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总爱用那把用了十多年的竹扫帚清理阳台,却怎么也扫不干净,扫完东边西边又飘来一层,让人不由得想起我们那代人常说的一句老话——"柴米油盐的日子,哪有不烦心的时候,可日子还不是照样过下来了"。
"妈,我想和您说件事。"儿媳月华站在我家门口,眼圈发红,"我和小峰商量好了,我们要离婚。"
那一刻,我只觉得头嗡的一声,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棍子,手中的搪瓷杯险些掉在地上。
1992年的初夏,我们县城里杨树絮漫天飞舞,宛如六月飞雪。
我总爱用那把用了十多年的竹扫帚清理阳台,却怎么也扫不干净,扫完东边西边又飘来一层,让人不由得想起我们那代人常说的一句老话——"柴米油盐的日子,哪有不烦心的时候,可日子还不是照样过下来了"。
那天早饭后,我刚用粗瓷缸子泡了杯菊花茶,打算坐在老藤椅上听听半导体里播的评书,谁知儿媳突然来访,带来了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进来说话,别站在门口。"我连忙把她拉进屋,顺手关上了格子木门。
我和老伴刘明辉年轻时都在县城的国营纺织厂当工人,我在织布车间,他在机修班,就是在厂里的舞会上认识的,那会儿单位每个月都要组织一次文艺活动,热闹得很。
退休后靠着两份工龄不短的退休金,虽说不富裕,倒也过得踏实安稳,甚至能存下些钱。
家里那台黑白电视机已经换成了14寸的彩电,老伴还添置了一台收音机,每天早起听《新闻和报纸摘要》已经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儿子刘小峰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在市区一家电子厂做技术员,穿着厂里发的蓝色工装,戴着眼镜,瘦高个子,一表人才。
两年前经厂里工会主任老杨介绍认识了在百货商店做售货员的周月华,相处不到半年就结了婚。
那天,我们拿出积攒的两百块钱给他们办了婚礼,全厂同事们都来捧场,在招待所摆了十桌酒席,还请了录像师给他们录了像,派了喜糖和喜烟,风光得很。
婚后他们租住在厂里分的集体宿舍,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每月房租只要七块钱,但是要使用公共厨房和卫生间,洗澡还得去公共澡堂,虽不方便,倒也省了不少开支。
逢年过节他们才骑着自行车回来看我们,带着些水果点心,有时还会带半只烤鸭,是百货商店旁边那家老字号烤鸭店的特产,油光发亮,香气四溢。
说实话,我对这个儿媳印象挺好,中等个子,圆圆的脸蛋,眉清目秀,说话轻声细语,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也不似那些大大咧咧不拿婆家当回事的媳妇。
勤快、懂事,对我们老两口也算孝顺,每次来都会带些水果点心,帮着收拾家务,还会给我织围巾。
"怎么会这样?你们结婚才两年啊。"我拉着月华的手,示意她坐在沙发上,那是我们用了十几年的老沙发,面料已经有些褪色,但依然结实耐用。
月华抿着嘴唇,眼泪终于滑落下来:"妈,不是小峰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就是...就是过不到一起去了。"
老伴端着搪瓷热水壶从厨房出来,听到这话,手一抖,差点将水洒在那块我们结婚时就买的蓝色地毯上。
"瞎说什么呢?年轻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老伴把热水壶重重地放在茶几上,茶几上的搪瓷缸子都跟着震了一下。
月华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原委,像是憋了很久,一下子倒豆子似的全倒了出来。
原来,他们结婚后没多久,就因为生活琐事开始争吵。
小峰对工作认真负责,常常加班到深夜;月华在商店上八小时班,每天站着服务顾客,腿脚都肿了,回家还要做饭洗衣,瞧着同宿舍其他媳妇都有婆婆帮衬,渐渐地感到委屈,睡前还要把水缸灌满,生怕第二天早上没水洗漱。
更重要的是,他们对未来有不同规划——月华想早点要孩子,安定下来;小峰却想再拼几年事业,攒足钱买房后再考虑孩子的事。
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刚踏入社会,对生活有无限憧憬,却因为现实的重担,开始了鸡毛蒜皮的争执。
"他总说现在孩子来了压力太大,可我看宿舍里的王嫂子家小孩都上幼儿园了,他们不也过得挺好吗?"月华说着,从挎包里掏出印花手帕擦了擦眼泪。
"再说了,我妈帮着带孩子,压力也不会太大啊..."月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们谈过很多次,总是不欢而散,有时候他加班回来,我想和他说说话,他眼睛都睁不开了,敷衍几句就睡了。"月华的声音带着疲惫,"现在连说话都觉得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就又吵起来,日子过得一点甜头都没有。"
我听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回想起我和老伴年轻时,不也是这样吗?那时他经常要熬夜检修机器,我被安排上夜班,两个人错开的时间比在一起的时间还多。
可我们还是咬牙挺了过来,养大了孩子,把日子过出了滋味。
谁家过日子不磕磕绊绊?可如今的年轻人似乎缺少了那份坚持和包容,遇到点风雨就想躲进屋里,哪知道人生的风雨哪有躲得过的时候?
