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在这镇上打了三十年更,青石板路的每一道裂痕都刻在他脚底板上,可今夜的风却格外瘆人,直往领口里钻,像是无数双冰凉的指头在挠。
暮色如泼墨,自天际层层晕染开来,将青石巷染成一片幽邃的墨色。
老更夫陈六根踩着残雪,竹梆子在腰间晃荡,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他在这镇上打了三十年更,青石板路的每一道裂痕都刻在他脚底板上,可今夜的风却格外瘆人,直往领口里钻,像是无数双冰凉的指头在挠。
子时的梆子声本该清脆如裂帛,可陈六根刚举起梆子,喉咙却像被塞了团湿棉花。
巷子那头飘来几点幽绿磷火,忽高忽低地跳着,映得砖墙上的藤蔓如蜿蜒鬼手。
他眯起老眼,待看清那列队伍时,后槽牙猛地磕在舌尖上,腥甜的血味在嘴里炸开。
打头的是个纸扎童子,红袄绿裤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可那双用墨点出的眼睛,竟随着步伐缓缓转动。
后头跟着的皆是半透明的虚影,有穿长衫的教书先生,脖颈上勒着道紫红印子;有裹小脚的妇人,怀中抱着个啼哭的婴孩,那婴孩的哭声却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更骇人的是队伍中央,八仙桌上摆着口黑漆棺材,棺材盖半掀着,露出半截猩红寿衣的衣角。
陈六根的梆子“当啷”掉在雪地里。
他见过办丧事的队伍,可哪见过这般诡异的——纸人抬棺,百鬼随行,连那棺材四角的引魂幡都写着他看不懂的符咒。
他转身想跑,双腿却像在雪地里生了根,耳畔忽然响起个沙哑的声音:“老丈,借个时辰。”
说话的是个穿灰布褂的老者,就站在他身后三步远。
这人面皮蜡黄,两颊凹陷,偏生双目亮得骇人,仿佛两簇幽蓝鬼火在跳。
陈六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那老者已拄着枣木拐杖,颤巍巍地往鬼队方向去了。
拐杖点地声与梆子节奏暗合,竟是《安魂调》的调子。
“咚——”陈六根鬼使神差地摸起地上的梆子,跟着那节奏敲了一下。
这一敲,队伍里的哭声忽地轻了,纸扎童子竟转过头来,用墨点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陈六根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可手却不受控制地又敲一下:“咚——”
这次他开了口,喉咙里滚出的竟是支佶屈聱牙的曲子。
那调子像生锈的齿轮在铁板上刮擦,又似深潭里浮起的千年古藤,缠得人喘不过气。
他分明没听过这曲,却字字咬得分明:“一更天,黄泉路,纸钱引魂莫回头;二更天,奈何桥,孟婆汤里藏春秋……”
鬼队行进的速度忽然快了。
陈六根的梆子越敲越急,曲调也越发凄厉。
他看见教书先生的鬼魂突然转头冲他咧嘴笑,嘴角裂到耳根;那妇人怀中的婴孩伸出青紫小手,指甲足有三寸长。
冷汗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淌,在棉袄里结成冰碴子,可他的腿却自己迈开了,追着那队鬼影往镇外坟场去。
坟场的槐树在风里张牙舞爪,月光被枝桠割得支离破碎。
黑棺被放在个新挖的土坑旁,灰褂老者正用拐杖尖在棺材盖上画符。
陈六根的梆子声戛然而止,他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突然意识到方才唱的根本不是人间的调子。
“老丈好嗓门。”老者转过身,蜡黄脸上浮出个阴森的笑,“这安魂曲,您唱得比阴司的引魂倌还地道。”他话音未落,坟场西北角突然炸开团青烟,十几个夜游神破土而出。
这些神祇青面獠牙,手中锁链哗啦啦作响,直扑那口黑棺。
灰褂老者厉喝一声,拐杖重重跺地。
陈六根只觉脚下土地震颤,棺材盖上的符咒突然迸出金光,将夜游神们震得倒飞出去。
可那棺材里突然伸出只惨白的手,指甲乌青,正死死抠住棺沿。
“时辰到了。”老者将拐杖横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陈六根的梆子竟又自己响起来,这次节奏快得像催命的鼓点。
他看见棺材缝里渗出黑水,混着腐土的腥臭扑面而来。
那婴孩的鬼魂突然尖叫着扑向棺材,被老者甩出的黄符烧成青烟。
“快!
