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可避免地,罗大佑成为了某种怀旧的标签,上面捆着一个逝去的时代,和某种批判的精神与自由的氛围。于是,更加不可避免的,他身上背负起巨大的期待,也背负起巨大的寄托。他写尖锐的歌,有人觉得他危险,他写温情的歌,有人觉得他背叛。
热烈的、挥洒的、干翻这一切的罗大佑摘下墨镜、剪了爆炸头,变成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不仅早睡早起,还打太极拳。很多人疯了:「这也太不罗大佑了!」
不可避免地,罗大佑成为了某种怀旧的标签,上面捆着一个逝去的时代,和某种批判的精神与自由的氛围。于是,更加不可避免的,他身上背负起巨大的期待,也背负起巨大的寄托。他写尖锐的歌,有人觉得他危险,他写温情的歌,有人觉得他背叛。
而众人的焦点,罗大佑本人,离开家乡,离开刚刚熟悉的城市,也离开喧闹声和追上来的标签。写歌是为了自我表达,不是为了尖锐,也不是为了温情,但被问多了,就笑,说:「年轻人已经那么多愤怒,还需要加一个老人家来愤怒吗?」
芒种:忙而不茫,种有所得
一片嘈杂里,罗大佑坐在凉亭的长凳上,侧身朝外,开始弹吉他。音乐把他和大家隔开,鸟落在稻田,远处是峨眉山,云雾缭绕。
这天是《人物》「更好生长」芒种节气的拍摄,罗大佑穿了一件暗粉色衬衫。工作人员挤在凉亭里调试设备的间隙,他一直拿着摄制组准备的吉他,感受琴,也感受音乐和天气。开机,把这些感受连同音乐一起,传递给镜头,以及未来的观众。
和谐与联结,一直是罗大佑心里很重要的事。他也以此来处理各种关系:和乐器,和环境,和人群,和时代。
过去一年,「春龙」交响夜音乐会走过了全国12座城市,举办了24场演出。每到一个新的城市,都要面对一个新的场域和一架新的钢琴,所以,每次彩排完,罗大佑都会抓紧感受这一切。空荡荡的音乐厅里只有琴声,他坐在那,一弹就是几十分钟。演出开始,再把这些感受连同音乐一起,传递给台下所有人。
从2023年开始筹备,到2024年,春龙正式诞生。万物凋零的冬天结束了,罗大佑希望用音乐,带给大家一个新的出发点。
今年,罗大佑度过了一个忙碌的春天,新一轮的春龙即将开始。排练占去了他的大多数时间,因为音乐会包含国乐和西乐,不同乐器之间的组合需要反复尝试,加上都是全新的编曲,他经常要在「彩排—不满意—改进」之间反复折腾。
拍摄这天,罗大佑刚刚结束一场演出,这之后将飞往石家庄,准备下一场演出。5月31日,他又出现在沈阳盛京大剧院的舞台上,依然是老样子,一头白发,腰背挺拔,说起话来掷地有声。这一场罗大佑唱了《恋曲》系列的每一首歌,作为指挥的朱敬然也转过身面向观众,全场合唱响起,新一年的春龙开始了。
《光阴的故事》是他每一场都会唱的歌。重新编曲的歌在时间的加成之下显得更加隽永,台下,有人合唱,有人落泪。
这首歌写于45年前,当时罗大佑刚刚大学毕业,7年医科读完,发现很可能毕业就失业,茫然中想到学生时代和同学们在一起的时光、初恋的快乐,「一个旋律跑上来了」。
一首歌在世间传唱45年,就像涟漪一样,让「我」的故事和「你」的故事交融在一起,扩散、流转。台下听歌的人,「大家脑海里呈现的画面大概都不一样」,罗大佑说,或许是想到和老朋友把酒言欢,或许是想到自己成家立业有了小朋友,还有的,或许父母已经躺在了病床上甚至离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关于光阴的故事。
在春龙现场,音乐厅不大,他和观众都能彼此看清对方,「我在台上感受到观众的回响,哇,那个时候无与伦比。」罗大佑说,他经常唱着唱着,鸡皮疙瘩就起来了,有时候还会「假装在唱」,其实是在默默听大家的声音。
「从一种故事变成生活里面可以感动别人的故事,这些故事互相之间的影响跟震荡,会是人类生命里面很有趣的一种模式。」这也是他作为音乐人始终珍惜的部分。