"你们...考虑清楚了?"老伴的声音有些发涩,他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想抽根烟,但又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放了回去。
月华点点头,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小峰同意给我一笔补偿,我们已经办了离婚手续,把那个小红本撕了,各奔东西了。"
"只是...只是现在房子租金涨了不少,百货商店的宿舍又住不了太久,科长说了,离婚了就不能继续住单位宿舍,得尽快搬出去..."
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来意,却没有怪她的意思。
人家大老远跑来,总不会是专程通知我们这个消息的,想必是有难处了。
老伴皱着眉头,布满老茧的手指在膝盖上来回搓着,看上去想说什么,我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月华啊,你们的事我们做长辈的不好多干涉,大人的事大人自有主意。"我斟酌着措辞,"但你既然来了,就说明还把我们当亲人,没有因为和小峰离了就断了这份情分。"
月华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这样吧,我和你爸这些年在厂里吃商品粮,又是双职工,每个月还能剩下些钱,这么多年攒下了一些积蓄,原本是打算给小峰买房子的,看他们厂里的同事一个接一个地分了房,心里着急啊。"我顿了顿,"现在...不如给你买套小房子,安顿下来再说。"
月华惊讶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妈,您说什么?"
"我是说,我和你爸商量一下,拿出积蓄给你买套小房子,县城里的,就在百货商店附近,你上班也方便。"我重复道,声音坚定,就像当年在厂里开大会我代表车间发言那样。
月华愣住了,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打湿了她那件印花连衣裙的领口:"我...我不能要您的钱啊,那可是您的养老钱,再说我跟小峰已经...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傻孩子,缘分聚散有时,可情义哪有说断就断的?"我从茶几下面的藤编筐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我的儿媳妇,就像我那只花布缝的枕头,睡了二十多年,早就是自家人了。"
"人生路长,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先把自己安顿好,其他的事慢慢再想。"我拍着她的手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月华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妈,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用说什么,这事就这么定了。"我站起身来,走到柜子前,从放家庭存折的铁盒子里拿出了银行存折,"明天我和你爸就去银行取钱,后天就陪你去看房子。"
月华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着我的手,使劲地点头。
当晚,老伴在卧室里不停地转圈,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屋子里烟雾缭绕,像是起了雾。
"你是真疯了还是假糊涂?"老伴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愤怒,"那可是我们的全部积蓄啊!足足三万多块钱,是我们这些年省吃俭用才攒下来的,本来是要给小峰买房子的,现在他们离婚了,你倒好,要全给儿媳妇!"
"你先别急。"我坐在床边,轻声说,"老刘,咱结婚三十多年了,我什么时候做过糊涂事?"
"什么考虑?"老伴瞪大眼睛,"我看你是老糊涂了!那可是三万多啊,我们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才攒下的血汗钱!"
"他们结婚才两年,感情基础不深,遇到点困难就想到离婚。"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床单的褶皱,那是我们用了多年的老粗布床单,洗得发白却依然柔软,"我看啊,不是感情真的破裂了,而是都太年轻,经不起生活的磨难。"
"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吗?不也是天天吵架?"我笑了笑,"尤其是你大半夜去钓鱼,我在家里担心得不行,你回来我又不敢说,怕你嫌我罗嗦。要不是那会儿离婚不像现在这么容易,民政局门口排着长队,兴许我们早就散了。"
老伴的表情松动了一些,眼神中多了几分怀念。
确实,我们年轻时争吵不断,有一次甚至闹到了厂党委书记那里,差点被评为"文明家庭"的称号就这么泡汤了,还好书记耐心调解,给我们上了一堂"婚姻观"的课,我们才没有走上分离的道路,后来还真被评上了"五好家庭",挂在厂门口的光荣榜上。
"可是..."老伴还是不甘心,皱着没有几根眉毛的眉头,"为什么要把钱给月华?给了她,就等于认可他们离婚了,你不是说他们还有希望吗?"
