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这迟来的弟弟被爹娘寄予厚望,乃至觉得寒酸的家境配不上他们金贵的儿子,逼着我卖身为婢,进了定远侯府。
我在侯府当了十年的丫鬟,只因小姐丢了一支桃花簪,我便被逐出了府。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本都要放下与侯府的恩恩怨怨。
不承想,一日夜里,侯府小姐竟狼狈地跪在了我的面前,恳求我收留她。
她被夫家休弃了。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如今,我成了她唯一可投奔的人。
1
我十一岁那年,我娘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
而在这之前,我爹已经亲手溺死了四个女婴。
我这迟来的弟弟被爹娘寄予厚望,乃至觉得寒酸的家境配不上他们金贵的儿子,逼着我卖身为婢,进了定远侯府。
我背着一个小包裹离了家,里面只有两块饼子和一套换洗的衣物。
高门大屋,庭院深深,一待就是十年。
我伺候的主子是侯府的四小姐,比我小六岁。四小姐虽是庶出,但她的生母徐氏有倾城之姿,深得侯爷喜爱。她也跟着沾了光,衣食用度都是最好的。
那时四小姐年幼,天真烂漫,单纯到有些发傻。她很依赖我,一口一个「宝儿姐」喊着,常与我同吃同住,令其他丫鬟眼红。
宝儿,是她给我取的名字。我原本的名字叫赵枣夭,音同早夭。我的生身父母一度认为我占了他们生儿子的「份额」,殷切地盼着我赶紧夭折。
我在侯府不愁吃穿,还攒了一笔银子。
顺便一提,这些年,我一分钱都没便宜我爹娘。
我爹来闹过。但我买通了府里的一位人高马大的家丁大哥,让他带着棍子把我爹堵在了巷子里,放了一通狠话。
我爹欺软怕硬,被这熊一样的家丁大哥吓破了胆,自此再也没找过我的麻烦,权当我死了。
在侯府的日子曾经很快乐,令我一度忽视了在这深宅大院中,最经不起考量的就是人心。
四小姐十五岁那年,侯爷给她定了一门亲事,许下了梁尚书家的二公子。
四小姐好奇这位梁二公子的长相,派我打听其行踪许久,终于成功安排了一场「偶遇」。
梁二公子生得仪表堂堂,温和儒雅。与四小姐相见恨晚,互诉衷肠后,送了她一支「桃花簪」。
那簪子不是什么稀罕物,我在西巷的首饰铺子里瞧见过。
可少女怀春,无处话相思。四小姐把这「桃花簪」看得比命重,天天握着簪子对镜偷笑。
结果没多久,「桃花簪」不见了,四小姐认定是我偷的,赏了我三十大板。
我被当众褪下裤子,趴在了长凳上。板子实打实地落下,像是用刀背拍打案板上的肉馅,发出一道道闷响。
小姐坐在屋内,侧身对着我,阳光照不进屋内,她的双手藏在桌下的阴影里,抖得厉害。
我俩之间只隔着一道门槛,却如隔天堑。
那天我没认罪,也没求饶,生挨了十几板子后昏了过去。
四小姐到底没忍心打死我,让家丁们停了手,但此事终归传得不太好听。
最后,侯府的长公子做主,把我逐出了府。四小姐给了我一百两银子,又补偿般地消了我的奴籍,还了我自由身。
我算是因祸得福。带着一身的伤和满满当当的银子,来到了遂州的平安镇,开了个茶肆。
一晃五年过去了,侯府中的种种,已成前尘往事。那些个笑过的、哭过的日子,也渐渐褪了色,恍若黄粱一梦。
然而一天夜里,我刚关了店门,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唤我的名字。
扒着门缝一看,白惨惨的月光下,一女子紧紧抱着包裹,浑身湿漉漉的,活像个水鬼。
她高了,瘦了,发髻飞散,衣衫上满是泥点子,再无往昔的风光。
可我仍一眼认出,她就是我看着长大的侯府四小姐,卫宁瑶。
2
卫宁瑶似是怕极了,不停东张西望,颤颤巍巍地喊着:「宝儿,宝儿,求你开开门,救救我……」
万籁俱寂,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大街上显得格外清晰。我的手搭在房门上,心跳如雷,迟迟没有打开门扉。
我本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了,然而如今再见卫宁瑶,回忆骤然如潮水涌上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依旧是一人在屋内,一人在屋外,只不过哭的人变成了她。
她很快脱了力,顺着门一点点跪了下来,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像极了快要断气的猫崽子。
我终于忍不住打开了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喉间哽着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只默默让出了一条路,示意她进屋。
烛光昏暗,我与她对坐桌前。她仍在发抖,抓着包裹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良久后,她突然掩面失声痛哭,语无伦次地说:
「宝儿,我被休了,他们都要我死……」
我从她破碎的话语中拼凑出了原委。
在我离府后的第二年,她如愿嫁给了梁二公子为妻,还带上了身边的丫鬟碧桃当陪嫁。
然而,没多久,碧桃就爬上了梁二公子的床,还有了身孕。卫宁瑶再气恼,也根本挡不住碧桃母凭子贵,一步步被抬成了妾室。
于是她迫切地想要个孩子,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药汤子,软硬兼施地想让梁二公子多留在她的房里。
可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时日一长,梁二公子到底厌倦了她,揭下了谦谦君子的假面,露出了贪色薄情的真面目。一个又一个新人进了府,个个有姿色有手段,哄得梁公子心花怒放,将正妻抛之脑后。
更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婆母也愈发看不上她。一是她无所出,二是她性子软弱,镇不了后宅。
婆母将梁二公子沉迷美色,荒废学业全怪在了她身上,隔三岔五就要敲打她。
卫宁瑶郁闷无助,想与人倾诉,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早无可用之人。
她的娘家,定远侯府,成了她最后的靠山。
然而,半年前,噩耗传来,卫宁瑶的生母徐姨娘与马仆有染,被侯爷捉奸在床。
侯爷盛怒之下,命人将其乱棍打死。
卫宁瑶得闻此事时,徐姨娘已经成了乱葬岗里的一捧枯骨。
紧随其后的,是梁家的一纸休书。
她嫁入梁家五年,临了如丧家之犬被踢出了府门,连细软都没来得及收拾,只带走了几件旧首饰。
定远侯府不要她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扔给她一条白绫,让她自行了断。
可她才二十岁啊,她还不想死。
于是她逃了,用了最后的傍身钱,一路磕磕绊绊地找到了这座小镇,来投奔我。
我听到此,只默默端来了一盘糕点,看她迫不及待地抓起塞进嘴里,终于问出了口:
「为什么是我?」
3
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你会来投奔我?为什么你认定我会留下你?
为什么你觉得,那支桃花簪是我偷的?