敲镇魂调!”老者突然冲他吼道。
陈六根的嘴比脑子还快,开口便是段从未听过的曲子。
这次调子柔和许多,像母亲哄睡时的童谣,又似春溪漫过卵石的潺潺声。
棺材里的响动渐渐弱了,可坟场的雾却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
浓雾中传来锁链拖地声,比先前夜游神的更沉重百倍。
灰褂老者脸色骤变,突然咬破指尖,在陈六根眉心点了个血点:“老丈,借你三分阳气!”陈六根只觉额间火辣辣地疼,眼前景象却突然清晰起来——浓雾里站着个黑袍人,手中铁链缠着个挣扎的女鬼,那女鬼的脸,分明与棺中伸出的手同出一辙!
“阴司缉魂使!”老者声音发颤,“这棺中魂魄阳寿未尽,怎敢强拘?”黑袍人冷笑,铁链哗啦作响:“此女犯下弑亲大罪,阎罗殿特批提前勾魂。”他说着扬起手中生死簿,泛黄纸页上赫然写着个生辰八字,正是陈六根再熟悉不过的——他早夭的独生女儿的八字!
陈六根如遭雷击。
三十年前那个雨夜,女儿突发急症,他冒雨去请郎中,回来时只见到一具冰凉的小身体。
可此刻生死簿上的批注却分明写着:“丁丑年七月半,陈氏阿囡弑母杀弟,罪当堕无间地狱。”
“不可能!”他嘶吼着扑向黑袍人,梆子脱手飞出,正砸在生死簿上。
那纸页突然自燃起来,黑袍人怒吼着挥动铁链,却被灰褂老者甩出的铜钱剑挡住。
两人斗法掀起的罡风将陈六根掀翻在地,他眼睁睁看着棺材盖被阴风掀开,露出里面穿着红嫁衣的女尸。
那女尸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怀了九个月的身孕。
陈六根的瞳孔猛地收缩——女儿去世时,腹中分明没有胎儿!
灰褂老者突然喷出口鲜血,染红了手中符咒:“老丈,快敲送魂调!
这孽障借尸还魂,要拿全镇人当替死鬼!”
陈六根的牙齿打颤,可手指却稳稳捡起梆子。
这次他没等曲调自己冒出来,而是将三十年更夫生涯里听过的所有丧曲糅合在一起,敲出个前所未有的调子。
那声音时而如杜鹃啼血,时而似孤雁哀鸣,惊得坟场乌鸦扑棱棱乱飞。
女尸的肚子突然裂开道血口,无数黑发从中涌出,瞬间缠住黑袍人的铁链。
灰褂老者趁机将铜钱剑刺入女尸眉心,可剑尖刚触到皮肤就发出“滋滋”声,竟被血肉腐蚀。
陈六根的梆子声陡然拔高,他看见自己指尖渗出血珠,顺着梆子纹路蜿蜒而下,竟在雪地上画出道血符。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他突然扯着嗓子喊出句道诀,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
这是他年轻时在道观外听过的小沙弥念的经文,此刻竟自然流淌而出。
血符亮起金光,将女尸的黑发逼退三尺。
黑袍人趁机抛出勾魂索,正套在女尸脖颈上。
女尸发出非人的尖啸,坟场的墓碑纷纷炸裂。
陈六根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这声波震碎,却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保持清醒。
他的梆子敲出最后三声,竟与子夜的梆子声完美重合。
女尸的动作突然僵住,黑发如退潮般缩回腹中,棺材盖“哐当”合拢。
晨光刺破浓雾时,坟场只剩个空棺和半截铜钱剑。
灰褂老者盘坐在槐树下,面色灰败如纸。
陈六根的梆子裂成两半,他握着半截梆子,看着掌心血迹已干涸成褐色的纹路。
“那女鬼……”他刚开口,老者便摆摆手:“她本是你女儿投胎转世的母体,可惜被邪祟占了身子。
昨夜若非你敲出安魂三调,这镇子早成了鬼蜮。”老者说着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刻着符咒的桃木牌,“带着它,今后你打的更声,便是百鬼的安魂曲。”
陈六根接过木牌时,听见远处传来鸡鸣。
他转头望去,坟场西侧有座新坟,墓碑上刻着“陈门阿囡之墓”,生卒年月却是三十年前。
