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下回别来了。"奶奶把剩下的鸡腿肉塞进我嘴里,眼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
"下回别来了。"奶奶把剩下的鸡腿肉塞进我嘴里,眼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
我出生在九十年代初的县城,那年头虽说改革开放已经十多年,但我们这种内陆小县城的生活还是透着一股浓浓的八十年代气息。
父亲是县水泥厂的工人,戴着发黄的安全帽,身上总带着一股水泥和汗水混合的气味。
母亲在国营百货公司当售货员,经常能从柜台底下变出些紧俏的小商品来,那是她的"待客之道"。
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单位分配的四十五平米的两室一厅里,水泥厂的筒子楼,一梯两户,楼道里常年弥漫着各家各户做饭的香气。
夏天太热时,居民们会搬着马扎和竹板凳,坐在楼下的梧桐树下乘凉,大人们摇着蒲扇聊天,我们这些孩子则追逐打闹,嬉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这日子虽然清贫,但也算有滋有味。
六岁那年的春天,我的世界突然天翻地覆。
父亲和母亲离婚了。
在那个"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年代,离婚简直比生二胎还让人侧目。
我还记得学校里老师看我的眼神,像是我身上突然长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邻居大婶们常在我经过时压低声音嘀咕:"看,就是这孩子,爹妈离了。"
母亲带着我,搬出了水泥厂的家属院,在县城东边租了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平房。
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屋檐下挂着一串红辣椒,门前种了几丛不知名的花,每到春天,开得热热闹闹的。
父亲留在原地,过着单身汉的日子。
对于六岁的我来说,父母离婚这件事就像是一道无法解开的算术题,怎么想都想不通。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母亲抱着我哭得浑身发抖,她说:"小树,以后咱们娘俩相依为命了。"
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滚烫滚烫的。
我不懂什么是"相依为命",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和父亲的联系变得稀少起来。
父亲每月会来看我一次,带着大白兔奶糖和小人书,有时候会带我去县城里唯一的公园玩一下午,然后再把我送回母亲那里。
每次分别时,我总能看到父亲藏在胡子底下的愧疚。
奶奶住在城东的老街,百年前留下来的老宅子,青砖黛瓦,门口有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据说是清朝末年种下的。
每到八月,那槐树的花香能飘满半条街,引得蜜蜂成群结队来采蜜。
父亲是家里的独子,按理说,奶奶应该跟着父亲一起住在水泥厂的家属院里,享清福。
可奶奶执意要住在老宅,说是习惯了,不想挪窝,还嫌家属楼上下楼麻烦,洗澡要拎着脸盆去公共浴室排队。
"老了老了,就想自在些。"奶奶常这么说,脸上的皱纹堆成几道沟壑。
在父母离婚之前,母亲每周都会带我去看奶奶,那是我一周中最期待的时光。
奶奶总会提前准备好吃的,夏天有酸甜可口的西瓜,冬天有热腾腾的饺子。
但最让我馋的,还是她做的红烧鸡腿。
那鸡腿用老抽上了色,在小煤炉上炖得软烂,入口即化,带着一股浓郁的八角和桂皮香。
奶奶每次都会把最大最肥的鸡腿留给我,看着我吃得满嘴流油,奶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得合不拢嘴。
"多吃点,长身体。"奶奶会说,再往我碗里添一勺浓稠的鸡汤。
父母离婚后,这种幸福的日子自然也就戛然而止。
母亲不再带我去看奶奶,我偶尔会在放学路上看到奶奶远远地站在学校门口,手里拎着个布兜子,里面鼓鼓囊囊的。
但等我想跑过去的时候,奶奶又不见了,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腊月里气温直降到零下十几度,连学校操场上的水泥地都裂出了细缝。
我八岁了,二年级,还穿着去年冬天的棉袄,袖子短了一截,手腕露在外面,冻得通红。
放学铃一响,同学们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地飞向校门。
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因为知道家里没人等着我。
母亲在百货公司加班,自从商品开始供应丰富后,她就很少有闲暇时间了。
我经常一个人在家,煮碗方便面,边吃边看租来的港片录像带,直到母亲疲惫地推门而入。
那天放学后,我看到校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父亲。
他穿着那件发旧的绿色军大衣,衣领上落了一层薄霜,像是等了很久。
"爸!"我快跑几步,却又放慢脚步,有些拘谨。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问:"冷不冷?"