我笑了,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绣着喜鹊的小荷包,那是月华去年给我绣的,针脚细密,一看就下了功夫:"这钱给她,一方面是让她安定下来,有个落脚的地方;另一方面,也是给小峰一个机会,让他知道我们这么看重月华,或许能让他重新思考这段婚姻的价值。"
"你就那么确定他们还能复合?现在都领了离婚证了。"老伴的声音低了下来,但眼中的怀疑还未散去。
"不确定。"我坦诚道,"但总要试一试,就像我们厂里的老话——宁愿备料多,不能工序断。如果真的缘分已尽,那这套房子就当是我们对月华这两年照顾的感谢,她这孩子不错,我舍不得就这么散了。"
"如果他们能重归于好,这不也是我们对他们的祝福吗?"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笃定。
老伴沉默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像是想通了什么:"好吧,就按你说的做,不过得先和亲家商量一下,毕竟这事关两家人,钱也不少,一套房子呢。"
"对,得和亲家说说。"我拿起热水瓶,给老伴的杯子里添满水,顺手掐灭了他刚点的烟,"少抽点,听收音机里说了,这玩意害人。"
第二天,我们就约了月华的父母见面。
亲家王福生和亲家母李桂芳是城郊农村的,祖祖辈辈种地,赶上改革开放,又赶上乡镇企业兴起,他们眼光毒辣,趁着这股东风,在市郊租了间门面开了个小卖部,卖些日常用品和零食,日子过得还算滋润,村里人都说他们有"小钱"。
我们约在县城唯一一家有些年头的老茶馆见面,那里的茶几都是红木做的,茶碗是白瓷的,没有盖子,茶水是老板亲自沏的,用大肚子的紫砂壶,香气扑鼻。
说实话,我有些忐忑,手心都是汗。
毕竟把一大笔钱给已经和儿子离婚的儿媳,在外人看来确实有些不可思议,就连我娘家的弟弟知道后都直摇头,说我是被人戴了"糊涂帽子"。
亲家王福生还是那副憨厚模样,皮肤黑黝黝的,看得出是常年在外面跑生意晒的,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格子衬衫,头发用发蜡梳得油光发亮;亲家母李桂芳则精明能干,染了头发,戴着一对小金耳环,一看就是常年操持家务生意的人,说话利索,眼神犀利。
"两位亲家,真是不好意思啊,这大热天的把你们叫出来。"亲家母一坐下来就开始道歉,"月华这孩子太不懂事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连忙摆手:"哪里的话,月华挺好的,是我们小峰不懂事,这婚姻的事,两个人都有责任。"
寒暄过后,我小心翼翼地提起了想给月华买房的事,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亲家,是这样的,我和老刘商量了,想给月华买套小房子,安顿一下,你们看..."
出乎意料的是,亲家母一听这话,立刻皱起眉头,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不行,这钱我们不能要。"
亲家王福生也连连摆手,脸涨得通红:"这怎么行啊?孩子们婚姻没有维持下去,我们做父母的已经很难过了,怎么能再收你们的钱呢?我们虽然是农村人,但也知道这个理。"
我急忙解释:"我和老刘想了,月华这孩子不错,虽然和小峰缘分有限,但我们真的把她当女儿看,这两年来,她对我们也是真心实意,过年过节总不忘记给我们打电话,还亲手给我做了双千层底的布鞋,又轻又暖和,连我娘家妹妹都眼馋。"
"这钱也不是白给,就当是对她这两年照顾小峰的一点心意,小峰这孩子从小就不爱收拾自己,邋里邋遢的,全靠月华操持才有点人样。"
亲家母李桂芳却摇头更坚决了:"不行,这事对你们太不公平,本来就是月华任性,和小峰合不来,现在还要你们出钱买房子,传出去,我们李家的脸往哪搁?月华是我们的女儿,她的住处我们会想办法解决,你们别操这份心了。"
我和老伴对视一眼,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阻力,本以为他们会痛快地接受,谁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难道月华的性格里那份倔强是遗传了她妈?我心里暗自揣测。
这时,亲家母突然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似乎怕别人听到:"其实,我们想和你们商量个事。"
"您说。"我有些摸不着头脑,直觉告诉我,事情可能有转机。
"孩子们结婚才两年,感情哪有那么快就完了的?"亲家母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却又带着几分忧虑,"我看啊,不过是些小矛盾,被他们年轻气盛给放大了。"
"过日子哪有三天不拌嘴的?我和他爸这么多年,吵架拌嘴是常事,他要敢离婚,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亲家母说着,还瞪了亲家一眼,亲家讪讪地笑了笑,嘀咕着"哪敢啊"。
"要不这样,我们从中调和一下,别急着给月华买房,先看看他们能不能重归于好?"亲家母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虽说茶馆里有吊扇在呼呼转,却依然阻挡不住夏日的炎热。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亲家母,您的意思是..."
