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更天，星子还未沉净，村庄卧在薄雾里如浑沌未开的胚胎。田野上却早醒了，麦芒顶着露水，在天光未启之时便睁开了锐眼。粪蛋爷咳嗽着推开柴门，那声音钝涩，像是生锈的镰刀刮过粗麻布。他背着手立在田埂上，枯瘦的身影像株被岁月压弯的老麦秆，却硬挺挺钉在地上。
五更天，星子还未沉净，村庄卧在薄雾里如浑沌未开的胚胎。田野上却早醒了，麦芒顶着露水，在天光未启之时便睁开了锐眼。粪蛋爷咳嗽着推开柴门，那声音钝涩，像是生锈的镰刀刮过粗麻布。他背着手立在田埂上，枯瘦的身影像株被岁月压弯的老麦秆，却硬挺挺钉在地上。
麦子熟了。浩浩荡荡的麦浪在朦胧曙色里涌动，锋芒毕露，闪着一种近乎傲慢的金光。风过处，沙沙地响作一片，锋芒相互撞击摩擦，发出细碎而坚定的金属之声——那是土地积蓄了整个冬春之力迸出的灼灼宣言。
老汉蹲下身，伸出树皮般的手，掐住一穗沉甸甸的麦子。指肚捻出两颗饱满的麦粒，指甲用力一掐，硬实的麦仁迸出乳白的浆。“嘿，好筋骨！”他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咕哝。这麦穗在他掌心，便仿佛整个六月都在他掌心跳动。麦芒尖利地刺着他茧厚的皮肉，传递着一种锐利的、不容置疑的圆满。大地已然熟透，麦芒是它探向天空的坚硬触角，刺破了季节最后的犹豫。
镰刀挥起来了。雪亮的刃口贴着湿润的泥土，轻快地切开麦秆根部。嚓！干脆利落的一声脆响，仿佛某种坚韧的骨头被齐齐斩断。粪蛋爷的手臂筋肉虬结，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道小小的、收割的青黄交接处的闪电。麦子顺从地倒下，温顺地伏在割麦人脚边，先前那不可一世的锋芒，此刻温顺地贴着土地，在镰刀挥动的节奏里俯首称臣。
日头毒得很，把空气都蒸煮得颤颤巍巍。汗水从老汉紫铜色的额头、脖颈滚落，砸在脚下的麦茬上，顷刻便被滚烫的土地吸吮得无影无踪，只在褐色的土面上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他脊背弯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在金色的麦浪深处起伏、跋涉。几个时辰下来，他身后空出的土地越来越大，裸露的麦茬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灰褐色光泽，而新割倒的麦捆则规矩地排成了长长的行子，像是大地刚刚分娩出的、闪着金光的子嗣。
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粪蛋爷终于在一片尚未收割的麦地边缘停下。他直起腰，眉头紧锁，发出骨头相错似的沉重呻吟。目光扫过身后那片已然收割完毕的空旷土地——麦茬的灰白与脚下麦浪的金黄，形成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的新旧分野。热气从裸露的麦茬地里蒸腾起来，扭曲着光线，使那片空旷之地显得氤氲而陌生，仿佛大地忽然在此处敞开了一道通往另一重时空的门户。
老汉支着镰刀，喘息了片刻。他弯腰摸索了一阵，竟从田埂边一个沾满泥巴的旧布袋里，抓出满满一把种子——颗粒饱满，色泽沉郁如深潭之底，静躺在掌心温顺朴实，与方才那桀骜的麦芒截然不同。那是即将入土的秋粮，是沉寂在布袋里的下一个沸腾的季节。
他转过身，面朝着那片还散发着麦茬热气的空旷土地。腰，又弯弦上紧绷的，不再是收割的利刃，而是播撒的期望。粗糙的手掌探入种子袋，再抽出时，指缝间已漏下颗颗浑圆饱满的种粒。手臂扬起，一道银亮的弧线划过灼热的空气，种粒如雨点般簌簌落下，均匀地嵌入那片刚刚告别了麦子的、尚带着余温的松软土地里。每一颗种子落下的微响，都像一枚细小的钥匙，轻轻叩开了泥土深处沉睡的门扉。
他一步步后退着播种，脚步沉稳而笃定。新落的种子覆盖了他身后收割时的足迹，犹如一种无声的覆盖与衔接。时间在烈日的炙烤下显得有些粘稠而缓慢，老汉的身影在收割后的空旷与新播下的无形希望之间移动、转换、重复着古老的仪式——土地便在这一次次弯腰与扬手的交替中，在麦茬的灰白与种子入土的无痕之间，悄然完成了它寂静而伟大的转身。
大地无言，却自有其律动。麦芒的金黄，曾是大地锋芒的冠冕，每一根锐刺都指向成熟的饱满。而今，当这金黄褪去，大地并无片刻的虚空与哀伤。它在麦芒的余晖里垂下头颅，温顺地承接起另一种生命的叩访——那些沉甸甸的种子，如同它向未来递出的、无声而郑重的契约。
粪蛋爷粗糙的手指缝间漏下的，不止是种子，更是大地在喘息之间的重新孕育。一种深沉博大的从容，就在这镰刀与种子口袋的交接里，在这弯腰播种的身影顶替了弯腰收割的身影之中，无声地弥漫开来。麦茬的灰白不是终结的碑文，而是迎接新绿到来的温床，蕴藏着一种轮回的、生生不息的伟力。
日头渐渐西斜，影子被拉得老长。粪蛋爷终于直起腰，拍了拍空瘪下去的种子袋，又望了望眼前这片已被种子覆盖的新土。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汗水纵横，浑浊的眼睛里却映着西天的霞光，竟也显出几分晶亮来。他像一棵终于完成使命的老树，立在两种季节的交界线上。身后，是已然安息的辉煌麦浪；眼前，是刚刚埋下生机、沉默而温厚的土地。
大地静默无言，任由芒刺的金黄与种子的浑圆在其上轮番登场。它只在深处涌动着一股温热永恒的脉息，在每一次看似终结的锋芒之后，蕴蓄着下一个季节必然汹涌的青翠波涛——这正是大地在麦芒尖上转身的姿态，古老苍茫，却每一次都带着崭新的胎动。
编辑：魏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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