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亲抬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慢慢将烟卷按灭在搪瓷缸里做的烟灰缸中,表情如同门前那棵老槐树一样沉默而固执。
铁轨上的青春岁月
"爸,我不去铁路学校!我要上农校!"我将录取通知书重重拍在桌上,倔强地站着。
父亲抬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慢慢将烟卷按灭在搪瓷缸里做的烟灰缸中,表情如同门前那棵老槐树一样沉默而固执。
我叫张明远,生于六十年代末的东北小城清河镇。那是1985年的夏天,一个看似平常却永远改变了我人生轨迹的夏天。
窗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门口的西红柿架上果实已经泛红,我和父亲的争执也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为啥非得去铁路学校?农校多好啊,我从小就在地里长大,我懂庄稼!"我眼圈发红,声音都变了调。
母亲在灶台前忙活着,时不时投来担忧的目光,手里的铁锅铲不停地翻炒着韭菜炒鸡蛋,那是我最爱吃的家常菜。
"铁路好啊,铁饭碗!吃商品粮!"父亲拍了拍陈旧的八仙桌,语气像是钉钉子一样不容反驳,"咱家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你看过什么好日子?国家要大发展,铁路是大动脉,跟着国家走,没错!"
我家墙上挂着一台上海牌14寸黑白电视机,是父亲去年花了一百八十元买的,全院子唯一一台,每到电视节目播放时间,邻居们都会搬着小板凳挤满我家的小院。
"可我不喜欢!"十八岁的我哪懂什么"铁饭碗"、"国家发展",只知道自己从小在田野间奔跑的梦想被硬生生掰成了另一个方向。
大红喜字还贴在我家门上,那是我大姐去年嫁人时贴的,已经被风吹日晒变成了暗红色。母亲从灶台走过来,手上还带着洗菜的水渍,叹了口气:"明远啊,你爸是为你好。那农村的苦,你没吃够啊?你看看你大姐,顶了毒日头,皮肤都跟老树皮似的。"
邻居李大娘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从窗外经过,探头看了看:"又闹呢?明远,听你爸的没错。铁路多好啊,一个月四十多块钱呢,还有粮油补贴!"
我不吃这一套,和父亲僵持了三天。家里的气氛凝固得像冬天的冰窖,连饭桌上都是一片寂静,只有筷子碰到搪瓷碗的声音。
最后,在母亲泪眼婆娑的劝说和父亲威严的目光下,我还是妥协了。带着对铁路的陌生与抵触,我拖着那个用蛇皮袋缝制的行李包,登上了开往省城铁路学校的绿皮火车。
火车缓缓启动时,我透过布满煤灰的车窗,看见站台上的父亲,那个平日里高大威严的男人,竟微微弯了腰,右手不自觉地摸了摸眼角。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父亲也有柔软的一面。
清河铁路工业学校比我想象的好,红砖灰瓦的教学楼,操场上的水泥乒乓球台,食堂里十五分钱一碗的肉酱面,都让我这个乡下孩子感到新奇。
但专业课却让我头疼不已。机械原理、轨道构造、信号系统……这些名词像天书一样在我眼前晃动。
"不就是俩铁轨子吗,有什么难的?"我在宿舍的铁架床上翻来覆去,对室友小声嘀咕。
第一次实习,我被分到老王师傅手下。王守田,五十出头,从六十年代就在铁路上干活了,被大家称为"铁轨王"。
他脸上的褶子像铁轨一样笔直,腰板硬朗,说话也像机车一样干脆有力。那双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甲缝里永远嵌着一层无法洗净的铁锈色。
"小子,眼神不对。"他第一眼就看出我的不情愿,叼着一支大前门香烟,眯起眼睛打量我,"不想干就趁早回家,铁路上不需要三心二意的人,耽误事!"
