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杨闻宇：诗坛三绝

摘要：山有绝顶，术有绝招，文有绝笔，这里的“绝”多是登峰造极、无可比拟的意思。人在世上，不可能不做梦，有人从噩梦中哭醒，有人从美梦中笑醒。当然，其间也有绝梦。要说绝梦，可以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为例：

诗坛三绝

文丨杨闻宇

苏轼绝梦

山有绝顶，术有绝招，文有绝笔，这里的“绝”多是登峰造极、无可比拟的意思。人在世上，不可能不做梦，有人从噩梦中哭醒，有人从美梦中笑醒。当然，其间也有绝梦。要说绝梦，可以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为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称此梦为绝梦，理由如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这里的10年，实际上是双10年：至和元年（1054年）王弗与苏轼结婚至治平二年（1065年）王弗病故，是一个10年，从王弗病故到乙卯年（1075年）苏轼写作此词，是第二个10年。前10年是夫妻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后10年则是阴阳两界，暌隔数千里，谁也不知道谁的情况。俗尘万丈，阳世间10年里变异非常。所以，夫妻二人梦中相逢时，彼此茫然，“两茫茫”也，“纵使相逢应不识”，梦里简直陌生得不认识了。苏轼此梦时空之浩茫、辽阔，在天下数不清的梦境里，应当是首屈一指的。

梦里的相逢场面，神态细腻生动，情深义重，栩栩如生。“小轩窗，正梳妆”，苏轼看到的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王弗，久违了的王弗依然如故，背后却是蕴含着丰赡的内容。结婚时，王弗16岁。病故后，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里这样记述：“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谨肃，敏静，苏轼的叙述里，是控抑着巨大的悲痛的。

有一年新春，报岁兰开了，苏轼摘下一朵花插在王弗头上，笑道：“夫人是更娇媚了！”

王弗笑答：“可惜，我不配戴的。”

“为什么呢？”苏轼问。

“我爱兰花，是因为它芳香四溢，风姿脱俗，更在于它‘不以无人而不芳’的品格，空谷佳丽，花中君子，我配吗？”

苏轼大笑：“夫人姿色超群，娴静清雅，且又姓王，世称兰花为‘王者之秀’，你戴上它，天作之合，恰如其分！”

陈继儒在《小窗幽记》里写道：“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花月与美人一体，增益尘世之大美，笔者猜测，陈继儒可能是在看到苏轼、王弗美满的生活时，才发出这样由衷的叹息。读书人所心仪的“红袖添香”，能抵达苏轼与王弗这样的境界吗？

王弗病逝于京师汴梁，翌年归葬于四川眉山，这座孤坟，本身就染有千里跋涉的风尘之色。世途艰难，在世的苏轼刚及40岁，就鬓白而憔悴，当他在梦中以“尘满面，鬓如霜”的形象面对发妻时，“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无言，是伉俪情笃，想得太殷切、太久长了，突然相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无从说起，便化成痛切的热泪流个不尽——前十年的恩爱仅遗一梦，梦也短暂，后十年的万语千言化为热泪，泪流不尽……

杰出男人的背后往往有一个非凡的女人。苏轼的光芒过于强烈，无形中却是掩遮了王弗的风采。苏轼是沟通阴阳两界、缩略时空距离的艺术巨匠。在墓志铭里，他还有话：

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复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

西方哲人认为，世界上精神痛苦的最后避难所，就是女人的心。1066年，王弗迁葬于故园眉山时，苏轼写下了这篇墓志铭；1075年，苏轼被贬为密州地方官，又写成这首记梦词。从眉山的铭文到密州的词作，间隔9年之久。这9年里，也正是苏轼在仕途上大起大落、艰难奔波的岁月，“尘满面，鬓如霜”，在这坎壈、严酷、痛苦的日子里，惦念千里外的“孤坟”，对于曾经的沦肌浃髓的恩恩爱爱，苏轼势必有一个默然体味、重新渗透认知的微妙过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正是苏轼珍重的感情之果趋于成熟的最高标志。

成熟的精神果实，体现在艺术巨擘手底，自然是出类拔萃的。此词仅70字，却是化繁为简，点石成金，字字千钧，动人心弦，对于王弗长期被遮蔽着的静美形象，是个更深沉、更有力的揭示与重塑。全词用语，是妇孺可诵的家常诉说，质朴自然，声声含情，沾溉成的则是月地短松冈上开不败的兰花，花上是晶莹的一滴滴泪珠……