因为作品影响力足够大,传播时间足够长,罗大佑太多作品都有这样的效果。写了几十年,唱了几十年,他的声音几乎贯穿了几代人的成长记忆。这两年他在社交媒体上读听众来信,发现最小的歌迷只有7岁,在信中祝他健健康康,唱到100岁。视频里的罗大佑眼眶湿了,「唱到一百岁不现实,但唱到你长大应该还能做得到」。
拍摄临近傍晚,大家一起转场。稻田边,一个路人认出罗大佑,打过招呼后,彼此走远,他用四川话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句:「罗大佑老喽。」
罗大佑确实不再年轻。去年7月20日,春龙在长沙上演,在演出中,罗大佑度过了70岁的生日。时间在身体上留下直观的印记。头发几乎全白了,起初还会染一染,这几年干脆随它去;5年前腰部动了手术,长时间的坐卧都会带来压力;10年前脚上有了退化性关节炎,走路的时候疼痛就会从里面钻出来……
不过,尽管嘴上调侃自己是「能拿长者证去搭免费公车的老头」、「会摔骨头的老年人」,但现实中的罗大佑始终保持着充沛的精力。工作的一天,和过去的很多天一样。白T恤外披着衬衫,罗大佑看上去挺拔而利落。
节奏紧张的工作场合,很少有人留意咖啡馆屋顶的木构和水里的锦鲤,但他显得格外松弛,对周遭的一切充满好奇。一会儿指着工作人员的脚惊呼「哇你这鞋好稳,像条船一样」,一会儿又指着同事的咖啡袋惊呼「这个字用得好凶,都不是续杯,是续命」。罗大佑甩着胳膊大步朝稻田走去时,一个年轻人和身边的同伴感慨:「我到50岁时能有这样的状态就满足了。」
70岁的罗大佑保持着高度的自律,他不希望自己被衰老的迹象覆盖,让别人感慨说「哎呦这么辛苦,能不能不要唱了」,更不希望出现在舞台上是不好的状态,让别人唏嘘说「哎呦他老了,那我是不是也老了」。一旦发现坐下来肚子上有肉褶,就会「在两天之内把里面累积的脂肪消除至少75%」。
更好的身体需要更好的营养来支撑,罗大佑说,「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就不可能有好的精神状态,没有好的精神状态,就不会有好的灵魂状态,怎么可能把一个好的社会条件交给下一代呢?」 这和特仑苏的理念也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契合,只有用更好的营养造就了健康强壮的身体,更好的未来才会是充满希望的存在。
好的身体状态,让罗大佑音乐创作的活力得以保持。这些年,他每天弹三四个小时钢琴,从古典音乐中寻找新的可能性;也依然把自己投向时代和世界的变动与浪潮之中,始终在场,始终在表达,《伴侣2020》,《月夜愁2023》,《地球母亲》,都是这几年新写的歌。
于是有了我们看到的罗大佑。同时代的歌手,有人销声匿迹,有人功成身退,有人已经去世,有人意兴阑珊。但他依然在跟着时代往前走,状态年轻,充满生命力。
芒种到了,忙碌但不茫然的罗大佑,也在迎来自己种有所得的人生时节。曾经的墨镜早就摘了下来,曾经的爆炸头也变成了梳理工整的白发,但标志性的动作没变——这天,拍摄从下午持续到晚上,但罗大佑精力依旧,收工时和开工时一样,朝着所有人,挥起手臂,握紧拳头。
光阴的故事
罗大佑并非没有经历过迷茫,但属于他的秩序总在带领他穿越人生的叠嶂,带着不逊于青年的十足中气,朝着更好、更接近出发时候的那个方向前行。
那首总是被大合唱的歌曲《光阴的故事》创作于1980年,回想起来,罗大佑边笑边掰着手指说,「就是在第二次到第三次(考)医师执照的中间」。
他早年的故事被讲述了很多遍:出生在台北,成长于一个医学世家,父母哥姐都从医,于是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医学生。
罗大佑算不上一个医学天才,何况,还把太多时间花在了搞音乐、组乐队上面。于是就有了那个医师执照考三次才通过的故事,但也因此有了早年的那些音乐作品。