卫宁瑶愣住了,嘴里含着糕点,怎么都咽不下去,眼泪大颗地砸在桌上,声泪俱下地忏悔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该带着你的,不该是碧桃,该是你的,我怕你跟我抢二郎,才……」
她终于说出了实情。
原来,当年徐姨娘属意让我当卫宁瑶的陪嫁丫鬟。在徐姨娘看来,我是侯府中为数不多真情实意护着她女儿的人,入了梁家,也会成为卫宁瑶的左膀右臂。
可碧桃趁机嚼舌头,说是我的模样不赖,还岁数大,心眼多,都能哄得挑剔的大夫人心花怒放,全然不顾大夫人跟徐姨娘一向不对付,怕不是要跟主子争宠。
这话在卫宁瑶心里埋下了疙瘩。于是她瞒着我,带上碧桃,又偷偷私会了梁二公子一次,想探探口风。
岂料梁二公子突然问了句,一直跟着她的那个高个子小丫鬟哪儿去了。
卫宁瑶如临大敌,回到府中茶饭不想,左右接受不了我与她共侍一夫。
在她看来,我定然是借着传信的机会,跟梁公子眉来眼去了。她一向待我不薄,我却背叛了她,令人不齿。
于是她想了个「高招」,那便是污蔑我偷了东西。只要我有了污点,就再也没资格当她的陪嫁丫鬟,登梁家的高门。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卫宁瑶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三十板子会打死人,我也不知道长兄他会执意将你赶出府去……」
我良久无言,只觉得荒唐极了。
不知道,好一个不知道。
我在挨那顿板子的时候,一直在想究竟是谁陷害了我。我怀疑了很多人,唯独不愿意相信这是卫宁瑶的「杀威棒」。
可等我被逐出侯府,卫宁瑶又追上来塞给我银票以及我的身契时,我就明白了。她早就知道我是冤枉的,她心中有愧。
十年啊,我们朝夕相伴整十年。她是我的主子,我的小姐,也是我的命根子、眼珠子。
我看着她长大,把她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着。她会在我生病时落泪,会在旁人苛责我时义愤填膺。她还会甜滋滋地喊我「宝儿姐」,与我亲密无间地坐在石阶上分一块点心,雷雨夜时抱着我的胳膊酣睡,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个想到我。
她像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令我无法自抑地从她身上谋寻「家人」的影子。
我曾对她推心置腹,我能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
结果到头来,她为了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就弃了我?
你现在叫我怎么办?想着你已经过得很惨了,也算遭了报应了,然后与你重归于好,把你好生请进家来,继续当伺候你的小丫鬟?
怎么可能呢?
我若是这般轻而易举地原谅你了,我这条命就更轻贱了。仿佛我依旧是爹娘嘴里的「赔钱货」、活该早夭的杂草、被弃如敝屣的贱婢,配不上「宝儿」这个名字。
可,不是这样的,也不能是这样。我半生流离,却不曾行差踏错过半步,只图以真心换真心。
我不该被如此对待。
4
我只留了卫宁瑶一晚,天亮后给了她一些银子,让她自己讨活路去。
这几年不太平,陛下屡屡削藩,惹得各地频起叛乱。今天这个侯反了,明天那个王又开始招兵买马了。
我为了打点各路英雄好汉花光了积蓄,着实拿不出太多钱了。但倘若卫宁瑶能省着点花,找个浆洗之类的活,足够她过上大半年。
卫宁瑶抹着眼泪接下银子,形单影只地离去,不时回头望一眼,见我始终没有挽留她的意思,落寞地加快了脚步,消失在街口。
这时,我店里的伙计来了,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好奇地问:「掌柜的,那姑娘是您什么人啊?瞅着不像咱平安镇上的。」
我轻描淡写地说:「是我远房表妹,我与她并不熟络,给点钱打发了。」
其实我有些在意卫宁瑶是怎么找到我的,毕竟我只是在很多年前,无意中与她提了一嘴平安镇。
平安镇是我祖母的老家。幼时,我娘没有奶水,我爹又嫌我是个女儿,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是祖母用一勺勺米糊把我喂大,将我搂在怀里,哼着歌哄我入睡。
祖母是远嫁到北方的。她说,她出生在一个叫「平安镇」的南方小镇子上。平安镇原本很穷,但自打它被划进了武威将军沈成荫的食邑,就行了大运。
武威将军亲自带着百姓们种茶叶、修河渠,令家家户户足食丰衣。祖母年轻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一群采茶女挎着茶篓,踏着歌,在山明水秀间取下染满晨露的新芽。
祖母操劳了一辈子,最终积劳成疾,早早去了,临了仍念叨着这回不去的故乡。
于是,我决定替她回到这里,开起茶肆。如若世上真有魂灵,但望清茗为魂引,故人入我梦。
卫宁瑶的到来像是吹落茶水中的树叶,我将它挑出,这事就可以掀篇了。
可我心里总忽忽悠悠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账算错了好几次,最后泄气地把算盘一扔,喝点小酒早早歇下了。
哪知祸不单行,第二天一大早,我刚出门伸了个懒腰,突然瞥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四面以丝绸装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须臾,马车停在了茶肆门前,一位身着青衫的公子下了马车,待我看清那公子面容,顿时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是定远侯府的长公子,卫元鸿。
四目相对,我已避无可避,不由紧张到额角冒汗。卫元鸿却平静如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我一瞬,轻声道:
「掌柜的,要一壶明前茶,一颗软松糖。」
我硬着头皮将他迎入屋中,张罗伙计赶紧去买软松糖。
卫元鸿靠窗坐定,摇着折扇,眸光始终钉在我的身上,抿唇似笑非笑。待我忙不迭地将茶水端了上来,他忽然问我:
「宝儿姐,你见过宁瑶了吧?」
5
我手指一抖,强稳下心神,为他斟茶:「四小姐吗?多年未见了。」
卫元鸿却笑出声来,语气颇为无奈:「你果然还是如此……罢了。」
说着他拿出一锭硕大的银子放在桌边,「拜托了。」
我看着那闪闪发光的银锭,顿感一个脑袋大成了俩。心想,这对卫氏兄妹可真是盯着我一人祸害啊!
我招谁惹谁了?
卫元鸿比我小两岁,可他天生聪慧,性子沉稳,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反倒像是我的长辈。
直到有一天,出了一桩「小事」。
那年,京都暴发了时疫,我为了防患于未然,煮了一大锅能散寒强体的草药汤,让卫宁瑶喝。
她嫌苦,被我追得满府跑,就是不喝,恰巧一脑袋撞上了偶然路过的卫元鸿,吵着让他「评评理」。
哪知卫元鸿为了教导卫宁瑶良药苦口,直接拿过药碗,豪迈地一饮而尽。
卫宁瑶目瞪口呆,只能学着他的样子,又盛了一碗猛地灌进嘴里,苦得跺脚掉眼泪。
我急忙拿出一颗软松糖塞进她嘴里。这是她最喜欢的糖果,我的袖子里时常备着几颗,一旦她闹小脾气,就拿糖果哄她开心。
卫宁瑶吃了糖,终于舒展了眉头。我刚想夸她几句,就听卫元鸿突然颤声说:
「宝儿……也给我一颗糖……」
然后不等我反应过来,他扶着树哇地吐了一地。
许是因为被我看到了难堪的样子,从那时起,这位卫大公子在我面前不装了,时常跟着卫宁瑶一起喊我「宝儿姐」,狐狸似的眯着眼,笑看我羞红脸。
可当初也是他执意要将我逐出府。哪怕大夫人都于心不忍,说我在侯府待了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依然命人把我扔了出去。
我着实想不通自己何时得罪了他。但不得不说,若不是他将我撵出府,我哪能过上如今的自在日子?
「这银子我不能收。」我断然拒绝,「卫大人,无功不受禄。」
卫元鸿凝视着我,眸光炯炯透着一抹怀念,令我浑身不自在。
良久,他低叹一声:「罢了,能见到你,我就满足了。等我忙完公务,再来与你商议……一件要事。」
说罢他起身离去,桌上的茶分毫没动,杯中的茶叶随着屋外的马车远去声微微摇晃。
我发了好一阵子的呆,直到买糖的伙计回来,才意识到刚刚不是在做梦。
难不成,当初他是故意放我走的?
