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鹤年蹲在药铺后院的青砖地上,指尖捏着那株带血的灵芝,指腹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握着一块凝固的羊脂玉。
暮色像一瓢凉水浇在青石镇的檐角,檐角铜铃便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林鹤年蹲在药铺后院的青砖地上,指尖捏着那株带血的灵芝,指腹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握着一块凝固的羊脂玉。
这株灵芝是晌午收来的。
卖药的货郎说是在北邙山断崖采得,菌盖上蜿蜒的血痕如同活物,在夕阳里泛着诡异的金红。
林鹤年当时就觉着喉头发紧——他行医三十年,从未见过这般妖异的灵药。
可货郎开出的价钱实在诱人,足够买下半间药铺。
"林大夫,这灵芝……"小学徒阿九缩在门边,喉结上下滚动。
他总说药铺后院夜里会传出铁链拖地的声响,此刻看着那抹血色,更觉得脖颈后凉飕飕的。
林鹤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捂住嘴的瞬间,他瞥见帕角绽开一朵红梅。
自上月替镇东王员外续命后,这咳疾便愈发重了。
他攥紧灵芝,菌褶里渗出几滴琥珀色的汁液,在青砖上蚀出细小的凹痕。
是夜,林鹤年对着《青囊经》残卷枯坐至三更。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粉墙上,忽而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兽形。
当更鼓敲过第四声时,他终于咬破指尖,将血珠滴在灵芝上。
菌盖上的血痕骤然暴涨,整间屋子顿时弥漫起甜腻的腥气。
"果然要以血饲之。
林鹤年喃喃自语,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残卷上记载的"血灵芝"需以医者心头血喂养,待七七四十九日后,便能炼成起死回生的丹药。
可他没说的是,饲药之人会日渐枯槁,最终化作灵芝的养料。
子时的梆子声里,后院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
林鹤年抄起药锄冲出去时,正撞见个黑影在灵芝圃前翻找。
那人身形瘦小,蒙面黑巾被夜风吹落半角,露出下颌处暗红的胎记。
"何方宵小!
林鹤年药锄劈下,却见黑影如游鱼般滑开,袖中飞出三枚透骨钉。
他侧身躲过,钉子钉入槐树,树皮顿时泛起青黑。
"好个毒医!
黑影冷笑,声音竟似女子,"用活人试药还不够,如今连妖物都要豢养?
林鹤年瞳孔骤缩。
十年前他确实用死刑犯试药,可那都是为了研制治疗瘟疫的方子。
他正要辩解,忽觉丹田一热,周身经脉竟如万蚁啃噬——是血灵芝在反噬!
黑影趁机欺身上前,指尖寒光直取他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药铺门板轰然倒塌,月光下立着个披发道人。
道人拂尘一扫,黑影便踉跄后退,露出腰间半块饕餮玉佩。
"茅山弃徒,也敢来此撒野?
道人声音清越,恍若金石相击。
他拂尘再挥,黑影突然惨叫着化作一团黑雾,雾中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林鹤年瘫坐在地,看着道人从袖中取出八卦镜。
镜面映出血灵芝的真容——那哪是什么灵芝,分明是颗跳动的妖心,表面布满血管般的纹路。
"此物乃北邙山千年尸王所化。
道人指尖凝出青光,点在妖心之上,"它以医者仁心为饵,待功德圆满便要夺舍重生。
林鹤年浑身剧震。
他想起货郎说采药时听见地底传来锁链声,想起灵芝汁液腐蚀青砖的异象,想起自己日渐枯槁的手掌。
原来不是他在饲药,而是药在饲他!
"前辈……"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道人按住命门。
一股暖流涌入经脉,暂时压住了翻涌的血气,"可还有解救之法?
道人望着天边将明的晨星,忽而轻叹:"三日后月圆之夜,尸王会派阴兵来迎。
你若能在子时前毁了它的本命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罢抛来块龟甲,上面刻着北邙山地形图。
接下来的三日,林鹤年像变了个人。
他将药铺托付给阿九,整日闭门研读《茅山术藏》。
阿九发现师父的药碾里开始碾磨朱砂,铜秤上称量的尽是雷击木屑与黑狗血。
最诡异的是后院那株灵芝,白日里蔫头耷脑,入夜便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第三日入夜,林鹤年背着桃木剑出发时,阿九死死拽住他的衣角。
少年眼眶通红:"师父,咱们逃吧!
