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提到「鱼饼」,许多人首先想到的,是韩餐里串在竹签上的鱼糜制品,泡在热汤里和年糕同煮,成了全球熟知的街头美食。但其实,在温州,「鱼饼」另有其物 —— 是扎实弹牙、鲜味正宗、能下酒也能上桌的本地菜肴,也是许多温州人年夜饭上不可缺的年味记忆。两者虽同名,实则风味、
一提到「鱼饼」,许多人首先想到的,是韩餐里串在竹签上的鱼糜制品,泡在热汤里和年糕同煮,成了全球熟知的街头美食。但其实,在温州,「鱼饼」另有其物 —— 是扎实弹牙、鲜味正宗、能下酒也能上桌的本地菜肴,也是许多温州人年夜饭上不可缺的年味记忆。两者虽同名,实则风味、做法与文化背景大不相同。
同样以鱼饼为食,韩国的鱼制食品借由影视作品和综艺节目,一路漂洋过海,走上了「花路」。而温州鱼饼,却在开拓味觉版图的路上意外走失。温州鱼饼与不断出走的温州人,好像没搭上同一条船。
穿梭于各大洲的温州人,在这道饱含东海气息的鱼饼面前,变得格外保守拘谨。韩国鱼饼在口味和形式上不断创新,除了传统口味外,接连开发出海苔、芝士、辣味等新口味。温州鱼饼则几乎没有在流行趋势上有任何改良和迎合,纯味的鱼饼追求极致的鲜美,既没有过多调味,更别提加入其他馅料。恪守地域风味的温州鱼饼,还没来得及迎合任何新趋势,就让韩国鱼饼先占据了大众的下意识反应。
温州人对鱼饼的感情深厚,但也没想逢人就夸。逐渐让这道小吃产生一种只可意会的私藏感。食鱼饼,不是对外的文化展示,更像是一场只属于温州人的味觉召唤。这或许正是温州鱼饼与韩国鱼饼的最大不同 —— 后者通过不断创新、外推和改良成为全球流行的美食,而温州鱼饼则更多停留在一部分人的情感联结之中。
往深处想,也许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温州菜远不如温州人那样「出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温州人,无论身处何地,始终将宗族、乡邻、同乡的认同感放在前列,而饮食,只是这份认同中的一部分。他们将鱼饼带在身边,却很少主动将它推向远方。
在温州人的锅台上,鱼从不是配角。温州人沿海而生,有着与鱼朝夕相处的经验。公元 2 世纪末至 3 世纪初,东汉学者刘熙在《释名 · 释饮食》中记载:「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这是用面粉与水混而成型的制饼方法,实际上,鱼饼在汉代也已经初现轮廓,某种程度来说,汉代的「饼类」食品,为鱼饼的制作方式提供了一个可以参照溯源的途径。
鱼饼到了民国十年(1921 年)就已经很出名,永强沙村人周阿实被视作最早将鱼肉制成饼形的人之一。他的做法并不拘泥配方,却能在鱼肉、豆腐、山粉的搭配间寻得风味的平衡。为了去除海鱼本身的腥寡味,他巧妙地加入肥肉末提香,鱼糜打成长条蒸熟,再炸至金黄。那时的鱼饼,已有现代轮廓,只是形式朴素,口味独特。
如今的鱼饼做法丰俭由人。最讲究者,必选用东海鮸鱼等新鲜白肉海鱼,去骨去皮,剁泥成糜。又曾有段时间流行用马鲛鱼做鱼饼,近年来温州吃马鲛鱼相对较少后,也有差一点的鱼饼用包头鱼(鳙),甚至用草鱼和海杂鱼的也有。有人习惯加入适量肥膘以增香增润,再佐以少许地瓜粉、盐与姜葱。老派的做法则是不靠机器搅打,而用双手反复摔打。鱼肉在掌心摔出韧性,起胶成团,蛋白质交联,形成细密的弹性组织。这一步讲究筋力与节奏,讲究「摔出劲道」,正是温州鱼饼区别于一般鱼糜制品的分水岭。
