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关于胡适问题,他那个人可以说在学术、思想界有贡献,这就是他的白话文、新文学运动、新思潮,在北大开出来,他是头一个有功的。不过他这个人,所以能享大名,是因为他的头脑明爽,可是浅,浅而明,这两个字。他是不能深入的。这个人,我说他不能深入,一般。当时中国,那个时候,
评胡适,梁漱溟评胡适
梁漱溟评胡适,选自《梁漱溟访谈录》,1986年6月21日星期六下午 (取我《胡适传》稿,征求意见。)
对胡适意见
关于胡适问题,他那个人可以说在学术、思想界有贡献,这就是他的白话文、新文学运动、新思潮,在北大开出来,他是头一个有功的。不过他这个人,所以能享大名,是因为他的头脑明爽,可是浅,浅而明,这两个字。他是不能深入的。这个人,我说他不能深入,一般。当时中国,那个时候,“五四”之 前,民国八年(1919)。我受聘北大是民国五年(1916)。民国五年我正忙。在司法部任机要秘书,没有到任,托朋友许季上代课。第二年,民国六年(1917),我进北大,那时胡适已受聘,还未到任。跟他相好的安徽朋友高一涵,高是北大法科教员,高与他相好,租房准备与他同住。地点很偏僻,靠城墙朝阳门竹杆巷。我去看高,说胡适之快来了,我与他同住。时间跟我是同年,差两个月。
他对北大、对学术界有贡献,就是他的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这个的确好,打破过去谈学术总是文言文。他把这个打破,这是个创举。这个创举没有蔡先生主持北大,那是打不开这个局面的。那时候好像一谈学问,只有文言文,打破这个,是蔡支持下胡的功劳。当时有两个人反对白话文,写信给蔡先生:一个是章行严,一个是林琴南。说学术思想白话文不行,不能表达,不能胜任。蔡先生有回信,回信说,我们没有成见,没有说一切都用白话文,可以同行不悖,引用几句还是可以的。这很好,是个解放,要解放。章行严、林琴南反对,蔡都答复,不能够拘守一定要用文言文。这个事情,应当是个创举,而这个创举是胡适之之功。反对的空气,领头的是章、林。
(梁漱溟谈胡适、陈独秀,较早文章可见于1942年《纪念蔡元培先生》一文,载于梁著《忆住谈旧录》,八十九页。)
在北大教授里不喜欢用白话的占多数。有名的是黄侃,黄跟章太炎、刘师培学习过,他们都是古文好的。那个学问我都讲不来的,文字、音韵、训诂,那我是不行的。我进北大完全是一个偶然,论学问、资格,我是不够格的。(我说,您是谦虚。梁老说,不是谦虚。)讲文字、音韵、训诂,我都外行。我没有注意,没时间去弄,如王念孙、刘师培。北大有学问的人多:顾颉刚是学生,在我班上;冯友兰都在我班上;有位学生,大我五六岁,叫谭鸣谦,这人后来叫谭平山,有大名;还有朱自清,都在我班上听课。论学问,他们好几位都是我所不及的。一个没有学问的人为什么跑到北大教书,讲佛学,讲中西文化?我是出奇制胜。(我说:说得好。)我到北大讲印度哲学,几乎没有人讲。为什么我会走向印度哲学这个路?我十几岁就想出家为僧,想当和尚,没人指点、引导。自己对人生是持否定态度,而不是肯定。(我问:为什么?)佛教对人生是持否定态度。道教出家,留头发;和尚不许,须发必除。道教对人生是肯定的;佛家是否定的。简单一句话,十几岁我就要出家当和尚,到二十九岁才放弃。二十九岁,民国十年(1921),年尾,我才结婚。在北大已好几年了,那时才从佛家转到儒家。
转到所谓陆象山、王阳明一派。陆之门下,有一位叫杨简,字慈湖,他喜用“本心”两个字。有名的故事,所谓扇词。(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做官判案,陆在他衙门。他向陆请教,陆给他点出,你的扇词,就是你的“本心”,一般人不能认为是“本心”,这所谓“良知”。“良知”是从《孟子》里来的,这里大有深浅,普通人爱说良心,不是假话,但不深入。人们常说我良心上如此,本着良心来的。可这是世俗的,常常因时因地,不同的时代,不同地域、空间的人,他们都有所谓的良心,这良心浅得很,是同时、同地,实际上是个风俗习惯,一般的社会,通常这样为对。但这对,不一定真对,有独到的人、独到见解的人,不这样走,要革命的。他有良知的,超过世俗,所以旁人见到他,他是能够开创新局面,为社会开出新道路,比如毛泽东就是这样。毛就是这样的人,列宁都是这样。他从里面发出来,本着本心,不随世俗走,要革命,真革命的人,就是这样。真革命是本着良心来,真是有劲头的,所以能创新局面。这种人物当然了不起,世俗认为“是”,他认为“非”,不能跟流俗走,这样才能开出新局面。
(我问:胡适能算吗?)
