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冷门绝学通常指那些研究难度大、关注度低但极具文化价值的学科方向或学科。西域是东西方文化荟萃之地，其历史文化研究的多个领域与之密切相关，如对出土简牍文书、古代西域多民族语言文字、文献、宗教、艺术、古代丝绸之路考古遗存研究等。这些学科或学科方向的研究，具有重要文化

编者按：冷门绝学通常指那些研究难度大、关注度低但极具文化价值的学科方向或学科。西域是东西方文化荟萃之地，其历史文化研究的多个领域与之密切相关，如对出土简牍文书、古代西域多民族语言文字、文献、宗教、艺术、古代丝绸之路考古遗存研究等。这些学科或学科方向的研究，具有重要文化价值和传承意义，对于深刻领会中华文明突出特性，全面认识东西方文明交流互鉴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以下这组笔谈，从出土简牍、吐鲁番学、回鹘文文献、吐蕃文文献、古阿拉伯—波斯文文献、古叙利亚文献等方面，反映了西域研究在冷门绝学中的独特价值，也期待学界关注并支持相关研究。

林丽娟

在西域史相关的领域中，叙利亚学是否属于冷门绝学？恐怕是的。这可以从上世纪我国新发现景教叙利亚语文书的研究史中得到印证。自20世纪初以来，在我国多地有景教叙利亚语文书的新发现，比如北京大学明清史料整理会在20年代于北京午门内阁大库档案中发现的一组仪礼文书、原敦煌县民众教育馆馆长任子宜先生在三四十年代发现的一叶课经残篇以及李逸友考察队于80年代在黑水城发现的一叶护身符残篇。由于当时中国并无释读叙利亚语的专家，这些文书往往经由国际学者的帮助方能被比定。这些比定有的是及时做出的，比如钢和泰曾在第一时间将北京文书复制品寄予伯希和比定；有的则相当迟滞，比如敦煌文书长期以来被归类为摩尼文经典，直到90年代初德国学者访问敦煌研究院时才终于获得被释读的机会。

在中国各处发现的叙利亚语文书并非偶然现象。20世纪初，在吐鲁番、黑水城等地发现为数不少的景教叙利亚语文书。以吐鲁番西旁景教修道院为例，德国探险队曾在此处遗址发现约千件基督教抄本残篇，其中约半数为叙利亚语残篇（包括双语和多语残篇），另有用叙利亚文书写的粟特语、回鹘语、新波斯语残篇多种。在更早之前，尤其自明天启年间《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出土以来，来华的天主教耶稣会士便注意在中国搜寻叙利亚语抄本。清代来华的法国耶稣会士冯秉正发现的一部8世纪叙利亚语抄本，其主体为通用本叙利亚语圣经《旧约》，由于年代古老而对叙利亚语圣经校勘具有重要意义。和晚近在新疆、内蒙古、福建、江苏等地出土的包含叙利亚文铭文的墓志、铜镜等遗存一起，这些抄本构成了叙利亚基督教在华流传史的重要一手原文材料。而这些往往得自地下的新材料，又与纸上之材料相互印证，为景教东传中国之后的传奇历史提供了更多细节。

就叙利亚文献史而言，在中国发现的叙利亚语抄本具有极其珍贵的价值。以吐鲁番西旁景教修道院出土最长抄本MIK III 45（64叶）为例，东方基督教领域奠基人鲍姆施塔克（Anton Baumstark）曾称赞此抄本是“第一等级的仪礼历史文献，具有非凡的重要性”。而最新的研究进展表明，这一抄本至少有两个方面堪称世界之最：它既是世界上现存最早的《轮》抄本，同时也是世界上现存最早的纸质叙利亚语抄本。同一遗址还出土有叙利亚语圣徒传《圣乔治受难记》残篇，已被证明是最接近希腊语原始本、最古老的叙利亚语译本。此外，在吐鲁番出土的残篇中，还发现了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范畴篇》的改写本，以及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希波克拉底和盖伦医学的药方书。这两项发现向我们表明，景教徒在高昌回鹘时期不仅在巴格达翻译运动中扮演关键角色，也将他们所翻译的希腊哲学和医学传播到了中亚和今日之中国境内。