我坐下,就着茶水吃着软松糖,心想,若真是如此,我还欠卫元鸿一声谢谢。
哪知我这厢还没感慨完,就听我那伙计突然说了句:
「哦对了,掌柜的,我刚买糖的时候,看见你表妹了!她不知怎的跟布店的何掌柜起了争执,被打了好大一个嘴巴子,坐在地上嗷嗷哭。啧,可怜见的。」
我顿时被噎得咳嗽不止,好悬没丢了老命。
不是,这卫宁瑶刚来平安镇一天,就被人打了?
她是一种很容易倒霉的大小姐吗?
6
我发誓我只是好奇,想去凑个热闹。
等我拨开人群来到布店门前,布店的女掌柜正指着卫宁瑶骂得吐沫星子横飞。
「臭不要脸的狐媚子!怕不是从哪个窑子出来的吧?跑我们平安镇勾引男人来了!」
卫宁瑶坐在地上,脸上顶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哭得梨花带雨,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你血口喷人!」
这女掌柜叫何莲,确实不是个讲理的人。她生得高大,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可惜天公不作美,她的右脸上有一大块青色胎记,令她成了许多男子和顽童口中的「青面夜叉」。
何掌柜的夫君是入赘的,名叫刘大。他俩只有一个女儿,随了何掌柜的姓,叫何小花,今年十二岁,被何掌柜宠若掌上明珠,早早送进了私塾。
然而,刘大却不是个安分的。他身材短小粗胖,平日里游手好闲还好色,看见个女的,眼珠子就黏在了人家身上,浑身上下透着龌龊。
可就这么个人厌狗嫌的男人,在何掌柜眼里竟成了「天仙」。她固执地觉得,都是外面的女人在勾引她家夫君,跟只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扑棱着翅膀敌视所有女子。
久而久之,没几个女人敢去她家布店买东西了。布店生意不好,何掌柜就更加暴躁,街边的母狗都得被她踹一脚。
也就是说,卫宁瑶这是在整个镇子上,精确地找到了一家最不该沾边的,惹了一身骚。
何掌柜越骂越起劲,仿佛卫宁瑶真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然而我听了一耳朵,发觉卫宁瑶只是在布店门前站得久了些,问刘大布店招不招短工罢了。
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不乏有人露骨地对卫宁瑶评头论足。卫宁瑶无措地左顾右盼,状似想找人替她做证,神色惶恐。那些个吐沫星子像是一把刀,活剐了她这自幼被教导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
最终,她绝望地一跃而起,冲着不远处的木头桩子一头撞了过去!
我看不下去了,挡在木头桩子前按住了她的脑袋,骂道:「不争气的蠢东西,想死死远些,别溅我一身血!」
她猛地抬起头来,惨白的小脸迅速涨红,咧开嘴哇地哭了出来:「宝儿姐!她,她……」
「闭嘴!」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哭哭哭,我的财气都要被你哭没了!我怎么教的你?你全忘了?嗯?」
卫宁瑶战战兢兢地捂住了嘴,憋得一抽一抽。
我撸起袖子,冲着那正叉腰使横的何掌柜,一个箭步,抡圆胳膊,照着何掌柜那半张好脸扇了下去!
何掌柜被我打得「啊」的一声躺在了地上,左脸红右脸青,当真是姹紫嫣红。
我活动了一下手腕,瞥向看傻了的卫宁瑶:「我再教你一次,这回你给我记住了。这世上没什么比活着更要紧的。倘若真活不下去了,也不能空手走。人来世上一趟,不是为了吃亏的。先把仇人宰了,再到阎王爷那儿讨公道去!」
尔后我清清嗓子,气运丹田,先指着缩在人群里的刘大骂道,「呸!就你这种烂泥地里的矮倭瓜,歪嘴破痰盂,盛了二两尿倒是洒出来照照,别看见个女的就淌着哈喇子凑近乎,你配吗?!」
然后对着跳起来想还击的何掌柜又是一巴掌,「瞎眼瞎心的傻老娘们儿,也就你把这歪瓜裂枣当成个宝!天底下男人死光啦?没男人活不了啦?养他有个屁用,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呢!养他只能丢人现眼!」
我可不是想替卫宁瑶出头,而是忍何掌柜和刘大许久了。
前年我去他家布店买布,刘大竟趁着何掌柜不在,问我独守空房寂不寂寞,还想摸我的手,气得我抬脚踹得他满地滚。
哪知刘大事后倒打一耙,跟何掌柜说是我勾引他。何掌柜这没脑子的跑来砸我的茶肆,我们两家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所以,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总得骂爽了再说!
7
我跟何掌柜打得昏天地暗,飞沙走石,无人敢拉架。刘大那个大窝囊废当起了缩头乌龟,而卫宁瑶这个小窝囊废只知捂着心口悲戚地喊: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宝儿姐姐……」
最终,这场战役以我揪下了何掌柜的一撮头发,她扯烂了我的袖子而告终。
衣服随时能重做,头发可得养上一年半载。
是我赢了!
我趾高气扬地得胜而归,卫宁瑶在我身后小步紧跟着,一路跟到茶肆门前。
我诧异地回头问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的大眼睛忽闪着,满是讨好的意味:「赵掌柜,你缺不缺长工?我不要工钱,管吃住就行……」
我被气笑了:「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能做什么?」
她的眼眶又红了,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宝儿姐,你行行好,留下我吧……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又得罪了人,我怕他们欺负我……宝儿姐,我给你当牛作马都行……」
她哭得我脑仁疼,堵住了所有拒绝的话。
我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侯府里养的一只猫。那是只黄色的小猫崽,被母猫抛弃在了侯府附近的巷子里,恰巧被散学归家的卫元鸿瞧见,抱回府养在了书房里。
岂料有一天,侯爷也不知发什么邪火,非说卫元鸿养猫是玩物丧志,趁他不在家,着人把猫丢了出去。
卫元鸿回来后也没多说什么。可有一次,我出门买东西时,无意中瞧见他在附近的小胡同里翻开杂物,小声「喵喵」叫着找猫。一抬头与我对上了视线,顿时尴尬到涨红了脸。
可惜,他终究没能找回小猫。当年冬日,我在侯府的后巷子里看到了小猫的尸体,它瘦骨嶙峋,身上还有被野狗啃食的痕迹。
我偷偷把小猫的尸体抱了回来。卫元鸿在书房外的大树下挖了个坑,把小猫葬了,还陪葬了一个藤球和一把鱼干。
那天卫元鸿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只是等埋完小猫后,他突然问我:「宝儿姐,你说,这狸奴在外头都能活得好好的,怎么就它活不下去了呢?」
我答:「因为外面的是野兽,家里的是家畜。家畜到了外面,活不下去的。」
想至此,我郑重其事地对卫宁瑶说:「卫宁瑶,你要明白,我不是你的丫鬟,你也不是我的小姐了。你可以跟着我,但我不会惯着你了。」
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女人,大多都被驯服成了家畜。一旦离了家,就会令无数野狗伺机而动,将她分食。
我到底动摇了。想着,卫宁瑶曾给了我安乐富足的生活,哪怕最终落得两两难堪,那十年的好日子也是真的。
而且,同为女人,我应当拉她一把,起码叫她度过寒冬。
8
于是兜兜转转,卫宁瑶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在茶肆打杂。
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确实想尽所能做些事情。一大清早,她提了一桶水,踉踉跄跄地往后院走。就这么点距离,她歇了三四回,还洒了半桶水。
店里的伙计看不下去了,赶忙抢过水桶:「卫姑娘,你这活干得,不如不干。」
卫宁瑶的鞋袜全湿透了,尴尬地搓搓脚,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我坐在柜台后,冲她一招手,开口问道:「还记得怎么打算盘,看账本吗?」
她怔住,迟疑地点点头:「记得一点,但是五年没碰算盘了……」
我又问:「我记得你绘得一手好丹青,不知生疏了吗?」
她面露尴尬:「已经许久不画了……」
「那诗赋呢?」我微微蹙眉,「插花、焚香呢?」
卫宁瑶恨不能将脑袋埋进胸脯里:「宝儿姐,自打我嫁入梁家,琴棋书画全都荒废了。我,也没时间读书……」
我打断了她:「那你终日忙什么呢?执掌中馈?还是打理你的陪嫁铺子?」
她心虚地支吾着:「中馈是大嫂嫂在管……我,我忙着……忙着……」