老者的身影已在晨雾中模糊,唯有那句“子时莫看黄历”的告诫,随着北风钻进他耳中。
打那日起,镇上人发现老更夫的梆子声变了。
从前是“笃笃——当!”,如今却成了“呜——呀——”,似哭似叹,听得人心里发毛。
可说来也怪,自那以后,镇上再没闹过邪祟,连夜啼的婴孩听闻这梆子声都会安静下来。
只有陈六根知道,每当他敲起那三调,总能看见个穿红嫁衣的虚影在屋顶徘徊。
那影子从不靠近,只是远远望着他,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消散。
他也不惧,照旧敲着变了调的梆子,在这阴阳交界处,为游魂野鬼送行,也为三十年未见的亡女,敲一曲迟来的安魂曲。
青石板上的晨霜未化,陈六根的梆子声已碾碎了残夜。
他照例在卯时三刻拐进豆腐巷,却见巷口蹲着个蜷成虾米的身影。
那人裹着件油渍斑斑的灰鼠皮袄,露在外头的头发像团枯草,怀里死死抱着个青布包袱,包袱皮上绣着半朵褪色的并蒂莲。
“这位爷……”陈六根用梆子尖轻轻戳了戳那人肩膀。
灰鼠皮袄猛地一颤,抬起头时,露出张布满刀疤的脸。
左眼是颗浑浊的琉璃珠子,右眼却亮得瘆人,活像暗夜里独行的狼。
“老丈可知哪里有收留外乡人的铺子?”刀疤脸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生铁,喉咙里滚着团湿漉漉的痰音。
他说话时总下意识用包袱抵住心口,仿佛那里面揣着活物。
陈六根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传来环佩叮当。
回身望去,只见个穿月白缎面长衫的公子哥摇着折扇踱来,扇面上“风流倜傥”四个字在晨光里泛着银光。
这公子生得眉目如画,偏生眼角生着颗朱砂痣,随着笑意微微颤动,倒像一滴未干的血。
“这位兄台好重的煞气。”公子哥合拢折扇,在掌心敲出清脆的响,“在下谢云归,平生最爱结交江湖豪杰。
兄台若不嫌弃,城西悦来客栈的酒钱,谢某还是付得起的。”他说话时目光总往那包袱上瞟,袖中隐约露出半截缠着金丝的符绳。
刀疤脸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黑血。
他慌忙用袖口去擦,却把包袱皮蹭开道口子,露出半截乌木匣子。
匣面雕着九头相柳,蛇瞳处嵌着两颗鸽血红宝石,在晨光里泛着妖异的血光。
陈六根的梆子“当啷”掉在地上。
这匣子他认得——三十年前,有个游方道士在镇口摆摊算命,用的便是这等形制的乌木匣。
那道士后来因私炼尸油被官府抓走,临刑前夜,牢房里传出过九头蛇的嘶鸣。
“此乃家传宝物,不便示人。”刀疤脸将包袱裹得更紧,踉跄着往巷尾走去。
谢云归却展开折扇挡在他身前,扇骨间突然射出三枚透骨钉。
钉子在触及包袱的刹那,竟被九头蛇的蛇瞳红光熔成铁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滋啦”作响。
“相柳匣!”谢云归的折扇“啪”地收拢,眼中迸出狂热的光,“传闻此匣封着上古凶兽相柳的一缕残魂,得之可驭百鬼。
兄台若肯割爱,谢某愿以半部《黄庭经》相换。”他说话时,腰间玉佩突然泛起青光,映得整条巷子都染上层冷色。
刀疤脸突然发出夜枭般的笑声,左眼的琉璃珠竟渗出黑血:“谢公子好眼力,可惜这匣子认主。
你且看——”他猛地掀开包袱,乌木匣上的蛇瞳突然转动起来。
九道血光冲天而起,巷子两侧的砖墙应声而裂,爬出无数漆黑的蛇影。
陈六根的梆子在此时发出龙吟般的清鸣。
他不知何时已咬破舌尖,将精血抹在梆子纹路上。
三十年前那灰褂老者给的桃木牌突然发烫,在他胸前烙出个血印。
血印化作金符,将扑到面前的蛇影烧成青烟。
“有趣。”谢云归足尖轻点,整个人倒悬在半空。
他广袖翻飞间,无数黄符如蝶纷飞,在蛇群中炸开团团紫火。
可那相柳匣却越转越快,九头蛇的虚影在匣口若隐若现,每现一次,地面就多出条三指宽的裂缝。