罗大佑的第一首歌就是在大学期间写的,在血液、骨骼、实验室之外的世界。有天,他接到乐队鼓手的电话,说在帮电影《闪亮的日子》收集一些歌曲。20多岁的男孩,几乎在一种不可置信当中入了行,「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写的歌会被导演接受,会变成电影主题曲,竟然还红了。」
如今回看,罗大佑觉得那是他最迷茫的阶段,从医还是做音乐,在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摇摆,「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有10年左右时间在迷惘,应该是1987年4月1号吧,到了香港以后,才整个人把医学丢掉了,决定全力在音乐上面发展」。后来,这成为永恒的锚点,支撑他度过早期的迷茫,也支撑他度过后来的流离。
罗大佑的青年时期横跨了七八十年代,整个台湾省都弥散着巨变的气息。在苦闷的、压抑的年代,一个年轻人,近乎本能地,开始尝试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愿望。
1982年,罗大佑发行了他的第一张专辑《之乎者也》,印在封面上的头像烫着爆炸头,戴着墨镜,在一片暗红色的背景里显得严肃又叛逆。那年他28岁,把积累6年的歌和盘托出,有前前后后雕琢5年的《童年》,有上文提到的《光阴的故事》,同时也有抨击现实的《之乎者也》,以及城市文明冲击下充满幻灭感的《鹿港小镇》。
专辑卖了14万张,在当时是个巨大的数字。一时间,大街小巷的年轻人都在吼「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紧接着是1983年的第二张专辑《未来的主人翁》,1984年的《家》。在娱乐音乐、男欢女爱和歌功颂德的主流风潮中,他以批判的、叛逆的姿态破土而出,让很多人恍然发现,歌还可以这样写、这样唱,一个年轻人可以这样表达自我、表达自我对世界的感受。
1984年,因为不想被狂热的时代裹挟,罗大佑在盛名之下离开台湾省,开始了长达30年的漂泊。不变的是,始终置身于动荡的时代变革之中,也始终在歌唱和表达。
在纽约,他住在第七街,那是一个混杂着波多黎各人、野猫和白粉的街区。罗大佑在一个暴雨的清晨搬到那里,带着吉他和旧书走进七层高的旧楼时,他特意回头看了看,街上空无一人。
做医生的姐夫和他说:「你一定会遭到抢劫。」吴宇森在美国拍摄《英雄本色》续集时也给他打电话:「大佑,我这边的朋友说,你住的地方他们平时连开车都不敢在那里下车,你怎么会住到那里?」
但罗大佑住下来了,那片街区,那个城市,在那段时间剧烈影响着他。他曾在书里写:「这个资本主义的大本营仍保有强烈的原始森林弱肉强食的风貌……我从这个都市学到的一件事情,要活得货真价实,要活得理直气壮。」
后来,罗大佑去了香港。契机源自他感受到香港正面临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事:1997年的回归。这样的历史变局点燃了他的兴奋感,希望见证这个时代。「这个感受给我一种力量,可能会变成创作的力量,活下去的一种力量,或者说活得更好的一种力量。」在2013年,罗大佑对《人物》说。
在全然陌生的香港,他连粤语也不会讲,「丢到一个完全没有人可以给你救生圈的地方,挣扎半天,把游泳学会了」,他从电影配乐做起,慢慢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和与周遭沟通的模式」,日后很多耳熟能详的OST都是那时候写的,还出了三张专辑。
新千年初,北京申奥成功,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开启了剧烈的变化,罗大佑一度把他的「音乐工厂」搬到这里。他的朋友乐评人马世芳曾告诉《人物》,对于事业重心转到大陆,罗大佑告诉他:「想在第一现场亲身见证中国百年未有的激荡。」
