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次回来,是因为我最好的兄弟,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石磊,走了。
我回来,是参加石磊的葬礼。
车到村口,我的心就凉了半截。
这哪是办丧事啊?
村里静得可怕,只有几声狗叫。
没有哀乐,只有风声,呜呜地刮着,像谁在哭。
可全村人,脸上都没什么悲伤。
甚至还有人,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嗑着瓜子,小声议论着什么。
我叫闻鹤鳴,今年五十有三了,在城里定居了快三十年。
老家是石头村,一个你从地图上用放大镜都未必找得到的小山村。
这次回来,是因为我最好的兄弟,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石磊,走了。
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从发病到走,不到三个月。
我一下车,邻居王秀莲就凑了上来,她那张嘴,是村里消息的广播站,也是是非的制造机。
“哎哟,鹤鸣回来啦?文化人就是不一样,石磊那样对你,你还回来送他,真是有情有义哦!”
她的话里带刺,我听着很不舒服。
什么叫“那样对我”?
我皱了皱眉:“莲婶,你说啥呢?”
王秀莲“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但那音量足够让周围几个人都听见:
“还能说啥?他石磊这些年干的那些事,把全村人都得罪光了,连你这个发小都不放过,现在老天爷收了他,不是活该是啥?”
“活该”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脑袋“嗡”的一声,一股火直冲头顶。
石磊,我那个憨厚、善良,小时候会把最后一个窝窝头分给我吃的兄弟,怎么就成了全村人嘴里的“活该”?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感觉,这场葬礼,没那么简单。
这里面,一定藏着天大的委屈。
我跟石磊,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交情。
我们村叫石头村,顾名思义,就是穷,满山遍野除了石头就是石头。
那时候,我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上一顿饱饭,能走出这座大山。
我俩的名字,还是我那个当过几年民办教师的爷爷给起的。
我叫闻鹤鸣,爷爷说,希望我能像仙鹤一样,飞出这穷山沟,让名声响彻云霄。
他叫石磊,爷爷说,石头本就坚硬,磊在一起,更是坚不可摧,希望他能像这山里的石头一样,扎根在这里,撑起一片天。
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成了飞出去的“鹤”,他成了留下来的“石头”。
我记忆里的石磊,话不多,但做的永远比说的多。
那时候村里穷,孩子多,谁家都不富裕。
有一年春天,青黄不接,我家断了粮,饿得我两眼发昏。
是石磊,从家里偷了两个黑乎乎的红薯面窝头,揣在怀里,跑了三里山路送到我家。
他自己饿着肚子,看着我狼吞虎咽,憨憨地笑。
我问他:“你咋不吃?”
他说:“我扛饿,你读书费脑子,得多吃点。”
你们说,这样的人,心能有多坏?
还有一年夏天,山里发大水,冲垮了村里通往镇上唯一的木桥。
村里的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剩下些老弱妇孺。
是石磊,当时才十六岁,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河水里,用绳子拴在腰上,一次又一次地把冲下来的木头往岸上捞。
整整两天,他泡在水里,嘴唇都冻得发紫,皮肤被石头划得一道道血口子。
桥修好了,他却大病了一场。
我去看他,他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念叨着:“桥……桥修好了,孩子们……能去上学了……”
这样的石磊,你说他自私自利,我第一个不信!
我考上大学那年,是全村第一个大学生。
我家凑不齐学费,急得我爹团团转。
是石磊,把他准备娶媳妇的钱,一分不留地塞到了我手里。
那笔钱,是他跟着他爹在山里砸石头,一块一块,用血汗换来的。
我当时就哭了,我说:“磊子,这钱我不能要,这是你的媳妇本。”
他一拳捶在我胸口,眼睛红红地说:“闻鹤鸣,你给我滚出去!你要是念着我这个兄弟,就给我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来!以后我们村,就指望你了!”