"月华这几天回了我们家,整天闷闷不乐的,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饭也吃不下,晚上还偷偷哭。"亲家母说着,眼圈微微发红,"我问她还爱不爱小峰,她没回答,但眼圈红了,还跑进屋里把门给关上了,梳妆台上还放着他们的结婚照呢,一碰就哭。这不是还有感情吗?"
"再说了,我观察过小峰,是个踏实肯干的好小伙,就是有些钻牛角尖,脾气倔了点。"亲家母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欣赏,"我看啊,他们还有救,这婚还离得不够彻底呢。"
亲家王福生接过话茬:"是啊,年轻人哪有不磕磕绊绊的?我和她妈早年吵架,那是三天两头,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吵得邻居都来劝,现在不也和和美美的?算起来都快三十年了呢。"
我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鼻子泛酸,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
原来不只是我,亲家母也在为这对年轻人的婚姻操心,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老伴插话道:"可他们已经办了离婚手续了,领了离婚证,那红本本都撕了。"
亲家母神秘地笑了,凑近些,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离婚证拿了,不代表心里真散了,我小姑子家闺女离了三次婚,现在不还是和原配好好的?连孩子都生了仨了。再说了,复婚也不是没可能,去趟民政局的事,对吧?"
"那您有什么好主意?"我急切地问,心里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亲家母四下看了看,见茶馆里人不多,这才凑近些,声音更低了:"这样,我让月华回厂里宿舍住几天,就说是收拾东西,顺便把她存在柜子里的那套景德镇瓷器取出来,那可是她娘家陪嫁的。"
"您呢,找个机会让小峰也在家,咱们制造些偶遇的机会。"亲家母眨眨眼,"年轻人嘛,有时候就是拉不下面子,需要我们做长辈的搭个台,就像搭戏台子一样,让他们有个说和好话的机会。"
我恍然大悟,不由得对亲家母刮目相看,这招"偶遇"确实高明,像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
"不过,"亲家母话锋一转,表情严肃起来,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如果他们真的缘分已尽,那这房子的事,我们两家平摊,决不能让你们一家承担,这是我和老王的底线,要不然我们心里过不去。"
我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鼻子酸酸的:"亲家母,您真是...太明事理了。"
"哎,都是为了孩子。"亲家母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忧虑,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现在的年轻人啊,遇到点困难就想着退缩,不像我们那会儿,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我和老王当年为了这个小卖部,吃了多少苦啊,有时候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
"可不是嘛。"我深有同感,喝了口茶,茶水已经有些凉了,"结婚是一时的事,过日子才是一辈子的功课,就像织布一样,一根线一根线地织,哪有不断头的?关键是断了要及时接上。"
"对对对!"亲家母猛地一拍桌子,把旁边的茶客都吓了一跳,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压低声音,"亲家,我看你真是个明白人,咱们两家也算是有缘分,孩子们能不能走到一起另说,我们做长辈的先处好关系,对不对?"
看着亲家母热情的样子,我心里那根弦也渐渐松了下来,点点头:"对,孩子们的事孩子们自己解决,但也少不了我们这些过来人的指点。"
从茶馆出来,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仿佛肩上的重担被人分担了一半。
天还很热,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黄色的篷布三轮车在街上慢慢悠悠地跑着,车上的收音机放着流行歌曲,午后的县城安静而慵懒。
有亲家母这样开明通达的人帮忙,事情或许会有转机,我不由自主地对未来又多了几分期待。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亲家母开始了我们的"秘密计划",像是演电视剧一样。
我以收拾房间为由,请小峰回家帮忙,说是要把阁楼上的旧衣服整理出来,想送给村里的亲戚;亲家母则安排月华去宿舍整理遗留的物品,特意挑选了同一天的同一时间段。
就这样,他们在厂区"偶遇"了几次,第一次遇见,两人都很尴尬,装作没看见对方,擦肩而过;第二次,小峰主动问了句"吃饭了吗",月华点点头就走了;到了第三次,小峰主动提出帮月华拿东西,两人一起走回了宿舍。
第三次"偶遇"后,小峰回家时面色古怪,像是有话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厂里又加班了?"