罗大佑首次出现在内地舞台上,是在46岁。当时是2000年,他在上海举办内地首场个人演唱会。那时,有人乘机,有人驾车,据说还有一群北京的文艺青年包了一节火车车厢,总之,年轻人从四面八方赶往上海,去见他们的精神偶像。
这些人里,有31岁的高晓松,也有24岁的瘦得像根竹竿的许知远。《十三邀》的开头有一段许知远的独白,他说,当时还在《三联生活周刊》的苗炜拉来了几乎整个编辑部,后来办了《读库》的老六写了一本书,专门献给罗大佑。
高晓松也在《晓松漫谈》中讲起那时的记忆:开场灯也没亮,黑着在舞台上,所有人望眼欲穿,等着他出现,等着欢呼,结果黑暗中,连前奏都没有,直接上来就唱第一句,「我将真心付给了你」,钢琴才来,当时全场很多人泪雨滂沱,抱头痛哭。
那一天,那群年轻人抱着琴,从车厢唱到演唱会现场,又唱到散场后的酒吧里。许多年后,许知远在文章里写:「夜晚的衡山路上,到处是兴高采烈、醉醺醺的年轻人,京片子、沪语以及广式普通话交杂,像是一次同学会……」他说,在千禧年,中国正从一场冰封中醒来,对一切充满饥渴,而罗大佑的反叛、抒情以及迷惘,皆恰好击中年轻人的心。彼时的罗大佑正风靡整个华人世界。
虽然本人并不情愿,但他还是被贴上了「中国的鲍勃·迪伦」、「流行音乐教父」的标签。他塑造了一代人的精神世界,改变了他们对世界的想象和表达,甚至也改变了当时所有人对于流行音乐的审美诉求。
在高晓松眼里,他不仅是一个流行音乐人,更是一个知识分子,「打开了我们的心灵,打开了我们的眼睛,打开了整个少年的胸怀。我觉得他单枪匹马地把流行音乐一下子提升到了能和伟大的电影、伟大的文学、伟大的戏剧媲美的伟大的艺术的高度,那一代整个华语地区所有人,都是在他的灯塔照耀下觉醒。」
2021年8月21日,罗大佑获得了第32届金曲奖「特别贡献奖」。颁奖典礼上,他再一次挥起手臂,握紧拳头:「老先生、欧吉桑在这边都没有停,你们音乐人、歌手凭什么停,大家加油!」
乐评人马世芳说:「他让我们发现,一个歌手,不仅可以拥有诗人的灵魂,还能拥有思想家的精神和革命家的气质。一张唱片,也可以成为震撼时代的启蒙事件。谢谢你,因为你的歌,让我们变成了更成熟、更有胆量的大人。」
当年离家的年轻人
2014年,罗大佑举家回到台北。一别30年,他去过很多其他国家的城市,搬过至少19次住所。少小离家老大回,这次是为了给女儿一个安定的成长环境。
2012年,女儿出生,当时罗大佑58岁。作为父亲的他,和公众印象里的罗大佑有很大不同。朱敬然说,有女儿之后,罗大佑戒了烟,酒也喝得很少,那个曾经在书里写「习惯晚睡,朋友说我的眼睛要在夜晚十一点半以后才会发光」的人,如今早早就上床睡觉,因为第二天要送女儿去上学。
朱敬然是罗大佑很多歌曲和唱片的制作人,也是春龙的音乐总监。这些年里,他和罗大佑几乎每天相处在一起,生活和工作的界线越来越不清晰——讨论编曲也讨论去哪里露营,讨论时事也讨论烤肉味道如何——音乐之外的世界里,他俩都是十几岁的小孩的父亲。
每年7月,是很多音乐人最忙的时候,各种音乐节和演出在夏天和大家见面。但罗大佑的团队会雷打不动地放假,因为他要陪女儿过暑假。
看似是简单的习惯和作息,背后是整个生活方式的变化,心境、状态、工作、创作,都牵一发而动全身地发生了改变。
几年前,「一条」拍摄了关于罗大佑的纪录片,作者在手记里写,明明他才是我们的拍摄主角,可是一旦女儿离场,单拍他本人,他的表情就变得很严肃,直到女儿回到他的视线里,他才露出自然轻松的微笑。
朱敬然说,《家Ⅲ》里面有一首歌是罗大佑写给女儿的,叫做《童话爱情》。歌词里写:「哪天成长的你和年迈的我,将怎么回到这良辰美景。」
入行几十年的罗大佑,朱敬然很少看到他紧张,但录那首歌时,他发现他有种微妙的反常。录音棚分为两个区域,里面是歌手演唱的录音室,外面是制作人和录音师工作的地方,大家可以通过中心玻璃看到对方。透过玻璃,朱敬然发现,没有舞台,没有观众,但罗大佑的局促肉眼可见。