人间梦境多矣，仿佛汪洋大海里重重叠叠的浪花，数不胜数——而苏轼此词，廿年存殁泪，并入一梦中，出神入化，绝无仅有，当为绝梦。

论史绝句

律体绝句形成于唐，唐宋时达到高峰。有人统计，诗歌里的论史绝句有四千多首，显然，是“史诗”里不可轻忽的重要类型。

句精粹短小，生命力特别旺盛，是由于它的主要脉系深深地扎根于厚实的中国历史之中。这里列举人们熟悉的几组历史人物，看看诗人们以绝句为斧凿是怎样雕镂刻画的。

项羽刘邦

乌江亭是项羽自刎处，杜牧写道：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王安石不同意这个观点：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以惨败收局，后人都在寻找失败的原因，杜牧、王安石则针锋相对，探讨败于垓下的项羽应当怎么办？杜牧看重的是包羞忍耻的襟怀气度，王安石则认为失去了人心，卷土重来是不可能的。后来，行经此地的李清照写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她是设身处地，针对骨子里缺钙的南宋王朝而怀念项羽。诗作角度不同，却是各抱地势，言之成理。

项羽的对立面是刘邦。王禹偁有一首《荥阳怀古》：

纪信生降为沛公，草荒孤垒想英风。

汉家青史缘何事？却道萧何第一功。

张方平写有《题歌风台》：

魄刘郎作帝归，樽前感慨大风诗。

淮阴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为？

纪信在生死关口为刘邦献出了生命，而刘邦登上龙椅后置诸脑后，一字不提，却封萧何为第一功臣；这位萧何，嗣后又不能不装疯卖傻，躲闪刘邦挥过来的刀锋。这柄“狡兔死，走狗烹”的刀锋，在彻底收拾了挫败项羽的韩信、黥布、彭越之后，刘邦衣锦还乡，悉召故人父老兄弟纵情饮酒，自为歌词：“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让120个青年合唱，自己击筑跳舞，慷慨悲歌……这样的刘邦，不就是个政治流氓的形象吗?

张良韩信

张良与韩信，一文一武。张良一生的辉煌节点体现在“三个一”上：一椎，一蹑，一辞。

张良先世韩人，秦灭韩，良为报仇，觅得力士用120斤的铁椎狙击秦皇于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怒，大索天下。是为“一椎”。

一蹑：看看杨万里的《读子房传》：

笑赌乾坤看两龙，淮阴目动即雌雄。

兴王大计无寻处，却在先生一蹑中。

刘邦、项羽较量之际，韩信一度处于“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的举足轻重的位置，他便乘势提出要刘邦封他为齐王。刘邦大怒，骂曰：“吾困于此（荥阳），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附耳低语：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不然，变生！”刘邦大悟，急转弯180度。这样，韩信才出兵击楚。倘无张良、陈平之“一蹑”，刘邦就可能完蛋。

一辞：在刘邦登基后，张良看到韩信、黥布、彭越的凄惨下场，便坚决辞掉万户侯的封赐，躲进秦岭深处“辟谷”去了。

针对韩信，袁保恒写过《过韩侯岭题壁》：

高帝眼中只两雄，淮阴国士与重瞳。

项王已死将军在，能否无嫌到考终。

沙张白有一首《韩信城》：

项氏犹全族，韩侯竟灭门。

可怜带砺誓，不及属镂恩。

刘邦灭楚，项族皆赦无罪，而韩信呢？“遂夷信三族”。“狡兔死”是死一只，“走狗烹”则烹三族。见微知著的张良，能看不出内中玄机吗？“辞汉万户”，他是铁了心的。

严光刘秀

围绕严光的诗文，很少能跳出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的圈子——誉严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赞刘秀“以贵下贱，大得民也。”洪昇的《钓台》，却是别出心裁：

逃却高名远俗尘，披裘泽畔独垂纶。

千秋一个刘文叔，记得微时有故人。

借刘秀不忘贫贱之交的罕有的情操，针砭“贵易交，富易妻”及“一阔脸就变”的社会恶习，讽喻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传统风俗。1134年9月，金人进一步南侵，临安百姓纷纷离城避难，大病初愈的李清照也仓促雇舟，从富春江溯流而上，准备移居到三百多里外的金华，途经严滩时，吟诗一首：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严滩距临安不甚远，大船经此是要牟利，小船来往是求取功名。淡泊荣利的严先生，无人介意。到了国难当头时，严光就更是冷落如敝屣了。而行经这里的李清照，却以严光清正高洁的品格比照自己混迹逃难的渺小灵魂，感到非常愧疚。她羞于在大白日经过严滩，就选择在夜幕遮掩下悄悄赶路，埋下头匆匆掠过……这首取事细微的绝句，使得严光、刘秀、李清照的人格形象鼎足而立，共同升华到一个高尚脱俗的精神境界。