我捏着那叠滚烫的、带着汗味的钱,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从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我闻鹤鸣要是发达了,第一个要报答的,就是石磊。
可我没想到,这一走,就成了我们兄弟俩命运的分水岭。
我在城里扎了根,结了婚,生了子,成了别人口中的“文化人”“城里人”。
而石磊,留在了石头村,娶了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李桂芬,守着那片贫瘠的土地。
我们的人生,就像两条线,短暂交汇后,越走越远。
一开始,我们还经常通信。
他信里总是说,村里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工作。
后来,电话普及了,我们就打电话。
他每次都问我城里的事,问我的工作,问我的生活,对自己却说得很少。
我每次说要给他寄点钱,他都跟我急。
“闻鹤鸣,你当我是什么人?要饭的吗?我石磊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不成!”
他的自尊心,比山里的石头还硬。
再后来,我工作越来越忙,生活压力也大,联系就渐渐少了。
我总觉得,我们是过命的交情,不需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
我以为他过得很好,至少,不差。
直到五年前,我回过一次家。
那次,我才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变了。
五年前,我妈生病,我带着妻儿回村。
那时候,村里已经有了些变化。
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虽然很窄,但至少下雨天不用再踩一脚泥了。
很多家盖起了两层小楼,其中最气派的,就是石磊家。
他家的小楼,在村里鹤立鸡群。
而且,他还买了一辆小货车,在村里搞起了运输。
按理说,发小过得好了,我应该高兴。
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我听到了很多关于他的风言风语。
还是那个王秀莲,在我家院子里,当着我妈的面,绘声绘色地讲石磊的“发家史”。
“鹤鸣啊,你不知道,你这个发小现在可了不得了,是我们村的首富!”
“靠什么发的家?还不是靠着那辆破车,垄断了我们村的出山生意!”
“我们村的山货,以前都是各家自己背到镇上去卖,累是累点,但挣的都是自己的辛苦钱。”
“现在可好,他石磊把路一堵,说为了大家安全,统一运输。可那运费,比我们自己背出去卖的价钱还高!这不是明抢吗?”
“还有啊,前年村里搞那个什么合作社,让大家把地都入股,他当头儿。结果呢?折腾了一年,啥也没弄成,还赔了不少钱。可他自己呢?楼盖起来了,车买上了。你说这里面要是没猫腻,鬼才信!”
王秀莲说得唾沫横飞,我妈在一旁听得直摇头。
我心里堵得慌,我不信石磊是这样的人。
我找到石磊,想问个究竟。
那天他刚从镇上送货回来,一身的灰尘,满脸的疲惫。
看到我,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鹤鸣,你……你回来了。”
我开门见山:“磊子,村里人说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我。
“是真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疏离和冷漠。
“闻鹤鸣,你现在是城里人,你不懂我们村里的事。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大家好。”
“为了大家好?为了大家好就把运费定那么高?为了大家好就让大伙儿的入股钱打了水漂?”我有点激动。
他突然笑了,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
“你不信我?”
“我……”我一时语塞。
“不信就算了。”他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数了数,递给我。
“这是当年你上大学,我给你的钱,还有这些年的利息,我都给你算上了。你拿着,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原地。
我看着他手里的钱,又看了看他那张陌生的脸。
这还是我那个会把最后一个窝头让给我的兄弟吗?
我们之间,怎么就只剩下钱了?
难道人真的会变吗?
多年的情谊,难道就这么不堪一击?
我红着眼眶,一把推开他的手,吼道:“石磊,你把我闻鹤鳴当成什么人了!”
我愤怒地转身离去,没有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
那次,我们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整整五年,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以为,我们的兄弟情,真的就这么断了。
我甚至也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看错了人。
直到接到他妻子李桂芬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她哭得撕心裂肺。
“鹤鸣哥……你快回来吧……石磊他……他不行了……”
我赶到石磊家的时候,他家里冷冷清清。
灵堂就设在堂屋,一口薄皮棺材停在中央。
李桂芬穿着孝衣,跪在棺材前,眼睛肿得像核桃,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她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我的手,泣不成声。
“鹤鸣哥……你总算回来了……你快看看他……他走的时候……嘴里还念着你的名字……”
我走到棺材前,看着躺在里面的石磊。
他才五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个七十岁的小老头。
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瘦得两颊都凹陷了下去。
这哪里还是我记忆里那个壮得像头牛的兄弟?