“老丈快走!”刀疤脸突然将乌木匣抛向空中,自己却被蛇影缠住脚踝。
他右眼迸发出诡异的绿光,掌心浮现出蛛网般的血纹:“这匣子本就是我从谢家祖坟盗来的,今日便还给你们这些牛鼻子!”他说话时,匣中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仿佛有巨兽在匣底挣扎。
谢云归脸色骤变,折扇化作流光直取刀疤脸咽喉。
可那蛇影突然结成盾牌,竟将折扇生生震回。
陈六根的梆子声在这时陡然一变,敲出个似曾相识的调子——正是那夜在坟场敲的安魂曲。
蛇群的动作突然迟缓下来。
相柳匣上的红宝石开始渗血,顺着雕纹蜿蜒而下,在匣底汇成个血阵。
刀疤脸狂笑着撕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狰狞的伤口:“谢家老祖当年用我全族炼制相柳魂,今日我便让这凶兽吞了你们这些伪君子!”他说话时,伤口里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成群的蜈蚣。
谢云归的玉佩突然迸发出刺目光芒。
他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三界侍卫,五帝司迎。
急急如律令!”符咒化作金色锁链缠住相柳匣,可那匣中的锁链声却越来越响,震得整条巷子的砖瓦簌簌掉落。
陈六根的梆子裂开道缝隙。
他忽然想起灰褂老者的话:“安魂曲需以心头血为引。”此刻他胸前的桃木牌已嵌进肉里,血顺着衣襟流到梆子上,竟在梆面刻出新的纹路。
那纹路像条蜿蜒的河,又似张开的巨口,将漫天蛇影尽数吞没。
“老东西,你究竟是谁!”谢云归的折扇“咔嚓”折断,他终于露出慌乱神色。
相柳匣上的血阵已蔓延到地面,青石板缝里钻出森森白骨,竟是三十年前被活祭的谢家奴仆。
刀疤脸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身体像漏气的皮囊般干瘪下去,化作具裹着蛇皮的骷髅。
陈六根的梆子声突然拔高。
他看见自己双手变得透明,三十年打更生涯里听过的所有声响——子夜的更鼓、婴孩的啼哭、寡妇的啜泣——都化作金色符文,顺着梆子流进相柳匣。
匣中的锁链声变成了哀嚎,九头蛇的虚影渐渐凝实,可每凝实一分,陈六根的身体就透明一分。
“住手!”谢云归突然抛出个青铜罗盘。
罗盘在空中滴溜溜转着,射出十二道银光钉住相柳匣。
他额角青筋暴起,显然在强行催动某种禁术:“这老更夫是至阳之体,相柳若吞了他,定能冲破封印!”
陈六根却笑了。
他想起女儿夭折那夜,也是这样笑着将最后口热汤喂给啼哭的婴孩。
此刻他的梆子已化作飞灰,可那安魂曲却从他胸腔里震出来,震得相柳匣上的血阵寸寸龟裂。
九头蛇的虚影发出不甘的嘶吼,化作黑烟钻回匣中。
谢云归的罗盘突然炸裂。
他倒飞出去撞在墙上,嘴角溢出血丝:“不可能……你明明是个凡人……”他挣扎着要摸腰间符袋,却见陈六根的指尖亮起一点金芒。
那金芒越来越盛,竟将整条巷子照得如同白昼。
“老朽打更三十年,敲醒过无数游魂。”陈六根的声音变得空灵,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却不知自己才是那最该醒的。”他胸前的桃木牌彻底融入血肉,露出心口处狰狞的疤痕——那疤痕的形状,竟与相柳匣上的蛇纹一模一样。
谢云归突然惨叫起来。
他看见自己双手开始蛇化,鳞片顺着小臂往上蔓延。
相柳匣不知何时已飘到陈六根头顶,匣中伸出无数金色锁链,将他与匣子连在一起。
锁链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正是三十年前灰褂老者在坟场刻过的安魂咒。
“原来你才是谢家真正的祭品……”谢云归的蛇瞳里终于露出恐惧,“当年老祖用至阳之体封印相柳,却不知这至阳之体会转世轮回。