"我能干好!"我倔强地回应,虽然心里还在抗拒。
实习的第一天,老王就带我去了最艰苦的路段——一段需要全面检修的老旧轨道。
"记住,一根螺丝松了,可能就是一场事故。"他一边示范一边说,"咱干的不是小事,是要对几百号人的性命负责。"
他的话像闷锤一样砸在我心里,让我第一次意识到铁路工作的分量。
那段日子真苦。夏天的钢轨烫手,我的胳膊和脖子晒得黑红,像煮熟的虾子;冬天的金属冻得发疼,手套都冻硬了,摘下来时手指关节生疼。
老王对我异常严格,一个螺丝松了半圈都要拆了重来。有一次,我修了一整天,以为干得很好,结果他一眼就发现了一处轻微的错位。
"干这行,马马虎虎那不行!"他声音粗犷却字字千钧。
宿舍里有个收音机,每晚十点,我们都会听《新闻联播》和《半小时文艺》。有时候,我会偷偷把收音机调到农业科技节目,心里怅然若失。
我曾偷偷哭过,也曾想过逃离。有个周末,我甚至收拾了行李,准备不辞而别。就在我走到车站时,看到一列货运火车缓缓驶过,车轮与轨道的摩擦声竟让我莫名安心。
我想起老王的话:"铁路人,顶天立地!"
我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回到了学校。
1986年春节前,我第一次回家。父亲看到我黑了的脸庞和粗糙的双手,眼中闪过一丝疼惜,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往我碗里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
晚上,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邻居们挤满了我家的小屋,笑声不断。老支书拍着我的肩膀:"明远啊,铁路好,有出息!"
我微笑着,心里的抵触已经悄然减弱。
1987年春运,是我正式工作后第一次见识铁路的忙碌。那时候,火车票要凌晨三四点去排队,车站外搭着临时帐篷,人山人海中夹杂着行李的气味和焦急的吼声。
老王带着我们连续工作十八个小时,确保每一列车的安全。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却依然专注地检查着每一处接口。
"这趟车上有一千多人啊,"他说,"都是回家过年的。"
那天晚上,我在站台发现一位迷路的老大娘,花棉袄,布鞋,头发全白了,眼睛却亮得像个孩子。她要去哈尔滨见儿子,却拿错了车票。
"同志,你帮帮我啊!"她哭着说,声音在嘈杂的站台上显得那么无助。
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我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二话不说帮她联系家人、安排住宿,最终送她上了次日的列车。
"好孩子啊,"老大娘握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铁路上有你这样的人,咱老百姓心里踏实。"
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也许铁路真的是我该走的路。
春运结束后,老王送了我一件礼物——一块铁轨切片,打磨得锃亮,刻着"责任重于泰山"六个字。
"这是从咱们清河站拆下来的老轨道,用了二十多年了,"他说,"记住这份责任。"
那块铁轨切片,成了我最珍贵的财富,无论搬家多少次,我都随身携带。
九十年代初,改革春风吹遍中国,铁路系统也开始大改革。很多人离开了,选择下海经商。国营食堂变成了承包制,分房也成了买房,单位里的广播站不再每天播放《东方红》。
我高中同学李志强来看我,他已经在南方开了服装厂,穿着泛白的牛仔裤和名牌衬衫,出入都是的士,腰间别着大哥大,风光得很。
"明远啊,铁路那点死工资有什么出息?跟我走吧,服装厂正缺管理人员,一个月少说也有三五百!"他在火车站附近的国营饭店请我吃饭,点了一桌子菜,还开了瓶汾酒。
我摇摇头:"我习惯了这里。"
"习惯有什么用?这年头,敢闯才有出路!"他斟满一杯酒,推到我面前。
其实不只是习惯。这些年,我从检修员成长为技术骨干,亲眼见证了国家铁路从绿皮车到红色特快,再到如今的空调列车。每一次提速,背后都有我们无数个日夜的坚守。
我结婚那年,老王送了我一套工具,说是他用了二十年的老家伙,要传给我。我请他当证婚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硬朗的脸上少有地露出笑容。
"好好干,别辜负了这身铁路服!"他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
妻子小芳是列车员,我们在一次春运中相识。她身材娇小,却有一双有力的手臂,能轻松提起两桶开水。刚认识那会儿,她总笑我是"假铁路",说我看方向信号的眼神还像个农村娃。
慢慢地,她被我的认真打动。我们的婚礼在站前广场举行,同事们用工具敲击轨道,发出铿锵有力的节奏,那是铁路人独特的祝福方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国家政策不断变化,铁路也在飞速发展。1997年,全国铁路系统开始大裁员,很多人下岗了,单位里的气氛紧张得像绷紧的弦。
有天晚上,小芳抱着刚满一岁的儿子,小声问我:"要不我们也下海吧?东城那边开了家电器商店,听说赚钱很快。"
我看着儿子熟睡的脸,想起了老王师傅的话:"铁路人,顶天立地!"
