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98年的初夏,我刚搬进北方这座县城的老旧小区,一栋八十年代建的砖红色五层楼房,没有电梯,楼道里弥漫着咸菜和煤油混合的气息。
"你们再闹,我就给骨灰盒打包,早点回农村去!"我听到对门的秦姐正与儿子儿媳争吵。
打开门缝,看见秦姐拿着行李站在楼道里,眼泪簌簌落下。
那是1998年的初夏,我刚搬进北方这座县城的老旧小区,一栋八十年代建的砖红色五层楼房,没有电梯,楼道里弥漫着咸菜和煤油混合的气息。
秦姐,一个六十出头的瘦小女人,是我的邻居,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和深深的皱纹,讲述着几十年农村生活的辛酸。
丈夫去世早,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供他读了大学,成了这县城里的一名中学老师。
搬来那天,秦姐热情地帮我们提东西,还送来一盘自己包的肉三鲜饺子,裹得圆鼓鼓的,馅料十足。
"小杨啊,我叫秦淑芳,你叫我秦姐就行,咱们做邻居,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那时候,秦姐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我出门上班时经常能看见她提着竹篮往回走,里面装着刚从早市买回的青菜豆腐和一小块肉。
"今儿赶早,才花了三块五买了这么些菜,比菜市场便宜多啦!"她总是自豪地向我展示她的"战利品",脸上洋溢着节俭主妇的喜悦。
晚上回来,又能看到她在楼道里纳鞋底或剥蚕豆,嘴里哼着老家的小调,偶尔和对面楼的刘大婶隔着院子搭几句话,声音爽朗地回荡在小院里。
那时的她,虽然辛苦,但满脸幸福。
秦姐常提起她儿子刘建国和儿媳妇王丽,"我儿子在二中教数学,老师啊,多体面!媳妇在百货大楼卖化妆品,月月能拿提成。"
说这话时,她总是抬高了下巴,眼里闪着自豪的光,就像村口炫耀儿子考上大学的那些老太太们一样。
"我家建国上学时最有出息,年年三好学生,考大学那年,全村人都来我家送喜糖呢!"秦姐常对小区里的邻居们夸耀。
起初,秦姐住在儿子家,他们家是单位分的两室一厅的楼房,虽然不大但胜在地段好,在县城中心。
秦姐和儿子儿媳住一起,每天操持家务,从不休息。
她掰着手指算着过日子,"建国他爸去世早,就留下那点抚恤金,我攒了一辈子,才帮孩子付了这房子的首付,剩下的每月还得月供五百多,日子紧巴巴的,得省着点花。"
变故发生在那年六月底,那天格外闷热,天空阴沉沉的,像压了块砖头,我下班回来,看见秦姐站在楼道里,眼睛红肿,手里提着个大包袱和一个放了几十年的老式缝纫机。
"秦姐,您这是要去哪儿?"我有些惊讶。
"小杨啊,我搬出来住了,就住你对门那间小屋,以后咱们做邻居了。"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可眼睛里的泪水却怎么也藏不住。
原来,刘建国的岳父母从乡下退休了,想来县城享清福,王丽坚持要父母住进来,三室一厅的房子本就不大,多了两个人显得拥挤。
"妈,您看,您一个人住,多自在啊,我们这一大家子挤一起,怪闹心的。"王丽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秦姐不愿意,"这房子是我和你爸的血汗钱买的,我辛辛苦苦把建国拉扯大,供他上学,好不容易才住上楼房,现在让我出去租房子?"