起初,先试着录了几次,但罗大佑都觉得不满意,找不到想要的方式。
没关系,朱敬然说,我们先唱别的歌。
唱完别的歌,回去继续录《童话爱情》,还是不太对。OK,继续唱别的歌。整张专辑有十首歌,陆陆续续完成,已经没有「别的歌」可以唱了,只好又回到这一首。最终反复很久,才终于完成。罗大佑把它放在了整张专辑的最后一首。
女儿,或者说时间,让罗大佑变得更柔软了,也更丰富。在「一条」的那则纪录片里,罗大佑说:人生到了现在感觉世界都不一样,好像生命里面开始的一个清晨。如同那位7岁的歌迷,童真的光照亮了他,也让他更加确信。这一代人的幸福他了解,但下一代的幸福从哪里来?在身为音乐人也身为父亲的罗大佑看来,更开放的状态,更悲悯的关切,更持久的创造,更有力的表达,是一切变得更好的前提。
十多年前,《人物》曾对罗大佑做过一次访谈,当时,距离女儿出生仅仅几个月。罗大佑说,「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未知了,她自己开心就好。但最好持久一点,任何一种关系,婚姻啊或者其他。」
「如果她爱上一个罗大佑呢?」记者问。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罗大佑了。59岁的罗大佑,很好;28岁的罗大佑……」他哈哈大笑,摇了摇头。
不过,很多人悲伤于28岁的罗大佑的消失。
2003年之后,有十几年时间,罗大佑没有发新专辑。2017年,《家Ⅲ》面世,和以往的批判、对抗与反叛不同,新的歌曲中多了很多爱与温情,就连封面也从曾经严肃的爆炸头变成了微笑着的侧脸。
但众人的焦点,罗大佑本人,离开家乡,离开刚刚熟悉的城市,也离开喧闹声和追上来的标签。写歌是为了自我表达,不是为了尖锐,也不是为了温情,但被问多了,就笑,说:「年轻人已经那么多愤怒,还需要加一个老人家来愤怒吗?」
两年前,《人物》与罗大佑在周庄古镇旁边的影棚见过一面,谈及「年轻」和「愤怒」,罗大佑说,「年轻」对他而言,是「没有像现在那么世故,皱纹没有像现在那么多,认识我的人也没有像现在那么多,我懂的也没有那么多,我更冲动,更有热情,但是这个热情可能比较基于体力跟想象,而不是来自于真正的一种动力,可能是我更不足的时候吧」。
「年轻人一定是比较热情的,当你有很大的热情,发现这个社会怎么不能配合我,愤怒当然就会很多。」但紧接着又说,「年轻人有热情跟愤怒是好的,尽量去释放能量,因为世界跟宇宙真的需要年轻的能量,把这个事情drive on。夕阳当然会来,可是最重要的、最强的,还是亮都还没有亮起来的朝阳的力量,某一天我们终会告诉自己说,我也年轻过,也愤怒过,也做过很多事情现在想起来好像不需要做,但是就是要做。如果没有做过,怎么证明自己年轻呢?」
早在2013年的采访中,同样谈及这样的话题,那时,罗大佑的回答是:依然愤怒,但是奸诈了很多。他解释自己所说的「奸诈」:是一种保留底线之上的发声,底线是你的声音能不能被听到,是不是有可能性因为这样的讲话去改变。比起宣泄愤怒,他更希望「我的音乐跟我讲出来的话是一样的,都是有沟通性」。
和文章开头提及的「和谐」与「联结」一样,沟通也是罗大佑的高频词。舆论场的对立,世代间的冲突,他希望他和他的音乐,可以提供某种对话和弥合。
「我们不能停」
在多年的朋友和合作伙伴朱敬然眼中,罗大佑几十年来始终没有变。
作为制作人,朱敬然最早和罗大佑相识,还是2002年做专辑的时候。后来罗大佑回到台湾定居,两人的联系重新密切起来,共同创作了2017年的新专辑《家Ⅲ》,紧接着推出演唱会「当年离家的年轻人」。
朱敬然被罗大佑视为「2000年后最佳音乐伙伴」,2020年之后,他几乎不再做其他艺人的项目,成为罗大佑团队中的一员。这些年里,他见到过不同时间、不同场合的罗大佑,也在别人的讲述和自己对过往报道的阅览中见到过曾经的罗大佑,一个最大的感触是,「无论1982年刚出道的罗大佑,或者2002年我认识的罗大佑,还是2025年此刻的罗大佑,都是一样的。」