小峰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摆弄着碗里的饭菜,小声说:"妈,我今天又见到月华了。"
"哦?"我假装惊讶,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她还好吗?"
"她...好像瘦了。"小峰的声音有些低沉,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碗里,却没有吃,"脸色也不太好,眼睛有点肿,可能是哭过。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在厂门口的小饭馆,还是她最喜欢吃的鱼香肉丝和蒜泥白肉,聊了聊。"
我强忍住内心的喜悦,尽量保持平静,不动声色地追问:"聊什么了?"
"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她说百货商店要扩建了,以后工资可能会涨一些。"小峰低着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破坏了我刚压好的饭粒形状。
"那挺好的,好聚好散嘛。"我故意这么说,想看看他的反应。
果然,小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妈,我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月华买房子?"
终于等到这个问题了,我心里暗喜,放下手中的碗筷,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拖延几秒钟,才认真地看着儿子:"因为我喜欢这个儿媳妇,虽然你们现在分开了,但在我心里,她永远是我的孩子。"
"就像院子里那棵梧桐树,就算不在我家院子里了,我还是会记得它的样子。"我看着窗外,语气平和。
小峰沉默了很久,筷子在手里转来转去,才低声说:"妈,其实...是我的错,我太固执了,总觉得要先有房子才能有孩子,却忽略了月华的感受。她那么渴望有个完整的家,而我...我总是推脱说再等等,其实是我太自私了。"
"人无完人,谁都会犯错。"我轻声安慰,心里却乐开了花,"重要的是,你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就像当年你爸认识到抽烟对身体不好一样,虽然现在还是戒不掉。"
小峰深吸一口气,放下筷子:"月华说,她原以为离婚后会觉得轻松,但这半个月来,她每天都睡不好觉,总是梦见我们刚认识时在百货商店的样子,那会儿我每天都去找她,就为了买一卷胶带,买了十几卷,厂里的师傅都笑话我。"
我的心跳加速了,脸上却不动声色:"那你呢?"
"我也是。"小峰苦笑,眼神有些飘忽,"每次回到宿舍,看见她留下的那个小花瓶,就会想起她在家忙前忙后的样子,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以为她就睡在旁边,伸手一摸,却是空的。"
小峰抬头看着我,眼中带着困惑:"妈,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冲动了?就因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好好的日子给过散了?"
"感情的事,旁人说了不算。"我拍拍他的肩膀,像是抚摸一个受伤的孩子,"但我知道,真正的爱情是需要经营的,就像我和你爸这些年,哪天不拌两句嘴?可日子不还是过下来了?如果你们都还放不下对方,为什么不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呢?"
"可是...我怕月华不肯原谅我,我那天说了些难听的话。"小峰低下头,声音带着愧疚。
"那就去道歉啊,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的声音坚定起来,"记得你小时候打碎了邻居家的花瓶,我是怎么教你的?"
"勇敢承认错误,真诚道歉。"小峰像小时候背课文一样,机械地重复着。
"对,就是这样。"我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趁着夜色还早,去找月华好好谈谈,把心里话说清楚,就算最后还是不能在一起,至少你们都尽力了,不会留下遗憾。"
小峰点点头,匆匆扒了几口饭,就骑上自行车出门了,那架二八大杠是他工作后买的第一件贵重物品,车铃清脆,车轮滚动的声音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我站在门口,望着儿子的背影,心中升腾起一丝希望。
第二天,我接到亲家母的电话,是在邮电局打来的,话筒里传来她兴奋的声音,说月华也向她吐露了心声,表示很后悔草率离婚的决定,小峰昨晚去找她了,两人聊了很久,还一起去看了场露天电影。
"亲家啊,我看有戏!"亲家母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月华昨晚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有光了,还哼着小曲呢!"