刘建国站在中间左右为难,"妈,您先搬出去住段时间,等我们以后有钱了,给您也买一套房子。"
秦姐心灰意冷,执意搬了出来,租下了我对门那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月租金一百二十块,几乎占了她每月退休金的三分之一。
那天晚上,隔着薄薄的墙壁,我听见秦姐在屋里低声啜泣,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那段日子,秦姐像变了个人,早上不再去买菜,晚上也不在楼道里纳鞋底了。
她开始躲着小区里的人,生怕别人问起她为什么搬出来住。
我妻子心软,常叫秦姐来我家吃饭,但她总是婉拒,"不用麻烦你们小两口,我自己热点剩饭就行。"
有一次我回家晚了,看见秦姐一个人坐在小区角落的长椅上,怀里抱着个旧皮箱,发呆。
"秦姐,您这是?"我走近问道。
她连忙把箱子合上,"没啥,没啥,就是翻翻老照片,想想过去的事。"
我瞥见箱子里有张泛黄的结婚照,是她和丈夫的,还有刘建国从小到大的各种照片,整整齐齐地叠放着。
"小杨啊,你说我是不是太不识时务了?现在年轻人都讲究独立,我非要跟着儿子住,可不是给人添麻烦吗?"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安慰她,"秦姐,您别多想,等过阵子建国他们适应了新家,肯定会接您回去的。"
"嗨,别瞎盼了,他们不会再要我这个麻烦精了。"她的语气里透着绝望和认命。
一个月后的傍晚,我下班回来,看见秦姐在楼道里和一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穿着朴素的蓝布衫,头发花白,手上的老式手表还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黄铜表带泛着绿锈。
"小杨,这是我姐,从农村来看我的。"秦姐介绍道,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
"你好,大娘。"我礼貌地打招呼。
原来秦姐姓张,叫张淑珍,是秦姐同父异母的姐姐,比秦姐大三岁。
两人年轻时关系不好,老秦家重男轻女,秦姐命好,嫁给了城里人,张淑珍却嫁在农村,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
后来秦姐丈夫去世,张淑珍放下过去的芥蒂,帮着照顾过小建国,这才渐渐走近。
张淑珍一来,秦姐的精神好了许多,两个老人一起买菜做饭,有说有笑。
我经常看见她们坐在小区石凳上聊天,秦姐会指着路过的小姑娘的衣服说,"这衣服要是我年轻时穿,准能把你姐夫迷得七荤八素!"张淑珍则会笑着打她胳膊,"都多大岁数了,还臭美呢!"
晚上,她们会坐在小区的石凳上乘凉,和其他老人们聊天,秦姐的话匣子又打开了,滔滔不绝地讲起儿子的事,"我家建国每月工资七百多呢,县里有名的高级教师,去年还评上了优秀教师!"
有天晚上,我加班回来晚了,路过秦姐家时,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妈,您就别在这小区里到处说我们的事了!您知道我多没面子吗?"是刘建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我说啥了?我只是和大家说你是老师,月薪几百块,这有啥不对?我为你骄傲!"秦姐的声音带着不解和委屈。
"您还说我们赶您出来住,让岳父岳母住进去!全小区的人都知道了,我在学校都抬不起头来!"刘建国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那是事实啊!你们不就是这么做的吗?"秦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妈,我求您了,您能不能别再提这事了?再说我就不来看您了!"刘建国的语气几乎是在咆哮。
门"砰"地一声关上,力道大得整个楼道都震了震,我看见刘建国气冲冲地离开,他个子不高,却步子迈得很大,像是要把地砖踩碎。
第二天早上,我在楼道里遇见秦姐,她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未眠,手上的菜篮子空空如也。
见到我,她勉强笑了笑,"小杨啊,我是不是太爱面子了?其实建国孝顺,就是我太不懂事,处处给他添麻烦。"
"秦姐,您别想太多,刘老师工作忙,可能有压力,说话重了点。"我试图安慰她。
"是啊,他工作忙,读书人脾气大,我不该总麻烦他,"秦姐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他从小就脾气倔,和他爸一个样,说一不二,我拿他没办法。"
她抹了抹眼角,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小杨,我那老缝纫机修好了,你家有衣服要改的,尽管拿来,我给你们改,绝对比裁缝店便宜!"