那妖物连茅山道士都忌惮三分……"
"阿九,你见过被野兽咬断腿的猎户吗?
林鹤年轻轻掰开徒弟的手指,"他们明知追上去是死,却总要咬下块肉来。
他转身没入夜色,腰间悬挂的铜铃在夜风中寂然无声。
北邙山阴气森森,百年古柏的枝桠如同白骨嶙峋的手掌。
林鹤年按图索骥找到尸王洞时,正赶上子时阴兵过境。
数百具身着铠甲的骷髅从地底爬出,眼眶里跳动着幽蓝鬼火。
他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桃木剑上。
剑身顿时燃起青色火焰,所过之处阴兵化作飞灰。
可当斩到第七具骷髅时,剑锋突然凝滞——那骷髅腰间也挂着半块饕餮玉佩!
"原来如此……"林鹤年想起三日前那黑影,手中剑势陡然凌厉。
骷髅被劈成两半的瞬间,玉佩迸发出刺目红光,远处传来尸王愤怒的咆哮。
洞窟深处,血灵芝已长成三尺高的肉瘤,表面布满人脸状的凸起。
尸王端坐在由人骨堆砌的王座上,脖颈处缠绕着九道玄铁锁链。
它每呼吸一次,洞顶便簌簌落下石屑,石屑落地即化作白骨。
"医者仁心,不过如此。
尸王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三百年前有个道士用命封我,如今换你续这因果。
它抬手一指,血灵芝突然炸开,腥风血雨中现出无数狰狞鬼面。
林鹤年闭目凝神,将最后半瓶心头血抹在剑身。
剑鸣清越如龙吟,洞窟四壁突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咒——是那日道人留下的后手。
符咒金光大盛,与血色鬼雾激烈碰撞,震得山体摇摇欲坠。
尸王突然发出凄厉嘶吼,王座下的地面裂开道缝隙。
一具青玉棺椁缓缓升起,棺盖上刻着林鹤年再熟悉不过的符咒——正是《青囊经》失传的镇尸篇!
"原来你早就……"林鹤年看着棺椁中与自己面容相同的尸体,忽然明白了一切。
那道人根本不是来救他,而是要借他的命格重启封印!
血灵芝趁机钻入他天灵盖,剧痛中他仿佛看见自己行医三十年的画面:为产妇接生时染上的血污,替瘟疫患者施针时沾染的瘴气,还有那些被他试药而死的囚犯扭曲的面容。
所有罪孽都化作黑气,顺着血灵芝的根系涌入尸王体内。
千钧一发之际,洞外传来清越的剑鸣。
那日救他的道人踏月而来,手中长剑竟是雷击木所制。
剑锋过处,血灵芝发出婴儿般的惨叫,根系寸寸断裂。
"还不动手!
道人厉喝。
林鹤年猛然睁眼,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将桃木剑刺入自己心口。
剑尖透体而过时,他看见血珠在空中凝成符咒,正正印在青玉棺椁之上。
尸王的咆哮声震得洞窟崩塌,林鹤年感觉身体越来越轻。
恍惚间看见阿九哭喊着扒开碎石,看见道人将雷击木剑插进棺椁缝隙,看见血灵芝化作飞灰消散在月光里。
晨光熹微时,青石镇的居民发现药铺后院多了座新坟。
碑前摆着株普通的赤灵芝,阿九每日都会来擦拭墓碑。
有人说夜半经过时,能听见坟里传出捣药声,还有淡淡的草药香。
而在北邙山深处,那道人正对着重新封印的棺椁叹息。
他手中把玩着半块饕餮玉佩,玉佩内侧刻着极小的"林"字。
山风掠过他残缺的左耳,那里本该有道狰狞的伤疤。
"师兄,你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望着初升的朝阳,将玉佩投入万丈深渊。
远处传来悠长的钟声,惊起一片寒鸦。
寒鸦振翅掠过断崖时,阿九正跪在师父坟前捣药。
药杵与青石臼相撞的闷响,在空寂的坟场里荡开层层涟漪。
他忽然听见身后枯枝断裂的脆响,猛然回头却只见斑驳树影。
待再转过头,石臼里的药材竟渗出暗红汁液,凝成个血手印的模样。
"师父?
