的生命诗篇。听王健的演奏,中国历史上很多书法家、画家的作品与文字莫名浮现在我眼前。
所谓“人琴俱老”,化用自书法里的“人书俱老”。唐代孙过庭的《书谱》有训:“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艺术家老了会对他们的艺术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我想或如弘一法师、布隆斯泰特般,进入一种超然物外、平淡天真的通透之境;或如贝多芬、黄宾虹般,进入一种忘我的、不在乎世人目光的个性表达。王健二十年前的那套巴赫接近前者的境界,琴声中有种空灵与平静。这一次,他已到达后者的老辣,完全抛弃了那些规矩,完全变了。
王健的声音中有一种“老”,那是岁月的积淀,如同修行了五十年的功夫,见真章的地方只需一拳。当《降E大调第四组曲》前奏曲第一个音奏响,便完全攫住我——王健只需要一个音便能把整个音乐厅灌满。他苍劲的声音中有岁月的痕迹,他能在第一时间找到那个让琴最充分振动的发音点,然后像画家李可染说的,“用最大勇气打出来”。同样,王健也“用最大功力打进去”。他右手的弓压有时极狠,但这种狠并不是硬碰硬,而是一种坚定的意志,仿佛让琴发出最大潜能似的。王健的握弓方式奇特如罗斯特罗波维奇,交替运用不同的肌肉不但能接续体力,还能产生完全不同的音色。《d小调第二组曲》“萨拉班德”乐章中,琴弓靠近琴码的摩擦声似黄宾虹笔下的“焦墨”,那种干涩中透出苍劲的力道,漆黑如墨的音色中,却现出古朴的灿烂,这些都非深厚的功底而不可得。这让我想到指挥家郑明勋的论述与他创造的声音——这完全是由内而外让内心自省的声音。王健的换弓了无痕迹,但其实他做了许多动作,这些动作是很重要的,很多意韵的生成皆由此而来。王健琴音中的“金石气”与“浑厚华滋”皆有,但这样的声音却绝非一味雄强,而是造化般地产生了一种虚寂,《d小调第二组曲》“萨拉班德”最后的那几个被刻意延长的和弦,尽管拉得嘹亮,却因质地紧密而干净的音色让听众进入一种澄明的虚无。
音乐上,王健如夸父逐日,完全是忘我的。我在很多艺术家的晚期风格作品中都能感受到这种忘我的“奔跑感”——那里有一种忘我,甚至有一种看透一切后的无畏,如威尔第晚年的歌剧《法尔斯塔夫》、贝多芬的晚期弦乐四重奏。它就像萨义德在《论晚期风格》中说的:“这涉及一种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它涉及一种蓄意的、非生产性的、相悖的生产力……”《d小调第二组曲》“萨拉班德”,D到降E的小二度进行,甚至因为右手过大的压力而变形,但变形之后,那种忍住哭泣后说话的声音感觉却完全出来了!那些“阿拉曼德舞曲”中,王健在很多时刻不再追求音色圆润完美,而是以颗粒感的震颤直抵灵魂,他在这些段落以及“吉格舞曲”的多数段落中一任奔跑,如同王羲之在《丧乱贴》中那种感情的完全宣泄。
在有些人看来,王健拉的很多可能都是“错”的!小学生听了他的演奏,会说他经常抽弓子。而那些交代不清楚的音,就如同枯笔皴擦般,于飞白中喷溅出弦外之音的淋漓个性。大学生听了他的演奏,会说他忽视音乐的和声逻辑与复调本质的声部对话感,而前奏曲的快速音群,王健刻意弱化导音的“逻辑性”,以断连交错的呼吸感打破巴洛克结构的对称性,在“似与不似”的混沌中,在音乐逻辑的“滞塞”中,造成一种平静的挣扎感。他演奏的不是巴赫,只是自我。
人琴俱老,王健或许已经在琴音流淌的岁月中看到了生命的本质。下半场《D大调第六组曲》里,他松弛了许多,音乐中稍多了些超然,铮铮然的声音让我想到凤凰涅槃,我不再多思考,只听得泪流满面。
牛小北/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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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音乐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