我也掩不住笑意:"那就好那就好,咱们再观察观察,别急着下结论。"
一周后的周日,小峰和月华在我们家门口出现了,让我意外的是,他们是一起来的。
他们站在一起,手牵着手,眼中带着羞涩和期待,像是回到了刚相识的时候。
月华穿着那条我最喜欢的碎花连衣裙,头发用一根红色的发带简单地扎了起来,显得青春靓丽;小峰则难得地穿了件干净的衬衫,还刮了胡子,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妈,爸,"月华怯生生地叫道,声音比蚊子还小,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我和小峰...我们想复婚,我们都想通了,婚姻需要两个人共同经营,而不是一遇到困难就放弃,就像...就像您织的那条围巾,虽然有些地方线头断了,但重新接上,还是很暖和的。"
小峰握紧月华的手,眼中满是坚定:"这段分开的日子让我明白了她对我有多重要,我不想再让工作和其他事情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妈,谢谢你愿意为月华付出,让我看到了你们对她的认可,这更让我珍惜这段感情。"
我眼眶湿润,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上前抱住了这对年轻人,感受着他们身上的温度。
老伴走上前,难得地没有板着脸,拍了拍小峰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好好对月华,别辜负了两家人的心意,记住,过日子不是一阵风,是一辈子的事。"
亲家王福生和亲家母也来了,带着一脸欣慰的笑容和一篮子刚从地里摘的新鲜蔬菜。
亲家母拉着我的手,小声说:"我们的计谋成功了,亲家,你这招真灵啊!"
我笑着点头:"还是您有办法,我哪有那么聪明。"
亲家母却摇摇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不是我们有办法,是孩子们心里还有对方,就像那首老歌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咱们只是推了一把,让他们直面自己的真心罢了。"
晚上,我们两家人一起在院子里支起了桌子,摆了一顿团圆饭。
老伴难得地从柜子底下翻出了藏了多年的茅台酒,说是厂里发的福利,一直舍不得喝,今天总算派上用场了。
餐桌上的欢笑声不断,小峰和月华时不时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幸福的光芒,像是回到了新婚的时候,那种甜蜜我至今记忆犹新。
邻居刘大妈路过,探头看了一眼,笑呵呵地说:"这是啥好日子啊,这么热闹?"
"我儿子和儿媳要复婚了!"老伴难得地主动回应,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这不比结婚还高兴吗?"
刘大妈啧啧称奇:"现在的年轻人,说离就离,说和就和,真是弄不明白。不过能和好就是好事,恭喜恭喜!"
饭后,我和亲家母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乘凉,那棵槐树是我们刚搬来时就有的,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树干粗壮,树荫浓密,一到夏天,邻居们都爱聚在这里拉家常。
夏夜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知了的叫声渐渐小了下去,远处隐约传来收音机里的戏曲声,那是隔壁老张家的习惯,每晚都要听一段京剧才睡得着。
"其实,我一开始真想给月华买房子。"我坦白道,心里已经没有了负担,"就是想让小峰知道,这个女孩很贵重,值得他珍惜,就像我们厂里的那台进口纺织机一样,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疼。"
亲家母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我何尝不想为月华争取点什么?但我看得出,这孩子心里还装着你儿子,晚上睡觉都抱着他们的结婚照。与其给她一套房子,不如给她一个完整的家,让她有个依靠,这辈子都不会后悔。"
我感慨地点点头,拿起蒲扇轻轻扇着:"是啊,房子可以有很多套,但真心相爱的人却不会有第二个,就像那些老物件,虽然旧了,却有着说不出的情分在里面。"
"我始终相信,婚姻需要经营,不是一帆风顺的。"亲家母望着远处的灯火,那是县城新开的百货大楼,晚上的霓虹灯格外耀眼,"就像烧一锅好汤,需要不断调味,需要耐心等待,急不得,也懈怠不得,火候掌握好了,才能鲜美无比。"
我想起了我和老伴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也想起了小峰和月华这短暂却充满波折的婚姻。
人生路上,我们都曾跌跌撞撞,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但只要心中有爱,就永远有希望,就像那盏挂在屋檐下的小灯笼,风雨中依然明亮。
六月的夜空,繁星点点,像是缀满了无数颗钻石。
我知道,在某个时刻,那些飘飞的杨絮会落地生根,开出新的希望。
而我们这些做父母的,能做的,不过是为孩子们遮风挡雨,在他们迷茫时,指引一条回家的路,就像儿时我爹娘为我点亮的那盏马灯,照亮前方小路。
明天,小峰和月华要去民政局重新登记结婚,拿回那个红本本,给他们的爱情一个正式的名分。
而我和亲家母约好,要攒钱给他们买套小房子,作为复婚礼物,不过这次,我们要等他们真正学会经营婚姻后,再给予这份礼物。
毕竟,家的温暖,不是来自四面墙壁,而是源于彼此心中那份坚定的爱与责任,就像我们家那只用了二十多年的老座钟,虽然走时不准,却从未停止走动,一刻不停地见证着我们的生活,滴答滴答,平凡而踏实,如同我们平常的日子,细水长流。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