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国二十三年,豫东平原上飘着黄土腥气的暮春,一辆青布篷车碾过龟裂的官道,惊起道旁老槐树上三两只昏鸦。
民国二十三年,豫东平原上飘着黄土腥气的暮春,一辆青布篷车碾过龟裂的官道,惊起道旁老槐树上三两只昏鸦。
车辕上坐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道,腰间悬着半旧的铜铃,铃舌被红绳缠了三匝,却仍随着颠簸发出细碎声响,倒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拨弄着。
车帘忽然被只素白的手掀开,露出张病恹恹的芙蓉面。
女子眼尾洇着胭脂也盖不住的黑晕,指尖却掐着朵将开未开的白牡丹,花瓣上凝着颗血珠子似的露珠。
道长,这戏台子当真能镇住那东西?
她声音轻得像片柳絮,话音未落,忽听得远处传来唢呐裂帛般的呜咽。
老道眼皮子都没抬,枯枝似的手指在膝头画了道符咒:"柳班主,你借尸还魂那日就该明白,戏台是阴阳渡口,红氍毹上踩的每一步,都是与黄泉讨价还价。
话音落时,篷车已碾过一道青石界碑,碑上"柳家洼"三个朱红大字正往下淌着血水。
村口歪脖子槐树下蜷着个疯乞丐,见着车来突然跳将起来,破锣嗓子吼着:"柳青衣!
柳青衣回来索命咯!
他右眼窝空荡荡的,竟爬出只黑甲蜈蚣,顺着腮帮子钻进领口。
柳青衣身子一颤,手中白牡丹簌簌落了半片花瓣。
老道忽然抬手按住她腕间命门,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七日前那个雨夜——她躺在棺材里听着雨打瓦片,忽然有双铁钳似的手掐住她脖颈,再睁眼时,戏班里最红的刀马旦已成了具腐尸,而她这个早该病死的三流花旦,却借着那具残躯唱响了《穆桂英挂帅》。
村中祠堂前搭着座七丈高的戏台,四角悬着褪色的鲛绡帐,经风一吹便显出暗红纹路,细看竟是无数个"奠"字连成的符咒。
班主王九斤捧着三炷香迎上来,香头青烟凝而不散,在他头顶聚成张扭曲的人脸。
道长可算来了!
他喉结滚动着,脖颈青筋里似有蚯蚓在爬,"昨夜扮小生的阿福在后台上吊,舌头伸得比戏服水袖还长……"
老道突然攥住他手腕,指尖在脉门处重重一按。
王九斤惨叫着跌坐在地,袖中滚出个鎏金戏牌,正面刻着"柳青衣"三个篆字,背面却渗出黑血,在地上汇成个诡异的卦象。
柳青衣瞳孔骤缩——这戏牌分明是她下葬时含在嘴里的陪葬!
子时三刻,老道在戏台中央摆下七星灯阵。
柳青衣描眉点唇时,铜镜里忽然映出个模糊人影,那是个穿藕荷色戏服的少女,额间贴着片金箔花钿,正对着她粲然一笑。
柳青衣手中螺子黛"啪"地折断,镜中少女却化作青烟,在妆奁里凝成颗血红的珠子。
"魑魅魍魉,最喜附在胭脂水粉里偷生。
老道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拂尘扫过妆台,那血珠竟化作只赤目狸奴,被他用黄符裹了塞进袖中。
柳青衣正要开口,忽听得后台传来环佩叮当,抬头便见个身着点翠凤冠的女子款款而来,那女子莲步轻移,足下却不见半分尘土。
"姐姐可还记得这出《游园惊梦》?
女子朱唇轻启,吐出的却是柳青衣亡故三年的声音。
她广袖翻飞间,戏台四角的鲛绡帐无风自动,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牌位,每个牌位上都刻着"柳青衣"三字,只是生辰八字各不相同。
老道突然暴喝一声,手中铜铃炸响如惊雷。
女子面皮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森森白骨,却仍咯咯笑着:"道长可知何为'百世同台'?
这柳家洼的戏台底下,压着九十九个柳青衣的魂魄,就等着今夜凑齐百鬼夜行……"
话音未落,戏台梁柱突然渗出黑水,空气中弥漫着腐肉与线香混杂的腥甜。
柳青衣只觉后颈发凉,伸手一摸竟扯下缕黏腻的黑发,发丝末端系着枚翡翠耳坠,正是她下葬时戴的那对!