「当年离家的年轻人」全国巡演那两年,即使要各地奔波,罗大佑还是坚持在台北Legacy音乐展演空间举行「周三俱乐部」,那是个每月一次的小型系列演唱会,名叫「罗大佑与音乐疯子的传奇派对」,邀请不同的嘉宾,设计不同的主题,唱一些平时不会唱的歌。
那时他回到台北时间不长,感觉到自己和当下的创作有些疏离,急需一种训练和互动。「我要重新滋养自己,让自己更了解观众,了解当时的社会。」罗大佑说,那对他而言是一种「再出发」。
时常,忙完「周三俱乐部」,就要转身去忙巡演。这样的状态持续到2019年12月31日,合肥站,「当年离家的年轻人」收官。
疫情紧接着来了。朱敬然记得,得知航班不能再飞、演出和工作全部停摆后,罗大佑和他说了句:「Andrew,我们不能停。」
当时,每个人都被困在家中,但「不能停」的罗大佑每周坚持和大家一起开线上会议,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哪怕闲聊也要保持彼此之间的互动,聊吃什么外卖,也聊口罩和疫苗,后来还专门设置聊天的主题,叫「历史上的今天」,大家一起聊过去发生过什么。
「宜花东鹿」的演出就是这样聊出来的——越是隔绝,越需要联结,他想做四场线上演唱会。不同于很多音乐人选择的在家直播,罗大佑和团队决定要做舞台,而且不要是一般的舞台。最后,他们选定了四个平时很少有人去演出的城市,鹿港、台东、花莲、宜兰。以草地做舞台,以天空做天花板,音乐散到大自然里,交融着风声和鸟鸣声,「木吉他回到家了」,在特殊时期里,给很多人带去了安慰。
后来,听朱敬然说起,我们才知道,由于疫情期间无法谈合作,那四场线上演唱会没有品牌赞助,也没有平台扶持,「八位数的台币,但他说不能停,他自己来」。
全球同此凉热的几年,罗大佑还在花莲做了另外一场线上音乐会,名叫「童年」。依然是在室外,在虫鸣和篝火中,一个晚上,在线观看人数达到4200万。他希望在大家活动范围越来越窄的日子里,把自然,把生命的源泉,把音乐,传送到正充满不安的心里。
「春龙」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疫情结束,重新出发,也重新找回人与人之间的联结。
去年年底,春龙到了北京,宇轩和妈妈一起去了现场。在采访电话那边,宇轩笑出声来:「从没在演唱会见过这么多中年人,甚至老年人。」
确实,很多当年听罗大佑的人也已经老了,高晓松今年56岁,许知远也49了。做「周三俱乐部」的时候,考虑到歌迷或许已经无法在摇滚区站上几个钟头,罗大佑特意给他们准备了椅子和红酒。
前两年,罗大佑去上一档音乐节目,录制现场的500位观众大多是「90后」、「00后」,罗大佑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已经有些距离了,最直接的关系是「偶像的偶像」——薛之谦去追星的故事当时已经传遍互联网了——但「老头」的声音一出现,即便是年轻观众,依然感到震撼。
在深圳生活的洛洛说,她在罗大佑身上看到了一种文人气质和当代精神,他没有停留在自己的过去,而是跟着时代往前走,这些在一个「毁灭吧」和「麻了」成为流行语的年代,给人很强的感召。
宇轩和洛洛都是「90后」,不同于上一代人,和罗大佑同行,并被他启蒙;这一代年轻人更多是在成长过程中遇到他的歌,然后按图索骥地回溯,得到了共鸣或是鼓舞。
在今天,他似乎更多地代表了一种怀旧的氛围,给焦虑的、不安的、飞速奔跑的时代,提供了一个「不变」的样本,在那里,总有人依然关注现实、理解现实,依然在意对生命的感受和感动,依然寻找扎下根去的力量。因而,他的反叛、抒情以及迷惘,反复属于每一个时代。
这几年,外界环境在剧烈变化,和很多人一样,宇轩也曾陷入过持久的虚无和沮丧。曾经相信的失去了效力,曾经怀疑的也变得模棱两可。依然是一个愤怒的年轻人,可新的困惑又来了:愤怒了,解构了,粉碎了,撕裂了,然后呢?