20世纪初在吐鲁番发现的叙利亚语残篇现分藏德、俄、日多国，其研究史长期以来为来自多国的国际学者所主导。以德藏吐鲁番叙利亚语文书研究为例，德国学者的相关研究自探险者1905年尚在高昌故城时就已开始，后有来自以色列、匈牙利的学者先后加入释读工作，而残篇的编目工作则最终在21世纪初由英国学者亨特（Erica C.D.Hunter）和加拿大学者翟马可（Mark Dickens）合作主导、众多国际专家共同参与的项目中完成。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学者开始有意识地加入文书释读的工作中。1989年，彭金章先生在莫高窟北区考古时新发现了一件胡语文书，照片后经荣新江先生转交北京大学段晴教授。段晴老师随即将其比定为叙利亚语《诗篇》选段，成果于2001年发表于德国《基督教东方》（Oriens Christianus）期刊第85期。该残篇后又经牛汝极先生、旅法学者吴其昱先生释读和研究。2002年，段晴先生邀请德国叙利亚学家、《基督教东方》期刊主编、同时也是敦煌出土第一件叙利亚语文书的释读者之一考夫霍尔德（Hubert Kaufhold）先生访问北京大学，开设了中国第一次古典叙利亚语课。这些贡献产生于21世纪第一个十年，标识着中国叙利亚学的开始。

2022年初，《西域研究》第一期刊发了刘文锁等《2021年新疆吐鲁番西旁景教寺院遗址考古发掘的主要收获与初步认识》一文，并同步推出配套视频，全面介绍了自2021年9月以来对吐鲁番西旁景教修道院遗址的重新发掘工作。文章和视频一经发出，即在国际上广泛流传，引起世界叙利亚学界的共同关注。百年前，德国探险家曾对西旁遗址进行了初步发掘，工作并不彻底；而此次由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等单位组成的中国考古团队，意在对该遗址进行系统而全面的重新发掘。自2021年以来，西旁遗址的考古工作已经为我们呈现出该景教寺院的基本形制布局，发现了种类丰富的物质遗存，更新出土基督教文书800余件（组），其中相当部分为叙利亚语文书。回望中国叙利亚语文书百年发现和收藏史，西旁的新发现是史无前例的。另一方面，同样在2021年，中国人民大学和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在奇台县唐朝墩遗址发掘出一座形制保存堪称完善的景教寺院遗址，(任冠，魏坚：《2021年新疆奇台唐朝墩景教寺院遗址考古发掘主要收获》，《西域研究》2022年第3期，第106～113页。)唐朝墩遗址中心高台清晰可见“也里可温”叙利亚文铭文，还出土有包含叙利亚语铭文的器物。这两个仍在持续进行的景教考古新项目，向我们展现出中国目前发现的保存最为完整的两座景教寺院遗存，提供了众多的叙利亚语文书、铭文等文字材料和丰富的物质遗存，将完善我们对于景教修道院仪礼、教育、医疗、建筑、绘画、音乐、社会生活等多方面的认识。

新出土材料使我们更加期待未来景教考古新进展，也向中国正在形成的叙利亚学提出了新的挑战和提供了关键助力。我国现今多地开设有叙利亚语课程，亦有在海外接受了系统叙利亚学训练的年轻学者正在渐次加入这个领域。如果说在20世纪的中国，叙利亚学的确是冷门绝学，那么进入本世纪，它或许不再会是冷门绝学。这也呼应着国际上的趋势：1972年，第一次国际叙利亚学大会仅有30位学者参加；而在2022年，当第十三届国际叙利亚学大会在巴黎召开时，议程已经壮大到“需要一周时间来阅读”。吐鲁番出土叙利亚语抄本的价值已经向我们透露出，在人类文明史上，叙利亚并非边缘文明，而是在希腊和阿拉伯之间扮演过关键作用的“桥梁文明”。叙利亚语所从属的亚兰语曾被视为了解人类文明的关键语言，而叙利亚语更是除了希腊语、拉丁语之外的第三大基督教文献语言，拥有数量众多、种类丰富的传世文献，对希腊学、阿拉伯学、古代晚期研究、中世纪研究等领域都具有不可或缺的意义。景教传入中国以来，景教徒在宗教、哲学、科学等各领域留有丰富遗产，其价值亦有待我们继续发掘。只有针对叙利亚语传世文献的基础研究全面建立起来，与汉语景教文献相印证，才能丰富我们对于中国出土文物的认识，也将推动西域史、景教史、中西交流史、思想和科技史等多个领域的发展。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编校：杨春红

审校：宋俐

审核：王文洲

来源：民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