她说不出口,可我已能猜出一二,无非就是忙着喝药汤,被婆母挑理,坐在屋里悲春悯秋,听后院里的小妾们聒噪,然后等她那便宜夫君回来,求他「赐」个孩子。
我将算盘推给她:「明天之前,把这半年的账算完。我会来查,一处错处,扣一日工钱。」
她脱口而出:「我不行……」
「为何不行?」我不悦地皱起眉头,「当姑娘时做得,嫁了一次人就做不得了?没这种道理。」
「不行」「不可以」「不对」,诸如此类的话,在她嫁作人妇的这五年里,定然听了不少,以至于把她从内到外腌入了味。
现在,该给她散散味了。
9
卫宁瑶熬了一夜,终于把账算完了,惴惴不安地交给我。
我大致翻了翻,觉着没什么大纰漏,随口夸奖了她一句:「这不是做得很好吗?当年,夫子常夸你聪慧……」
话没说完,卫宁瑶突然又开始吸溜吸溜地哭鼻子:「已经许久无人夸奖我了……」
我「嘶」了一声,转身拿来软松糖:「吃吧,奖励你的。」
她顿时感动到哭出了「吭哧吭哧」的猪叫声:「宝儿姐,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我急忙摆手:「打住。这可不是特意给你买的。前些天你大哥来了,让我照拂你,还想留银子,我没收。」
卫宁瑶愕然:「他,他能有这好心?不对,他怎么知道我来这儿了!」
我哪知道!说实在的,我也觉得依着卫元鸿的性子,他确实不像为了卫宁瑶特意跑一趟的人。
卫宁瑶一连往嘴里塞了三四颗糖,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对我说:「宝儿姐,我是不是有点用了?你能叫我留下来了吗?」
我冷笑一声:「这才哪儿到哪儿!收拾一下,跟我出去采买。」
近来南方频降暴雨,粮价涨了不少,若是再起个战事,怕是得饿死人,我得防患于未然。
我带着卫宁瑶连跑了三个集市。临回来时,她拖着一小袋粮,招魂似的有气无力地喊我:「宝儿姐,我,我不行了……」
我左肩扛着一麻袋面,右手提着一筐菜,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女人怎么能说不行!不行也得行!」
这时,街口突然掠过一队人马,马蹄纷乱,溅起一片泥点子。
我俩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发觉队伍最前方的正是卫元鸿。他骑着高头大马,神色严峻。
卫宁瑶连忙藏在了我身后,探头探脑地小声嘀咕:「怪不得呢。他肯定是有公务在身,顺便来找我,我可不敢跟他回去……」
我则更加疑惑。平安镇可是个小地方,能有什么事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不料,翌日清晨,还真传出了塌天的大事。
「不得了!掌柜的!坏了坏了!武威将军府被抄了!」
我刚起床,被店里伙计这一嗓子惊丢了魂,愣了好一阵子才追问道:「什么罪?」
伙计慌张地说道:「听说是谋逆叛国的大罪!」
我失魂落魄地扶桌坐下。当年我祖母时常说,武威将军沈成荫是个好官,百姓们也都对他敬爱有加,怎么会这样呢?
卫宁瑶也唏嘘不已:「武威将军可是军功卓着的重臣啊,怎么突然就倒了……莫不是朝中又有什么大变数了?」
10
果不其然,武威将军获罪只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平安镇山高皇帝远,我们过了三个多月才得知,太子薨逝了。
陛下子嗣不丰,对太子寄予厚望。太子的猝然薨逝对他而言无疑是一记重棒,促使他近乎癫狂地肃清朝野,想给年幼的皇太孙铺路,这才牵连了老臣武威将军。
于是,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侯」和「王」又要造反了,其中以皇四子晋王尤甚,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公然起兵。
不巧的是,晋王的兵正在遂州一带。
这可就苦了遂州的平民百姓们。晋王先是强征粮草,后又强征兵。不少人拖家携口地想离开遂州,可晋王不放人,关了城门,又派士兵在必经之路上设了哨卡,估摸着是想拿老百姓当人质,令朝廷不敢下令强攻。
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被晋王征了壮丁,就连刚到马肚子高的刘大都没落下。何掌柜带着闺女哭天抢地,满街打滚,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大被抓走。
我店里的伙计想逃,结果被晋王的部下堵着必经之路给抓了,和其他试图逃离的男子拴在一起,绑在马屁股后头,由当兵的牵着游街。
路过茶肆时,小伙计哭喊着求我救他,被马鞭抽得皮开肉绽。
我没能耐救下他,唯一能做的,是给押送他的几个兵塞了银子,恳求道:「几位兵爷,他是个老实人,就糊涂了这一次。求你们饶他一命吧。」
那些兵收了银子,贼兮兮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嬉笑着把绳子松开:「行,给你这女掌柜一个面子。」
伙计到底被带走了,但好歹暂时保全了一条性命。
我关了茶肆,用木板和桌椅挡住门窗。幸好店里囤了不少粮食,不出意外的话能撑上一阵子。
夜里,晋王兵出来偷鸡摸狗了。依稀听见犬吠,以及妇人的哀求啼哭声。
卫宁瑶缩在屋内,战战兢兢地听着外头的兵荒马乱,彻夜不敢安睡。捂着耳朵喃喃自语:「晋王……输了才好,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突然,她又话锋一转,泪如雨下,「我果然命带不祥。丧母,无子,如今又引得灾祸上门……我,我合该被人休弃……」
我当即抬手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脑瓜嘣,骂道:「你脑子里进马尿了?这话谁跟你说的?你那前夫?
「照这么讲,你出阁前,阖家安康,你哥高中,府里的姨娘一个接一个地生。可等你嫁进梁家,祸事接踵而至。这到底是你的问题,还是他们梁家是吸福运的魔窟?」
卫宁瑶愣住,眨巴着眼琢磨了半天,傻乎乎地喃喃着:「对,对哦……」
我冷哼一声:「我早就警告过你,梁家不是好去处,梁二更非良人,让你多加斟酌。你倒好,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卫宁瑶急忙辩解道:「不,不是的!宝儿姐,我,我只是一时糊涂……」
「滚犊子!」我来了脾气,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挠了挠我后背,我耸了一下,她便缩回手不敢吭声了。
歇到后半夜,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卫宁瑶吓得一激灵,紧贴在我的后背上。
我推开她,举着柴刀,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门。
11
我没敢点灯,借着夜色,依稀可见门外有两道黑影。
敲门声不疾不徐,听上去不像是那群打砸抢的兵匪。我扒着门缝刚要往外看,就听屋外人低声道:
「宝儿姐,是我。」
我急忙推开门。卫元鸿带着一名侍卫正站在门外。见到我后,当即摸出一枚腰牌,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说:
「这是卫家的腰牌。若有人为难你,报我的名字。此外,我在客栈中留了人手,他们也认这腰牌。」
我急声追问道:「遂州不安全,你有没有法子送我们离开?」
卫元鸿面露愧色:「对不住,宝儿姐,我没想到战火会烧得这么快,牵连到你。安心,很快就结束了。」
这话,意味着他并不打算将我和卫宁瑶送出去。我又问:「那你呢?你能全身而退吗?」
他强挤出一抹笑来:「不用担心我。过几日我会着人送吃穿来。」
我无奈地点点头:「好,我会照看好卫宁瑶的。」
他神情微僵,语气也生硬了许多:「人各有命。宝儿姐,你顾全自己就好。」
卫元鸿没有多逗留,步履匆匆地离去。
卫宁瑶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声若细蚊地问:「宝儿姐,长兄他没说要绑我回去吧?」
我摇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定远侯府跟晋王的关系如何?」
卫宁瑶一僵,如实答道:「前年,三姐姐嫁给了晋王世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就是说,现在定远侯府跟晋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怪不得卫元鸿会出现在这里,也怪不得他不想将我们送出去。
遂州内是晋王的天下。他站了晋王党,自是觉得留在遂州最安全。
只是不知晋王叛乱,以及武威将军的获罪,有没有卫家的手笔。倘若有……
我不敢多想。
朝堂上的事,我知之甚微。可我亲眼所见,晋王的部下活脱脱一群城狐社鼠?。
而带出这样的兵的晋王,能是好人吗?