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葬礼办得异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寒酸。
来吊唁的村民,寥寥无几。
即使是来了的,也大多是碍于情面,放下一点钱,草草鞠个躬就走了。
我甚至能听到他们在院子外面的窃窃私语。
“你看他家这灵堂,冷清得跟鬼屋一样。”
“可不是嘛,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就是报应!”
“他老婆孩子也怪可怜的,摊上这么个男人。”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割在李桂-芬的心上,也割在我的心上。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下起了毛毛雨。
按照村里的规矩,出殡的时候,需要村里的壮丁来抬棺。
可是,当村长老赵长顺挨家挨户去请人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来。
“不去!他石磊活着的时候那么风光,死了还想让我们给他抬棺?没门!”
“就是,让他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走到山上去埋吧!”
“老村长,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实在是这石磊太伤人心了!”
老赵长顺拿着烟杆,一家家地求,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最后,他气得浑身发抖,一烟杆敲在自家门框上,吼道:“石磊再不是东西,他也是我们石头村的人!人死为大,你们……你们就这么容不下他吗!”
可是,没人听他的。
李桂芬跪在地上,哭着给大伙儿磕头。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发发善心……让他入土为安吧……”
看着这一幕,我的心都碎了。
我那个顶天立地的兄弟,死了,竟然连几个抬棺的人都找不到!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人心怎么能凉薄到这个地步?
我走上前,扶起李桂芬,对着院子外面那些冷漠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不用求他们。”
“我兄弟的棺,我来抬!”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把他抬上山!”
我说着,走到棺材前,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想把棺材的一头扛起来。
可是,那口棺材,像山一样沉。
它装的不仅仅是石磊的身体,还装满了他一生的委屈和不甘。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双苍老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是老赵长顺。
他叹了口气,说:“鹤鸣,算我一个。”
紧接着,又有几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默默地走了过来。
他们都是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是看着我们长大的。
最后,我们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伙,加上我这个“城里人”,颤颤巍巍地抬着石磊的棺材,走在泥泞的山路上。
雨越下越大,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整个石头村,都笼罩在一片悲凉之中。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巨大的悲愤和疑惑。
石磊,我的兄弟,你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让他们这么恨你?
你若真有天大的委屈,你倒是告诉我啊!
安葬了石磊,我没有马上回城。
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能把救命钱给我上大学的人,一个能为了修桥在冰水里泡两天的人,怎么可能变成一个自私自利的“村霸”?
这不合逻辑。
我决定留下来,查个水落石出。
我搬到了石磊家住,陪着悲痛欲绝的李桂芬。
李桂芬的精神状态很差,整天以泪洗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他骗了我……他骗了我一辈子……”
“他心里根本没有我,没有这个家……”
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她哭着告诉我,这些年,石磊就像变了个人。
他承包了村里的运输生意,每天起早贪黑,拼命挣钱。
可是挣来的钱,她一分都没见着。
他把钱都锁在一个铁皮箱子里,钥匙随身带着,谁也不让碰。
家里开销,他给得抠抠搜搜,李桂芬想给孩子买件新衣服,他都要骂上半天。
因为钱的事,他们吵了无数次。
李桂芬说:“鹤鸣哥,你说,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把钱都给外面的狐 狸 精了?”
我安慰她:“嫂子,你别胡思乱想,磊子不是那样的人。”
嘴上这么说,我心里也犯嘀咕。
难道,他真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帮着李桂-芬整理石磊的遗物。
他的东西很少,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用了十几年的刮胡刀。
就在我清扫他床底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我把它拖出来一看,是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
李桂芬看到这个箱子,情绪又激动起来。
“就是这个!他所有的钱都锁在这里面!鹤鸣哥,你帮我把它砸开!我要看看,他到底背着我藏了多少私房钱!”