"不冷。"我揣着冰凉的手,打了个哆嗦。
"走,爸带你去奶奶家吃饭。"父亲说着,将他那条褪了色的红围巾解下来,围在我脖子上。
围巾上有股浓重的烟味,却莫名让我感到安心。
"妈知道吗?"我有些担忧地问。
我摇摇头,母亲说过,不许我再去奶奶家,说那里没人照顾我。
"没事,我会打电话告诉她的。"父亲说着,牵起我的手,他的手粗糙而温暖。
十几分钟后,我们站在了奶奶家门前。
奶奶的家和我记忆中一样,只是显得更加破旧了。
门口的老槐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老人的叹息。
红漆大门已经斑驳不堪,门上贴着的春联早已褪色,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奶奶,我们来了!"父亲敲了敲门,声音比平时大了些。
门吱呀一声开了,奶奶站在那里,瘦小的身影被冬日苍白的阳光拉得很长。
"小树来啦!"奶奶看到我,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朵绽放的菊花。
她穿着一件很旧的蓝色棉袄,上面打着好几块补丁,头上包着一条灰色的头巾,看上去比我记忆中的奶奶苍老了许多。
"奶奶。"我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有些陌生感,毕竟有大半年没见了。
"快进来,屋里暖和。"奶奶拉着我的手就往屋里走,她的手满是老茧,却温暖如春。
"瞧这孩子,手冰凉冰凉的,肯定冻坏了,这孩子他妈也真是的,连副手套都不给你戴!"
屋里确实暖和,一进门就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
土炕烧得通红,上面铺着厚厚的花棉被,炕桌上已经摆好了菜,我一眼就看到了那盘红烧鸡腿,油亮亮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墙角的煤炉子里烧着炭火,发出"噼啪"的响声,火光透过炉门的缝隙,在墙上投下跳动的影子。
屋子正中央挂着一幅泛黄的老照片,是爷爷年轻时的样子,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一脸严肃。
照片旁边的墙上贴着几张奖状,是父亲上学时获得的,边角已经卷起,但奶奶还是小心翼翼地用图钉固定着。
"快上炕坐着,奶奶去盛饭。"奶奶拍了拍我的小屁股,转身去了厨房。
父亲帮我脱掉外套和鞋子,让我上炕,他则坐在了一旁的小板凳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点了一支。
烟雾在灯光下缭绕,父亲的表情隐在烟雾后面,看不真切。
"爸,你不上炕吗?"我问,手脚都伸到了被窝里,渐渐回温。
"不了,奶奶年纪大了,炕上睡觉对腿脚好。"父亲吸了一口烟,"你上去暖和暖和。"
奶奶端着一碗冒热气的米饭进来,放在我面前,又去厨房端了第二碗。
"你爸不爱吃米饭,他从小就喜欢吃馒头,跟你爷爷一个德行。"奶奶笑着解释道,"我蒸了馒头,一会儿就好。"
奶奶的厨房很小,只有几平米,但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俱全,各种瓦罐、陶罐整齐地摞在角落里,灶台上的铁锅擦得锃亮。
窗台上放着几盆绿油油的葱和蒜苗,是奶奶在冬天也不忘种的"小菜园"。
奶奶忙前忙后,把一盘盘菜端上桌:红烧鸡腿、清炒小白菜、萝卜丝炖排骨、醋溜土豆丝......虽然都是家常菜,但在物资并不算丰富的年代,这样的一桌菜已经算得上丰盛了。
"奶奶,好多菜啊。"我惊讶地说,眼睛却一直盯着那盘红烧鸡腿。
"难得小树来,奶奶多做几个你爱吃的。"奶奶笑着说,她的笑容让我想起小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来,吃鸡腿。"
奶奶用筷子夹起最大的一个鸡腿,放在我的碗里。
那鸡腿红亮亮的,皮酥肉嫩,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满嘴的香气让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父母离婚前的日子。
"好吃吗?"奶奶期待地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好吃!"我使劲点头,香气在口腔中弥漫,"奶奶做的鸡腿最好吃了!比肯德基的还好吃!"