阿九攥紧捣药杵,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自那日道人封山离去,他总觉着后颈凉飕飕的,仿佛有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此刻暮色四合,坟头新插的引魂幡无风自动,卷起满地纸钱如黑蝶纷飞。
突然有冰凉的手指搭上他肩头。
阿九浑身剧震,药杵向后猛挥,却撞上个温热的胸膛。
抬头正对上张布满疤痕的脸——是那日救师父的道人,左耳残缺处还凝着未化的冰晶。
"小友可曾听过'双生蛊'?
道人声音像是砂纸摩擦青铜,袖中滑出半截断裂的玉簪。
簪头雕着并蒂莲,断口处沾着黑褐色的血渍,"你师父体内早被种下此蛊,那尸王不过是引子。
阿九踉跄后退,后腰撞上冰凉墓碑。
他想起师父咳血时帕子上的红梅,想起封棺那日道人眼中转瞬即逝的悲悯,突然嘶声喊道:"你早知道会这样对不对?
那日你根本不是来救人,是来……"
"来收网的。
道人指尖抚过玉簪,远处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叫。
他忽然拽着阿九滚进坟茔后的荒草丛,两人刚伏低身子,就见三个黑影从天而降。
黑影落地化作佝偻老妪,手中提着的灯笼竟是颗跳动的人心。
"血契既成,林家小儿的魂魄该归位了。
为首老妪用指甲划破灯笼,暗红血珠滴在坟头。
阿九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恍惚看见师父的棺椁裂开道缝隙,有青灰色雾气正丝丝缕缕渗出。
道人突然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玉簪上。
簪身骤然迸发青光,老妪们惨叫着化作黑烟。
可最后缕黑雾即将消散时,竟凝成张与阿九七分相似的面孔,对着他露出诡异微笑。
"原来是你!
道人手中玉簪化作流光刺出,却见黑雾钻入阿九眉心。
少年浑身剧震,双目泛起血色,抬手间竟使出茅山失传的"搜魂手"。
道人闪身避开,道袍下摆已被撕去半幅,露出腰间狰狞的蝎形刺青。
月光穿透云层时,阿九瘫坐在地,看着自己沾满黑血的双手。
方才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如潮水涌来:二十年前茅山叛乱,师父与这道人本是同门师兄弟,却因争夺《天尸秘典》反目成仇。
而他自己,竟是师父用禁术炼制的药人!
"你本该在七日前魂飞魄散。
道人扯开残破的道袍,胸口赫然纹着与阿九眉心相同的蝎印,"林鹤年用血灵芝续你命,实则是想借你之身重生。
那尸王洞中的棺椁,装的从来不是他!
阿九只觉天旋地转。
他想起幼时总做同一个噩梦,梦里自己泡在腥臭的药缸里,无数手臂从四面八方伸来。
此刻那些记忆突然清晰——是师父将各种毒虫异兽的精血注入他体内,用《青囊经》记载的换命术,将毕生修为化作蛊种深埋他经脉。
"现在我要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道人指尖凝出冰锥,寒气所过之处草木皆凝白霜。
阿九本能地结出茅山手印,丹田却涌起灼热的气流。
那些被封印的药人之力突然苏醒,与冰锥相撞时爆出漫天冰晶,在月光下宛如银河倒悬。
两人从坟场斗到荒村,又从荒村打到断崖。
阿九渐渐发现,每当自己濒临绝境时,体内就会涌出陌生的力量。
有时是操控草木的生机,有时是召唤阴兵的鬼气,最诡异的是有次他竟从指尖逼出条血色蛊虫,虫身纹路与道人腰间刺青如出一辙。
"原来如此!
道人突然收势后退,望着阿九的眼神既惊且喜,"林鹤年那老狐狸,竟将你我魂魄炼成共生蛊!
你死我活,你活我死!
他说着撕开左耳残缺处,露出里面蠕动的蛊虫,与阿九方才逼出的那只遥相呼应。
子时的梆子声从山脚下传来,阿九突然头痛欲裂。
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炸开:他看见三岁的自己被泡在药缸里,师父将《青囊经》残卷化作符水灌入他口中;看见十五岁的自己替人试药,七窍流血却强颜欢笑;看见三日前师父将本命蛊转入自己体内,在漫天血雨中化作飞灰。
"师兄,你终究还是输了。
道人突然癫狂大笑,从怀中掏出半块青铜罗盘。
罗盘指针疯狂转动,最终指向阿九心口,"当年你盗走《天尸秘典》,可曾想过有天会被自己的蛊反噬?