我找来一把斧子,对着那把生了锈的铜锁,狠狠砸了下去。
“哐当”一声,锁开了。
我跟李桂芬都凑了过去,屏住了呼吸。
我们都以为,里面会是满满一箱子的钞票。
可是,当我们打开箱盖,我们都愣住了。
箱子里,没有一分钱。
只有几个厚厚的、用牛皮纸包着的大账本。
李桂芬愣住了:“钱呢?钱去哪儿了?”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本,吹开上面的灰尘。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账本。
第一页,是一段话:
“石头村,石头村,石头垒成山,出门靠双脚,致富难上难。我石磊不才,愿以毕生之力,为我石头村,凿开一条通天路。立此为据,死而不悔。”
日期,是十五年前。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接着往下翻。
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每一笔账。
“2010年3月5日,卖掉家里两头猪,收入2800元,入账。”
“2010年9月1日,运输山货第一笔收入,650元,扣除油钱成本,入账420元。”
“2011年2月10日,过年,给桂芬和孩子买了新衣,花费210元,此为挪用公款,日后必双倍补上。记过一次。”
……
“2018年6月,合作社亏损,为补上村民股金,将货车抵押贷款5万元,入账。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桂芬。”
……
“2020年5月,去县里申请修路款,交通局王科长说,我们村人口少,经济效益差,项目批不了。跑了八趟,送了家里所有的土特产,还是不行。求人,比砸石头还难。”
……
“2023年10月,肝区疼痛加剧,去镇上卫生院查,医生让去大医院。算了,不去。路还没修,钱不能乱花。买了几片止痛药,还能扛。”
一笔笔,一页页,像一把把尖刀,刺进我的心脏。
这哪里是账本?
这分明就是一个男人,用血和泪,写下的一份遗书!
我终于明白了。
他为什么“垄断”运输生意,为什么把运费定得那么高,为什么对家人那么“抠门”,为什么合作社失败了他自己掏钱补窟窿……
他不是在为自己挣钱。
他是在用一种最笨拙、最悲壮的方式,在为全村人攒一条活路!
他背负了所有的骂名,宁愿让所有人误会他,也不愿透露一个字。
因为他知道,这个梦太大了,大到说出来,只会被人当成笑话。
他也知道,这条路太难了,难到他只能用自己的“自私”和“冷酷”,去逼着自己走下去。
他就像一个独行在黑暗里的英雄,把所有的光,都留给了别人。
李桂芬已经瘫倒在地上,哭得昏死了过去。
她终于明白,她的丈夫,不是不爱她,而是爱这片土地爱得太深沉。
她也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留给她的,不是一箱子钱,而是一座用生命和尊严铸就的丰碑。
我抱着账本,冲出屋子,像一头发疯的狮子。
石磊,我的兄弟,你的委屈,不能就这么埋在地下!
我要让全村人知道,他们骂的“活该”的石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要为我兄弟,讨回一个公道!
我拿着账本,第一家就冲到了村长老赵长顺的家里。
老赵长顺正在院子里抽着旱烟,看到我满眼血丝、浑身发抖的样子,吓了一跳。
“鹤鸣,你这是……咋了?”
我一句话没说,把账本狠狠拍在他面前的石桌上。
“你自己看!”
老赵长顺疑惑地拿起账本,只看了一眼封面,他的手就开始抖了。
他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院子里很静,只能听到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他的脸色,从疑惑,到震惊,再到痛苦,最后,变成了深深的愧疚和悔恨。
“啪嗒”,一滴浑浊的眼泪,掉在了账本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这个……这个憨娃子……他……他怎么这么傻啊!”
老赵长顺老泪纵横,一拳捶在自己腿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对不起他啊!我带头骂他,我……我不是人啊!”