肯德基是去年刚进入我们县城的"洋玩意儿",一个鸡腿要五块钱,普通工人大半天的工资。
我只吃过一次,那还是母亲加完班,带我去尝鲜的。
奶奶听了我的夸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绽放的花瓣。
"你这孩子,就会说好听的。"奶奶乐呵呵地说,又去夹了块排骨放我碗里,"多吃点,长身体。"
父亲沉默地吃着饭,时不时看我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我当时看不懂,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一种无奈和愧疚。
吃完饭,父亲说要带我回家,天已经黑了。
奶奶拉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眼里满是不舍。
"奶奶,我下次还来。"我说,嘴角还沾着油。
奶奶点点头,眼圈有些红,但她很快就笑了起来:"好,奶奶等你。"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塞到我怀里:"给你带的糖果,回去路上吃。"
我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把大白兔奶糖,还有几颗水果糖,五颜六色的,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芒。
"谢谢奶奶!"我开心地把糖果塞进口袋里,那沉甸甸的分量让我感到一种满足。
离开奶奶家,天已经完全黑了。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街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照着我们回家的路。
街道两旁的小贩们还在叫卖,卖烤红薯的老头推着挂着马灯的小车,"红薯喽,烤红薯喽,刚出炉的,热乎乎的红薯——"
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新闻联播的片尾曲,在寒冷的夜晚显得格外温暖。
"爸,为什么我们不常去看奶奶?"路上,我忍不住问父亲。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爸爸工作忙,没时间。"
"那我自己去看奶奶可以吗?"我追问道。
"你还小,不能自己跑那么远。"父亲摸了摸我的头,"等你长大一点。"
"那妈妈呢?她以前常带我去的。"我继续追问。
父亲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你妈妈现在也很忙。"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我当时察觉不到的苦涩。
"爸,你和妈妈为什么要离婚啊?"我突然问道,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
父亲的脚步又是一顿,久久没有回答。
经过一家小卖部时,父亲停下来,给我买了根冰糕。
"吃吧,别问那么多。"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但我还是接过了冰糕。
寒冬腊月,吃冰糕的确不是明智之举,但那时候,能吃到冰糕就是一种小确幸了。
那天晚上,父亲把我送回了母亲家,那间租来的小平房。
母亲还没下班,房东老太太在帮我看门。
老太太看到父亲,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这不是孩子他爸吗?回来看孩子啊?"
