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得刚到南方打工那会儿,宿舍八个人挤在一间半大不小的房间里,夏天闷热得像蒸笼。
樱桃与亲情
"两箱500,先给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听见表妹小念吸气的声音。
"哥,你真变了。"
挂断电话,我望着窗外郊区厂房的灰色烟囱,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
1992年的春天,我已经离开家乡整整五年了。
这五年,我从一个满怀憧憬的乡下小子变成了精打细算的打工仔。
记得刚到南方打工那会儿,宿舍八个人挤在一间半大不小的房间里,夏天闷热得像蒸笼。
我每天在流水线上站十二个小时,手上的茧子厚得能夹住一根针。
老乡们常说,南下的每一步都是用血汗铺的路。
那时候,一个月能攒三百块钱已经是笑得合不拢嘴的事儿。
刚来的头一年,我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寄回去一百,自己留一百,剩下的钱交房租、吃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那时候,写信是我和家乡唯一的联系。
小念的字迹圆圆的,像黄豆粒一样整齐,信纸上总带着家乡泥土的气息。
"哥,你啥时候回来呀?家里的柿子树又结果了,红彤彤的,像挂满了小灯笼。"
"哥,你在城里还习惯吗?听说你们那边有电梯,人站在里面不用动就能上楼,真神奇!"
我的回信总是简短干涩:"工作忙,有空再回。城里没啥好,就是累。你好好读书。"
慢慢地,家里来信越来越少,我回信也越来越简短。
家乡的事渐渐变得遥远,就像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的故事,跟我没多大关系。
我的生活被车间里的机器声和宿舍里的鼾声填满。
前几年,老家来人,说是要我回去相亲。
我摆摆手:"哪有那闲工夫?趁年轻多赚点钱要紧。"
家里人失望而归,我也习惯了这种被乡亲们称为"三不归"的生活——年不归,节不归,喜事不归。
五一假期前,厂里刚发了季度奖金。
我手头宽裕了些,正打算去广州看看,也许再添件像样的衬衫,在富丽堂皇的商场里逛一逛,感受一下"大城市"的味道。
表妹的电话却打乱了计划,说老家大樱桃熟了,托我帮忙带两箱回城里卖。
当我脱口而出要价500时,心里其实咯噔一下。
这是我这些年养成的习惯,在工厂里学会的,每一分钱都要算清楚。
吃饭时多拿一个馒头,要记得明天少拿一个;买衣服时,宁可多走两条街,也要去便宜五块钱的小店。
钱,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尺。
手表、电视机、冰箱——这是我记在本子上的"三大件"。
等我都买齐了,就是成功的标志,就能挺起腰杆回老家了。
可那个清单,总是添了又划,划了又添,好像永远完不成似的。
夜里睡不着,我翻出压在箱底的老相册。
泛黄的照片里,十二岁的我站在小学教室门口,比出一个大大的"V"字,旁边是八岁的小念,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见牙不见眼。
照片背面写着:"永远的好哥哥,永远的好妹妹。"
字迹已经褪色,但那天的场景却清晰如昨。
那是小念刚上小学的第一天,我牵着她的手走进校门,怕她被大孩子欺负。
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小念得了重病。
那时她才八岁,脸蜡黄蜡黄的,躺在县医院的白床单上像个瓷娃娃。
医生说需要输血,父母正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我和小念相依为命。
我二话没说,伸出了胳膊。
那針扎下去的时候,我疼得直冒冷汗,但看着血袋里慢慢流满的鲜红,心里却暖烘烘的。
"哥,你真好。"小念虚弱地笑着,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时候,她送给我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一颗红色的玻璃珠子。
"这是我的宝贝,送给你,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我把那颗珠子穿在一根线上,一直挂在脖子上,像护身符一样。
来南方的时候,我把它藏在了箱底,怕被宿舍里的人笑话。
现在翻出来,红色的珠子依然闪着微光,像一颗小小的樱桃。
窗外的雨下了一夜。
清晨,我收拾行李,买了张回乡的硬座票。
同宿舍的老张看我背包,诧异道:"常娃子,这不像你啊,平时五一都是抢加班的主儿,这回咋想起回家了?"
"有点事。"我含糊地应着,把那颗红色的玻璃珠子重新挂回了脖子上。
火车上挤满了人,像沙丁鱼罐头。
座位上三个人挤着,过道里站满了提着大包小包的乘客。
车厢里弥漫着汗臭和烟味,还有塑料袋里食物的气息。
邻座是个上了年纪的工人,头发花白,手上的老茧比我的还厚。
闻到我身上的机油味,他亲切地问:"回家啊?"
"嗯,帮表妹带东西。"
"家里人盼着你吧?"