"原来是你!
老道突然盯住王九斤,拂尘如鞭抽在他脸上。
班主半边面皮应声而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鳞片,"三十年前你为夺班主之位,在老班主寿宴的醒酒汤里下蛊,害得柳家班七十二口暴毙而亡。
这些年你借着续命秘术,将枉死的戏子魂魄封在戏牌里,每逢月圆便让柳青衣借尸还魂……"
王九斤喉间发出非人的嘶吼,脊椎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竟从人皮里钻出条三丈长的赤链蛇。
它蛇瞳里映着戏台上的牌位,信子吞吐间,那些牌位突然活过来似的,化作无数个柳青衣围着他撕咬。
老道趁机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道血色雷符,霎时电光如蛟龙游走,将蛇身劈得焦黑。
柳青衣却在这时踉跄着扑向戏台边缘,她终于看清那些鲛绡帐后的秘密——每面帐后都站着个"柳青衣",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握着长枪,最里层那个穿着她下葬时的素衣,正对着她伸出手来。
"姐姐,来唱完这出《牡丹亭》吧。
素衣女子声音轻柔,指尖却长出三寸长的黑甲。
柳青衣只觉神魂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银针在刺扎泥丸宫,恍惚间看见自己飘在半空,而肉身正机械地画着花旦妆,眉心那点朱砂红得刺目。
老道甩出七枚铜钱钉住她周身大穴,反手将铜铃塞进她掌心:"敲响它!
用你借尸还魂时沾的尸气!
柳青衣颤抖着举起铜铃,铃舌上的红绳不知何时变成了青黑色,每摇一下便有黑雾从她七窍涌出。
当第七声铃响时,戏台轰然塌陷,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洞。
无数白骨手爪从洞中伸出,每只手里都攥着半截戏服。
素衣女子突然发出凄厉尖叫,她身上的素衣寸寸碎裂,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符咒——竟是用人皮缝制的往生咒!
老道抛出把桃木剑刺入黑洞中心,剑身燃起幽蓝火焰,将那些白骨照得纤毫毕现。
"原来真正的柳青衣,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
老道叹息着,剑尖挑起块破碎的玉佩,"王九斤用禁术将班主之女的魂魄封在戏牌里,每死一个戏子,便将她的生辰八字刻在牌上。
你之所以能借尸还魂,是因为你本就是第一百个祭品。
柳青衣突然想起昨夜在义庄,那具"柳青衣"的尸体曾在她耳边低语:"我们都是她的影子。
此刻黑洞深处传来环佩声,真正的柳青衣踏着白骨莲台升起,她容颜如生,眉心却开着一朵血色曼陀罗。
"戏子最忌动真情。
她指尖拂过柳青衣的脸,"当年我恋上那落魄书生,父亲便用七十二道锁魂钉将我钉在戏台上。
如今你们既要超度,便陪我唱完这最后一折吧。
戏台废墟上突然亮起无数灯笼,每个灯笼里都映着出不同的《牡丹亭》。
老道咬破舌尖喷出血雾,在空中画出八卦阵图:"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柳青衣却在这时扯断颈间红绳,露出块刻着"替"字的骨牌——那是她幼时被卖进戏班时,老班主亲手给她戴上的。
"原来我才是真正的柳青衣。
她笑着将骨牌按进眉心,血色曼陀罗在她额间绽放,"父亲用替身术保我轮回,却让九十九个无辜女子成了替死鬼。
说罢纵身跃入黑洞,衣袂翻飞间化作漫天红绸,将那些挣扎的魂魄温柔裹住。
老道手中的桃木剑突然迸发出金光,黑洞在剑气中寸寸崩塌。
当最后一缕黑雾消散时,戏台原址上生出一株并蒂牡丹,一红一白两朵花在晨光中轻轻摇曳。
王九斤的蛇尸早已化作脓水,只余那枚翡翠耳坠在泥里泛着幽光。
三年后,有樵夫在山涧发现块残碑,上书"柳家班义冢",碑文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唯有两行小字清晰如新:"戏如人生千百转,魂归何处问牡丹。
夜深人静时,总有人听见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仔细去听,却又只剩山风掠过松林的呜咽。
而那游方老道,自那日后便再没人见过。
有人说在黄河渡口见过他,青布长衫上落满桃花,手中铜铃换成了串翡翠念珠,每颗珠子里都凝着朵小小的牡丹。
黄河九曲十八弯的第七道水眼处,老道驻足青石矶头。
他手中翡翠念珠忽然崩断,百十颗珠子滚落浊浪,却在触水瞬间化作青鸾虚影,啼鸣着冲向云霄。
江风掀起他褪色的道袍,露出腰间悬着的半截桃木剑,剑身布满蛛网裂纹,却隐隐透出紫电游走。
"三载阳寿换百鬼超度,这买卖终究是亏了。
老道对着江心喃喃自语,指尖抚过剑身裂纹。
远处芦苇荡突然无风自动,露出条乌篷船,船头立着个戴斗笠的蓑衣客,手中竹篙点破水面,荡开的涟漪里竟浮出点点星辉。
蓑衣客忽然开口,声若金石相击:"张玄一,你当真以为那柳家班的因果就此了结?