父亲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孩子他妈说今天加班到九点,让我帮着照看一下。"老太太继续说道,"你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父亲摇摇头:"不了,我还有事。"
他蹲下身,与我平视:"小树,听话,在家好好等你妈回来,不要乱跑。"
我点点头,心里却莫名有些难过。
父亲走后,我坐在昏黄的台灯下写作业,时不时看一眼墙上的挂钟,等着母亲回来。
老太太给我热了杯牛奶,说是刚从供销社买的奶粉兑的,有营养。
我喝着奶粉,想着奶奶家的红烧鸡腿,心里充满了矛盾的情绪。
母亲回来后,问我去哪里了。
"去奶奶家吃饭了。"我如实回答,"奶奶做了鸡腿。"
母亲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她轻轻叹了口气,说:"去洗漱吧,明天还要上学。"
她没有责备我,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眼神里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那次之后,父亲又带我去了几次奶奶家。
每次去,奶奶都会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鸡腿从来不会少,还有我爱吃的糖醋排骨、红烧肉,以及各种时令蔬菜。
我慢慢发现,奶奶的家虽然破旧,但是收拾得很干净。
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窗户擦得一尘不染,就连地面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墙角放着一个缝纫机,是那种老式的脚踏缝纫机,黑色的机身上贴着几张五颜六色的纸花,是奶奶闲时做的小装饰。
有一次,我注意到奶奶的柜子上摆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小男孩。
照片很旧,边角已经泛黄,但女人的笑容依然清晰可辨。
"奶奶,这是谁呀?"我好奇地问。
奶奶看了一眼照片,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那是你爸爸小时候,抱着他的是你爸爸的亲妈。"
"那不是你吗?"我更加困惑了。
"那是你爷爷的前妻,你爸爸的亲妈。"奶奶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当时听不出的哀伤,"她在你爸爸七岁那年去世了,后来我嫁给了你爷爷,成了你爸爸的后妈。"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你不是我亲奶奶?"
这个认知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冲击。
"在血缘上不是,"奶奶摸了摸我的头,眼神温柔,"但我从小把你爸爸当亲儿子养大,你爷爷去世早,这么些年,我们就是亲人。"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我还能叫你奶奶吗?"
奶奶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当然可以,你永远是奶奶的好孙子。"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又恢复了那个慈祥的笑容:"来,奶奶给你讲个故事。"
那天下午,奶奶给我讲了许多父亲小时候的故事。
比如父亲小时候淘气,爬树掉下来摔断了腿;比如父亲十五岁时,省吃俭用给奶奶买了个收音机当生日礼物;比如父亲高中毕业,因为家里穷,没能上大学,直接去了水泥厂工作......
听着这些故事,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我不熟悉的父亲。
那次谈话让我对奶奶有了更多的了解,也让我更想去看望她。
每次父亲说要带我去奶奶家,我总是兴高采烈地答应。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气温骤降,天空阴沉沉的,好像随时会下雪。
父亲来接我去奶奶家,路上,父亲的情绪明显不太对劲,脸色阴沉,眉头紧锁,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言不发。
"爸,你怎么了?"我担忧地问。
"没事。"父亲简短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到了奶奶家,奶奶还是那样热情地迎接我们,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暖。
但我注意到,奶奶的脸色有些苍白,走路的时候也有些不稳,身体似乎比上次瘦了一圈,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黑眼圈。
"奶奶,你身体不舒服吗?"我关切地问,奶奶看起来真的很疲惫。
"没事,就是有点累。"奶奶笑着说,"老了,干点活就容易累,这不,昨天收拾了一下院子,今天腰就有点疼。"
饭桌上,还是那些熟悉的菜肴,红烧鸡腿依然是主角,香气四溢。
奶奶还是把最大的一个夹给了我,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奶奶笑着说,眼里满是疼爱。
父亲却一直沉默不语,只是低头吃饭,偶尔抬头看一眼奶奶,眼神复杂,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吃完饭,父亲突然站起来,说要去买包烟,奶奶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但没说什么。
父亲走后,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炕上的座钟发出的"滴答"声,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奶奶拉着我的手,坐在炕边,轻声说:"小树,奶奶有话对你说。"
"什么呀,奶奶?"我好奇地问,手里还拿着半个鸡腿。
奶奶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眼里闪烁着泪光:"奶奶可能要搬家了,搬到很远的地方去。"
"搬家?搬去哪里?"我惊讶地问,吃鸡腿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是搬去和爸爸一起住吗?"