阿九只觉胸口发烫,低头看见衣襟下浮现出金色符咒——正是《青囊经》终极篇记载的"涅槃咒"。
当年师父将此咒刻在他心脉,本想借尸王之力重生,却不知这咒文需得双生蛊共同催动。
道人手中冰锥化作冰龙扑来时,阿九突然福至心灵。
他不再躲避,反而迎着冰龙张开双臂。
金色符咒从心口蔓延至全身,与体内药人之力产生共鸣。
冰龙在触及他皮肤的瞬间化作春雨,而道人腰间的蝎形刺青突然燃烧起来。
"不!
这不可能!
道人惨叫着拍打火焰,可那火却越烧越旺。
阿九看见他皮肤下有什么在蠕动,像是无数蛊虫在互相吞噬。
最后道人化作具焦尸跪倒在地,手中罗盘却完好无损,指针正正指着北邙山深处。
阿九拾起罗盘时,山风突然变得阴冷刺骨。
罗盘背面浮现出细小血字:"欲解双生蛊,须寻九幽莲。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呢喃的"北邙深处",想起道人腰间燃烧的蝎印,突然明白这场跨越二十年的恩怨,不过是个更大阴谋的引子。
三日后,当阿九站在九幽潭前时,潭水正咕嘟咕嘟冒着血泡。
潭心有朵半透明的莲花,花瓣上流转着星图般的纹路。
可当他要涉水采摘时,潭底突然伸出无数白骨手臂。
"施主好胆色。
清冷女声自头顶传来,阿九抬头正对上双血色瞳孔。
说话的是个红衣女子,发间插着支鎏金步摇,裙摆却是由无数毒蛇编织而成,"这九幽莲需以命换命,你可想好了?
阿九解下腰间药囊,里面装着师父留下的最后三粒续命丹。
他想起坟前那株枯萎的赤灵芝,想起阿娘临终前攥着他衣角喊"别学医",突然将丹药尽数吞下。
剧痛中他看见自己皮肤寸寸龟裂,露出下面流转着金光的骨骼。
"原来如此。
红衣女子露出玩味笑容,指尖轻点,潭水便化作阶梯,"林鹤年倒是教出个好徒弟。
这九幽莲需得至纯医心才能采摘,而你……"她突然顿住,盯着阿九心口若有所思。
当阿九握住莲茎时,潭水突然沸腾。
无数怨灵从潭底涌出,有被试药而死的囚犯,有遭医闹枉死的病患,还有那些被他亲手埋葬的瘟疫死者。
他们伸出透明的手指,在他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医者杀人,与屠夫何异?
为首怨灵竟是镇东王员外,他肿胀的面孔贴着阿九鼻尖,"你师父用我续命,你却用我试药,这因果该由谁来还?
阿九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的雨夜。
他偷偷放走个本该试药的死囚,师父却将毒蛇塞进他衣领,冷冷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医者不掌生死。
此刻那些毒蛇的幻影又缠上他脖颈,蛇信扫过耳垂时,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那便由我来还。
他说着将九幽莲按进心口,金色符咒与莲花产生共鸣,潭水瞬间化作甘霖。
怨灵们沐浴在雨中,身形渐渐透明。
王员外最后对他笑了笑,化作只白鹭冲天而起。
而阿九的心口,莲花纹路正与金色符咒融为一体。
红衣女子突然现身潭边,望着阿九的眼神复杂难明:"你可知这九幽莲每片花瓣都对应着条人命?
林鹤年当年为炼此药,屠尽三个村落……"她话音未落,潭底突然传来锁链断裂的巨响。
整座北邙山开始震颤,九幽潭迅速干涸,露出下面青铜浇筑的祭坛。
祭坛中央立着具水晶棺,棺中人的面容竟与阿九一模一样。
只是那人眉心嵌着颗血色灵珠,正是师父坟前消失的那株血灵芝!