在早年没有冷藏设施的年代,渔民会将多余鱼肉搅碎,加工后晒成干鱼饼,用于远航时携带。这类干制鱼饼,方便储存,却失去了一部分弹性与鲜香。真正现打现做的鲜制鱼饼,只适合当日食用,过夜便走味,正因如此,温州鱼饼才极少离乡。现代市场虽有冷链系统,但温州鱼饼依赖新鲜食材与繁复手艺,难有统一标准。鱼饼的配比、弹性、摔打程度等都难以量化。一则鱼肉不新则寡,二则手工不精则散。相比麻辣刺激的江湖口味,温州鱼饼温润克制,靠的是食材与手艺的默契,靠的是「真味不多」,而不调料堆砌。
鱼饼出锅后,搭配 1:2 比例的酱油与米醋蘸料,解腻提鲜。蒸、煮、炸、炒皆宜,宴席与家常两相宜。它不张扬,却耐咂摸,是一种被低估的在地滋味。
「不张扬」是优势,也是劣势。另一个难以留下的原因是温州菜口味偏淡,在广阔的市场中显得不够有冲击力。不仅鱼饼如此,温州人爱的风味小菜「盘菜生」也没有其他榨菜、泡菜类的小菜容易流行。这道清甜脆爽但不算下饭的冷菜,也受困于佐餐属性。对于现代化快节奏的饮食场景而言,难以融入年轻人的日常饮食选择,很难让食客拥有味觉记忆点。
相比川菜的麻辣鲜香,温州菜显得温婉克制,也因此在市场中容易被忽略。然而,这种在地性带来的不可复制,让吃到它的人,常常生出「前路再无此鲜觅」的感叹。
这种「难出圈」的局限,不只是食物本身的问题,也与温州人长期形成的商业文化密切相关。懂经商之道的温州人,凭借强大的社会关系网完成了全球化人口迁徙,星罗密布的「温州村」遍布于城市各个区域,共同编织了一套紧密的宗亲共同体。一方面,温州人之间的抱团取暖稳固了商业版图,「一个人打拼,一群人帮衬」成为温州商业发展的独特模式。同乡会、商会组织紧密联结着在外的温州商人;但另一方面,也造就了温州人在商业出海后过度向内辐射,而无法朝外转移的现状。
这套「相对封闭」的文化生态,为温州人预设了一个隐形屏障。如项飙在《跨越边界的社区》中所提,这种封闭性虽保障了内部资源的高效流转与风险共担,却也成为饮食文化向外传播的桎梏。因此在温州商人眼中,餐饮并非文化输出的窗口,而更多是服务于商业活动、社交属性与宗亲同属的纽带。对于在商言商的温州人而言,餐饮是孕育商机的温床,辅助同乡之间建立信任关系。比起将温州菜作为打通市场的入口,他们显然更信任具有商业逻辑的实体产业与贸易模式。
温州人「重商轻食」,其实并不难理解。讲求效率的他们,更擅长推动标准化、规模化的商品生产。放眼全球各地的温州商会,温州电器、鞋革、眼镜等工业产品早已远销海内外。可一块鱼饼,从用什么鱼、加不加肥膘,到是机器搅打还是手工摔打,再到蘸料是纯米醋还是酱油混合醋,处处藏着讲究,也处处存在效率和标准的分歧。哪怕是一道家常小菜,也有丰俭不一的制作标准。正因如此,温州菜的地域局限与手工技术缺乏统一,注定它难以融入那套可复制、可推广的标准化体系。或许在温州人看来,与其在不擅长的领域里摸索,不如在已熟悉的浪潮中深耕。
即便如此,走南闯北的温州人,也必定有口腹之欲。与他们同进同出的温州菜馆,在背井离乡的生活里成为一种补充。这些菜馆如同微缩的商业社区,只专注于为温州人服务。家乡味道终究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出走」,实际上聚拢来的,仍然是温州圈内的人。