一定意义上,她从罗大佑身上找到了一些关于「然后呢」的答案:持续地做事。他在做宏大的、艺术的,也在做细微的、具体的;在唱歌、写歌、表达,也在开演唱会,扶持年轻的音乐人。这让宇轩觉得振奋。
她还提到一个更小的事。前两年,为了「给大家一些日常生活的能量」,罗大佑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发「末世历」。宜等待时机,忌自我,宜付诸行动,忌逃避……底下是一句罗大佑的歌词。
在很长时间里,等待罗大佑更新日历,是宇轩的一点盼头,「它甚至成了我每天早上爬起来面对无聊生活的动力」。
春龙音乐会现场,罗大佑佝偻着背在舞台中间弹钢琴,依然在场,也依然在唱。那一刻宇轩脑袋里想的是:还是要做事,要创造。不管是送外卖还是当木匠,搞艺术还是拍片子,要在做事的过程中确认自己的存在,在创造的过程中寻找一些对话和改变的可能性。
一段过去的影像里,2000年那场演唱会结束,歌迷们送罗大佑上车,他朝人群比出那个标志性动作,挥起手臂,握紧拳头,大家也回以同样的姿势。一晃25年过去,如今春龙演出结束,依然是这样告别。
高晓松说,2000年演唱会那天,他见到很多故人,见面像地下党持暗号一样,那种心情,就像一个宗教或者帮会。25年后,罗大佑和所有喜欢他的人,依然拥有一种共同的暗号,大家共同穿越不同的时代氛围,依靠这种暗号,互相鼓励,也互道珍重。
明天会更好吗
这些年,不仅演出没有停,罗大佑的创作也没有停。过去几十个春秋,他写了几百首歌,人们惊诧于如此之长的艺术生命,更惊诧于持续的、旺盛的创造力——拿出一首就是经典。如今,70岁的罗大佑依然在出专辑、发单曲。
5年前,在界面新闻促成的隔空对话中,DJ梅卿源提问罗大佑:「从旁观视⻆来看,通过音乐这个载体能实现的事,您好像都已经实现了。您现在做音乐的动力是什么?」
这也是很多人共同的疑问和感受,功成身退,又容易,又体面,可罗大佑依然留在舞台上,依然留在公共空间里。为什么?
罗大佑回答梅卿源说:「在我58岁时,我的女儿诞生,加上我搬回台北,经历物境迁移,很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现在的动力有来自内在、外在、下一代。处在现在这个时代,让我觉得能做更多的事情。」但他也同时坦陈:要启动音乐的好奇心、热情,在我们这个年纪是不容易的。
在2002年出版的《昨日遗书》中,罗大佑写到:或许只有自己才知道长期维持音乐的高度原创性创作、不重复过去,是一件多么孤独而艰难的事。
而如今,人到古稀,这份孤独和艰难只会有增无减。
但罗大佑还在寻找新的自己。一部分能量来自于不够、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采访中,朱敬然掏出手机,从罗大佑的专辑里为我们找出了《爱的箴言》,点开播放,音乐尚未开始,一句短短的人声突兀地冒出来,是罗大佑在说:「我不晓得怎么唱。」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首歌、一个舞台或是一群观众,朱敬然说,这种状态在罗大佑身上持续至今,这也是他心目中一个真诚、严肃的音乐人该有的样子,这份内在涌动的不安和兴奋,是创造力的一部分。
罗大佑自己也说,一个人觉得自己「不够」是非常非常健康的状态,要「把自己放在一个还要再去发掘一些新东西出来的状态里面,就觉得很多的东西还在等你」。他说,「我觉得好多东西还在等我。」
这些年,他又重新拾起了儿时学过的钢琴,没有演出的日子,每天花三四个小时练琴,他希望能够从古典音乐中学习更多东西,「使自己的创作继续往下面走一步」。
「他从不是『文思泉涌』的创作者,也没办法像若干同行那样摸出一套生产线模式的作业标准,按表操课定期交货。」2013年,马世芳和《人物》说,「他只能用『老师傅』的『手工业』方式创作。每一件作品都是手工制作,偶尔形状未臻完美,或许也不似工业产品整齐划一,却不可否认它们每一件有每一件的姿态。」
持续创作的动力,还有一部分来自于「爱管闲事」。像他在《十三邀》中说的那样,「就是想去帮点忙,有时虽然帮不上忙,还搞得乱七八糟的,但总是想在这里至少有一些贡献」。
他不是那种抨击和指责下一代的「前辈」,更多时候在追问自己和同代人可以做些什么。有了女儿之后这种感受变得更加切身。
每次谈论起科技与气候,罗大佑都会滔滔不绝起来。哪怕信息传输出去,年轻的接收者没有什么切身的感受,也依然会继续说。2024年,他还把这些忧虑写成了歌,《地球母亲》里面写了WIFI的罗网、无名的森林大火、赢者全拿的战争、溶解的冰山和上升的海平面……歌的最后是他重复许多遍的吟唱:把祖宗留下的好好的世界,还原再给子孙。
就像四十多年前唱「我们不要被你们发明变成电脑儿童」一样,未必在当时便产生触痛,但很多年后再回看,像一则残酷预言。
还有《明天会更好》,在后来的这些年里,有时是种坚定宣言:明天会更好的。有时是种鼓舞打气:明天会更好吧!有时也是种沮丧和迷惘:明天会更好吗?