周瑜诸葛亮

杜牧有一首《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里没有正面描写天崩地陷、烟焰弥空的赤壁战事，而是采用大题小做、托物起兴的手法，反笔抒情，以小显大，将赤壁大战与“建独断之明，出众人之表”的周瑜糅合为一体。“东风”之立论未免主观，却是清新可诵，逗人遐想。这是用意隐然，奇思妙想的咏史之作。

杜甫有一首《八阵图》：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一二句概括诸葛亮一生的功绩和智慧，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高度归纳。长江滩上的八阵图，虽是神奇，却是一个“有缺陷的辉煌”：作为刘备败逃时诸葛亮所采取的挽救措施，实质上很不符合联吴抗魏的战略意图——既是诸葛亮挽狂澜于既倒的智慧见证，也是未能完成统一大业的最大“遗恨”。

周瑜享年37岁，诸葛亮53岁，俱为英年早逝，而老杜、小杜这两首的绝句，实为千秋绝唱。

西施虞姬王嫱

美女西施，本是苎萝村一个卖柴人的女儿，常在山下的小溪畔浣纱，后被越王选中，献给了吴王夫差，深受宠爱，吴王便沉溺于朝歌夜舞，终于导致越国灭吴。对此，蒋士铨有一首《响屧廊》：

不重雄封重艳情，遗踪犹自慕倾城。

怜伊几两平生屐，踏碎山河是此声。

从西施木板拖鞋悦耳的响声中，蒋士铨辨出了夫差的亡国之音。吴亡，西施亦陷恶名，被沉之于江。与蒋年龄相仿的曹雪芹写到：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逐浪花”，挑明西施是被捆上石头、沉到江底喂鱼虾去了。那个仿效过她的东村女，头发白了还照旧在溪边浣纱。天下女性，无不期望自己貌美，倘若看不到貌美背后的另一个方面，问题可就相当复杂了。两首绝句俱强调“倾城”一词，曹雪芹与蒋士铨的看法是一致的。

《红楼梦》里写到西施，也写过《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黥布、彭越俱是叛楚归汉的角色，从最后的结局来忖度，远不如虞姬之挥剑自裁果决英明。“虞兮幽恨”，她幽恨的是什么？幽者深矣，勇敢、决绝，血溅军帐，所留下的思考是非常沉重的。

《红楼梦》第64回还有一首《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围绕昭君产生的诗歌非常之多，有的讥讽当时朝廷昏庸，边将无能，只好用一弱女子去纾国难；有的指责汉元帝闭目塞听，假毛延寿以耳目；有的则进行调侃，说是“留得蛾眉靖边塞，可知延寿是忠臣”。曹雪芹却是慨叹——王嫱如果不外嫁，最体面的收局，可能也就是“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作说玄宗”罢了。

《红楼梦》里所写的“五美吟”，与贾府众多美女的命运是一脉相承，殊途同归的。

岳飞秦桧赵构

说到岳墓，因为杭州是袁枚的故乡，这里选录其两首绝句。

要盟结赞屡弯弓，翻录和戎魏绛功。

老住迷楼人不醒，赵家天子可怜虫。

春秋时提倡和戎的魏绛，用在这里指的是向金人屈膝求和的秦桧之流。迷楼，隋宫殿名，杨广在扬州的游乐迷醉处，这里指迷恋歌舞的赵构。“赵家天子可怜虫”，直接挑明赵构是残害岳飞的主凶。

《谒岳王墓作十五绝句》，末首是：

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

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岳庙门脑上的匾额，是岳飞手书的“还我河山”，笔力遒劲，仿佛溅火之剑戟。万里山河，若是没有岳飞这样的“伟人”进行保护，会受到侵略者的糟践、蹂躏；再者，倘是没有这些“伟人”的英魂烈魄皈依于山水之间，这山河本身还有什么灵魂可言吗？

大好河山与它所养育着的“伟人”是个有机体。假如没有这样的河山、“伟人”，上述这些精妙绝伦的论史绝句，也就无从谈起了。

小结

论史绝句对史实高度提炼，精里取精，触及的多是重大历史事件及关键性的人物。从文史哲的层面进行忖度，绝句和诸多论史之作是一种抵牾的矛盾关系，焦点是绝句如何以精悍扼要的方式确切深入地评论复杂漫长的历史进程。

这里点出了14位历史名人，以议论为主体，以形象出神采，视阈辽阔、高远，见解独到、深刻。我们再看看绝句的作者吧，以杜甫、杜牧、刘禹锡、范仲淹、王安石、李清照、曹雪芹为代表，他们以达观深邃的政治见地、刚正坚卓的道德品格、辽阔的历史视野和灵动的艺术思维，共同融入历史悠久的人文沃土，这才致使绝句的花束姿色别具，意蕴无穷……西方人喜爱史诗，诗歌写得很长，中国人讲究精短与凝练，于是，绝句就属于东方文苑里独有的珍品。倘要译成外文，保持原汁原味是不可能的了。