正因如此,温州菜难以「走出去」的核心原因,其实也并非全然归咎于手艺或味型本身,而是温州饮食未形成对外传播机制。在饮食文化的传播路径上,它恰恰暴露出一种群体性格与文化输出逻辑之间的错位。温州人的迁徙,是典型的「经济导向型迁徙」—— 他们出海、经商、开厂,专注于流通、制造与资金运转,而不是依托饮食文化构建社区认同或地方形象。不同于闽南、潮汕人以庙宇、家族、饮食共同迁移的路径,温州人走得快,却往往不带文化一起走。他们对外呈现的是低调务实的商业面孔,而非带着地方自豪感的饮食使者。餐饮于他们而言,不是文化载体,而是补给点,是维系商圈内部关系的小食堂。这种文化不参与的姿态,也让温州菜在流动的时代中,始终缺席了该有的文化声量。
莫言曾用一句话精准形容温州人,「地球上有鸟儿飞不到的地方,但没有温州人到不了的地方。」温州人的智慧藏在经商之道里,闯荡天下,活跃于国内外的温州人,在百年前却被冠以「温不出」的名头。
温州三山夹一海,自古交通不便。明清时期的「寸板不许下海」、海禁令与山地阻隔,让温州长期处于闭塞状态。直到 1876 年《烟台条约》签订后,温州正式开放为通商口岸,温州人才真正走出家门,像笼中鸟归向自然,他们迅速形成以宗族、同乡为单位的商业图阵,去往外地谋生经商。聪慧勤劳的温州人,逐渐获得了「东方犹太人」的称号。
扎根于世界各地的「温二代」,或许早已习惯家乡在餐饮行业中的缺位局面,选择了以退为进。新一代温州人曲线突围,面对餐饮市场的冷遇,他们放弃推广温州菜的执念,转而开设西餐厅、甜品店、咖啡馆,用另一种方式延续商业传统。温州菜看似淡出视野,实则悄然变形,又一次以务实灵活的姿态出现在市场中。
温州人会经商,也懂得抱团。与自扫门前雪的情况相反,温州「移民」看似远离故土,实际上他们总能在新驻扎的城市里,迅速找到同宗同亲的老乡。宗亲情谊的延续和集结,让遍布五湖四海的温州人冲破了地理意义上的限制。他们共用一套方言体系,共享一个饮食密码,「温州村」「浙江圈」成为远在异乡的身份共识,温州人处在一个紧密的社会关系网里,相互之间更多的是商务资源的置换与共享,饮食更多是以地域生活方式而存在,而不是具有商业属性的「产品」。
在温州人尽皆知的商业基因里,海鲜饮食文化这场飓风虽然没有与商海浪潮形成漩涡,但被冠以「生意头脑」的温州人心中,鱼饼始终是味觉版图的自留地。即便它不曾登上主流文化符号的榜单,那些沉淀在鱼饼肌理中的餐桌经济学,却早已化作温州人骨子里的底气。
但也许换一个角度,失宠的温州饮食也许可以成为另一条路上的生意经。比起前辈决心挖掘擅长的领域开疆辟土,也许在生意链日趋饱和的当下,另谋一条少有人选择的路会是一场新机遇。正如韩剧将鱼饼代入无数人的日常饮食场景一样,温州人也可以将鱼饼换一种新形式,从包装、食用场景进行更新创造,饮食文化的价值在不断铺垫与积累的过程中,也许成为逆向发展的方式。
鱼饼去骨的过程,也许是温州人在生活和生意场里的处世之道。须得留有几分耐心,再花上一些功夫和精气神,反复捶打试炼。去骨存鲜是温州人化险为夷的生存之道,不去硬碰生活留下的刺,而是用智慧将骨刺缓缓挑出、撇下。鱼饼滋养了温州人的心性,能屈能伸之间,是温州人对生活去伪存真、化繁为简的智慧。这当中,也暗合了温州人未来对温州饮食的商业布局。
来源:FoodWine吃好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