话音未落,江水轰然倒卷,露出水底森森白骨,每具骸骨眉心都嵌着枚戏牌。
老道瞳孔微缩,手中桃木剑自动出鞘三寸,剑鸣清越如龙吟。
乌篷船眨眼间漂至眼前,蓑衣客摘下斗笠,露出张布满咒文的脸——竟是三年前在柳家洼化作脓水的王九斤!
他脖颈处蛇鳞未褪,双目却化作两轮血月,身后江水凝聚成九条狰狞水龙,龙须上缠绕着无数戏子魂魄。
"你可知何为'戏魂傩面'?
王九斤抬手撕开面皮,露出底下青面獠牙的傩神相,"当年柳老班主用七十二具童男童女炼制傩面,本想借戏台沟通三界。
谁知他女儿竟以血肉饲面,将傩神封印在自己魂魄里。
你超度的那些孤魂,不过是傩神吐出的残渣!
老道手中剑光大盛,却在斩向水龙时突然凝滞——那些魂魄中赫然有柳青衣的面容!
她身着血色嫁衣,眉心曼陀罗已化作黑莲,指尖却捏着半块"替"字骨牌。
剑锋离她眉心三寸处,老道突然收势,剑气反噬在胸口炸开血花。
"好个张天师传人!
王九斤狞笑着踏浪而来,"你当那柳青衣为何能借尸还魂?
她魂魄早被傩神啃噬殆尽,如今这具躯壳里住着的,是傩神九魄中的'喜魄'!
说话间江水化作血幕,幕中浮现出百座戏台,每座台上都站着个柳青衣,或哭或笑,唱着同一出《牡丹亭》。
老道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块残碑。
碑文突然蠕动着爬满他全身,化作道道金篆锁链。
王九斤的笑声在四面八方回荡:"张玄一,你可知你师尊为何要你下山历劫?
你本是天庭司乐星君转世,掌管三界六道轮回曲,而那傩神……"
话音戛然而止,老道额间突然浮现出枚朱砂印记,形似古琴。
残碑锁链应声而断,他手中桃木剑寸寸碎裂,露出内里流转星辉的剑胚。
江面百座戏台同时炸裂,柳青衣的魂魄从中升起,黑莲化作万千丝线,将她与九条水龙紧紧缠缚。
"原来如此。
老道轻抚剑胚,指尖划过处浮现出银河倒悬的异象,"师尊当年说我命犯'情劫',却原来劫数不在红鸾,而在这黄泉戏台。
他忽然并指为剑,在虚空刻下《广陵散》残谱,每道琴音落下,便有一头水龙哀嚎着消散。
王九斤的傩神相开始龟裂,露出底下柳老班主扭曲的面容:"不可能!