到了后半夜,卫宁瑶到底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得很不安慰,眼角悬着泪,小声呢喃着:
「娘……娘……别打我娘……」
我叹了口气,如当年一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驱走梦魇。
我终是心软了。她是我宠了十年的小姑娘啊!
我总是忍不住偏袒她一些。
12
数日后,大街上恢复了平静,只是少了青壮年们,冷清了不少。
卫宁瑶起了个大早,殷勤地满屋子乱窜。一会儿算算账,一会儿整理一下架子。
我这个「雇主」莫名生出些「风水轮流转」的快意。翻出瓜跷着二郎腿,刚想哼个小曲,就听啪嚓一声,放在架子上的瓷瓶被卫宁瑶的袖子扫落,摔了个粉身碎骨。
卫宁瑶无措地看着满地的瓷片,弯腰伸手就要捡。我大惊失色,鱼跃而起抓住她的手,脱口而出:「小心手……」
转念一想,不对,我心她干吗!忙数落道,「瞧你这袖子,也不知用襻膊绑一下。」
她倒是听话,当即挽起了袖子,上头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长疤痕!
我心尖一跳:「这是怎么弄的?!」
她嗫嚅道:「这是婆母训诫我……」
我顿时恼火不已:「训诫?打成这样是训诫?你犯了天条了?!」
她怯懦地攥着衣袖解释:「是我不好,是我没管好后宅……」
卫宁瑶说,她那前夫的某个小妾有了身孕后,婆母命她悉心照料。结果她照料了没几天,小妾的孩子落了,婆母疑心她是因妒生恨,故意谋害梁家的子嗣,罚她跪了三天的祠堂,还命她露出双臂,用竹条狠狠抽打。
我听得目瞪口呆:「你堂堂侯府小姐,就任他们这般磋磨?」
卫宁瑶不由潸然泪下:「自打我嫁入梁家,我受了怎样的委屈,我爹都充耳不闻。梁家见人下菜碟,待我愈发恶毒。宝儿姐,我不明白,我年少时,父亲他分明对我很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火冒三丈,声音陡然拔高:「既然如此,你为何仍觉着挨打是你自己的错?你是被打坏脑子了吗?!」
卫宁瑶瑟瑟发抖地低下头,含着背,像是只落水的鹌鹑瑟缩着。
五年的光阴,就能叫明媚开朗的高门小姐,成了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不得不说,她的父亲定远侯做了一笔精明的买卖。他在女儿年少时,给了她一点廉价的偏爱,叫她生出孺慕之心,以至于她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仍觉得父亲是自己的靠山,只能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于是我决定残忍地戳破她的错觉,沉声说:「你爹真的对你很好吗?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只是给了你好吃好穿,但当你和你的庶兄弟们一同犯错时,他永远偏袒儿子们。
「你对他而言,只是一块肉。在你出嫁前,他叫你学琴棋书画,把你养得漂漂亮亮,只为了让你这块肉能待价而沽。等你上了桌,他就无所谓你的死活了,只想让客人吃得尽兴。」
卫宁瑶面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嘴唇翕动了半天,终究没说出反驳的话,只是颓唐地问:「我该怎么办啊?我没有家了……」
我解开领口扣子,扯开衣衫,给她看左肩上一道明显的疤痕:「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的。我八岁那年,我爹醉酒后毒打我娘,我去拦着,被他一刀砍在了肩膀上。我娘趁机跑了,根本不顾我的死活。
「事后,他俩也只是庆幸于幸亏没砍死我,不然就少了个干活的。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没有爹娘。牲口尚知舐犊情深,他俩连牲口都不如,怎配做我的爹娘?」
说着我哼笑出声,一点点系好扣子,「家?要什么家!凭什么教导男子要成家立业,到了女子,就只剩成家了?立业呢?立业被狗吃了?我落在哪儿,就在哪儿生根。丫鬟我当得,掌柜我也当得!」
卫宁瑶擦了擦眼泪,眼中添了些许光亮:「宝儿姐,我能行吗?我不似你勇敢……」
我毫不留情地揭了老账:「你挺勇敢的,三十板子说罚就罚了。你若能把对我的狠劲用在别人身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狠人了。」
卫宁瑶惶恐地摆着手:「我,我,我这不是叫停了吗!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里……」
我翻了个大白眼:「别扯这没用的。如果我捅你一刀,只捅了个半死,是不是就不算你的仇人了?」
她哑口无言,心虚地低头看向脚尖。
我抱臂冷笑:「这花瓶的钱在你工钱里扣。来日方长,你且听使唤吧。」
13
现在晋王和朝廷打得热火朝天,把能封的路都封了。生意是做不成了。好在我还有这么一座屋子,后院空出来开辟个小菜园,自给自足,应该能撑下去。
我教卫宁瑶翻地,浇水,施肥。她的双手娇嫩,没多久就磨破了皮,闪着泪眼举到我眼睛底下。见我漠不关心,垂头丧气地自己涂了药。
忙活了一上午,小菜园渐渐成了样子。休憩时,我熬了清火解毒的绿豆汤,给卫宁瑶盛了一碗,她手疼端不住碗,又嘟着嘴冲我撒娇,意思是让我喂她。
我眉毛一横,啪地一放碗。她顿时被吓得一激灵,也顾不上大家闺秀的礼仪了,趴下身子,小口舀着喝。
我趁机提醒她:「这样的日子,才是平民百姓的日子,你以后还要过很多年。你若愿意,就留下,不愿意,趁早跟你大哥求情,让他把你带回京都去,养在庄子上。」
她顿时花容失色,急声道:「宝儿姐,别撵我走。这样的日子虽然累了些,但是值得。院子里的菜是种给自己吃的,我多做些事,能叫日子变得更好。不像先前在梁家,事事以夫为天。他们说好,才是真的好,无人在意我过得怎样。」
我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总算有点长进了。」
话音刚落,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有人喊着:「赵掌柜,我想跟您借点粮……」
我打开门,就见何小花挎着篮子,拘谨地冲我作揖:「赵掌柜,之前多有得罪。你行行好,我跟我娘已经饿了三天了……」
何小花是个懂事的姑娘。先前何掌柜和刘大得罪了大半个镇子的人,布店险些开不下去,是何小花挨家挨户地去赔礼道歉,这才叫街坊邻居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跟何掌柜计较。
我可怜这孩子,当即拿了一小袋粮,说:「我家也没多少余粮了。」
何小花千恩万谢地离去。我关了门,嘱咐卫宁瑶道:「刚刚那是何掌柜的女儿。她是个好孩子,但她爹不是个东西。你千万别叫她知晓咱家粮多,我怕有人来抢。」