接下来的日子,秦姐变得更加沉默,她不再和小区里的人闲聊,也很少提起儿子,只有张淑珍在时,她才会稍微活跃一些。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看见秦姐和张淑珍在小区的角落里,秦姐手里拿着一包东西,低声和张淑珍说着什么,似乎在争执。
走近一看,原来是张淑珍从老家带来的一些土特产,红薯干、咸鸭蛋和自家腌的雪里蕻,她想让秦姐拿去给儿子。
"别送了,他们嫌这些东西土,上次我带去一篮子鸡蛋,他媳妇说城里鸡蛋便宜得很,用不着老远背这些,"秦姐叹了口气,"我拿着难受,你带回去吧。"
张淑珍皱起眉头,"淑芳,你这是怎么了?送点东西给儿子,天经地义,他们嫌弃是他们的事,做长辈的,总不能啥都不管。"
秦姐摇摇头,"算了,你不知道,城里人讲究面子,我那儿媳妇在百货大楼上班,专柜卖化妆品的,人家同事都穿得花枝招展的,我这一身土气,带着这些乡下东西去,多让人笑话。"
我听了心里一阵酸楚,这个曾经引以为豪的儿子和儿媳,如今竟成了秦姐畏惧的对象。
转眼到了中秋节,按照老家风俗,这是家人团聚的日子。
我和妻子买了些月饼和水果,准备去看望父母,下楼时,看见秦姐和张淑珍坐在楼道口,手里各拿着一个小月饼默默地吃着。
"秦姐,中秋快乐!"我打招呼。
"小杨啊,你们要回老家吧?路上小心啊。"秦姐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黯淡。
"您不去儿子家过节吗?"我妻子问。
秦姐摇摇头,"他们忙,我们就不添乱了,再说,有我姐陪着,挺好的。"
张淑珍在一旁插嘴,"建国喊她去,她还不去呢,说什么给人添堵。"
秦姐解释道,"他爱人父母从农村来了,住着挺拥挤的,我去了多不自在。"
张淑珍撇撇嘴,"哪有父母去儿子家还不自在的道理?你就是太顺着他们了!"
秦姐轻轻拍了拍姐姐的手,"别说了,人各有命,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回来后,我们得知那天刘建国一家人带着岳父岳母去了新开的酒店吃团圆饭,却没有叫上秦姐,这让小区里的人议论纷纷。
"这刘老师也太不像话了,亲妈都不管,还什么名校教师呢!"刘大婶直摇头。
"我看是儿媳妇在使坏,这婆媳关系历来难处啊!"李奶奶叹气。
秦姐听到这些话,不辩解,也不抱怨,只是默默地躲起来,更少出门了。
十月初的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秦姐家门口挂着一把大锁,心里顿时一紧。
邻居告诉我,秦姐住院了,是突发的心脏病。
我和妻子赶到县医院,在病房里看到了面色苍白的秦姐,她躺在病床上,胸口贴着心电图的电极片,显得更加消瘦,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张淑珍坐在床边,正给她削苹果,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着。
"秦姐,您这是怎么了?"我关切地问。
"没啥大事,就是胸口疼,住几天院就好。"秦姐虚弱地笑了笑,声音轻如蚊呐。
张淑珍告诉我们,秦姐早有心脏病,一直靠吃药控制,这次是因为情绪低落,加上操劳过度,才病发住院的。
"建国他们知道吗?"我妻子问。
张淑珍摇摇头,"知道了,但他媳妇怀孕了,他们忙着照顾,来看过一次就走了,连床前都没多坐会儿。"
"哪能这样啊?再忙也不能不管自己的母亲啊!"我妻子有些生气。
秦姐急忙解释,"他们忙,忙,学校的事多,媳妇又怀孕了,得精心照顾。"
她的眼神闪烁,像是在为儿子开脱,又像是在掩饰内心的失落。
病房里贴着出租屋潮湿的霉味和消毒水的气味,让人喘不过气来。
医院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关不上的窗》,那哀伤的旋律与病房内的氛围融为一体。
"妈,这是给您买的营养品。"病房门被推开,刘建国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印有大药房标志的塑料袋。
"建国,你来啦,快坐。"秦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黑夜里的星星。
刘建国随手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妈,您怎么不早说身体不舒服?"他的语气里有责备,也有无奈。
"没事儿,小毛病,不想麻烦你们。"秦姐小心翼翼地说,生怕惹儿子不高兴。
"您这病不小,大夫说是心肌缺血,差点心梗,"刘建国叹了口气,"以后身体不舒服要及时说,别硬撑着。"
"知道了,知道了,你工作忙,别总惦记我,"秦姐握住儿子的手,眼里满是慈爱,"媳妇怀孕了,你多陪陪她,多买点营养品,我没事的。"
"是啊,都怀上了,该好好保胎。"张淑珍在一旁冷冷地说。
刘建国尴尬地笑了笑,"姑,您别这么说,我们都有责任照顾好家里的每个人。"
"是吗?那你妈住院这几天,你来几次了?"张淑珍直视着外甥。
"姑,我..."刘建国语塞。
"行了,别吵,"秦姐赶紧打圆场,"建国,你回去吧,别耽误工作了,我有你姑呢。"
刘建国点点头,临走时对我说,"小杨,麻烦你们多照顾我妈,医药费我会负责的。"
说完,他匆忙离开了,像是逃离一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住院期间,我和妻子轮流去看望秦姐,帮她买些水果和日用品,每次去,都能看到张淑珍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淑芳啊,你以后就跟我回农村住吧,那里空气好,吃的也干净,"有一次,我听见张淑珍对秦姐说,"我家盖了新房子,二层小楼,水泥地面,还通了自来水,住着可舒坦了。"
"回农村?我儿子在这儿,我舍不得走啊。"秦姐犹豫道,眼神飘向窗外,仿佛在寻找什么。
"你儿子有他自己的生活,你老这么挂念着,只会让大家都不自在,"张淑珍语重心长地说,"再说了,你住那破出租屋,每月还得交房租,退休金本来就少,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是啊,秦姐,您身体不好,也该找个安稳的地方养老了。"我在一旁附和。
秦姐叹了口气,"我再想想吧,毕竟在城里住了这么多年,突然回农村,怕是不习惯。"
出院那天,我和妻子去接她,刘建国因为学校有事没来,只派了王丽过来办出院手续。
"妈,您这次出院后,要好好休养,"王丽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建国让我问您,要不要搬回我们家住?"