奶奶摇摇头,眼神有些飘忽:"不是,奶奶要搬到很远的地方,以后可能见不到你了。"
"那我去找你呀!"我天真地说,完全没意识到奶奶话中的深意。
奶奶的眼睛湿润了:"小树,你知道吗?奶奶其实不是你亲奶奶。"
"我知道啊,你是爸爸的后妈。"我说,"但你一直都是我奶奶啊。"
奶奶的泪水一下子落了下来,她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谢谢你,小树。"
她的手冰凉,却带着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柔。
"但是......下回别来了。"奶奶突然说,声音几乎是哽咽的。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在我心上。
我愣住了,不明白奶奶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奶奶,你不喜欢我来吗?"
"不是的,奶奶最喜欢你来了。"奶奶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正因为太喜欢,所以才舍不得。"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我心上,却重若千钧。
"小树,答应奶奶,要好好的,知道吗?"奶奶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舍,"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长大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更加困惑了,但奶奶没有继续解释。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包,塞到我手里:"这是奶奶给你的,回去再看。"
这时,父亲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包烟。
他看了一眼我和奶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说话。
"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父亲说,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强忍着什么。
离开时,奶奶站在门口,目送我们远去。
"小树,下回别来了。"奶奶的话还在我耳边回荡,像一个谜团,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回头看了好几次,奶奶一直站在那里,站在那棵枯槁的老槐树下,瘦小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单。
直到我们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我的心里仍然回响着奶奶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回家的路上,天空开始飘雪,细小的雪花像柳絮一样在空中飞舞,落在我的脸上,凉丝丝的。
"爸,奶奶为什么说下回让我别去了?"我问父亲,声音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安。
父亲沉默了很久,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奶奶病了,很严重的病。"父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病?"我追问,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
"一种......"父亲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一种老人常得的病。医生说她时日不多了。"
我愣住了,不明白"时日不多"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奶奶要离开我们了吗?"我小声问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点点头,眼睛红红的:"医生说她需要休息,不能太操劳。她不想让你看到她生病的样子。"
"那我们可以去医院看她啊。"我说,声音里带着急切。
父亲摇摇头:"奶奶不想去医院,她说想在自己家里......走完最后一程。"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如果奶奶真的要离开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多陪陪她?
为什么她要说"下回别来了"?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回到家,我一个人坐在屋子的角落,打开奶奶给我的小布包。
里面是一个小木雕,雕的是一只小鸡,做工粗糙但很可爱,木纹清晰可见,摸上去手感光滑,像是被抚摸过无数次。
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小树,愿你健康快乐地长大。永远爱你的奶奶。"
看着这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颤抖的手写的,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是奶奶的道别。
第二天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一个人偷偷跑去了奶奶家。
当时已经开始下雪,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很快就在地上积了一层。
我的鞋子和裤腿都被雪打湿了,但我顾不上那么多,只想快点见到奶奶。
奶奶家的门锁着,敲了半天也没人应。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雪落在地上的细微声响。
邻居阿姨看到我,走过来问:"小朋友,你找谁啊?"
"我找我奶奶。"我说,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抖。
"哦,你是张家的孙子吧?"阿姨打量了我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你奶奶早上就被你爸爸接走了,说是去医院检查。"
"去哪个医院啊?"我急切地问,鼻子已经冻得通红。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姨摇摇头,"你看这天儿,下这么大的雪,你一个小孩子别乱跑了,容易感冒。你还是回家问你爸爸吧。"
我失落地离开了奶奶家,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坐立不安,没吃晚饭,也没做作业,只是一直盯着那个小木雕和纸条发呆。
母亲下班回来,看到我的样子,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妈,奶奶生病了,我们去看看她吧。"我鼓起勇气说,声音里带着恳求。
母亲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谁告诉你的?"