很快,石磊的秘密账本,传遍了整个石头村。
村里的大喇叭,被老赵长顺亲自打开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的孙子,那个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一页一页地,把账本上的内容,念给全村人听。
整个下午,石磊那笨拙而又滚烫的文字,回荡在石头村的上空。
“……去县里要钱,被门卫当成要饭的赶了出来,心里难受,回来喝了半斤闷酒……”
“……桂芬又跟我吵架了,骂我没良心,我知道她委屈,可我不能说,说了,就前功尽弃了……”
“……鹤鸣回来了,他好像也误会我了,我把钱还给他,他很生气。兄弟,我对不住你,可这条路,我必须一个人走完……”
广播里,念诵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
广播外,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人们都走了出来,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站在村里的路上,默默地听着。
一开始,是小声的抽泣。
后来,是一个女人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哭声像会传染一样,很快,整个村子,都哭成了一片。
那些曾经骂石磊骂得最凶的人,此刻也哭得最伤心。
王秀莲坐在自家门槛上,一边哭一边用手掌扇自己的嘴巴。
“我这张臭嘴啊!我不是人啊!我把我们村的大恩人,硬生生给骂死了啊!”
那个拒绝给石磊抬棺的壮汉,冲到石磊的坟前,“扑通”一声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哭喊:“磊子哥!我对不起你!我是畜 生!你回来,你回来打我骂我啊!”
那天傍晚,老赵长顺带着全村的男女老少,黑压压一大片,来到了石磊的坟前。
所有人都跪下了。
老赵长顺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洒在坟前。
“磊子,我的好孩子……我们……都对不住你……”
“你放心,你没走完的路,我们帮你走!”
“我们全村人,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条路给你修出来!”
“到时候,路修好了,我们就在路口给你立个碑,让子子孙孙都知道,我们石头村,出过你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说完,他带头,朝着石磊的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在他身后,全村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跟着,重重地磕了下去。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仿佛是石磊在天之灵,终于发出了一声释然的叹息。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早已泪流满面。
石磊,我的兄弟,你看到了吗?
他们,都懂你了。
你的委屈,终于沉冤得雪。
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第二天,村里就成立了“石磊修路队”。
老赵长顺把自家准备养老的棺材本都拿了出来。
村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那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听说了村里的事,也都纷纷赶了回来。
我也把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并且利用我在城里的人脉,联系了工程队,找来了技术专家。
半年后,一条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像一条黑色的巨龙,终于盘旋着,连接了石头村和外面的世界。
路通车那天,全村人比过年还高兴。
他们在村口,为石磊立了一块功德碑。
上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只刻着那本账本上的第一句话:
“我石磊不才,愿以毕生之力,为我石头村,凿开一条通天路。”
李桂芬带着孩子,站在碑前,抚摸着丈夫的名字,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心酸,有骄傲,更有无限的思念。
我也要回城了。
临走前,我又去了一趟石磊的坟前。
我给他带了一瓶他最爱喝的二锅头。
我坐在坟前,陪他聊了很久很久,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躺在山坡上,看着天上的云,说着不着边际的梦想。
我说:“磊子,路修好了,孩子们以后上学再也不用爬山路了。山里的货也能运出去了,大伙儿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你啊,就是个傻子,天底下最傻的傻子。可我闻鹤鸣,这辈子能有你这么个傻子兄弟,值了。”
夕阳西下,把我的影子,和他的坟冢,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又重叠在了一起。
回到城市,我又回到了日复一日的忙碌生活中。
但我的心,却好像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石头村。
我时常会想起石磊,想起他那张憨厚的脸,想起他那像石头一样沉默的脊梁。
他用他的一生告诉我,有一种伟大,叫作默默承受。有一种善良,叫作无需言说。
他就像一颗铺路的石子,被人踩在脚下,却撑起了一方坦途。
他的人生,是一个悲剧,但他的精神,却是一首荡气回肠的赞歌。
如今,我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我的兄弟,更是想问一问屏幕前所有和我一样,年过半百的朋友们:
在我们这匆匆而过的一生中,我们是否也曾因为误会,因为偏见,去伤害过一个像石磊一样,默默为我们负重前行的人?
或许是我们的父母,或许是我们的伴侣,又或许是我们的朋友。
他们不善言辞,他们固执己见,他们甚至会用一些“不近人情”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爱,但他们的内心深处,却藏着最深沉的情感和最伟大的牺牲。
如果你的身边也有这样的人,请给他一个拥抱,说一声“谢谢你”,好吗?
不要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不要让世上,再多一个“石磊”的遗憾。
来源:老生常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