这傩面炼了整整甲子,连地府判官笔都勾不破……"他话音未落,老道剑胚已刺入自己心口,取出的却不是心脏,而是一枚七弦琴心。
琴心离体瞬间,天地失色,黄河倒悬,无数星辰自九霄坠落。
"以吾司乐星君本源,换三界戏魂解脱。
老道将琴心弹向虚空,七道音波化作金桥,桥上走来万千戏子。
他们有的穿着前朝蟒袍,有的披着异域胡服,眉心却都刻着"替"字。
当先那人正是柳青衣,她手中捧着面青铜傩面,面纹如活物般蠕动。
王九斤突然发出非人的尖叫,他体内涌出无数黑雾,在半空凝成尊三头六臂的傩神。
六臂各执刀斧剑戟,却在对上金桥时齐齐颤栗。
老道踏空而行,每走一步便有朵青莲在脚下绽放,莲瓣上浮现出他九世轮回的画面——或是教坊司琵琶伎,或是勾栏院说书人,或是瓦舍中傀儡师。
"第九世了。
老道停在傩神面前,琴心自动奏响《破阵乐》,"你借柳家班之口传唱《牡丹亭》,本想引我入局。
却不知这曲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正是破你噬魂傩术的密钥。
傩神三颗头颅同时开口,声音却各不相同:"可笑!
你可知这《牡丹亭》本就是……"话音未落,柳青衣突然将傩面按在傩神眉心,面纹瞬间爬满神躯。
老道趁机弹响第七弦,音波如刀将傩神斩作两半,左半化作漫天柳絮,右半凝成块青铜古镜。
古镜落地时,镜中映出惊天秘辛——原来柳家洼本是上古祭坛,柳老班主祖上乃商周乐官,世代守护着封印傩神的"黄粱曲谱"。
王九斤本是曲谱所化琴灵,因窥见天机被贬入轮回,每世都化作戏班班主,引诱司乐星君转世来此破封。
"原来如此。
老道拾起古镜,镜面突然浮现出他九世面容,"你每世都设局让我超度戏魂,实则是借我司乐之力温养傩面。
待我十世功德圆满,便可用琴心为祭,助你脱困。
他忽然轻笑,指尖抚过镜中柳青衣的面容,"却不知这第十世,我早将《黄粱曲谱》改成了《往生咒》。
柳青衣的魂魄突然变得透明,她将黑莲化作戏服披在身上,对着老道盈盈下拜:"星君可知,小女子等这最后一拜,等了整整千年?
她说话间,万千戏子魂魄化作流萤没入黄河,河底白骨生出莲花,每朵莲心都坐着个微笑的戏子。
王九斤的残魂在镜中嘶吼:"不可能!
我明明算尽天机,连你每世情劫都……"老道突然并指如剑,在镜面刻下道《霓裳羽衣曲》残章,镜中世界轰然崩塌。
他转身望向柳青衣,却见她身形正化作点点星芒。
"且慢!
老道抛出琴心,星芒突然凝滞,"你本可借傩神之力重塑真身,为何……"柳青衣指尖轻点他眉心朱砂,笑道:"星君可知,这千年轮回里,小女子最欢喜的戏码是什么?
她身影渐淡,声音却响彻天地:"是看星君每世都为戏子落泪的模样啊。
黄河突然平静如镜,倒映出九霄云外的南天门。
老道怀中古镜自动飞起,镜面映出他司乐星君真身——身披星河织就的鹤氅,手持通体晶莹的玉磬,额间朱砂化作北斗七星。
他轻敲玉磬,人间所有戏台同时亮起灯光,无数戏子从沉睡中惊醒,发现自己竟在后台睡了千年。
"痴儿。
老道将琴心重新按回心口,霎时三界响起仙乐。
他踏着星河走向天门,身后黄河化作玉带,柳家洼遗址上生出株并蒂牡丹,红白双花在月光下缓缓旋转,花心各托着半块青铜傩面。
三十年后,有游方道士途经洛阳,在瓦舍中见着出奇戏。
那旦角唱着《牡丹亭》,眉心朱砂艳如血滴,转身时水袖甩出漫天星斗。
台下看客皆醉,唯有位白发老翁潸然泪下——他分明看见,那旦角每次谢幕时,眼角都滑落颗珍珠,落地便化作青鸾虚影。
这日黄昏,老翁在城隍庙避雨,忽见墙上壁画泛起金光。
画中司乐星君抚琴而笑,膝头卧着只青鸾,脚下踩着朵并蒂牡丹。
老翁正要细看,壁画突然化作齑粉,唯余片牡丹花瓣飘落掌心,花蕊中隐约可见个"替"字。
当夜老翁暴毙而亡,仵作验尸时发现他心口插着枚青铜傩面,面纹已化作《黄粱曲谱》。
更诡异的是,他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手中紧攥着半块戏牌,正面刻着"柳青衣",背面却是老翁自己的生辰八字。