我没答话,望着窗外飞驰的田野发呆。
记忆中的家乡像一幅水墨画,越来越淡,但始终抹不去。
那片樱桃园,是我童年最快乐的地方。
春天,樱桃树开花时,整个山坡白茫茫一片,像铺了一层雪。
我和小念常常在花下捉迷藏,被花粉熏得直打喷嚏。
夏天,果子熟了,我们提着竹篮去摘,嘴巴和手指都染得通红。
吃不完的樱桃,小念会做成樱桃酱,装在玻璃罐子里,甜甜的,可以吃一整个冬天。
"闺女在等你吧?"老工人又问。
我摇摇头:"表妹。"
"哦,表妹啊。"老工人点点头,眼睛里有了然的神色,"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
我没接话,心里却翻江倒海。
我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了?
500块钱,对现在的我来说不算多,但对老家人来说却是一笔大数目。
小念找我帮忙,一定有她的难处。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珠子,心里有点发烫。
火车晃晃悠悠,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
透过窗户,我看到远处的山峦渐渐变得熟悉。
那片青翠的山坡,那条蜿蜒的小溪,那座红砖的小学校——家乡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
到站时,天已经擦黑了。
火车站还是老样子,破旧的候车室,泛黄的墙皮,几盏昏暗的灯泡。
我背着包走出站台,意外地看到小念站在出口处。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碎花布衫,扎着马尾辫,脸晒得黑黑的,不再是记忆中的小丫头,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看见我,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有了细纹。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500吗?"
"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笑笑,"先回家吧。"
小念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就像小时候一样。
只是以前都是我骑车,小念坐在后面,抓着我的衣角,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家里都好吗?"我问。
"都挺好的。就是爹的身体..."小念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声音比电话里要沙哑许多,像是哭过。
路过供销社时,看到一群人围着电视机,正在看《渴望》。
刘慧芳的脸在黑白屏幕上一闪一闪的,台下的人看得聚精会神。
"那个刘慧芳咋就这么命苦呢?"一个大婶感叹道。
"可不是嘛,这电视剧好看,看得我直掉眼泪。"另一个附和着。
我笑了笑,心想城里的彩电早就普及了,这里还在看黑白的。
县城的变化不大,街道还是那么狭窄,路灯还是那么昏暗。
只是多了几家私人开的小店,门口挂着花里胡哨的招牌。
经过一家理发店时,看到里面架着一台录像机,正在放《新鸳鸯蝴蝶梦》,林青霞的歌声飘出来:"几度夕阳红,几度春风,轻轻的一吻,已变成空..."
"哥,你在城里住的啥样的房子?"小念问。
"就那样吧,还行。"我含糊地说,不想让她知道我和七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的窘境。
"你呢?在家里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就是..."小念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我知道她有心事,但没有追问。
到家已是傍晚。
院子里,几个乡亲正在帮忙整理樱桃。
看见我,他们纷纷打招呼:"老常家的大小子回来了!"
"哟,小常回来了,长高了啊!"
"城里好吧?听说工资高着呢?"
我笑着应付着,心里却有些不自在。
这些年,我寄回家的钱少得可怜,甚至过年都不回来,却从没听家里人抱怨一句。
小念的养父——我的大舅坐在堂屋里,正在捆扎樱桃箱。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娃儿回来了!"
我这才发现,五年不见,大舅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田地里的沟壑一样深。
他比我记忆中瘦了许多,脸色蜡黄,手上的青筋凸起,腰也驼了。
"舅舅。"我叫了一声,鼻子有点发酸。
大舅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辈子在田里刨食。
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天不亮就出门,披星戴月地回来,腰板却总是挺得笔直。
现在看他这副模样,我心里一紧。
"别站着了,快进来吃饭。"大舅指了指屋里的桌子。
饭桌上摆着几个家常菜:炒青菜、腌萝卜、煎鸡蛋,还有一盘樱桃。
樱桃又大又红,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尝尝,今年的樱桃特别甜。"大舅夹了一颗放在我碗里。
我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发,一下子把我带回了童年。
吃饭时,我才知道这两箱樱桃是给大舅准备的。
那个憨厚的男人收养了无父无母的小念,如今得了肝病,身体每况愈下。
医生说要多吃新鲜水果,可是县城里的樱桃贵得离谱,小念拿不出那么多钱,想托我帮忙从老家带些去县城卖,挣点钱给大舅看病。
"樱桃养人,爹说了,吃了就能挺过这个夏天。"小念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人攥住了,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想起大舅那双粗糙的大手,曾经怎样帮我和小念搭起秋千,教我们认识庄稼,在我发烧时半夜三更背我去镇上打针。
而我,竟然向自己的亲人狮子大开口。
"对不起,小念,我不知道..."
"没事的,哥。"小念笑了笑,"我知道你在城里不容易。"
她伸手摸了摸我脖子上的红珠子,眼睛亮了起来:"你还留着呢?"
