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代山岳，片石见乾坤

摘要：明代才女叶小鸾的《汾湖石记》值得一读再读，其风格延续了明代小品文“以物寄情”的创作传统，文风兼具六朝骈文的典雅与唐宋散文的气韵，可谓文辞清隽而意脉流转。

作者 |「潘慕白」

首图 |「一直有好好吃饭」

封图 |「张太医」

明代才女叶小鸾的《汾湖石记》值得一读再读，其风格延续了明代小品文“以物寄情”的创作传统，文风兼具六朝骈文的典雅与唐宋散文的气韵，可谓文辞清隽而意脉流转。

读之见石，见情，见历史沧桑、人世风雨、人类命运。然字里行间，亦可见园林美学精要。

园林之妙，在于叠山理水，取法自然，而又能匠心独运，赋景物以情致，融古今于一境。叶小鸾《汾湖石记》，虽为记石而作，但其笔下，石之遇合，是自然与人文的交响、沧桑与风雅的共舞，道破园林艺术中景物取舍、意境营造的玄机。

@张太医

石出自汾湖，当水落岸升，其石崭然露出。叶小鸾闻之，遂遣人往取，置之庭除，以为清赏之资。

汾湖位于苏州吴江县（今吴江区）东南。叶小鸾，吴江人，文学家叶绍袁、沈宜修幼女。作此文时，叶小鸾仅十七岁。

△叶小鸾像

叶小鸾初见汾湖石，是什么样子呢？“其大小圆缺，袤尺不一。其色则苍然，其状则崟然，皆可爱也。”

叶小鸾见石“可爱”，在于自然天成。园林赏石，首重自然之态。汾湖石“大小圆缺，袤尺不一”，意思是说，汾湖石的大小，完整或残缺，长短尺寸都不一样。取天成之石，自然之貌，也是园林在选石置景时首先要考虑的。

大石丘壑尽显，小石苔痕凌乱，圆者含混沌初开之象，缺者露岁月侵蚀之迹，长短尺幅间尽藏风刀水凿的自然之功。因此园林取石置景，最忌排比规整，需凭天然的大小参差、圆缺互衬，使之在堆叠间勾勒出峡谷深涧的纵横之势，于方寸之内铺陈出山河万态的疏朗韵致，让观者在俯仰之间，得见自然造物、妙趣自生的本真之美。

@秦淮桑

如果说在选石或叠石时，应就其或圆或缺、或大或小之资，随其自然而生、无人工矫饰之痕，那么，其色“苍然”似天地初开，其状“崟然”如太古遗璞，则更显天地造化之功。

天地造化，是最神奇也最美妙的艺术。试想那苍然之色，如披太古烟霞，恰似造化以风雨为墨，岁月为笔，晕染出的天地底色；崟然之状，若见洪荒奇崛，是天地以水纹为凿，波涛为斧，雕琢出的自然风骨。

因此园林选石置景，最妙的是取其本色，循其本貌。这样一来，石之苍然映于碧水，则水添古意；石之崟然倚于修竹，则竹显清姿。如此，方能于咫尺之间，纳乾坤万象，令观者如入深山古壑，得见造化之妙。

园林叠山讲究"一峰则太华千寻"，而汾湖石本身便是由汾湖水缩写的山水图卷。其苍古之色，恰是文人园林追求的“古拙”境界的具象化；其崟然之状，恰似造化泼墨勾勒的山水风骨，尽显天地气象。

@白墙下的花园

明人卫泳曾对《汾湖石记》有评曰：“寻想偏在冷处幽处，抚今追昔，倍增兴废之感。一石中藏万斛愁矣。”

叶小鸾本是深闺少女，性耽玄想，易感风物。见湖石几堆，或突兀嶙峋，或偃蹇盘曲，不觉驻足凝神。我们可以想象，她当时指尖抚过石上苔痕，恍惚间，竟觉每一道纹理皆藏风雨，每一处凹痕尽染霜华，心中自然情感起伏。由此，在她看来，石之无言，却诉尽人间聚散、世路悲欢，禁不住要抒怀一番，总之千般心绪都寄于这几方顽石之中。

因此，初见湖石，叶小鸾以写实手法描其“可爱”之后，便笔锋一转，幽叹“不知其几百年也”，接着生发联想，说这些湖石可能为“繁华之所”的点缀，进而想象出“花木隐映，池台依倚，歌童与舞女流连，游客偕骚人啸咏”的盛景。

@秦淮桑

细读叶小鸾关于汾湖石被冷落的冥想，颇有意味：“当夫流波之冲激而奔排，鱼虾之游泳而窟穴，秋风吹芦花之瑟瑟，寒宵唳征雁之嘹嘹，苍烟白露，蒹葭无际，钓艇渔帆，吹横笛而出没；萍钿荇带，杂黛螺而萦覆，则此石之存于天地之间也，其殆与湖之水冷落于无穷已耶？”

