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苏州河划龙舟,从「我」抵达「我们」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5-31 12:11 3

摘要:过去两三年,人们的交际方式被极大改变,「独自旅行」「离群索居」甚至成为社交媒体对「内核稳定」「成熟强大」盖上的那个免检印戳。在强调自我表达的时代,「我是谁」成了所有叙事的起点。从社交平台上的人设构建,到现实社交中的特立独行,许多人或主动强悍或被动勉力地捍卫着自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正趋于某种疏松的结构,这似乎是「成为独特自我」的必经之路。

过去两三年,人们的交际方式被极大改变,「独自旅行」「离群索居」甚至成为社交媒体对「内核稳定」「成熟强大」盖上的那个免检印戳。在强调自我表达的时代,「我是谁」成了所有叙事的起点。从社交平台上的人设构建,到现实社交中的特立独行,许多人或主动强悍或被动勉力地捍卫着自己的「边界感」,对「发出同一种声音」「做同一个动作」避之不及。他们精心维护的「私有花园」,除「我」之外,人迹罕至。

可人终究具有群体属性。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人类有爱和归属感的需求。

这种需求的满足,常常需要在「团体」中得到补足。也正因此,在大写加粗「边界感」「个性」的同时,「搭子社交」「低糖社交」也成为趋势。人们以共同需求或共同目标为纽带,搭建起了另一种团体联结。这种最小单位的团体关系可被视为是对「社会同调*」(Social Attunement)的某种回归。团体关系的构建,提供了个体间在行为、情绪和态度上达到同步倾向的场域,也为群体互动和亲社会行为*(Prosocial Behavior)创造基础。当个体在原子化生活中漂浮,便会在某些时刻、某些情境中,下意识地寻找一种轻量、灵活却又能带来陪伴感的「团体存在」。

独自走天涯的背包客开始跟着老年团去旅行;社恐打工人会在工作日的晚上跨越半座城赴一场踢踏舞会……而在上海的城市河道,一群青年人会每周末自动弃权赖床,赶在早 8 点前到达长风公园、世纪公园等地,进行龙舟训练。他们并非专业运动员,也并不抱有太多世俗意义上的「目标」,只是在一桨又一桨中,从「我」抵达「我们」。

临近端午,苏州河上分外热闹。一场城市龙舟赛即将开始。

如果不是停在码头的龙舟次第铺开,观众很难意识到「居然有这么多人来上海划龙舟!」龙舟根据可载人数,分为「大龙」「小龙」。「大龙」的标配是 20 名划手,一名鼓手和一名舵手;「小龙」则精简一半,需 10 名划手再加上鼓手和舵手。几十个参赛队伍,除全国各地的龙舟队伍,还有不少海外队伍。参赛的多为中青年,也有头发花白的「叔伯队」。

「龙舟是生命周期很长的一项运动。」许茜说。她是上海国际友人龙舟队(以下简称「上龙」)的成员之一。这支龙舟队于 1999 年由日本友人创建,初衷是为了在沪工作的国际友人能体验中国传统的划龙舟。创办 20 多年,上龙算是上海本地比较老牌的龙舟队,可在「划龙舟」这项「祖宗级」运动面前,还年轻得很。

龙舟,是起源于中国南方的古老水上运动 —— 浙江河姆渡遗址出土的 7000 年前的独木舟残片,被认为是龙舟雏形。一条窄窄的龙舟,足以承载半部中华文明史。

人们划桨行舟,意欲归去何处?

《淮南子》里载有「龙舟鷁首」,部族把船雕成龙形,是为图腾崇拜、震慑水怪;汉代《越地传》则写到,越人「竞渡」是为祭祀水神,祈求风调雨顺。到了唐宋,划龙舟更是成了「节日气氛组」担当,唐玄宗专门让人在长安挖凿人工湖供百艘龙舟巡游。在宋代,「夜龙舟」是临安夜景不可错过的打卡位……1976 年,中国香港举办了首届国际龙舟赛,让这项民俗活动走上运动竞技场。2010 年,广州亚运会,龙舟首次成为正式比赛项目。穿过历史风尘,驶入现代社会的龙舟,也就此褪去了些许陈旧色彩。

龙舟爱好者秋宇曾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分享,过去在一些地方的传统习俗中,女性被认为不宜登船,甚至不鼓励她们站在龙舟经过的桥上。但随着时代发展,这种观念早已发生转变,如今女性在龙舟运动中展现出与男性同样出色的实力,许多赛事中也设有专门的女子龙舟比赛。