"一直戴着。"我撒了个谎。
夜深了,院子里只剩下几声犬吠和蛐蛐的叫声。
我辗转难眠,起身来到后院。
月光如水,洒在樱桃树上,那些熟透的果子像一颗颗红宝石,闪闪发光。
我轻轻摘下一颗,放在嘴里。
甜中带酸,汁水四溢。
蓦地,一个模糊的记忆浮现出来。
小时候,我和小念曾在这片园子里捉迷藏,嘴巴和手指都染得通红。
樱桃树旁边有一口老井,井台上刻着我们的名字。
我循着记忆走去,果然,在月光下,依稀可见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和一个小小的心形。
那是我十岁生日那天刻的,用的是父亲的一把小刀。
"常阳❤小念"
手指抚过那粗糙的刻痕,青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时的我们,单纯而快乐,只因为能摘到一篮樱桃就高兴得跳起来。
而现在的我,却为了五百块钱,对至亲之人冷言相对。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泥土和果实的清香。
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不知不觉,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我回到屋里,看到小念正在整理樱桃,一颗一颗地擦拭,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里。
"我来帮你。"我走过去,拿起一块干净的布。
"不用了,哥,你休息吧,坐了一夜的火车,肯定累了。"
"不累。"我接过她手中的布,开始擦拭樱桃。
那些果子饱满而晶莹,每一颗都像一个小生命,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小念,对不起。"我终于说出了这句压在心底的话。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小念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我知道你在城里不容易。"
"不,我变了。"我低下头,"我忘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哥,人都会变的。"小念轻声说,"但有些东西不会变。"
她指了指我脖子上的红珠子。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包。
"给,五百块。"我把钱递给她,"不,不只是五百,这是我这几个月的积蓄,拿去给舅舅看病吧。"
小念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哥,我不能要你的钱。"她摇摇头,"我只是想让你帮忙带樱桃去县城卖,挣点钱给爹看病。"
"那我帮你卖。"我坚定地说,"但这钱你必须收下,就当是我这些年欠你们的。"
小念的眼眶红了,但她没有哭出来,只是点点头:"好,我收下,但不是因为你欠我们的,而是因为我们是家人。"
那一刻,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融化了。
第二天清晨,我主动去集市卖樱桃。
乡亲们认出我来,热情地招呼:"老常家的大小子回来了!"
"娃儿,这樱桃多少钱一斤?"
"五块钱。"我答道,心里有点忐忑,怕卖不出去。
"哟,这么贵啊?"一个大婶皱起眉头。
"这可是地里自己种的,没打农药,而且今年的特别甜,您尝一颗就知道了。"我连忙解释。
大婶将信将疑地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哎呀,是挺甜的!"她眼睛一亮,"给我称两斤。"
渐渐地,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我也要两斤!"
"给我来一斤,孙子喜欢吃。"
"这樱桃确实不错,比县城里卖的好吃多了。"
不到中午,两箱樱桃就卖得差不多了。
我清点了一下钱,足足有一千多块。
这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道去了趟药店,买了一些滋补的中药材。
想着舅舅的身体,又去集市买了新鲜的猪肝和大骨头,准备炖汤给他补身子。
回到家,我把卖樱桃的钱和剩下的果子一起交给了小念。
"卖得不少,够给舅舅看几次病了。"
小念接过钱,眼睛亮晶晶的:"谢谢你,哥。"
"别客气,应该的。"我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着樱桃,说着这些年的变化。
"城里是不是特别热闹?"小念好奇地问。
"嗯,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马路宽得很,晚上灯火通明,跟白天似的。"
"那你为啥不早点回来看看?"舅舅问,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关心。
我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啊,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是因为害怕面对家乡的贫困?还是怕别人说我这些年在城里没有出息?
"我...我怕给你们添麻烦。"我艰难地说。
"傻孩子,"舅舅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家里人永远不会嫌你麻烦。"
这句朴实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的一扇门。
这些年,我一直把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以为只有钱才能证明我的价值。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价值不在于口袋里有多少钱,而在于心里装着谁。
第三天,我把最好的一箱留给了小念,还偷偷塞了两百块钱在樱桃下面。
临走前,我和小念一起去了樱桃园。
树下,我们找到了那口老井,井台上的刻痕依然清晰。
"常阳❤小念"
小念蹲下来,轻轻抚摸那些字迹:"记得吗?那年你十岁生日,非要在这儿刻下名字,说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忘记彼此。"
我点点头,心里一阵感慨。
"我从来没忘记过。"小念站起来,望着满山遍野的樱桃树,"每年樱桃熟了,我都会想起你。"
回城的路上,小念送了一程。
站在火车站月台上,她递给我一个小布包。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樱桃干,我自己做的,带回去慢慢吃。"
我接过来,揣在怀里,感觉那里面不只是樱桃干,还有家乡的味道和亲人的牵挂。
"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快了。"
火车开动了,小念的身影渐渐远去,但她的笑容却印在了我的心里。
窗外,樱桃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片红色的海洋。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珠子,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等回到城里,我要好好写信给家里,告诉他们我在这边的真实生活,不再隐瞒,不再逃避。
也许明年,我可以带舅舅去大医院看看,那里的醫生和药更好。
也许后年,我可以帮小念在县城找个工作,让她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
家乡的风吹在脸上,不再陌生。
那些年我忘了一件事:亲情,不是用钱来计算的。
就像这满山遍野的樱桃,需要春天的雨水和阳光,才能结出最甜的果实。
而我,需要家人的爱和牵挂,才能在这世间找到真正的归宿。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