你每敲一次更,就是在加固封印……”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已化作条黑蛇,钻进地缝消失不见。
陈六根感觉身体越来越轻。
他看见相柳匣上的蛇瞳渐渐合拢,九头蛇的虚影化作温柔的光,笼罩住整座镇子。
那些曾被他超度的亡魂从地底升起,对着他盈盈下拜。
为首的竟是个穿红嫁衣的女子,眉眼与他记忆中的女儿有七分相似。
“爹爹,该回家了。”女子伸出手,掌心托着朵并蒂莲。
陈六根忽然想起,女儿下葬那日,坟头确实开过这样的花。
他笑着握住那朵花,身体化作漫天金粉,随着晨风飘向远方。
三日后,有人在镇外乱葬岗发现具骸骨。
骸骨心口处嵌着块桃木牌,牌上刻着行小字:“安魂人陈六根之墓”。
更奇的是,每当子夜时分,总能听见若有若无的梆子声,混着支缥缈的曲子,引得夜游的孤魂纷纷驻足。
悦来客栈的掌柜说,有夜客曾见过个穿灰鼠皮袄的刀疤脸,在客栈后院埋着个乌木匣子。
匣面雕着九头相柳,可蛇瞳处嵌着的,却是两颗温润的明珠。
而谢家祖宅的祠堂里,那幅供奉了百年的老祖画像突然渗出黑血。
血迹在墙上蜿蜒成符咒,正是当年灰褂老者在坟场画过的安魂咒。
有胆大的家丁凑近细看,发现咒文中央端坐着个更夫,左手持梆,右手握符,眉心一点朱砂红得耀眼。
镇东头的私塾先生却说,那日他在书斋里临帖,忽听得窗外传来熟悉的梆子声。
抬头望去,只见个佝偻的身影正沿着青石板路远去,腰间的梆子泛着温润的金光。
他追出门时,只捡到片沾着晨露的槐叶,叶脉间隐约可见行小字:“一更天,黄泉路,纸钱引魂莫回头;二更天,奈何桥,孟婆汤里藏春秋……”
从此这镇上的更夫都换了规矩。
子时的梆子不再清脆,而是带着种悠远的韵律,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安魂曲。
过路的商贾都说,这镇子的夜晚格外安宁,连客栈里的婴孩都整夜安睡。
只是偶尔有醉汉在月下独行时,会看见个灰衣老者立在墙头,梆子声起时,满城灯火都温柔地摇晃起来。
青石巷的苔痕又厚了三寸,陈六根的梆子声却再没响过。
镇民们都说老更夫跟着百鬼游街去了,可打更的活计总得有人接。
新来的更夫叫王二愣,二十出头的后生,愣头愣脑却生得一副铁塔般的身板,往巷口一站,活像尊门神。
头月值更,王二愣就撞见了邪乎事。
那日霜降,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西街王寡妇家的黄狗突然对着空气狂吠。
王二愣拎着灯笼凑近,却见狗眼珠子瞪得溜圆,直勾勾盯着自家院墙。
他顺着狗视线的方向望去,月光下分明立着个佝偻人影,手里攥着半截断梆子。
“谁?”王二愣的嗓门震得瓦片簌簌响。
那人影却缓缓转过身,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竟是陈六根!
只是此刻的老更夫面色青灰,脖颈处缠着圈黑绳,绳结上拴着枚青铜铃铛,每走一步就发出“叮铃”脆响。
王二愣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
他记得清楚,陈六根下葬那日,镇东头的仵作亲自验的尸,棺材板钉得死死的。
可眼下这老更夫不仅活生生立着,脚底下还没影子!
他抄起灯笼就要砸,却见陈六根突然咧嘴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里吐出句话:“后生,镇东头井里……有东西。”
话音未落,青铜铃铛的响声突然变得急促。
陈六根的身影如烟雾般散开,王二愣的灯笼“啪”地摔在地上,火苗舔上枯叶,转眼燃成片火海。
他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往镇东头跑,背后传来黄狗凄厉的哀嚎。
镇东头的老井藏在槐树林里,井沿的青石被麻绳磨出道道深痕。
王二愣举着火把探头往下看,井水黑得像化开的墨汁,水面漂着层油亮的红光。
他刚要后退,脚下突然一软——整块井台竟在往下陷!