桨板击水,劈波而行,人们或去往丰年,或奔向太平,亦或是更靠近精神偶像、市井风貌。目的地不同,一代又一代划龙舟的人也不尽相同。可推着龙舟往前的那股力道,千百年从未变过 —— 一群人往一处使的团结力量。

溯源而上,龙舟历来就在村社宗族间周而复始地摆渡,成为维系情感、组织结构和精神秩序的纽带。在江南水乡、岭南珠三角一带,一条龙舟常由同一村、同一姓氏或一个宗祠系统共同组织。水系为轴,龙舟往复,构建起亲族关系的空间联结。许茜记得,自己参加龙舟比赛时,就曾遇到有些人专门在大型比赛或重要节庆时,千里迢迢从海外回到家乡,划一回龙舟再离开。龙舟的文化意义在异国他乡更被重申。

运动心理学研究者孙君* 解释,在移民群体中,龙舟这种「仪式性的团体实践」蕴含的文化意义帮助他们构建身份认同,搭建起流动而牢固的「同乡社群」:纵是乡音有别,总归是「一条船上的人」。

对城市中的龙舟爱好者来说,龙舟的现代性是超越文化属性之外的群体同步运动,是非语言的集体协作。通过关注他人动作,主动调整自我节奏,才能达到团队最大化的推进效率。这种「社会同调」早已脱离传统的仪式范畴,更像是现代社会的隐喻,借用古老的方式,以满足人们在当代生活中对「关系构建」「团队协作」「彼此信任」的心理渴望。

正如美国心理治疗思想家欧文 · 亚隆*(Irvin D. Yalom)在《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中写的,「我们周围是一个由『熟悉』的事物和制度构成的稳定世界,一个所有物体和个体都彼此多重连接的世界。我们被平静地诱导入一种熟悉的、亲切的归属感。」在标榜个性表达的当代都市文化里,划龙舟提供了一种有温度的「集体叙事」。

户外水上、重复性节奏运动,在孙君看来,是划龙舟之所以在都市复兴的原因。

许茜入门划龙舟,是在 2020 年 4 月。彼时疫情管控略有松动,有朋友要到千岛湖进行划龙舟集训,她便一道同行。对于龙舟的概念,当时在她脑中是完全模糊的。可那天的风、阳光和水,在她的记忆中清晰可辨,「整个身体是完全敞开着去接纳风、阳光和水拍打船的声音。」

许茜自诩是个「很敏感、很挑剔」的人。她不喜欢在空气不流通的健身房跑步,不喜欢在路上骑自行车吸尾气。龙舟这项运动,把她抛进山水之间,「完全满足了我对户外活动的渴望」。从那之后,她就开始参加龙舟队每周的训练。到现在,她已经是队友口中有 60 个月划龄的「许老师」,在龙舟队身兼数职,是划手、鼓手,也是新手教练。

由于水的波动节律,户外水上运动能诱发人的 α 脑电波(Alpha Waves),进入「流状态」,也就是现在很多人说的「心流」。α 脑电波是人脑处于放松但专注、介于清醒与冥想之间的状态时产生的脑电活动,频率为 8~13Hz。孙君说,水上运动产生的 α 波要比陆地运动高 20% 左右。

海洋生物学家华莱士 · J · 尼科尔斯(Wallace J. Nichols )在《蓝色思维》(Blue Mind)中指出,「在靠近水或身处水上、水中时,人会更开心、健康,享受正在做的事情。」这种「蓝色空间」给予人的神经系统安抚效应,再加上水波的节律感与身体的律动构成了所谓的「行为冥想」(Active Meditation),它能帮助大脑从认知过载中「重启」,调节神经递质「五羟色胺」(Serotonin)。这一神经递质在调节情绪、睡眠、食欲和社交行为中有着重要作用。

「当一个人进行过户外水上运动后,你甚至可以从她的面部肌肉就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孙君说。水上运动激活了大脑的副交感神经系统(PNS),减少应激激素皮质醇的分泌,从而间接促进五羟色胺系统的稳定,就产生了运动后的「情绪升温效应」(Exercise-induced Euphoria)。正因如此,划龙舟也被一些人称为「水上集体冥想」。

