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没留一句话,就这么走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我哥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在村子里转了三天三夜,最后在河边被人拦住,浑身湿透,眼睛红得像兔子。
那年夏天,彩霞走了。
她没留一句话,就这么走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我哥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在村子里转了三天三夜,最后在河边被人拦住,浑身湿透,眼睛红得像兔子。
那时候我二十六,还没对象,租了间二十平的小店修自行车。县城里没几个人骑自行车了,收入一般,但也够自己过。
“林子,你哥真的不行了。”村支书来店里找我,手里提着半斤散酒,一屁股坐在我的小马扎上。那马扎腿早就松了,支书啪一下坐到地上,酒瓶子咕噜噜滚到墙角。
屋外下着小雨,滴滴答答地敲着铁皮棚。隔壁理发店的电吹风嗡嗡响,还夹杂着赵老板和顾客讨论菜市场猪肉价格的声音。我一边听一边修着手里的链条,油腻腻的手擦在裤子上留下一道黑印。
“孩子怎么办?”
支书叹口气,从地上捡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现在你嫂子娘家说不管,你爹妈都七十多了,照顾不了。你哥…你也看见了,天天就知道喝酒。”
我手里的扳手掉到地上,砸在脚上,疼得我直跳。邻居王大妈路过,探头问:“林子,没事吧?要不要紧?”
“没事没事。”我忙说,弯腰去捡扳手,顺手抹了把脸上的汗,不知不觉也抹上了机油,黑黑一道。
支书把喝了一半的酒往我桌上一放,站起来拍拍屁股。“你考虑考虑,总不能让两个娃没人管。”
雨越下越大,打在铁皮棚上哗啦啦直响。
那晚我做梦,梦见我哥腰上捆了块大石头,往河里跳。我喊他,他回头朝我笑,那笑容邪气又狰狞,把我吓醒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满头大汗,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我。
第二天我骑摩托回了村。
娃儿们在院子里玩,看见我来,愣了一下,然后欢呼着扑过来。大的叫超超,小的叫圆圆。他们裤子前后全是泥,圆圆鼻子上还有一道黑印子,不知道在哪弄的。
“舅舅!”
我从兜里掏出两根棒棒糖,还有点融化了,黏糊糊的。超超看了眼就接过去,圆圆有点犹豫,小手揪着衣角。
“拿着吧,”我说,“这是舅舅特意给你买的。”
我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屋里有股馊味,桌上的碗筷积了厚厚一层油垢,墙角堆着啤酒瓶,最上面那个还插着半截蜡烛,烛泪凝固在瓶口。
“哥,我把孩子接过去。”我站在床边说。
我哥眼神飘忽,不知道听见没有。他枕头下面露出个相框角,我一拉,是他和彩霞的合影,在县城照相馆照的,背景是假山流水。彩霞穿着红裙子,笑得灿烂。照片已经被我哥捏出了褶皱。
“她走了,”我哥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她说我没出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收拾起孩子们的衣服。衣柜里乱七八糟的,有几件明显是小了的,大概是超超去年的。我找出一个塑料袋,把能用的都装进去。孩子们的户口本在抽屉里,压在一堆过期药盒下面。
我收拾时,隔壁老刘家的鸡跑到院子里,咯咯叫着,把圆圆吓哭了。老王媳妇探头过来看热闹,看见我在收拾东西,眼睛一亮,估计村里很快就会传开了。
那天我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县城。店里那张单人床睡不下三个人,我就去批发市场买了个折叠床,放在修车位置,晚上折出来,白天收起来。那段时间,我是跪在地上修车的,膝盖上总有两块黑印子。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超超上了小学,圆圆进了幼儿园。我把修车铺转租给别人,自己跑去工厂上班,工资高点,时间也固定,能接送孩子。每天晚上辅导超超写作业,那时候他上三年级,数学有点跟不上,我买了本辅导书,自己先偷偷学,再教他。
我哥后来去了广东,据说在工地上,半年能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就是给孩子们买点衣服玩具,看看就走。第三年,他连面都不露了,只能过年时打个电话回来。我没跟孩子们说他去哪了,只说爸爸出去打工了。
村里人背后嚼舌根,说我傻,自己还单着,干嘛要管别人的孩子。有的直接问我,你要这么养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成家?我一般笑笑就过去了。其实心里明白,带着俩娃,确实不好找对象。
有时候孩子睡了,我坐在窗前抽烟,县城的夜里各家窗户亮着,对面楼里有个刚搬来的女人,每晚十点准时关灯,动作像个机器人一样精准。我就想,彩霞在哪呢?她过得好吗?有没有再嫁人?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超超上初中了,圆圆也小学毕业。我的白头发一根根冒出来,额头的皱纹也深了。工厂那边升了组长,工资比以前高了不少,但加班也多了。有时候我下班回家,两个孩子已经做好了饭,等着我一起吃。每到这时,我都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那年秋天,厂里来了个新文员,叫小雨。二十来岁,总穿一条蓝格子裙子,扎着马尾,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我不好意思搭讪,但有次加班,看她一个人在食堂吃饭,就端着盒饭过去坐在她对面。她没抬头,只顾着看手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看见她手机上是个小视频,一只小狗在转圈追自己的尾巴。
“好笑吧,”我说,“我家圆圆也爱看这个。”
她抬头,有点意外,那笑还挂在脸上:“你女儿?”