"双生蛊的真相,此刻才要揭晓。
红衣女子广袖轻扬,阿九便身不由己飘向祭坛。
当他指尖触到水晶棺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原来他与棺中人本是一体,师父用禁术将他们分离,道人用蛊术将他们相连,而今……
祭坛突然迸发刺目强光,阿九在剧痛中听见师父的声音:"阿九,真正的医者当以天地为炉,造化为工。
这二十年你尝遍百草,历尽生死,如今该是你选择的时候了。
强光消散时,祭坛上只剩阿九独立。
他望着水中倒影,左眼流转着金色符咒,右眼浮现出血色莲纹。
山风送来远处晨钟,惊起满山白鹭。
他忽然明白,这场跨越生死的局,从不是为了复活谁,而是为了成就谁。
三日后,青石镇的居民发现药铺重新开张。
只是这回坐堂的郎中戴着半幅银面具,左耳残缺处纹着青蝎。
有人说他用药如神,有人说他夜宿义庄,更有人见过他在月圆之夜对着北邙山方向叩首,额间金莲与血蝎交相辉映。
而北邙山深处,那具水晶棺已化作普通山石。
唯有潭底残留着半截鎏金步摇,每当子夜时分,便会传出女子幽幽叹息:"这世间最毒的,从来不是蛊……"
义庄门轴转动时发出朽木呻吟,阿九将银针别回耳后,檐角铜铃却无风自摆。
他望见镇东飘来团阴云,云中隐约裹着口猩红棺材,八名纸扎童男童女抬棺,每步都在青石板上烙出焦黑脚印。
"送葬的时辰未免太早。
阿九指尖抚过腰间药囊,里面装着七枚用九幽莲炼化的骨针。
他认得那棺材纹路——正是二十年前师父与茅山叛徒争夺的"血河棺",棺中葬着的,是能让活人坠入黄泉的往生蛊。
纸人突然齐齐转头,惨白面孔转向药铺方向。
阿九瞳孔骤缩,那些童男童女的眼眶里竟爬满尸蟞,嘴角还沾着新鲜血迹。
他抄起门板后的桃木剑,剑身却传来剧烈震颤——这剑是那日从道人焦尸旁拾得,剑柄处刻着半阙《度人经》。
棺材落地时,青石板绽开蛛网般的裂痕。
红漆棺盖轰然掀飞,浓雾中走出个披头散发的妇人。
她脖颈处缠着条乌梢蛇,蛇信吞吐间喷出紫雾,所过之处砖石皆化作齑粉。
"林家小儿,还我孩儿命来!
妇人指甲暴涨三寸,指尖凝着黑血。
阿九认得这声音——是二十年前因难产而死的王寡妇,当年师父为试药,在她下葬前剖开腹腔取出死胎。
桃木剑与指甲相撞,溅起串串火星。
阿九忽觉丹田刺痛,经脉中流转的竟是师父特有的药人真气。
他猛然醒悟,这妇人根本不是鬼,而是师父用往生蛊炼制的"活尸煞",专为克制茅山术而生。
"前辈既已成煞,何苦执着前尘?
阿九剑走偏锋,刺向妇人腰间命门。
那处本该是活人要害,此刻却钻出条白骨手臂,死死扣住剑锋。
妇人脖颈的乌梢蛇突然暴起,毒牙离他咽喉不过寸许。
千钧一发之际,药铺梁上垂下截红绫。
红衣女子踏绫而来,足尖轻点便将白骨手臂震碎。
她广袖翻飞间,漫天纸钱化作火蝶,烧得活尸煞连连后退。
"红袖添香,阴火焚天。
妇人发出非人的嘶吼,"你这鬼母也配管闲事?
阿九这才认出,眼前女子竟是九幽潭底的红衣怨灵。
她此刻真气流转,分明是活人肉身。
只见她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道血符:"二十年不见,你倒是学会替人出头了。
血符没入活尸煞眉心,妇人浑身剧震,皮肤下凸起无数婴儿面孔。
阿九趁机掷出骨针,七道金芒刺入妇人七窍。
她发出婴儿般的啼哭,身体却像充气般鼓胀,最终炸成漫天血雨。
血雨落地即化作蠕动的蛊虫,红衣女子甩出红绫将阿九罩住。
蛊虫撞上绫罗便燃起幽蓝鬼火,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腥气。
待火焰熄灭,红绫上已爬满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
"你师父倒是好算计。
红衣女子收回红绫,指尖抚过那些符文,"用活尸煞引出血河棺,再借你之手破除禁制。
如今棺中往生蛊已醒,三界六道都要遭殃。
阿九望着地面上残留的蛊虫,突然发现它们正朝着某个方向蠕动。
他蹲下身细看,那些蛊虫竟在青石板上拼出个"酆"字——正是阴曹地府的酆都城!