而千里之外的黄河渡口,有渔人夜半收网时,打捞起面残破铜镜。
镜中映出老道背影,他正将玉磬化作万千柳絮,撒向人间所有戏台。
柳絮所到之处,荒废的戏楼重新亮起灯光,沉默的戏箱发出共鸣,就连义庄里的腐尸都跟着打起拍子。
最后一片柳絮落在终南山巅,化作个穿灰布长衫的小道童。
他揉着眼睛爬起身,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咿呀唱腔,循声望去,只见云雾中隐约有座琉璃戏台,台上站着个戴凤冠的女子,正对他回眸一笑。
小道童正要细看,忽觉后颈发凉,转身却见老道手持拂尘,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从今日起,你便叫青梧。
老道将铜镜按进他眉心,"记住,戏台是三界最薄的纸,唱戏的才是真正的造物主。
说话间云开雾散,琉璃戏台化作漫天星斗,而那女子最后的唱词仍在山间回荡:"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
最后一个字消散时,小道童眼中闪过道金光。
他忽然明白,这世间所有戏文都是天书残卷,每个戏子都是行走人间的判官笔,而真正的因果轮回,早被司乐星君写进了《黄粱曲谱》的休止符里。
终南山巅的云雾在晨光中散作游丝,青梧赤足踩在青石板上,足底传来沁骨寒意。
他望着老道离去的方向,手中铜镜突然发烫,镜面浮现出片血色花海——正是那夜琉璃戏台消散处。
花浪翻涌间,隐约可见无数戏子在红绸间穿梭,他们面孔模糊如雾中水墨,唯有眉心朱砂鲜艳欲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清冷戏腔破雾而来,青梧浑身剧震。
这分明是柳青衣的声音,可那日铜镜中她分明已随星斗消散。
他正要追去,脚下青石突然裂开道缝隙,森森白骨自地底探出,每根指骨都缠着褪色戏服。
青梧急退三步,后腰撞上株千年古柏,树皮竟渗出暗红汁液,顺着沟壑在他掌心凝成个"替"字。
山风骤起,云海翻涌如沸。
青梧抬眼望去,只见三十六座戏台自虚空浮现,每座戏台都悬着盏青铜走马灯。
灯影摇曳间,戏子们或执折扇或舞水袖,唱的却都是同一出《牡丹亭》。
最中央那座戏台尤为诡异,台柱上钉着七十二枚生锈铁钉,钉头刻着细小符咒,与青梧掌心血字如出一辙。
"小友既得司乐传承,何不登台一叙?
沙哑嗓音自四面八方涌来,青梧颈后汗毛倒竖。
他猛然转身,却见方才裂开的地缝里,缓缓升起具红木戏箱。
箱面雕着百鬼夜行图,鬼物口中皆衔着半截琵琶弦。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戏箱"咔嗒"轻响,箱盖自动掀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戏服。
最上层那件霞帔艳如凝血,领口金线绣着朵将开未开的曼陀罗。
青梧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指尖刚触及花瓣,整座终南山突然地动山摇。
他踉跄后退,却见戏服无风自动,竟自行穿戴在他身上。
霞帔压身的刹那,无数记忆如潮水涌来——他看见自己跪在青铜鼎前,将活人心脏串成璎珞;看见自己手持判官笔,在戏子眉心刻下"替"字;最后看见的,是张与老道有七分相似的脸,正将玉磬刺入自己心口。
"啊!
青梧惨叫着撕扯霞帔,指缝间却渗出胭脂般的血珠。
戏箱深处传来环佩叮当,他强忍剧痛望去,只见箱底躺着面青铜傩面,面纹已化作赤红血管,正随着他心跳搏动。
当傩面完全转红时,整座终南山突然安静下来,唯有他耳畔响起密集的锣鼓点,像是催命的符咒。
山脚下传来人声,青梧强撑着爬上古柏。
但见官道上尘烟滚滚,数百骑铁甲卫士簇拥着辆金丝楠木车辇,车帘绣着紫微垣星图。
为首将领摘下头盔,露出张布满刀疤的脸——正是那夜在柳家洼化作脓水的王九斤!