秦姐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不用了,我住我那小屋挺好的,你们家本来就不大,再说,你爸妈住着也不方便。"
王丽似乎松了口气,"那您多保重,我们会常去看您的,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
她说着,递给秦姐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串数字,"这是我们家新装的电话号码,您记下来。"
秦姐小心翼翼地接过纸条,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是得到了什么珍宝,"有了这个,我就能随时找到你们了。"
王丽匆匆办完手续就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提醒我们,"小杨,如果我妈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时通知我们。"
秦姐在医院住了两周,身体渐渐好转,但她的精神状态却大不如前,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回到小区,秦姐站在自己的小屋前,久久不语,那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墙纸发黄,门框歪斜,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栖身之所。
进门后,她轻轻抚摸着那台老式缝纫机,眼里含着泪花,"这是我和他爸结婚时的嫁妆,用了大半辈子了,当年在村里,可是个稀罕物件。"
接下来的日子,秦姐的生活有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执着于儿子的关爱,而是开始为自己活着。
在张淑珍的带动下,秦姐开始和小区的老人们一起晨练,学太极拳,打扑克牌,她卖掉了那台老式缝纫机,换了一台二手收音机,每天早晨五点准时收听《新闻和报纸摘要》,晚上则听《戏曲联唱》。
有时候,她还会和几个老姐妹一起去公园唱歌,跟着广场舞的节奏,笨拙地扭动身体,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秦姐,您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我真心地夸奖她。
"是啊,想通了,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开心吗?儿女有儿女的生活,我有我的活法。"她笑着回答,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冬天来临,北风呼啸,小区里的老槐树光秃秃的,像是伸向天空的枯枝,张淑珍要回农村了,临走前,她劝秦姐一起回去。
"淑芳,跟我回老家过冬吧,城里太冷了,你那屋子又不隔风,煤球炉子又费钱又危险。"张淑珍恳切地说。
秦姐犹豫了,"可是..."
"可是什么?你在这住着图啥?就等着儿子来看你一眼?"张淑珍打断她,"他们忙着呢,哪有功夫管你?"
秦姐沉默了,她望向儿子家的方向,那栋楼就在小区的另一端,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却恍如天涯。
春节前,秦姐突然告诉我,她决定和张淑珍一起回农村老家过年,不但过年,还打算长住下去。
"我明天就走,建国他们会来送我。"秦姐收拾着行李,脸上带着轻松的表情。
"您不和儿子一起过年了?"我有些惊讶,农村人最重视的就是过年全家团聚。
"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的,"秦姐平静地说,"再说了,回老家也好,那里空气好,亲戚朋友多,热闹。"
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皮箱,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几件换洗衣服,一些日用品,还有那个装满照片的小木盒。
"这么多年攒下的东西,也没剩下多少,"她自嘲地笑了笑,"轻装上阵,倒也自在。"
第二天一早,刘建国和王丽果然来了,帮秦姐把行李搬上了出租车,王丽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脸上洋溢着做母亲的幸福。
"妈,您在老家好好养身体,等过完年我去接您。"刘建国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愧疚。
秦姐笑了笑,"不用接了,我在老家住着挺好的,你姑家有个空房子,我准备长住那儿了。"
刘建国一愣,"您不回来了?"