这段话的意思是：当汹涌的浪涛激荡奔流，鱼虾自在游弋、筑巢穴居，秋风吹拂着芦苇花穗沙沙作响，寒夜中南飞的大雁发出清越的鸣叫。天地间苍茫的烟雾与晶莹的露珠交织，无边无际的芦苇随风摇曳，垂钓的小舟与打鱼的帆船在悠扬笛声中时隐时现，浮萍如铜钱般散落水面，荇菜似丝带般漂浮，与青螺色的水草相互缠绕。这块矗立在天地间的石头，莫非也要像这浩渺的湖水一般，在无穷的时光里永远承受着寂寥的命运？

品读之下，“流波之冲激而奔排”“鱼虾之游泳而窟穴”，恰恰反映出湖石的沧桑历史。再品，眼前顿现时光速进的画面——四季更迭中，闪现“芦花之瑟瑟”“征雁之嘹嘹”；时事变迁里，则见“钓艇渔帆，“横笛出没”。这些画面都一闪而过，又反复重现。只有湖石，似定格镜前，一月一年，月月年年。

——时光在雕刻一块石，历史在重塑一块石。

@白墙下的花园

于是我们能从湖石的形状、色泽等方面看到历史沧桑，能见裂痕如岁月刀刻，孔窍似浪刃钻通，这都是造化鬼斧所镂。

园中垒石最忌矫饰，应重在巧映天工，令山水缩影于拳石间。犹如米南宫拜石之痴，非拜石也，拜天地之玄机耳。

而园林置石，若能赋予其历史的厚重感，便可使园林超越单纯的空间景观，成为时空交织的载体。当人们观石之时，不仅看到其外在之形，更能感受到历史的兴衰变迁，引发无限的遐思与感慨，这无疑是园林意境营造的高妙之处。

园林之境，不仅在眼前之景，更在景中所蕴含的历史文化之韵。

@白墙下的花园

叶小鸾凭闺阁灵心与文人逸韵，于玄思妙想间，尽展园林叠山之精微。

她在幽叹湖石寂寥的命运之后，便畅想着，如果忽然有一天这些湖石被人收集在庭院中又当是怎样的一番景致呢？

于是她便展开绮丽的想象，细腻地描绘了一番。其想象，并非单纯的少女绮梦，而是深谙造园的叠石之道，可以说是一次园林叠石的布景设计方案。

@喜玛拉雅北坡的鱼

在她的想象中，她构思出“罗之于庭，复使垒之而为山”的设计，短短数言，便直指叠山艺术堂奥。园林叠山手法，并不是堆砌之技，而是深谙石形石态，善取天然之势的艺术。叠山除了需遵石之形，取石之态，巧妙组合外，还需在堆叠之时，看重与自然相融相生之理——“荫之以茂树，披之以苍苔，杂红英之璀璨，纷素蕊之芬芳，细草春碧，明月秋朗，翠微缭绕于其巅，飞花点缀于其岩”。

这样的诗意之境，暗藏“因地制宜，随形就势” 的造园真机。古木参差，掩映山石，可以给人林麓幽深之妙；苍苔斑驳，可赋石以岁月感，显古朴苍润之韵；而春花绽艳、秋叶流丹，四时芳华流转，衬得石景朗润生动。

如此经营，顽石重获生机，与草木风月互为表里，终成林壑幽美、宛若天成的园林绝景。

@白墙下的花园

叶小鸾更精于山石与建筑的空间交融。“楹槛之间，登高台而送归云；窗轩之际，照遐景而生清风”，亭台楼阁与嶙峋山石虚实相生，借景成趣。游人登楼远眺，可见石峰刺破云霭，吞吐霞岚；倚窗静赏，可观石影摇曳，天光徘徊。规整的建筑线条与自然的山石肌理相映成趣，空间层次丰富变幻，步移景异，俯仰皆画。

如此，园林不再是静态的景观排列，而成为可游、可赏、可栖的立体歌赋，呈现出因石制宜，营造佳境的造园智慧。

园林之美，最终在于意境的营造，在于物我合一、情景交融的境界。叶小鸾笔下的汾湖石在湖中湮没无闻的可悲，与在庭院中林壑交美的可喜，实则是人的情感投射。当石沉于层波，其埋没之态惹人慨叹历史沧桑；一旦罗置庭中，与茂树苍苔、亭台云影相映，便以一拳之微承载山岳气象，以片石之简蕴含乾坤意趣。正如计成在《园冶》中所言：“片山多致，寸石生情。”

因与人的情感、思绪相连，湖石便具有了独特的意境。人们在园林中，既可赏石之美，又可寄寓情怀，在自然与人文的交融中，达到心灵的慰藉与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