天地大美的形成不可能是孤立的。江山离不开伟人相扶，而文化哺养也绝对不可以轻忽。在我们壮美辽阔的土地上，正因为有了健笔凌云、自辟蹊径的诗仙词圣，这江山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一曲绝唱

迷恋《红楼梦》者，着眼点各不相同，让我最难忘怀的，是第一回里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待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由跛足道人所唱出的这首歌词，共112字，其间真正腾挪变换的，也就半数文字。全曲着力于客观扫描，每一节都含有耐人寻味的二重性。比如第三节的“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金屋藏娇、迷醉于闺房之乐的男子，倘非放浪形骸之徒，可对他的这位娇妻，歌词却嘲讽其丈夫死后即琵琶别抱，这不有“卫道”之嫌吗？还有第四节，面对孝顺儿孙从来鲜见的人生现实，天底下一代代生儿育女的长辈，难道就应当褪其痴心而淡化亲情吗？

人生于世，心窍通灵而具备七情六欲，属于正常现象，否则，便与顽石、禽兽无异。调换一个角度去看，欲望历来就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千秋万世的人欲此起彼伏，潮汐般交叠为用，及至将那些最有才华最有能力的人类精英都赶到了一架旋转不已的踏车之上，这才推动着历史车轮不断地前行。

全部问题的症结，在于天下事都有个度与量，适度、适量属于天经地义，毋庸指置喙，过与不及，则走向反面。“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这里所针对的是常规生活的另一方面：社会由个人组成，而个人立身、行世的险要、艰危之处，莫过于私欲膨胀。《好了歌》的本旨，正在于以隐晦委婉、含蓄不露的方式提醒人们：警戒“贪”字，节制欲望。

歌词精炼巧妙地提摄归纳出四大人欲，置“功名”于首席。

“功名”本指功绩与名位，当“将相”们的历史风云掠了过去，随即转化为单纯的官职和地位。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人一旦求得“功名”而戴上乌纱帽，仿佛什么事情都好办了。残疾者对世情的参悟力超乎寻常，跛足道人一开口就唱出“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显然是曹雪芹的精心安排。千万字的巨著《红楼梦》，鲜花着锦，盛而后衰，不就是围绕着“功名”二字展开的吗。

历朝历代的衮衮诸公如过江之鲫，“身后有余忘缩手”的高官显贵摔跌下来者接连不断，可究竟有几个知足知止、能够自动地抽身退步呢？究其原因，是“功名”的诱惑力太强烈了，前途隐藏有暗礁、深渊，可它所呈示出的，偏偏是灯红酒绿的无上辉煌，导致入仕者的贪慕之心不由自主地由小及大、竭力上攀。求官热切者必作伪，求利过甚者必趋邪，无法控抑于热络，难以节制于细微，自律、克制的堤防全线崩溃。巨大利益挟裹着他们，很快即等同于少女之于色狼，细虫儿之于麻雀，骨头块之于流浪狗……因欲火中烧而走火入魔，自烈火烹油直至于爆裂粉碎，便成为既定的规律。

茫茫尘世有似于一潭浑水，而名利纠葛更似水潭里诡谲莫测的套着光环的巨型漩涡。官场上下，古今一辙。难怪跛足道人在对《好了歌》作解注时，重点仍然落脚于自盛而衰的豪门与仕途。

《红楼梦》之开卷，即特意安排一位疯疯癫癫的道人吟唱《好了歌》，朗朗上口的节奏、韵律，契合着落拓道人行进时的步调、节拍；它不同于民歌，所蕴含的哲理性又远远地超越着民歌，尤为难得者，是用古老的中国汉字将尘世间建立功业、发家致富、贪恋女色、顾念后辈的诸多微妙心态，简洁凝练地做了个总结：“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这些脱口而出的话貌似胡言乱语，实则非常哲学，其底衬则是对于尘世的凄然与无奈。在这里，中国汉字是进入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自然，也就谱定了《红楼梦》的基调与旋律。

本人年轻时读过《红楼梦》，暮年迟钝，脑海里只剩下化石样的《好了歌》。天底下歌手如林，歌词多矣，忖度其针砭古今时弊的寓意、张力、广度、深度，似乎尚未见出其右者。既然这样，能否视之为一曲“绝唱”呢？

日月苦短，贪欲毁人，我佩服跛足道人所留下的至理名言，顺便也来狗尾续貂，诌句如下：

世人都晓神仙好，功、利、妻、儿忘不了。

“蛇虺” 四条死纠缠，双腿一蹬眼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