"陛下有旨,寻得司乐星君转世者,赏万户侯!
王九斤扬鞭指向终南山巅,"那小道童定在山顶戏台,尔等随我……"话音未落,山巅突然传来裂帛般的唢呐声。
三十六座虚空戏台同时亮起灯光,将整座终南山照得纤毫毕现。
青梧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走向最大那座戏台,霞帔金线突然化作锁链,将他牢牢缚在台柱铁钉上。
每根铁钉都刺入他对应穴位,剧痛中他忽然明白——这哪里是什么戏台,分明是座以人体为祭的诛仙阵!
当年老道将玉磬按回心口时,指尖分明闪过道黑芒。
"好戏开场了。
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青梧艰难抬头,只见老道踏着七彩云气悬于半空。
他手中玉磬已化作血色,磬身刻满密密麻麻的戏子名讳,最上方赫然是"柳青衣"三字。
老道指尖轻叩磬面,青梧顿时如遭雷击,七窍同时涌出黑血。
"张玄一!
你竟敢欺师灭祖!
惊雷般的怒吼震得山石滚落,青梧循声望去,只见云层中浮现出道擎天巨影。
那是个身披星斗战甲的巨人,眉心竖眼开合间射出紫电,手中长枪直指老道:"你偷改《黄粱曲谱》,将司乐本源炼成噬魂魔器,今日便是你应劫之时!
老道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金石碎裂的杂音:"二郎真君,你当真以为我还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司乐星君?
他猛然扯开道袍,心口处赫然嵌着半面青铜傩面,与戏箱中那面严丝合缝,"当年你劈山救母,震落九重天三滴心血,我便用这心血炼成了'嗔'字诀!
说话间,老道将血磬拍向自己天灵盖。
霎时天地失色,三十六座戏台化作血色漩涡,将整座终南山卷入其中。
青梧只觉神魂欲裂,恍惚间看见无数记忆碎片在眼前闪现——他看见自己跪在南天门前,被九道天雷劈散仙骨;看见自己抱着具冰冷的戏子尸体,在奈何桥边徘徊千年;最后看见的,是面破碎的青铜古镜,镜中倒映着老道布满咒文的脸。
"原来如此……"青梧突然停止挣扎,任由铁钉深入骨髓,"你根本不是张玄一,你是被嗔念吞噬的……司乐星君恶魄!
老道身形剧震,血磬光芒为之一滞。
就在此时,青梧眉心血光大盛,那件霞帔竟化作万千金蝶。
蝶翼所过之处,铁钉纷纷倒飞而出,在他身后凝成柄赤红长枪——正是二郎真君的兵器投影!
"好个鸠占鹊巢!
二郎真君长枪一抖,九重天阙为之震动,"你借张玄一转世之身潜伏三界,用《黄粱曲谱》收集戏子痴念,竟是想炼成'七情六欲大阵'!
他说话间,眉心竖眼射出金光,将漫天血云劈开道缝隙。
青梧趁机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赤红长枪上。
枪身顿时浮现出《广陵散》残谱,每个音符都化作金色锁链,将老道周身要穴封住。
老道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心口傩面突然爆开,无数黑雾凝成张牙舞爪的恶鬼,朝着青梧扑来。
"来得好!
青梧突然轻笑,眼中再无半分惧色。
他并指为剑,在虚空刻下《霓裳羽衣曲》起手式。
刹那间,三十六座戏台同时响起仙乐,戏子们的唱腔化作利刃,将黑雾恶鬼绞得粉碎。
老道见势不妙,化作流光冲向天际,却被二郎真君掷出的三尖两刃刀钉在南天门上。
青梧踉跄着走向戏箱,指尖抚过那面青铜傩面。
傩面突然变得滚烫,在他掌心烙下个"痴"字。
无数画面在眼前闪回——他看见柳青衣在奈何桥边跳了千年《牡丹亭》,每跳完一折便少片魂魄;看见老道抱着具无面尸体,在忘川河畔唱着《破阵乐》;最后看见的,是面完整的青铜古镜,镜中站着两个自己,一个持玉磬,一个握长枪。
"痴儿,你终于明白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青梧转身望去,只见老道正被九条锁链捆在诛仙台上。
他道袍尽碎,露出布满咒文的胸膛,那些咒文正随着心跳明灭,组成段段《黄粱曲谱》。
"当年我斩三尸证道,却将痴念恶魄封入司乐本源。
老道咳出口黑血,血中浮着点点星芒,"你每世轮回,都是我在用《黄粱曲谱》喂养这恶魄。
直到柳家洼那夜,你借柳青衣之口道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真意,我才惊觉……"
他突然剧烈咳嗽,锁链随着动作勒进血肉:"这三千痴念,本就是天道设下的局!