五羟色胺的上升,对一些人来说是天然的「抗焦虑」药方。这剂良药,对浦文沅很管用。

她是一位听障人士,舞蹈演员出身,还曾代表上海队参加过全国听障羽毛球比赛。起初,浦文沅只是抱着锻炼身体的目的划龙舟。3 年训练,成型的不只有身体的肌肉记忆与线条,还有更强的心理韧性*(Psychological Resilience),「划桨变得如同呼吸般自然,会忘却疲劳感、工作和家庭里受到的压力,训练后也会更快获得平衡感和愉悦感。」

「心理韧性」是心理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指的是个体在面对压力、挫折或创伤时,能够有效适应并恢复的能力。简而言之,就是「抗打击能力」和「反弹力」。这种「扛事儿」的能力并非天生,而是可以通过具体行动与社会互动来培养。发展心理学家安 · S · 马斯滕 (Ann S. Masten)说:「韧性不是奇迹,而是一种平凡的魔法。」在高强度冲刺、体力透支、天气突变和失利的可能性下,龙舟队通过彼此支撑共度难关,达成了「我能挺过去」到「我们一起坚持」的心理转变,这是对都市中常见的「孤立应对模式」的反拨。

划龙舟之所以让人「上瘾」的另一个原因在于这是一项重复性节奏运动。

在当下节奏失衡的时代,过多的选择、不确定的未来、不停刷新的标准,会让很多人深感失序与失控。心理学上将这种状态称为「控制感缺失」(Loss of Perceived Control)。它也是焦虑和倦怠感的重要诱因。

龙舟这类重复的节奏性运动,在看似简单却高强度的重复节奏中,悄然唤回一种久违的秩序感与掌控感。每一次船桨入水、拉桨,你无需过多担忧,只要跟随团体的节奏,交出自己即可。在那一刻,自我会与外界高度合一。就像婴儿时期的摇篮来回摆动,「划龙舟让大人好像回到了孩童时代,有人可依靠,带来极大的安全感」,孙君说。这种「可依赖感」在如今个体越来越容易被迫以只身面对高压和挫败时,显得更为可贵 —— 那艘龙舟成了将人从混乱信息场暂时托起的诺亚方舟。

龙舟运动中,集体的力量远远大于个人,「集体性」是它最为核心的魅力之一。正是在这种高度协同的训练里,很多人逐渐找回了对身体的掌控感,也在和队友并肩作战的过程中,悄然建立起自信。

秋宇笑称自己是那种「从学生时代起就跑不快、跳不远」的人,在接触龙舟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和运动没什么缘分。但在和队友一起坚持训练一年后,她在一次次长距离训练,和直道赛比拼中逐渐发现:只要把教练的基本动作学扎实,和队友找到合力的默契,一起咬牙坚持、不轻言放弃、拼到最后一秒,就真的能感受到一种「超越过去的自己」的力量。

人在水上,一旦进入节奏,仿佛就变成一条自主流动的河流。随着节拍划出去的那一刻,既是一种畅快,也是一次身体与意志边界的探索。她说,有时候也会想起小时候自己 —— 那个站在海边总是小心翼翼的孩子,怕水咸、怕被沙子划破脚、怕衣服弄脏,总是有太多顾虑,很难真正放松去感受自然的快乐。而龙舟训练的过程,则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专注当下的力量:把注意力放在划水的动作里,专注身体的节奏和内心的呼应,外界的干扰开始变得模糊,只有一次次稳定落下的桨带来真实而踏实的力量感。「参加了很多训练和比赛之后,我又慢慢发现,其实成绩和名次常常也没有那么重要」,她笑着说,「赛场充满变化,看实力也要看运气。比起打败对手,能在每次训练或比赛里超越过去的自己,那才更有成就感。」

「有些事我们能控制,有些事我们不能。智慧就在于分清这两者」,这是古希腊和罗马时期重要的哲学流派「斯多葛主义*」(Stoicism)的核心理念之一。孙君指出,划龙舟这项运动中也暗含着这个哲学的奥义:风浪是未知的,手里的桨是确定的。

苏州河上的龙舟赛开始了。

发令声响,第一下入水鼓落在鼓面,顺着带弧度的鼓槌往前送,像划火柴那样,空气里的激昂情绪「呲」一下被点燃。

百米赛道,几十秒就可分出高下。

「叔伯队」成绩并不理想。岸边有观众嘀咕,「怎么这种水平也在精英组?」不过叔伯们并不在意。赛后返程,他们轻轻晃动手里的木头船桨,高呼「奥利给」。

为达到更好的竞赛状态,现在的竞技龙舟队大多采用碳纤维船桨,更轻更坚硬,「用木头桨板的基本就是想着来划着玩一下,重在参与嘛」,Alan 告诉我们。2015 年前后,想要减肥的 Alan 被朋友带着划龙舟,一路从划手成为舵手和龙舟队队长。