"往生蛊通阴阳,看来有人要开鬼门。
红衣女子突然拽着阿九跃上屋脊。
远处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十八道黑影正从地底升起,每道黑影手中都提着盏人皮灯笼。
阿九认得那些灯笼——正是茅山禁术"引魂灯",需用至亲之人的天灵盖炼制。
为首黑影转身的刹那,他如遭雷击——那分明是道人的脸,只是左耳残缺处长出森森白骨,眼眶里跳动着幽绿鬼火。
"师弟,别来无恙。
道人声音像是砂纸摩擦朽木,手中灯笼突然爆开。
阿九只觉眼前血光乍现,无数冤魂从灯笼中涌出,皆是二十年前茅山叛乱的亡魂。
他们披头散发,七窍流血,口中反复念叨着《天尸秘典》的残章。
红衣女子甩出红绫缠住道人脖颈,却被他体内涌出的黑雾腐蚀出焦痕。
阿九看出那黑雾是师父独创的"腐骨瘴",中者顷刻间便会化作脓血。
他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桃木剑上,剑身顿时燃起金色火焰。
"茅山弃徒,也配用我林家剑法?
道人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口中竟伸出条蜈蚣状的舌头。
阿九侧身避开,剑锋却刺中道人左肩,却见伤口处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密密麻麻的蛊虫。
蛊虫落地化作黑甲武士,手持骨刀围攻而来。
阿九且战且退,忽然瞥见道人腰间玉佩——正是那日坟前出现的饕餮纹,此刻玉佩正泛着诡异的红光。
他突然明白,道人根本不是活人,而是被往生蛊控制的傀儡!
红衣女子突然发难,红绫化作火龙缠住道人双臂。
阿九趁机欺身上前,将七枚骨针尽数刺入道人天灵盖。
针尖触到颅骨的瞬间,他听见无数冤魂的惨叫,还有师父沙哑的声音:"快……斩断……因果……"
道人浑身剧震,皮肤下凸起张人脸。
阿九认得那是二十年前被师父夺舍的茅山长老,此刻正用尽最后力气喊道:"酆都鬼印……在……在……"话音未落,道人身体突然炸开,漫天血肉中浮现出半块青铜令牌。
令牌入手冰凉,表面刻着饕餮吞日的图案。
阿九刚要细看,地面突然裂开道缝隙,无数苍白手臂从地底伸出。
红衣女子拽着他跃上屋檐,只见整条青石街都在塌陷,地底传来阴兵过境的铁甲碰撞声。
"往生蛊已开鬼门,酆都城要现世了。
红衣女子面色凝重,发间步摇无风自动,"你可知这血河棺为何出现在此?
因为棺中葬着的,是酆都大帝的私生子!
阿九闻言如遭雷击。
他想起《青囊经》残卷记载的秘闻:酆都大帝曾与人间女子私通,诞下孽子后将其封印在血河棺中。
若棺中往生蛊苏醒,三界阴阳将彻底失衡。
远处传来钟鼓齐鸣,漆黑的夜空中浮现出酆都城的轮廓。
城门上悬挂着九盏青铜灯,每盏灯中都困着个挣扎的魂魄。
阿九眯起眼睛,发现那些魂魄竟都长着与自己相似的面容!
"双生蛊的真相,此刻才要揭晓。
红衣女子突然撕开衣襟,心口处赫然纹着与阿九相同的金莲血蝎,"你师父当年盗走的不只是《天尸秘典》,还有酆都城的布防图。
他用我们两人的魂魄炼蛊,为的就是今日!
阿九只觉天旋地转。
他想起北邙山祭坛上那具水晶棺,想起师父临终前呢喃的"因果轮回",突然明白自己与红衣女子本就是酆都城逃出的双生魂。
二十年前师父将他们分离,如今往生蛊要让他们重归一体!