司乐执掌轮回曲,却不知自己才是曲中之人!
说话间,他心口傩面彻底碎裂,露出里面跳动的玉磬。
玉磬表面浮现出无数人脸,正是历代司乐星君的模样。
青梧忽然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为何每次看到戏台都会心痛——那些戏子眉心的"替"字,根本不是替身标记,而是历代司乐星君被剥离的情根!
老道每世引他超度戏魂,实则是想借轮回之力,将这些情根重新炼回玉磬!
"动手吧。
老道闭上双眼,眉心血咒开始倒流,"用你的赤枪刺穿玉磬,让这三千痴念随诛仙阵灰飞烟灭。
他身后南天门突然大开,露出里面万千星辰,"只是你要记住,从此三界再无司乐星君,戏台上的悲欢离合,将永远成为未解之谜。
青梧握紧赤枪,枪尖却突然传来柳青衣的唱腔:"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他猛然抬头,只见三十六座戏台正在崩塌,戏子们的魂魄化作流萤,朝着人间各处飘散。
最远处那座戏台上,柳青衣的虚影正对他微笑,手中捧着半块破碎的傩面。
"不!
青梧突然掷出赤枪,枪身化作漫天柳絮。
柳絮所过之处,诛仙阵的锁链寸寸断裂,老道身上的咒文也渐渐褪去。
当最后一片柳絮没入南天门时,整座天庭突然响起清越钟声,七十二道金光自三十三重天降下,将老道身上的戾气涤荡一空。
"痴儿……"老道睁开双眼,眉心血咒已化作朱砂痣,"你终究还是……"话音未落,他身形突然变得透明,化作万千音符消散在风中。
青梧伸手去抓,却只握住片青铜残片,上面刻着行小字:"戏如人生,情字难书。
此时人间正值黄昏,青梧站在崩塌的戏台废墟上,看着柳絮飘向四面八方。
有片柳絮落在个孩童眉心,那孩子突然哼起《牡丹亭》的调子;有片柳絮没入位老翁茶盏,老人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最后片柳絮停在具腐尸额头,尸体竟缓缓坐起,哼着走调的小曲走向夕阳。
青梧解下霞帔,发现内衬绣着幅星图,正是老道最后消失的方向。
他忽然轻笑出声,将霞帔抛向空中。
霞帔化作漫天星斗,与人间灯火交相辉映。
当他转身走向山下时,背后传来若有若无的戏腔,唱的却是从未听过的曲调: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夜风拂过他空荡荡的掌心,那枚"替"字早已消失不见。
唯有山脚下传来声稚嫩的吆喝:"走江湖嘞——唱大戏嘞——"青梧循声望去,只见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正背着比他还高的戏箱,蹦蹦跳跳地走向最近的村落。
月光下,小童的影子突然分裂成两个,一个穿着道袍,一个披着霞帔。
当两个影子即将重合时,远处传来晨钟暮鼓,惊得它们慌忙缩回孩童体内。
青梧望着小童消失的方向,终于露出释然的微笑。
他忽然明白,有些因果轮回,本就不必非要分个对错清浊。
从此人间多了个游方戏子,他唱戏时从不用妆,却能让听者潸然泪下;他救人时从不用药,只消哼段小曲便能起死回生。
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见过他踏歌而行,身后跟着万千戏子魂魄;也有人说在奈何桥头见过他煮茶待客,茶汤里映着三界六道的悲欢离合。
只是再没人见过那件霞帔,唯有终南山巅的古柏年年在特定时节开花,花瓣落地便化作青铜残片,上面刻着细小的戏文。
有采药人曾拼凑出几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只是每逢雨夜,这些残片都会发出清越的唱腔,像是有人在轻轻叹息。
来源:海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