"爸爸说的。"我老实回答,"他说奶奶时日不多了。"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小树,有些事情你现在可能不太懂。你奶奶......她其实不是你亲奶奶。"
"我知道,她是爸爸的后妈。"我说,声音坚定,"但她对我很好,我就当她是亲奶奶。"
母亲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在思考什么。
她坐到我旁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问题不是这么简单的。你奶奶虽然对你爸爸不错,但当初你爸爸和我结婚时,她是极力反对的。"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我家里条件不好。"母亲苦笑了一下,眼神飘向远方,"那时候我父母都是普通农民,没什么钱,也没什么地位。你奶奶觉得我配不上你爸爸,她希望你爸爸能找个单位里干部的女儿。"
我陷入了沉思,这与我印象中慈祥和蔼的奶奶形象有些不符。
"可是奶奶对我很好啊。"我困惑地说,想起奶奶夹给我鸡腿时的笑容。
"是啊,她对你是真的好。"母亲的眼神复杂,"可能是因为你是她唯一的孙子吧,哪怕不是亲的。"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你爸爸打电话来说了,奶奶住院了,在县医院。"
我一下子跳起来:"我们去看她吧!"
母亲摇摇头:"医生说她需要休息,不能有太多人探望。"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但母亲打断了我。
"小树,听妈妈的话,明天放学我带你去看奶奶,好吗?"
我点点头,心里却充满了不安。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不在焉,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时,我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放学后,母亲来接我,我们一起去县医院。
医院的走廊又长又窄,白色的墙壁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让人感到不舒服。
奶奶被安排在一个单人病房里,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病床和一把椅子。
病床上躺着一个消瘦的老人,如果不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我几乎认不出那是奶奶。
她的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父亲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账本,似乎在记录什么。
看到我们进来,父亲有些惊讶,但很快就站起身,让出了位置。
"奶奶。"我小声叫道,声音里带着颤抖。
奶奶转过头,看到我,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盏灯。
"小树来了?"她的声音很微弱,但充满了喜悦,"奶奶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走到病床前,握住奶奶的手,她的手冰凉而干燥,骨节分明,像是一根根枯枝。
"奶奶,你怎么了?"我问,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没事,就是有点累。"奶奶勉强笑了笑,"奶奶老了,身体不如从前了。"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但眼神依然温柔。
"你看,奶奶给你留了礼物,你收到了吗?"奶奶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木雕:"收到了,是只小鸡,很可爱。"
奶奶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奶奶亲手雕的,不够精细,但寓意好,希望你像小鸡一样健康成长。"
她顿了顿,又说:"奶奶不识字,那张纸条是让护工写的,写得好不好看?"
"很好看。"我说,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奶奶艰难地抬起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别哭,小树。奶奶不值得你哭。"
母亲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圈也红了。
"婶子,"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您别这么说,您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
奶奶摇摇头,打断了母亲的话:"我是后妈,做的都是应该做的。"
她转向我,眼神里满是不舍:"小树,你还记得奶奶对你说的'下回别来了'吗?"
我点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那不是奶奶不想见你,"奶奶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而是奶奶不想让你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奶奶想在你心里,永远是那个慈祥的,给你夹鸡腿的奶奶......"
说到这里,奶奶突然咳嗽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父亲连忙倒了杯水,扶着奶奶喝了几口。
"时间不早了,让奶奶休息吧。"父亲对我说,眼神示意我们该离开了。
临走前,我又看了奶奶一眼,她已经闭上了眼睛,但嘴角依然带着一丝笑意,像是沉浸在美梦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奶奶。
三天后的清晨,父亲打来电话,声音嘶哑:"奶奶走了,走得很平静。"
我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僵住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我想起奶奶最后对我说的那句"下回别来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还能见奶奶最后一面。"我哭着说。
"奶奶不想让你看到她最后的样子。"父亲轻声说,"她希望你记住的,是她健康时的模样。"
我抱着母亲大哭起来,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懊悔。
如果早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会多陪奶奶说说话,会好好告别......