再后来,人们习惯不去谈论明天了。唱歌的人有更重要的事,排行榜、流量、在时代舞台上的位置;听歌的人也有更重要的事,生活、绩效、「狗屁工作」中的内卷或者躺平。似乎只有罗大佑依然在为明天而忧心忡忡。
许知远在那一期《十三邀》中说:我和他(罗大佑)性格有一面很像,挺需要个人置身于变化的时代,在时代中又是冷眼旁观的人,但时代的场域和情绪是重要的,对激发创造力很重要。
一个有天赋、才华并且极度强悍、敏感的人,不可能对时代和环境的变化无动于衷,而对外在世界的敞开,又会反作用于他的才华与敏感,这样的特质让罗大佑拥有极强的创造力和极长的艺术生命。
「从我小的时候听歌,到后来写歌,到后来我在这个行业也成了『老家伙』,这么多年以来,我可能喜欢过很多人,但有的时候因为成长就变了,或者时代造就的氛围变了,就觉得,哎呀,这个其实也没那么好。」高晓松曾说,「但罗大佑应该是唯一一个从我小的时候到现在一直热爱的。」
芒种就要到了,植物在时间中累积成长的养分,罗大佑在时间当中累积精神的养分。他把这个节气比喻成刚出生的婴儿,「眼睛还没有睁开,看不到这个世界,但鼻子已经知道怎样去寻找母乳,怎样找到对生命最有养分的状态,然后开始生长」。
采访中,罗大佑突然停下来,打了几个响指:「每一下都过去了,是永远过去的。」他说,时间让人不断失去,「但我更注重的是,时间之后,人可以累积什么,然后把累积的生命经验变成新的战斗力。」
不止是罗大佑,时间与养分的积累,是所有生命通向更好的不可或缺之物。而健康,又是这一切的前提,「让健康状态帮到心灵状态、灵魂状态,才能把好的社会条件交给下一代。」更好的健康状态需要更好的营养支持,让更好的牛奶为更多人提供生命的滋养,成为国民级的健康仪式,也是特仑苏多年以来前行的方向。不忘记出发时的愿望,找到自我生长的秩序,从光阴里孕育出一个更新、更好的自我。
这个更新、更好的罗大佑,在朱敬然眼中,始终是一个「背道而驰」的人。70岁,当别人开始做减法,考虑退休、去巴厘岛度假的时候,他在做加法,探索自己在艺术上的更多可能,以及能带给这个世界什么,因此有了春龙;可当别人做加法,追求大的体育馆时,罗大佑又做起了减法,回到小的音乐厅。
整个春龙音乐会,罗大佑没有选择任何一个体育场,在他看来,它们原本就是为体育设计的,而音乐的重点在于「听」,他更青睐那些千人剧院,人和人离得很近,和音乐也很近。市场和热度不重要,大场馆和大排场不重要,灯光和声色不重要,麦克风和扩音器也不重要,只有音乐重要,人的内心和情感重要。
「春」是新的开始,是重新出发,「龙」是什么?
罗大佑讲了一段关于龙的小故事。他说,他一直不觉得龙是一个人画出来的,而是中华民族想象力的结合。「慢慢演进有了蛇的身体,麒麟的爪子,还有那个愤怒的眼睛。」音乐也是如此,汇集着人类灵魂深处的情感,这种共同的、永恒的事物,应当永远地延续下去。
去年4月起,寄予着他当下的全部期待的春龙交响夜音乐会开始在全国巡演。每一场都有差异,但共同的是:一段钢琴独奏后,《火车》最先出现,在激越的旋律中,火车向前开去。
这是罗大佑和朱敬然共同选定的主题,「或许不晓得终点在哪里,但只要动就好了,火车不能停」。
来源:智慧芯片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