“救命!”王二愣的呼救声卡在喉咙里。
他看见井水开始打旋,漩涡中心浮出截白森森的指骨,指节上还套着个翡翠扳指。
这扳指他认得,正是谢家老太爷下葬时戴的陪葬品!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传来破空声。
王二愣只觉后领一紧,整个人被拽得倒飞出去。
他踉跄着站稳,抬头便见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腰间别着把黢黑的铁尺,正是县衙新来的捕头周铁衣。
“不要命了?”周铁衣的嗓音像生铁在砂纸上磨,“这井连着暗河,底下泡着谢家三十七口棺材。”他说着掏出枚铜钱,屈指弹向井口。
铜钱刚触到水面就发出“滋啦”声,转眼被腐蚀得只剩半边。
王二愣的腿肚子直打颤:“谢、谢家不是三年前就搬去省城了么?”周铁衣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
纸包里裹着块龟甲,甲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蝌蚪文,此刻正泛着诡异的蓝光。
“谢家是搬了,可他们把镇子当成了养尸地。”周铁衣将龟甲按在井沿,蝌蚪文突然游动起来,在青石上拓出个血红的符咒,“三年前那场大旱,就是谢家用尸油改了风水。
他们要等百鬼夜行那日,用全镇人的生魂祭相柳。”
王二愣的脑子“嗡”地炸开了。
他想起陈六根说的“井里有东西”,想起谢云归那夜在巷子里与刀疤脸斗法的场景,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老更夫的死不是偶然,整个镇子都是谢家布下的棋盘!
“那、那现在咋办?”他话音未落,槐树林里突然刮起阴风。
周铁衣的铁尺“锵”地出鞘半寸,寒光映出他眉骨处道狰狞的刀疤:“等。
谢家今晚要开鬼门,咱们就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戌时三刻,月隐星沉。
王二愣跟着周铁衣伏在井边的草垛里,冻得直打摆子。
忽然,井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腐臭味熏得人直犯恶心。
周铁衣猛地按住他肩膀,铁尺完全出鞘,刃口泛着幽蓝的光。
第一具浮尸是谢家的大管家。
他穿着下葬时的绸缎寿衣,眼窝里钻出两条蛆虫,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
紧接着是二姨太、三少爷……三十七口棺材里的人,竟一个不少地漂了上来。
更可怕的是,每具尸体的天灵盖上都插着根青铜钉,钉尾系着红线,另一头拴在井底的大槐树根上。
“锁魂钉。”周铁衣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谢家老祖这是要炼尸兵。”他话音未落,井底突然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
王二愣眼睁睁看着那些浮尸的指甲开始疯长,皮肤下鼓起条条青筋,仿佛有活物在皮下蠕动。
“退后!”周铁衣拽着王二愣暴退三丈。
他们刚离开的位置,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中涌出刺骨的阴风,卷着片片纸钱,纸钱上赫然印着谢家的族徽。
洞口深处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却震得地面发颤。
周铁衣的铁尺横在胸前,突然咬破指尖在尺面画符。
王二愣这才看清,铁尺内侧刻着行小字:“民调局制”。
“原来你是上头派来的。”王二愣的声音发颤。
周铁衣没接话,目光死死盯着洞口。
终于,个穿玄色道袍的身影踏着纸钱走出,正是谢云归!
只是此刻的他双目赤红,眉心的朱砂痣变成了血窟窿,汩汩流着黑血。
“周捕头好眼力。”谢云归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可惜你们来晚了。
子时一到,相柳破封,这镇子就是最好的祭坛。”他说着甩出袖中符绳,绳头竟拴着个挣扎的魂魄——正是陈六根!
老更夫的魂魄被锁在符纸里,透明的手掌正徒劳地抓挠着空气。
王二愣的眼眶“唰”地红了,他想起那夜陈六根给自己示警的模样,想起老更夫三十年如一日的梆子声,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抄起块石头就往谢云归脸上砸。
“找死!”谢云归轻笑一声,符绳突然绷直。
陈六根的魂魄发出凄厉的惨叫,身形开始变得透明。
周铁衣的铁尺却在这时劈在符绳上,迸出串火星。
他趁机将龟甲按在谢云归胸口,蝌蚪文瞬间化作锁链,将人捆了个结实。
“你以为民调局的人只会画符?”周铁衣的铁尺抵住谢云归咽喉,“三年前你们谢家在省城盗墓,挖出相柳匣那日,就该想到有今天。”他说话时,井底的锁链声越来越响,仿佛有巨兽正在苏醒。
谢云归突然狂笑起来,七窍开始流血:“你们以为封得住相柳?