葬礼那天,我坚持要去。
母亲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同意了。
奶奶的灵堂设在她生前住的老房子里,前来吊唁的人不多,大多是邻居和父亲的同事。
我站在奶奶的遗像前,那是一张很老的照片,奶奶看起来年轻了许多,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我泪流满面,心中却有一个疑问始终得不到解答:为什么奶奶对我那么好,却在最后说"下回别来了"?
葬礼结束后,父亲找到了我,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奶奶留给你的。"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纸条和一张银行存折。
纸条上写着:
"小树: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了。奶奶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才会在最后一次见面时说出那句'下回别来了'。不是奶奶不想见你,而是奶奶不想让你看到自己病重的样子,也不想让你经历生离死别的痛苦。
奶奶虽然不是你亲奶奶,但这些年来,看着你长大,奶奶心里的欢喜是真的。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奶奶希望你能健康快乐地长大。
这个存折里有奶奶这些年积攒的一点钱,不多,但希望能帮到你上学。就当是奶奶最后的心意。
永远爱你的奶奶"
看完信,我泪如雨下。
父亲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你奶奶是个要强的人,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但她对你的爱是真的。"
"爸,奶奶为什么当初反对你和妈妈结婚?"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全是因为你妈家里条件不好。主要是因为......你奶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干涉我的婚事。"
"什么意思?"我困惑地问。
"因为她不是我亲妈,所以她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来决定我的人生大事。"父亲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远方,"我七岁时亲妈去世,奶奶是后来嫁给爷爷的。她一直觉得亏欠我,怕我恨她。其实她把我养大成人,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父亲说这些话时,脸上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怀念。
"那为什么你们后来还是离婚了?"我忍不住问,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父亲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感情的事情很难说清楚。我和你妈性格不合,加上当时工作压力大,慢慢就......不过这不关你奶奶的事,她一直很尊重我们的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奶奶其实很喜欢你妈,只是她不善于表达。她总是说,你妈脾气倔,跟她当年一样,肯定能把家撑起来。"
我点点头,虽然还有很多不解,但我能感受到父亲的痛苦和无奈。
回家的路上,雪又下起来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肩上,像是天空的眼泪。
我想起小时候,奶奶总说下雪是好兆头,意味着来年会有好收成。
现在想来,那只是她安慰自己和身边人的方式罢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有个好收成,就是最大的期望。
晚上,我拿出奶奶给我的小木雕,细细端详。
那只小鸡虽然做工粗糙,但能感受到雕刻者的用心。
据父亲说,那是奶奶亲手雕的,她在病床上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完成的。
她的手已经不灵活了,但她还是一刀一刀地雕刻,只为了给我留下一个念想。
我把小木雕放在书桌上,每天看到它,就会想起奶奶。
那些在奶奶家吃饭的日子,那些她给我夹鸡腿的画面,还有她最后对我说的那句"下回别来了"。
现在我明白了,奶奶说那句话,不是不爱我,而是太爱我。
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病重的样子,不想让我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
可是,生死别离本就是人生的一部分,无论怎样躲避,终究要面对。
多年后的一天,我已经大学毕业,回到那条老街。
奶奶的房子已经被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现代化的商品楼。
但那棵老槐树还在,依然在风中摇曳,见证着这条街的变迁。
我站在树下,仿佛又看到了奶奶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等着我去吃饭的场景。
"小树,来啦?快进来,奶奶做了你爱吃的鸡腿。"
那声音如此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小木雕,放在树根旁,轻声说:"奶奶,我来看你了。"
风轻轻吹过,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奶奶在回应我。
我知道,无论奶奶在哪里,她的爱一直陪伴着我。
那句"下回别来了",不是告别,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与牵挂。
它教会了我,有些爱,是含蓄的,是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脆弱的,是宁愿独自承受痛苦也不愿让亲人担忧的。
正如那盘鸡腿,奶奶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别人,把苦往自己肚子里咽。
这或许就是那一代人的爱吧,不善言辞,却比山高,比海深。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