在划龙舟这项运动中,许多人在意的并非配速、名次,而是赛前训练中肩并肩的默契感,是划行途中每一次桨起桨落间的呼吸同频,是每一次力竭时的彼此支撑。「当一个人受伤、困惑、不安、焦虑、疏离、恐惧,或者对自我价值产生怀疑、身份认同迷失时,他最需要的,是理解。来自一个充满共情者所提供的温和而敏感的陪伴,是一种照亮与疗愈。在这种情境中,我相信,深度理解是我们能给予他人的最珍贵礼物。」心理学家卡尔· R ·罗杰斯*(Carl Ransom Rogers)在《个人形成论》中写道。

在共享彼此的节奏和情感被看见时,真实的联结才会发生 —— 而这正是龙舟运动中最打动人心的「过程导向」。

伊娜印象中有一次很难忘的比赛。当时教练特别申请报名了 500 米的「大龙」比赛,平时没机会上场的队员也得以参加。当天天气很差,大家在大风大浪里前行。最后他们是最后一个到终点的。赛后大家彼此安慰鼓励是她心中最有团队感的时刻。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维克多 · 弗兰克尔*(Viktor Emil Frankl)说,人所需要的「并不是一种没有压力的状态,而是值得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这是人之为人的特征,人总是朝向自身以外的某种东西。」对划龙舟的人来说,目标并非输赢,而是一群人往前划。

一条龙舟上,每个人的力量和技巧各有参差。如何协调龙舟运动中的个性与团队性?

有时候「妥协」不可避免。为了团队,Alan 从握桨走向船尾掌舵。

让他从划手位置站起身的是一场本该赢的比赛。当时他们没有自己的舵手,外援舵手把船的方向打偏了,导致他们最终比对手慢了半个龙头。从那之后,Alan 就决定以后要自己打舵。从只能走出 S 型路线到慢慢划直线,从翻船落水到能灵敏感知当天风向水流,他成了那个把控方向的人,「但其实我私心里更喜欢做划手。」

「龙舟是团体运动,一个人再厉害,也没办法带动一条龙舟」,许茜说,「团队协作的魅力就是不要求你变成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只是要让我们的目标和动作一致。」

孙君认为,有时我们可能只有隐入团体中,走进真实生活,才能脱离外界的评价体系,形成更本真的自我认知。「团队就是允许你有无法克服的障碍,你有不完美的地方存在,这就是团队的彼此信任和兜底」,许茜说,「恰恰是在团队里,个人的部分才被允许存在。」在团队中,你不用按人设与标签行事 —— 在这里,没人在意龙舟以外的事。

事实上,当你走进这个「团体」内部,你会发现个性与自我的自由生长。

龙舟载着许茜,在一重又一重的人生体验里穿行。龙舟队成员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有各自的职业经历和技能点,「龙舟群衍生出了各种小群」。在这些小群里,他们约着一起学日语、打羽毛球,还有声乐专业的队员给他们特训发声练习……

Alan 汇入了那条更宽的河流。

划龙舟之前的他,朝九晚五,少有社交。为了凑齐人划龙舟,他被动走到人群里,打开了自己的社交圈。同时,他在工作中的团队管理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以前就是自己做自己的,现在更注重团队里的互相帮扶,你迁就一下我,我帮一把他,让团队更像一个整体。」

从媒体行业离开,创业做服装的许茜说,划龙舟让她更乐意主动看到他人,走向对方,「要知道以前我可是全凭自己喜好,能用蜡染做全部产品的人。」采访当天,许茜在队服里头穿了自己设计的羊毛背心。透气的羊毛材质适合运动;工字背心能露出她好看的肩胛骨。至于她的自我,「喏,在这里」,她指着背心左肩带上一块 1 公分宽的亮色丝绸,「就这一小块。」

就像一列列悬着的船桨 —— 由于划手的身高臂展不同,船桨的长短也有所差异。有的人还会在桨上贴自己喜欢的动漫形象。在这场极致团体的运动中,这是为数不多、肉眼可见的个体性。

来源:NYTtravel新视线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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