地底涌出的阴兵越来越多,为首的鬼将手持判官笔,笔尖正对着阿九眉心。
红衣女子突然咬破舌尖,将精血抹在阿九额头:"记住,你是医者,不是刽子手。
这世间最毒的不是蛊,是人心!
说罢她化作漫天红蝶扑向鬼将,蝶翼所过之处阴兵尽数消散。
阿九趁机跃入地缝,在坠落中看见无数记忆碎片:他看见自己与红衣女子在酆都城嬉戏,看见师父带着茅山弟子血洗鬼城,看见自己被挖出心脏时,红衣女子抱着他的尸体跳入忘川河。
地底深处是片血色花海,花蕊中蜷缩着个婴孩。
婴孩眉心嵌着血河棺中的往生蛊,每呼吸一次,花海便涌起滔天血浪。
阿九认得那婴孩——正是酆都大帝的私生子,也是自己与红衣女子魂魄的容器!
"哥哥,来陪我玩呀。
婴孩突然睁开眼睛,瞳孔中浮现出九幽潭底的星图。
他伸出小手,指尖缠绕着《天尸秘典》的符咒,"只要你把身体给我,我就让娘亲复活。
阿九握紧桃木剑,剑身传来师父残留的神识:"阿九,真正的医者当以天地为炉,造化为工。
这二十年你尝遍百草,历尽生死,如今该是你选择的时候了。
婴孩突然发出凄厉啼哭,血色花海化作万千怨灵扑来。
阿九闭目凝神,将九幽莲按进心口。
金莲血蝎在皮肤下游走,与往生蛊产生共鸣。
他想起王寡妇的活尸煞,想起道人的傀儡身,想起红衣女子燃烧的红绫,突然明白师父真正的遗志。
"医者济世,岂在生死?
阿九突然张开双臂,任由怨灵穿透身体。
每道怨灵穿过时,他便诵念段《度人经》,经文化作金光净化着往生蛊的戾气。
婴孩发出惊恐的尖叫,身体开始寸寸龟裂。
当最后缕金光没入婴孩眉心时,血色花海化作漫天星斗。
阿九看见红衣女子在星河中对他微笑,看见师父化作清风消散,看见酆都城缓缓沉入地底。
他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经脉中流转的已不是药人真气,而是浩然正气。
"该醒了。
清冷女声在耳边响起,阿九猛然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义庄的草席上。
红衣女子坐在梁上把玩着步摇,窗外朝阳初升,照得她眉心的朱砂痣艳如滴血。
"往生蛊已除,酆都城重归地府。
她跳下横梁,红绫扫过阿九鼻尖,"不过你师父还留了手,那半块青铜令牌……"
话音未落,义庄大门轰然洞开。
十八名纸扎童男童女抬着口崭新棺材走来,棺盖上却刻着阿九的生辰八字。
红衣女子面色骤变,甩出红绫缠住棺材:"好个林鹤年,竟将酆都鬼印炼成棺材钉!
阿九拔出桃木剑,剑身突然浮现出师父的虚影。
老人望着他露出欣慰笑容,指尖轻点,棺材盖便化作飞灰。
棺中静静躺着本古籍,封皮上写着《青囊天尸录》——正是茅山失传的镇派秘典!
"这局棋,你终究是破了。
师父的身影渐渐透明,化作漫天金粉融入古籍,"记住,医者仁心,不在度人,在度己。
红衣女子突然拽着阿九跃上屋檐,远处传来悠长的钟声。
她将步摇插进阿九发间,转身化作红蝶消散:"酆都城虽封,但往生蛊的余孽还在人间。
小郎中,咱们后会有期。
阿九望着朝阳下蒸腾的晨雾,忽然听见药铺方向传来阿九娘的呼唤。
他摸了摸发间步摇,又看看手中古籍,突然露出释然的笑容。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时,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分裂成两个——一个白衣胜雪,一个红衣似火,最终在金光中融为一体。
从此青石镇多了个游方郎中,他背着药箱走过千山万水,腰间总别着半截红绫。
有人说他用药如神,有人说他夜宿义庄,更有人见过他在月圆之夜对着北斗叩首,眉心金莲与血蝎交相辉映,仿佛藏着整个阴阳两界的秘密。
来源:大脸猫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