"回来干啥?在这租房子,又冷又挤,每月还得交房租,"秦姐语气淡然,"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不想打扰,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你们忙着照顾孩子就行,别惦记我。"
"妈,我..."刘建国欲言又止,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行了,建国,我不怪你,"秦姐拍拍儿子的肩膀,"我这辈子把你拉扯大,供你读书,能看到你有出息,我就满足了,以后你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别惦记我了。"
刘建国眼圈红了,"妈,对不起..."
"没啥对不起的,"秦姐微笑道,"父母望子成龙,子女盼父母长寿,你有出息了,我就放心了,至于我嘛,和你姑一起过,也挺好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儿子,"这是我攒的一点钱,一千三百块,不多,给你媳妇买点营养品,好好养胎。"
刘建国接过布包,眼泪夺眶而出,"妈..."
"别哭了,像什么样子,堂堂老师,让别人看见多不好,"秦姐笑着擦去儿子的眼泪,"孩子出生了,给我寄张照片就行,实在想我了,就打电话到村委会,他们会通知我的。"
临走前,秦姐转身对我和妻子说,"小杨,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房子我退租了,家具送你们了,缝纫机我已经卖了,换了点路费。"
说完,她潇洒地摆摆手,坐上了出租车。
张淑珍临上车前,悄悄对我说,"小杨,以后有空,你们来农村玩,我们村叫杨柳湾,就在县城东边二十里地的地方,随便打听都能找到。"
我们目送着秦姐和张淑珍坐上出租车离去,车子驶出小区,拐弯,消失在街道尽头。
刘建国站在原地,久久不语,眼里含着泪水,手里紧握着那个小布包,直到王丽拉着他的手,轻声说,"回家吧,别着凉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妻子都沉默不语,各自思索着生活的无奈和人情的冷暖。
一个月后,我收到一封从农村寄来的信,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秦姐写的。
信中说她在老家过得很好,和张淑珍一起种了一小块菜地,养了几只鸡。
村里的生活虽然简单,但很自在,她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煮一锅小米粥,然后去田里干活,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晒太阳,听老人们讲古老的故事。
"人老了,就想有人陪着说说话,可儿女都有自己的生活,哪有时间陪我们这些老人啊,"信的最后,秦姐写道,"小杨啊,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等你们老了,希望儿女能多陪陪你们,我这辈子,已经知足了。"
读完信,我心里五味杂陈,想起秦姐那张布满皱纹却总是带着微笑的脸,想起她为儿子付出的一切,又想起她最后选择离开的从容。
三个月后,刘建国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取名刘阳,寓意阳光灿烂。
我在医院碰见了抱着孙子喜笑颜开的刘建国,他告诉我,已经给母亲寄去了照片,还附了一封长信。
"小杨,谢谢你们照顾我妈,"他真诚地说,"我知道我做得不对,可当时真的左右为难..."
我拍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秦姐不会怪你的。"
"我准备等孩子满月,就带着全家去看看我妈,"刘建国抱着孩子,眼里闪着期待,"让我妈看看她的孙子。"
几年后,我们搬离了那个小区,再后来听说,刘建国升职了,成了学校的教导主任,买了新房子,专门留了一间给母亲。
但秦姐始终没有回来,她选择了在农村安度晚年,每年只在春节时,才会让刘建国接她来城里住几天。
据说,她在农村办起了一个小小的编织班,教村里的妇女们编织毛衣和手提袋,卖到城里去,成了村里的"能人"。
有时候,我会想起秦姐说过的一句话:"子女是父母的希望,但不是父母的全部,父母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
这或许就是秦姐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每个人都会老去,而如何优雅地老去,如何在不被需要时依然保持尊严,这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学习的功课。
寒来暑往,年复一年,我再也没见过秦姐,但每当想起她,心中总会泛起一股暖流。
她教会我,爱不是依附,而是放手;成全不是逃避,而是选择。
在那个遥远的北方小城,在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一位普通的老人,用她的智慧和坚韧,演绎了一曲关于亲情、选择与尊严的人生之歌。
那首歌的旋律,会一直回荡在我的心间。
来源:天涯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