"再等等吧,"我说,"铁路不会差的。"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2000年以后,国家开始大力发展铁路,提速计划一个接一个。2008年,铁路提速到每小时200公里,我被调去参与重要线路维护。
那段时间,常常是凌晨两点下线路,天亮前必须完成工作。回家时,妻子和儿子还在睡梦中,我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坐在床边看着他们的脸庞,心中满是踏实和幸福。
家里人都劝我转岗,说这样太辛苦了。"要不调到办公室去吧,你这年纪,别再趴道了。"连老王也这么说。
但我已经离不开这份责任了。每次听到列车安全通过的消息,心里都会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感。
2010年,老王退休了,把他的老怀表送给了我。"四十年了,一直准点。"他说。
告别那天,我请他喝酒,两个大老爷们,竟然都红了眼眶。"师傅,没您就没我今天。"我说。
他咧嘴笑了:"傻小子,是铁路成就了咱们!"
去年,李志强破产回乡。他的服装厂因为没跟上市场变化,加上管理不善,最终倒闭了。我们在老街的小饭馆喝酒,他感慨万千:"当年我笑你死守铁路,现在反倒羡慕你了。你看,国家发展这么快,高铁遍地,你们铁路人功不可没啊。"
我给他倒上一杯二锅头,笑而不语。岁月打磨掉了当年的棱角,也让我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腰板还是那么挺,只是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每次我回清河,他都会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迎接我,然后指着远处的铁轨说:"听,又一趟车过去了,准点!"
他的眼神中满是自豪,仿佛那铁轨上奔驰的每一列火车都有他的一份功劳。
前不久,儿子大学毕业,他告诉我想报考农业大学研究生。"爸,我想研究现代农业技术,帮助家乡发展。"他眼中闪烁着和当年的我一样的热情。
"你会不会不同意?"儿子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接你的班,进铁路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喜欢就去吧,人生是你自己的。"我从抽屉里拿出那封尘封多年的农业学校录取通知书,"其实,爸爸当年也喜欢农业。"
儿子接过发黄的通知书,惊讶地看着我:"那您为什么……"
"因为你爷爷看得更远。"我笑了,"他知道什么对我更好,就像我现在知道,应该尊重你的选择一样。"
那天晚上,我站在铁轨旁,看着远方驶来的列车。三十多年了,我从懵懂少年变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从抗拒铁路到融入铁路,再到热爱铁路。
清河站的候车室已经从简陋的砖房变成了宽敞明亮的现代化建筑,绿皮车变成了白色的高铁,马蹄形的票夹变成了电子检票系统。唯一不变的,是那对闪着银光的钢轨,和铁路人的责任与担当。
命运就像这钢轨,虽然笔直,却通向远方;看似被限定,实则承载着无数可能。如果当年我固执己见,或许现在已经是个农业技术员,但我不会遇到小芳,不会有现在的儿子,也不会亲眼见证中国铁路的飞速发展。
今年春节,我带着全家回清河老家。站台上熙熙攘攘,到处是回家过年的人们。我看到一位年轻的铁路工人在细心检查轨道,那认真的神情,像极了当年的我。
父亲坐在家门前的老槐树下,背影有些佝偻了。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爸,谢谢您当年的坚持。"我轻声说。
他笑了,伸出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命运啊,有时候比我们自己规划的路更长远。"
远处,一列高铁驶过,带起一阵风,吹动了老槐树的枝叶,也吹散了我心中最后一丝遗憾。
铁轨依旧,岁月如歌。我在这铁轨上,走过了我的青春,也将走向我的余生。
来源:职场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