看看天上!”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本该漆黑的夜空竟泛起血光,北斗七星的位置被七颗血红的星辰取代。
王二愣突然想起陈六根教过的谚语:“七星连珠,百鬼夜行。”
“时辰到了。”谢云归的身体突然鼓胀起来,像只充气的皮球。
周铁衣脸色骤变,拽着王二愣就往镇外跑。
他们刚冲出槐树林,身后就传来震天动地的轰鸣。
回头望去,镇东头的老井喷出冲天血柱,无数黑影顺着血柱爬向天空。
王二愣的腿肚子转了筋,却被周铁衣拖着继续跑。
他们跑到镇外的破庙时,身后已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
周铁衣将龟甲按在庙门上,蝌蚪文化作金光将庙宇罩住。
透过门缝,王二愣看见镇子方向火光冲天,无数游魂在火中哀嚎,而血柱顶端,隐约可见条九头巨蛇的虚影。
“相柳要现世了。”周铁衣的铁尺插在地上,尺身开始发烫,“但谢家漏算了一件事——陈六根的魂魄还没散。”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拔开塞子的刹那,陈六根的魂魄飘了出来。
老更夫的魂魄比先前更淡了,却对着周铁衣深深一揖:“多谢大人留老朽残魂。
这安魂曲,老朽还能再敲一回。”他说着化作道流光,钻进了王二愣手中的梆子里。
王二愣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敲起梆子。
这次的声音与以往都不同,像是千万人在同时吟唱,又似黄泉路上的引魂幡在猎猎作响。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扭曲变形,渐渐化作陈六根的模样。
而梆子每响一声,血柱中的相柳虚影就淡一分。
谢云归的惨叫从镇子方向传来。
他此刻已化作半人半蛇的怪物,正被无数锁链缠住。
那些锁链分明是陈六根梆子声所化,每道锁链上都刻着安魂咒。
王二愣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老更夫三十年的梆子声,早就在镇子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
“不可能!”谢云归的蛇尾拍碎半边屋顶,“相柳是上古凶兽,怎会被凡人的梆子……”他话音未落,血柱突然倒卷。
王二愣看见陈六根的魂魄从梆子中升起,手中握着把由梆子声凝成的长刀,对着相柳的虚影狠狠劈下。
这一刀仿佛劈开了阴阳两界。
王二愣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撕裂,却死死咬住牙关。
他看见相柳的九个头颅逐一炸裂,化作漫天血雨。
而谢云归的蛇身开始寸寸崩解,最后化作团黑烟,被陈六根的魂魄吸入口中。
天光渐亮时,血雨停了。
王二愣瘫坐在破庙里,手中的梆子已化作齑粉。
周铁衣的铁尺插在身旁,尺面多了道裂纹。
他望着镇子的方向长叹一声:“谢家经营百年的局,到底败给了个打更的。”
日上三竿时,镇民们陆陆续续回到镇上。
他们发现西街王寡妇家的黄狗还活着,只是瞎了只眼;镇东头的老井被碎石填平,井底挖出三十七口空棺材;而陈六根的坟前,多了个崭新的梆子,梆面上刻着行小字:“子时莫问归期,寅时自有天明”。
王二愣接了更夫的活计,却再没敲过子时的梆子。
他改在寅时打更,梆子声里总带着股悠远的韵律。
有夜归的樵夫说,每逢月圆之夜,能看见个佝偻人影跟在他身后,手里攥着半截断梆子,脖颈上的青铜铃铛却再没响过。
周铁衣在镇上待了半月就走了。
临行前他将民调局的令牌交给王二愣,背面刻着行小字:“安魂者,守夜人”。
王二愣没接,只指着远处晨雾中的镇子说:“您瞧,那梆子声又起了。”
果然,薄雾中传来熟悉的“笃笃”声,只是这次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温柔。
王二愣望着晨光中的镇子,突然明白过来——原来真正的安魂曲,从来都不是敲给鬼听的。
“哪两样?”县志官来了兴致。
货郎却不再言语,只是敲响手中的梆子。
那声音清越如泉,惊得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起。
县志官望着货郎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腰间挂着个青铜铃铛,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来源:海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