胡适谈不到,不能算。他头脑聪明,不受世俗拘束,可他怕共产党,不喜欢谈革命,总是说:谈问题,不谈主义。那时北大热闹得很,有人讲英国基尔特、法国工团主义、苏联社会主义及布尔什维克主义。北京大学思想五花八门,这个确实是蔡先生的功劳。
蔡非常温和,平平常常,内心思想见解说出来,别人奇怪、害怕。(我念《胡适传》的总结评论,向他请教。我问有错误吗?)就是没有解决那个问题,胡适为什么离大陆跑台湾?胡适怕共产党。总结评价对。(我念他听,他表示赞许,连说对,对!就是这样。)我跟他在北大,他是教授,我是讲师,那时他没结婚。夫人江冬秀,不是自己选择,后来回家结婚的。回去想跟冬秀见面,冬秀拒绝,结婚才见,你来我不见。(梁老按习惯把“冬”秀读作“端”秀。)
他接受早期定下的婚姻。(我问:佛家思想以后怎样?)跟高级知识分子打在一堆,引起争名好胜的心。这心,跟身体有关系,这是世俗念头,与出家念头矛盾。这个矛盾在内心,自己交战,一个大问题了,失眠闹得很严重,我就跟蔡先生辞职。他说,你不要辞职,可请假。故有一段请个长假。我请假,住在现在的动物园,昔日叫万牲园,最早农事试验场,西太后还去游园,有个楼是她休息的地方(西边)。我请假在现在的动物园,俗称三贝子花园,后面往北去(河边),有个破庙,叫极乐寺。这个寺庙顶子透天,里面住着一个老和尚,这是了不起的人,山东人,身体高大,头也大,脸长,叫省园法师,禅宗开悟的,了不起。他住西厢房,我住北房靠殿,还有一个和尚,管饮食。天不明就起来了,我跟老和尚吃粥。老和尚高年,吃完出去散步。这样住了四十天。那时我正讲印度哲学概论,有些英文本子讲印度哲学,有个哲学作者叫马克心米勒,讲六派哲学。我当时的朋友吴承仕,他有日本人讲佛教的书,有一个井上哲次郎,讲印度哲学,讲所谓六派的,六大宗派。最著名是两派,一派是数论派,一派是胜论派。中国大藏经里的名词,外道的也有几种,他们的经典大藏经也翻译有。(我问:哪一年的事?)是到济南去之前···后来销假了。最后离开北大,好像民国十三年(1924)。我在北大首尾七年。辞职自己办学,旧的讲法是传授知识、贩卖知识,不是真正教育。辞北大,自己办学,口号“以青年为友”。
我所欣赏的,领我开这窍的,是王阳明门下,有一派泰州学派。王银,阳明先生说,不要金字旁,叫王艮。他是海水盐工,本不是念书人,听阳明的道理,跑去见阳明先生,是客人。王以客待之。谈话后,很佩服,当场跪下磕头,认老师。第二天来否认,又当客人相待,与王讲道理,佩服,再次行礼,认老师。王说,我擒他好不容易。王心斋(王艮)儿子叫东来,也传他的学问,还有农民、工人都认其父子为师。
欣赏他开门见山。因为他不一定是念书人,门下有农民、工人,合于明心见性那个话。
我有一篇长文,把熊十力的文章全找来,写一篇评论他的文章,题目《读熊著各书书后》,没有发表。写时熊还在,没给他看。我托人带到杭州给马一浮看,马先生回信给我,说我承认你对熊先生的批评。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