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蹲在菜市场最里头的土豆摊前挑拣,指甲缝里嵌着指甲盖大的泥块,正琢磨着买两斤回去炖牛肉。身后突然飘来道沙哑的声音,像旧搪瓷缸撞着桌沿,"陈建国,挑土豆还这么挑三拣四?"
我蹲在菜市场最里头的土豆摊前挑拣,指甲缝里嵌着指甲盖大的泥块,正琢磨着买两斤回去炖牛肉。身后突然飘来道沙哑的声音,像旧搪瓷缸撞着桌沿,"陈建国,挑土豆还这么挑三拣四?"
手一抖,刚挑好的土豆骨碌碌滚回筐里。转身时碰翻了摊主的秤砣,"哐当"一声响,惊得隔壁卖芹菜的老张头直探头。
入眼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鬓角白得像落了层薄霜,眼角的皱纹密得能织网。可那对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闭着眼我都认得出——周秀芬,1978年夏天说要跟我分道扬镳的周秀芬。
"秀芬?"喉咙突然发紧,25年前的蝉鸣"嗡"地涌进耳朵。那年我19岁,她18岁,我们蹲在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她把皱巴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往我怀里塞,"建国哥,咱俩不能这么耗着。"
此刻她手里攥着缺了口的竹篮,指甲缝里沾着芹菜叶的绿渍。我这才发现她脚边还堆着半袋土豆,和我挑的那筐一个样。
"你...在这儿卖菜?"我弯腰捡土豆,指尖不小心蹭到她手背。糙得像老树皮的触感让我一怔——当年她给我织蓝布袜时,手指细得能穿过顶针的眼儿。
"帮闺女看摊呢。"她也蹲下来帮忙,蓝布衫下摆沾了泥,"她去幼儿园接外孙女,让我先来占位置。"
1978年8月的雨突然浮现在眼前。那天她妈在灶屋抹眼泪,说"秀芬要是跟你去部队,这辈子就完了"。她站在门槛上,被雨水泡软的通知书攥得发皱,"建国哥,我娘说...说你当兵要走十年八年,我等不起。"
可现在我都转业三年了,在社区管后勤,每天就盯着这些菜摊收卫生费。她当年的通知书,我后来在老房子墙缝里翻到过,边角被虫蛀了,"XX师范学院"几个字还清晰得很。
"这些年...过得好么?"我问得磕磕巴巴,像刚学说话的娃。
她把捡好的土豆码齐,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更深了:"能有多好?"风掀起她的蓝布衫,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我爹走得早,我娘瘫了十年,供弟弟上大学;后来纺织厂下岗,摆过早餐摊,卖过毛线,现在帮闺女守菜摊。"
我喉咙发苦。25年前我以为她嫌我穷、嫌当兵没出息,所以松开了手。可后来才知道,她蹲在晒谷场哭着说"等不起"时,兜里还藏着半瓶敌敌畏——那是她娘说"你要跟他走,我就死给你看"时,她偷偷藏下的。
"你呢?"她突然问,"听说你当到正团了?"
我挠挠后颈,太阳晒得发烫:"退下来了,在社区混日子。"其实去年刚退,体检报告写着腰椎间盘突出,社区主任说"老陈这脾气,闲不住"。
她低头拨拉土豆,指尖碰到个裂了缝的,"那年我去你家找你,你娘说你去部队了。"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在你屋翻到个笔记本,里面夹着张照片,是咱俩在公社照相馆拍的。"
我摸出裤兜里的旧钱包,最里层果然躺着那张照片。照片里扎麻花辫的姑娘眼睛亮得能照见人,旁边穿的确良衬衫的小伙子胸口别着"青年突击队"徽章——那是1977年冬天,我们在公社修水库时拍的。
"我后来托人打听过你。"她把裂了缝的土豆扔到一边,"听说你在边境救过三个新兵,带的连队拿了训练标兵。"她抬头看我,皱纹堆成朵花,"比我想象的有出息。"
鼻子突然发酸。25年前她走后,我在边境猫耳洞里啃压缩饼干,总想起她缝的蓝布袜,想起她在灶屋给我煮的红糖鸡蛋。有次打伏击,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去,我第一个念头竟是"要是死了,秀芬该多难过"。
"秀芬,"我喉咙发紧,"当年...是不是有啥难处?"
她没答话,从菜篮里摸出个塑料纸包,打开是块芝麻糖,"你走那天,我揣了块糖在兜里,想等你回来分着吃。"糖块硬得硌牙,"后来我娘说,要是让你知道我为这事儿哭,该嫌我矫情。"
菜市场广播突然响起:"请周秀芬同志到服务台接电话。"她应了声,把菜篮往我手里一塞,"帮我看着,闺女该来了。"
望着她佝偻的背影,1978年夏天的傍晚突然清晰起来。我们坐在晒谷场草垛上,她指着星星说:"建国哥,等我上了大学,就给你写信。"可她只写了两封,一封说"娘病了",一封说"弟弟要上学"。
服务台传来她闺女的声音:"妈,不是说早点来吗?"她应着接电话,声音突然拔高:"啥?外孙女发烧了?"
我抱着菜篮跑过去,远远看见她蹲在地上哄外孙女,手里举着块芝麻糖。阳光透过塑料棚顶洒在她头上,那光斑让我想起1978年夏天,她在灶屋煮鸡蛋时,水蒸气模糊了脸,可眼睛里亮得像有星星。
后来她闺女接走外孙女,我帮着搬菜篮。她往我手里塞了袋土豆,"挑的都是面的,炖牛肉香。"我要给钱,她推回来,"算我请老战友的。"
回家路上,摸出袋底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她闺女写的:"周姨说,当年没说出口的话,现在说也不晚。"
站在楼道里,翻开钱包里的老照片。照片里的姑娘和眼前的老太太慢慢重叠,我突然明白,有些遗憾像埋在土里的种子,以为早死了,可25年后的风一吹,又发了芽。
现在我常去菜市场,总在最里头的土豆摊前晃悠。她闺女说:"陈叔,我妈总念叨,当年那碗红糖鸡蛋,到现在都没还上。"
有时候我想,要是1978年那个雨天,我没急着说"好",而是抱抱她,说"我等你",现在会不会不一样?可生活哪有那么多"要是",就像她兜里的芝麻糖,过了25年,甜还是甜的,就是硬了点。
你说,有些没说出口的话,是该烂在肚子里,还是哪怕过了25年,也该说一声?
来源:儒雅山丘frS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