卫宁瑶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那何掌柜虽然貌丑,但起码有家布店傍身。她怎么就嫁给了刘大这样的人,还把他当个宝贝紧盯着。」
我无奈苦笑:「很多女人不是自己想嫁人,而是受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不得不嫁人。嫁了,又过得不好,没有勇气迷途知返,就只能自欺欺人,让自己心里好受点。你不也是如此吗?」
卫宁瑶愣怔了许久后,恍然大悟:「是啊,我也是这般。梁家待我不好,我总觉得是我的错,若我能生个儿子,就会好过些……」
「不晚。」我用帕子抹去她额角的汗,「你就当这五年是生了一场病。现在病好了,可以脱胎换骨了。」
14
卫宁瑶终于听进了我的话,开始真情实意地考虑起将来该怎么活。
她善刺绣和书画,想等战事结束了,上街卖绣好的团扇和手帕。或者在折扇上绘山水画,当赠礼送给来喝茶的客人,博个好口碑。
不得不说,她没白读书,点子是真多,只可惜没赶上好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仗得打多久。
但人活着就图个盼头。卫宁瑶守着这点盼头,翻出了我的旧衣服,挨个缝补。尤其是那件我跟何掌柜打仗时被扯坏袖子的衣衫,她在袖口处缝了一长条柳叶,巧妙地挡住了线脚。
她美滋滋地给我看,跟个小麻雀似的绕着我转圈,不停问我:「宝儿姐,你喜欢什么呀?明年,等你过生辰,我送你!」
我故意揶揄道:「我啊,我喜欢桃花簪!你送我?」
她顿时住了嘴,讪讪地耷拉下脑袋,不敢回话了。
针线用得差不多了,我趁着外头还算太平,上街转悠了几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何掌柜的布店。
何掌柜正在门口扫地,远远瞧见我,面露尴尬地放下扫帚,把手往围裙上抹了抹,回身进屋。
我权当给她个台阶下,站在门外主动问道:「掌柜的,买点线……」
结果我这厢一探头,突然发现里屋的门帘后头隐约有一道身影,脚上的那双鞋分明是刘大的!
我急忙看向了别处,装作没发现,暗道如果真是刘大,他怎么逃出来的?不会掉脑袋吗?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买了针线就回家了,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总觉得这事蹊跷得很。
当晚,我左右睡不着,正对着蜡烛看书,街上突然传来了何掌柜急促的呼喊声:
「救命啊,救命啊,小花被带走了……」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推门一看,何掌柜把诸多邻居都喊了出来,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
她却盯准了我,扑过来抓着我的胳膊,连声哀求道:「赵宝儿,你是从大地方来的,对不对?你认不认识官老爷?救救小花,小花被带走了……」
我顿感大事不妙,忙将何掌柜迎进了屋里。结果刚一进门,她扑通跪了下来,抱着我的腿哭诉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家那口子突然回来了……我,我也不晓得他咋回来的……然后小花就不见了……」
何掌柜说,昨夜,刘大突然回来了,道是有个叫刘家财的千夫长恰巧是他的本家,很慷慨地给他行了方便,让他回家待几天,见见亲人,但不能声张。
何掌柜不疑有他,把刘大藏进里屋,紧着让他好好休息,还连夜给他烙了大饼。
哪承想,今晚她忙活到一半出屋一看,惊觉刘大不知何时已经骑着毛驴跑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女儿,何小花。
何掌柜泣不成声地瘫坐在地:「刘大回来一直说,叫小花跟他去兵营,有好差事,能挣很多银子。咋可能呢?女人进了兵营还有好?小花才十二啊,她能干啥!我就没应,哪知这个挨千刀的到底把小花带走了啊……」
我听得心惊肉跳。一刻不敢耽搁,一溜烟跑去了客栈。
15
我能说得上话的「官老爷」只有卫元鸿,此刻我只能祈祷他愿意帮这个忙。
卫元鸿当真在这儿留了人手,是侯府里那位与我相熟的家丁大哥。听我急声说了一通,当即应下来去找人。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店里。何掌柜没走,把我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守着茶肆等消息。
转眼三四天过去了,依旧音讯全无。何掌柜心急如焚,一直不敢合眼,熬到头发白了半边,一个劲地求我再去问问。
然而不等我动身,卫元鸿的手下回来了。他们赶着驴车,从上面抬下一个草席裹,放在了地上,神情复杂地对我说:
「赵姑娘,节哀。」
我愣在原地,看着那草席底下的一对白嫩的小脚,不敢置信地后退了几步。
何掌柜自我身后跃出,猛地掀开了草席子,赫然露出了何小花惨不忍睹的尸首。
她衣不蔽体,袒露的肩膀上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双眼惊恐地圆瞪着,耳鼻处仍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左臂被折断,右手则紧紧攥着半截断了的梳子。
何掌柜登时凄厉地尖叫起来,像是一头失去了幼崽的母狼,绝望到声声泣血:
「小花!儿,儿啊!这是怎么了!我的女儿啊!!」
街坊邻里自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一时惊恐到鸦雀无声。卫宁瑶瞧见这一幕,双腿瘫软,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我浑身发抖地问那几个随从大哥:「谁干的?」
他们面面相觑,犹豫了半晌后压低声音说道:「刘大把她送给了那个叫刘家财的千夫长,换了个伍长当。那刘家财就是个畜生,见她不从,就,就把人打死了……」
他说不下去了,抱抱拳,说了句「对不住」,匆忙离去。
何掌柜喊到声嘶力竭,扯开衣衫,把何小花裹进怀里,想暖和她冰冷的身体。大张着嘴,胸脯剧烈起伏着,最终向后一仰,瞪着乌突突的日头,昏死了过去。
我与众人将她抬进了茶肆。何小花的尸首也停在了屋里,好心的婶子拿了家里的旧衣服,给她穿戴整齐,抹着眼泪叹息道:
「作孽啊……」
镇上的老郎中则给何掌柜行了针。可她人醒了,却疯了,不停胡言乱语,说着:
「错了,错了……」
确实是错了,这世道,确实是错得离谱。
我又跑去客栈找卫元鸿的随从们。我问,杀人偿命,刘大和刘家财偿命了吗?
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地回避着我的视线,不敢与我平视。
我又问,就这么算了?就这么白死了?