“我侄女,”我说,“我带的。”
后来闲聊,才知道小雨就是彩霞的妹妹,比彩霞小十岁。我一开始没认出来,因为她们长得不太像,而且彩霞走的时候,小雨才十五六岁,还在上学。
“姐姐走了以后,我们家就不提她了。”小雨低着头说,声音很轻,被食堂的电视声几乎盖住。那天电视正播着春晚重播,黄宏的小品,笑声此起彼伏。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孩子们…还好吗?”小雨问,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挺好的,超超学习不错,圆圆也很懂事。”我说着,掏出手机给她看照片。那是去年夏天,我带孩子们去市里的游乐场,他们站在旋转木马前,笑得灿烂。
小雨看着照片,眼圈红了,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窗外下起雨来,食堂的塑料棚子漏水,滴在地上的水泥地上,积出一小块水洼。
就这样,小雨开始偶尔来家里,给孩子们辅导功课,带些自己做的点心。圆圆很喜欢她,缠着她教做手工。超超开始有点抵触,但看小雨教得认真,态度也慢慢好了起来。
有一次,我下班回来,看见小雨在厨房炒菜,圆圆在旁边打下手。灯光照在她们身上,一大一小,说说笑笑。那一刻,我心里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村里的流言越来越多,说我和小雨处对象了,还说我精着呢,养着前妻的孩子,又把小姨子骗到手。流言传到小雨耳朵里,她只是笑笑:“再说就再说呗,反正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第二年春节,我和小雨结婚了。没大操大办,就在县城酒店摆了几桌,请了工厂里关系好的同事和一些亲戚。我哥没回来,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在国外,回不来了。我能听出来他喝多了,声音含糊不清。
超超已经上高中了,懂事了很多,婚礼上他代表家里小辈敬酒,把我感动得不行。圆圆则缠着小雨,叫她”小妈”,小雨每次听都红了脸。
村里人说闲话的少了,但还是有人背后议论,说我占了便宜,白白得了个年轻媳妇。我不在乎这些,只要一家人好好的就行。
婚后第三年,小雨怀孕了。那年超超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圆圆也上了高中。一家人忙忙碌碌,却也开心。
就在小雨怀孕七个月的那天,彩霞回来了。
我正在工厂加班,接到超超的电话:“舅舅,我妈回来了。”
我赶回家时,彩霞坐在客厅沙发上,穿着名牌衣服,戴着金项链,头发染成了棕色,烫得卷卷的。她比走时胖了一圈,但五官还是那么精致。小雨站在一旁,一只手护着肚子,脸色发白。
“你回来干什么?”我站在门口,声音比我想的还要冷。
彩霞轻轻一笑:“我回来看看孩子,不行吗?”
“十五年了,”我说,“你知道这十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彩霞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看了看超超和圆圆,眼神复杂。“我有苦衷…”
“什么苦衷能让你丢下两个亲生孩子十五年不闻不问?”我打断她,“如果你今天不来,打算这辈子都不认他们了吗?”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电风扇呼呼地转着,电视上播着购物广告,一个女人在推销不粘锅,说着”买一送一”。超超站在墙角,脸上没有表情。圆圆躲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衣角。
彩霞看着我,突然笑了:“你还是那么死心眼。我走那会儿,你不也是喜欢我吗?怎么,现在改喜欢我妹妹了?”
小雨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姐姐。
我气得发抖:“你别胡说八道。”
“没胡说,”彩霞轻飘飘地说,“当初要不是爸妈非让我嫁给你哥,我们俩说不定…”
“够了!”我打断她,“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
彩霞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放在茶几上。“这些年,我亏欠孩子们太多,这点钱…”
“不需要。”超超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我们不需要您的钱。”
彩霞愣住了,她看着儿子,突然间像是老了十岁。“超超,你…”
“我叫林超,”超超冷冷地说,“您可以叫我林超。”
彩霞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蹲下身想抱圆圆,圆圆却往后退了一步,躲到了小雨身后。
“孩子们,妈妈…”
“阿姨,您能出去一下吗?”圆圆怯生生地说,“小妈怀着弟弟,不能受刺激的。”
客厅里再次安静下来。电风扇还在转,窗外汽车鸣笛声远远传来。墙上的挂钟走得很慢,滴答、滴答。
那天晚上彩霞住在了县城宾馆。她走时说会再来,但我们都知道,她不会了。
后来听村里人说,彩霞跟着个商人去了南方,日子过得不错。孩子们偶尔会收到她寄来的包裹,但从来不拆,都堆在了储物间的角落。有次圆圆生日,收到一个特别精美的盒子,她看了一眼,默默放在了其他包裹上面。
小雨生了个儿子,取名林安。超超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每个月都会打电话回来,问弟弟学习怎么样。圆圆考上了师范学校,说要当老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有时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会想起那个雨天,支书坐在我的小马扎上,酒瓶滚到墙角的情景。如果那天我没答应,现在会怎样?超超和圆圆会在哪里?小雨会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不知道答案。但当我看着熟睡的小雨,听着隔壁房间孩子们的呼吸声,心里涌起的,只有满满的踏实与感恩。
命运就是这样,它带走一些,又给予一些。重要的是,无论失去什么,都要紧紧抓住留下的珍贵之物。
去年冬天,我的白发更多了。超超回家,笑着说:“舅舅,您老了。”
我点点头:“是啊,老了。”
但我心里明白,这十五年,值了。
来源:月月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