问得多了,他们终于嗫嚅地说:「不然呢?赵姑娘,这种事太常见了。况且,那姑娘是她亲爹领过去的,说破了天,也不算是强抢民女……」
许是看我的面色太难看,他又忙不迭地解释道,「卫大公子他管不了晋王殿下的事啊!晋王殿下有令,凡是跟他打天下的,女人,钱财,管够!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的。只能说那姑娘,生不逢时……」
我顿时无话可说。
是啊,生不逢时。
纵观千年百代,女人,从未逢时。
16
平安镇的百姓们合伙给何小花置办了棺材,葬了。
何掌柜疯癫着,我只能做主给何小花挑些生前戴过的首饰陪葬。
可她生前过得贫寒,根本没什么像样的首饰,只有那个她死死攥着的半截梳子。
梳子是何掌柜给她做的。现在,梳子上染满了血迹。她应是用这梳子抵抗过,挣扎过,最终却跟梳子一起被折断,像是朵被随意踏烂的花,死得无声无息。
我拿出了一对玉手镯给她陪葬,卫宁瑶又拿了块银子放进她嘴里。道是当地有种说法,口含金银能托生进富贵人家。
何小花被葬在了后山上,那里曾有一片茶园。现在,采茶女不见了,茶农也不见了,只剩了一座座高矮不一的土坟。
我收拾出一间空房间,安置了何掌柜。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哭号着忏悔,仍说「错了」;糊涂时,就抱着个枕头喊「儿」。
卫宁瑶丢了魂似的沉默了数日,最终在何小花头七那天,突然对我说:
「宝儿姐,你真该恨我的。」
我怔然,就听她哑着嗓子说,「当年你常劝我,女人要多为自己谋算。我笑你杞人忧天,觉着只要侯府不倒,我再嫁个门当户对的,能一辈子享锦衣玉食。
「这世道,女子多艰,能相互扶持着活下去已属不易。是我蠢而不自知,竟将此身全数赌在了男子身上。我被浅薄的情爱蒙蔽,辨不清真心,伤了你,也亲手将自己推向众叛亲离。」
这次她没落泪,布满血丝的眼中,萦绕着不合年岁的沧桑,像是一夕间苍老了数十岁。
平安镇变得不平安了。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小心打听着镇子外的动向。
可怕什么来什么。一日清晨,晋王麾下的一支兵马突然闯入了小镇,堂而皇之地将百姓们撵出家门,占了镇子上的客栈,和最好的几座房子,驻扎了下来。
而这带着「官老爷」抢房子的,正是刘大。
「老爷,这边走!这前头有家茶肆,房子都是新的!那女掌柜长得可水灵了,还有个年岁不大的小表妹……」
刘大如愿当上了伍长,挂着谄媚的笑容,在高头大马前头一溜小跑,如一条引路的黄狗,殷勤地摇着尾巴,将那看上去官衔最大的引到了我家门前。
我嘱咐卫宁瑶在里屋藏好了,看着点何掌柜,别让她跑出来。然后淡然自若地站在门前,等刘大等人走近了,拿出了「卫」家的腰牌。
那大官眯着眼端详了半天,面色一变,回身给了刘大一个耳光:「蠢货!卫家的人你也敢动!」
刘大被打得转了半圈,茫然地指着我:「她,她也不姓卫啊……」
大官上下扫视着我,捏着山羊胡子,玩味地哼笑一声。
我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在想我是不是卫元鸿养在外头的外室。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问,挥挥手带着人散了。刘大心有不甘地频频回首,眼里满是恶毒。
我没急着回茶肆,而是找到镇子上的几位老住户,告诉他们,立刻通知镇上的年轻姑娘们来茶肆避难,越快越好。
17
好在平安镇的人不算多,天黑之际,茶肆已经挤满了前来避难的女子。
她们中岁数最大的不过十七岁,最小的只有八岁,加起来一共十八人。
姑娘们默契地收拾好了屋子,尽管挤得满满当当,也没有半点怨言。她们信得过我,甚至无人问我背后的「靠山」是谁。
只是这样一来,我囤的粮食就不够了。
无奈之下,我换了套男装,往脸上抹把锅灰,又带上腰牌,去客栈找卫元鸿的手下,打算求他们送些粮来。
大街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杂物。兵匪们挨家挨户地搜刮钱财和粮食,把不值钱的杂物扔得满街都是。
我摸了摸袖中的腰牌,心里直打鼓,加快步伐赶去了客栈,结果远远一望,一群醉醺醺的士兵进进出出,哪里像等着打仗的,反像是在逛青楼。
我不敢上前。卫家的腰牌,官老爷们认得,这些个小兵可不认识。
恰在此时,我突然瞥见不远处的有个瘦小的身影正藏在巷子里,鬼鬼祟祟地探头瞅了瞅,从散落在地的箩筐中扒翻出点吃的,抱在怀里就要跑。
那孩子穿了身鹅蛋黄的裙子,过于扎眼。我顿感心惊肉跳,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低声唤道:「小妹妹,别乱跑,跟我走。」
她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防备,缩着手上下打量我。
我从没见过她,她应当不是平安镇的人。来不及多解释,左顾右盼了一番后,我抱起她一路狂奔回了茶肆。
卫宁瑶正在门口等我,见我平安归来刚要松了口气,结果与我怀里的孩子瞅了个对眼,顿时惊愕地脱口而出:
「这,这不是武威将军的孙女吗?!」
我震惊地低下头,小女孩慌乱地盯着卫宁瑶看了半晌,突然脸色大变,扭头就要跑。
我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捂住她要惊呼的小嘴:「嘘嘘嘘,会被坏人抓走的!」
哪知她用力咬了我一口,恨恨地瞪着卫宁瑶,啐道:「呸!卫氏的走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卫宁瑶六神无主地告诉我,这孩子是武威将军沈成荫的孙女,叫沈菱,今年将近十岁了。
武威将军府三代单传。武威将军唯一的儿子战死疆场后,没过多久,儿媳也撒手人寰。
是以,这位老将军决意解甲归田,专心抚育孙女沈菱。
有一次,武威将军抱着沈菱去京都做客,恰巧卫宁瑶也在宴上,互相寒暄了几句。没想到沈菱记性挺好,三年了,仍能一眼认出卫宁瑶来。
我心中一团乱麻。武威将军是个有口皆碑的好官,如今将军府蒙难,沈菱年幼,于情,我该庇护她。
可是于理,我不应当引火上身。听沈菱这意思,卫家是武威将军倒台的推手之一。万一被卫元鸿发现沈菱的行踪,事情就麻烦了。茶肆里已经藏了将近二十个姑娘,我得对她们负责。
沈菱也不闹了,气馁地站在我身边,握着拳,咬着嘴唇,像是在等一个宣判。
这时,卫宁瑶突然低声说:「宝儿姐,除了京中权贵,没多少人认识她,藏得住。」
沈菱骤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卫宁瑶俯下身,轻声说:「我被家族除名,已经不是卫氏女了。你且信我一次。」
18
我把沈菱留了下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了下一个「何小花」。
沈菱安安静静地蹲在角落里,警惕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可这孩子岁数太小,根本藏不住话。我逗了她几句,她便道出,正是卫元鸿带兵查抄了将军府,还给武威将军上了重枷。
事出紧急,武威将军只能叫老管家带着沈菱快跑。奈何卫元鸿的手下穷追不舍,老管家被一箭射穿了喉咙,临死前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让马儿带着沈菱逃出生天。
我心中苦叹。武威将军解甲归田这么些年都能被卷入朝堂之争中,当真是伴君如伴虎。
很快,晋王军的打砸抢愈发肆无忌惮。
有一对老人离开平安镇后,沿街乞讨半个多月,最终又回来了,晕倒在茶肆门前。
我给他们灌了一碗米汤,他们睁开眼后抓着我的手哀哀地哭,说平安镇外随处可见衣不蔽体悬梁自尽的女子,还有一家三口一起在城隍庙上吊的,引来一群黑鸦和野狗分食。
卫宁瑶静静地听着,手指微微颤抖。这些天她消瘦得厉害,也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
我怕她郁结于心,夜里偷偷塞给她几颗糖,哄劝道:「别怕,明天我再去找找粮。」
她微微摇头,轻声问:「宝儿姐,为何女子总被当成物件呢?女人是战利品,是联姻的牺牲物,也是辗转于灶台与床笫间的奴仆,唯独当不了人。」
我为她摇着蒲扇,思来想去,答道:「许是因为,男人占据着权力,自会只做对男人有利的事。」
遂州这儿有一句古话,叫「女子当家,房屋倒塌」,为许多男子津津乐道。他们认为,女人柔弱无能,没有经世之才,唯一的用途就是生儿育女,侍奉公婆。若是被女子掌家,会闹得家宅不宁。
他们忘了,是女人生下的他们。若无女子,也没了芸芸众生。
所以我时常在想,那些叫嚣着「女人无用」的男人,骨子里是不是忌惮着女人们,乃至要一遍遍地打压女人,把她们的付出看作应当应分,以此掩盖自己的无能。
可惜,这些事,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又能做些什么呢?苟活着保住这间茶肆,已算幸运。
然而夜半时分,麻烦还是找上了门。一群兵匪将几个镇子上的平民毒打了一顿,逼他们说出了年轻女子们的下落。得知大家都在茶肆藏着,当即跑来踹门。
我用桌椅板凳抵着门,他们气急败坏地拿刀劈砍,还嚷嚷着要烧了屋子,吓哭了一群姑娘。
眼看着动静越来越大,我心生一计,跑上二楼,将一桶粪水泼了下去,把这些个混账淋得吱哇乱叫,然后破口大骂道:
「狗东西,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定远侯府的小侯爷下榻此地,惊扰了贵人,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桶大粪浇醒了他们。尽管他们可能都没听说过定远侯府,仍心生忌惮,嘴里不干不净地离开了。
那一夜,我没敢合眼,抱着柴刀坐在一楼。外面时而传来几声惨叫,屋内疯癫的何掌柜呜呜咽咽,令我的一颗心始终高高悬着,几乎蹦出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乍破,突然又有人敲门。我几乎弹跳而起,拎着柴刀小心翼翼地靠近门。
卫宁瑶急忙赶了过来,手里还举着砍骨刀。我俩贴着门听了又听,直至传来了卫元鸿略带疲惫的声音:
「宝儿姐,是我,莫怕。」
我急忙推开门。哪知卫元鸿竟带着一身的血腥味,踉跄了几步,直接砸在了我身上。
19
我大惊失色,而卫元鸿身后的两个侍卫还有心思跟我解释:
「大人遇刺了,本该直接去医馆的。但听闻平安镇闹得厉害,急忙赶来见姑娘您……」
我哪里听得进去,无措地喊道:「见我有啥用!快,快去请郎中啊!」
卫元鸿枕着我的肩膀哼唧一声:「宝儿姐,你安然无恙,我就……」
然后一侧眼,看见了大张着嘴发呆的卫宁瑶,慌忙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脸上青红一阵,干咳了几声,「无碍。」
我忙将他请了进来,端来热水,又去里屋拿了些伤药。
卫元鸿嘴唇发白,衣衫上满是血渍。他在被一箭射中了肩膀,拔出箭后,没来得及妥善处置,鲜血正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淌,淅淅沥沥地染红了袖子。
他不知道屋里藏着一堆女子,瞥了一眼踏上二楼的卫宁瑶,大大方方解开衣衫,露出狰狞的伤口:「宝儿姐,麻烦了。」
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又用布条缠结实了。他始终安静地看着我,等我为他披上衣衫,突然说:
「宝儿姐,明天天亮,我送你离开这里。」
我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心想我若是离开了,藏在这儿的姑娘们可怎么办?便说:「我就不回去了,你把宁瑶送走吧。」
卫元鸿吃了一惊,再三斟酌后低声道:「宝儿姐,实不相瞒,奉晋王之命,率兵驻扎在平安镇的是临兖知府,为人贪婪狡诈。我公务缠身,怕是无法顾全你,所以……」
我凝视着他的双眸,轻声问:「你在为晋王做事,对不对?」
他局促地眨眨眼,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我要带你走。」
「我不会走的。」我缓缓为他整理着衣衫,「大公子,你也见识到了晋王的手下都是群鸡鸣狗盗之辈,为何还要为晋王做事呢?」
他面色微沉:「宝儿姐,朝堂上的事,你不懂。」
我苦笑:「可我懂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那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卫元鸿垂下眼睫。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间落下一片阴霾。
良久,他突然抬起头来,冷着脸厉声道:「宝儿姐,你必须走。」
这时,不知偷听了多久的卫宁瑶冲了下来,用力推了一下卫元鸿,怒吼道:
「滚!」
20
卫元鸿扶着桌子堪堪站定,震惊地望着她,似是在看陌生人:「卫宁瑶,我是你长兄!你竟敢这般对我讲话?」
卫宁瑶却凄然地笑了:「我已经被卫氏除名了,你忘了吗?」
卫元鸿极力压制着怒气,重重一拍桌子:「你自己不争气,怪得了卫家吗?夫君是你自己选的,路是你自己走的,也是你亲手把宝儿姐赶出府……」
我顿时火冒三丈,刚要为卫宁瑶辩解,她一把将我扯到身后,正色厉声地诘问道:
「是,我是眼瞎,可嫁入梁家是我自己选的吗?就算我在婚前看清了梁二的真面目,父亲就会允许我不嫁吗?
「你扪心自问,那梁二是你的同窗,你当真不知他贪恋酒色吗?你和父亲都知道,可你们不管,不说,不拦!
「凭什么,你十五岁时,金榜题名,前程似锦。我十五岁时,就要被一顶轿子送入虎穴狼巢!
「你们要我贤惠,要我忍辱负重,我忍了,你们又骂我窝囊!我为了卫家嫁了个烂人,被磋磨了五年,临了只配一条白绫!你们到底还要我怎样!非要像逼死我娘一样,再逼死我吗?!」
卫宁瑶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一字一顿地说,「我卫宁瑶这辈子只亏欠赵宝儿一人。侯府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娘已经用性命还了。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心知肚明!」
卫元鸿后退了半步,撑着桌角堪堪站稳,眼中竟多了些惶恐。
卫宁瑶昂着头,如当年那个骄傲的侯府小姐般,不容置疑地命令着卫元鸿:
「你若真是为了宝儿姐好,就该把她从这泥潭里择出去。你告诉那临兖知府,这茶肆里住的是你的姑奶奶,谁人敢动她?还是说,你依旧对宝儿姐贼心不死……」
「卫宁瑶!」卫元鸿突然惊慌地大喝一声,然后捂着胸口,吐了血。
他的随从们慌了神,七手八脚地把他放平在桌子上,跑去请郎中。
老郎中很快被随从们请来了,我偷听了一耳朵,卫元鸿伤得很重,不能再轻易挪动。
卫宁瑶坐在我身边,低着头,眼角悬着泪珠。卫元鸿狼狈地躺在桌上,仰面朝天,地上一摊血渍。
屋中一片死寂。我夹在这对兄妹中间,也不知该哄哪个,掏了半天袖子,摸出一块软松糖,优先塞进卫宁瑶嘴里。
这时卫元鸿突然艰难地坐了起来:「宝儿姐,你既然不想走,我也不逼你,我再给你些时日,你好好想想……」
说罢,几个随从忽然扶着卫元鸿走向了楼梯。
我顿时一蹦三尺高,堵在他们面前:「别,别上去了,去,去医馆更好些……」
随从们却执意要往上走:「赵姑娘,医馆早就住满人了!你也听见了,郎中叫大公子静养,他经不起奔波了啊!」
卫元鸿见我推三阻四,不禁目露悲凉:「宝儿姐,你为何这般待我?你不怕我死在半路上吗!」
说着竟赌气地推开我,闷头冲上二楼,大有要死也要赖死在我这茶肆的劲头。
然后他一撞门,赫然瞧见屋子里满满当当,一群女子抱作一团,把年岁最小的女孩们围在中间,惶恐地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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