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水交襟于高耸的“合江楼”下,西枝江清如青绸,东江则浩荡似素练,两水于此相抱,便汇成三江口一派苍茫气象。东新桥横卧,驮着宋元明清无数行旅的跫音,正通向水东街的烟火人间。“一街挑两城(惠州府城、归善县城)”的水东街始筑北宋,商脉绵延。民国鼎盛,倚水码头,聚八方来
水东街的根须脉息
文丨伍嘉祥
20年前到惠州写过“霞飞大亚湾”,也写过“寂寞陈炯明”,为他讲了几句公道话。这次住在“合江楼”下,就写写旁边的水东街吧。
二水交襟于高耸的“合江楼”下,西枝江清如青绸,东江则浩荡似素练,两水于此相抱,便汇成三江口一派苍茫气象。东新桥横卧,驮着宋元明清无数行旅的跫音,正通向水东街的烟火人间。“一街挑两城(惠州府城、归善县城)”的水东街始筑北宋,商脉绵延。民国鼎盛,倚水码头,聚八方来客,客家、潮汕、广府三地文化相生于七百多米长街。街衢两侧,骑楼林立,商幡招摇,俨然活色生香的一幅岭南长卷。檐下老铺深藏,时有茗茶的异香氤氲而出——那是岁月里沉淀下来的温厚滋味。市声盈耳,商贩叫卖,行人笑语,嘈嘈切切,一齐落入江流,竟化作波光上跳跃的粼粼碎金。水影市声,彼此交融;古桥新埠,相映成趣。如今,当暮色四合,骑楼廊柱次第亮起璀璨灯河,霓虹如瀑,倾泻于古老的石板街衢之上。白日里含蓄的茶香气,此刻已被浓烈的烧烤烟火、滚沸的牛杂锅气所裹挟。人潮如汛水般漫溢街巷,笑语喧哗,市声鼎沸,汇入东江的涛声,竟也难分彼此。沿江食肆溢彩流光,音乐酒肆光影摇曳,直播的强光不时刺破夜色,时尚超前的翩跹裙袂掠过百年老铺的门槛。昔时卸货的喧嚣埠头,今夕泊满了打卡游人的镜头;昔日商贾往来的骑楼长廊,此刻流淌着斑斓的光影与时尚的喧嚣。百年前精打细算的算盘珠声,恍若被当下酒杯碰撞的脆响所覆盖,而梅菜的咸香、糍粑的甜糯、酿豆腐的嫩滑和油柑子的芳香,则百年未变。人烟协和水韵,传统融合时髦——这江畔的街衢,分明是惠州城温热搏动的心窝。
水东街的命脉,起初是被宋元时的小舟摆渡农人们与肩挑背扛贩子们悄然唤醒的。东江上舟楫往来如梭,沿岸渐渐有了零星摊点,如初春草丛里探头的嫩芽。船工靠岸,卸下米谷、盐巴、山货;农人从四乡跋涉而来,箩筐里盛着新摘的瓜果、新织的土布。人们聚拢在江边,秤砣起落间,最初市声便如江水般昼夜不停了。那时节,水东街尚在懵懂初生,却已显出流通四方的本能,一如小树细小的根须,贪婪地吸吮着东江的水汽与土地的力量,开始伸展蔓延。街市上,肩挑的小贩们如游鱼穿梭其间,吆喝声此起彼伏,是市井最鲜活的呼吸。卖云吞的老者,清早担子上热气氤氲;卖竹器的匠人,手指翻飞间是竹篾的舞蹈;摇着拨浪鼓的货郎,身后总跟着一串好奇的孩子。这喧闹的街市,便是小民赖以存续的血脉,他们如同大树最细微的根须,深扎泥土,汲取养分,上承树干枝叶的繁茂。
当东江的晨雾升腾出街上云吞面店铺锅里的蒸汽,青石板路取代了泥泞小径,两旁店铺渐次林立。那些明清时期小小的铺面,像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一般随意:绸缎庄、药材店、打铁铺、茶楼食肆……林林总总,如藤蔓缠绕将整条街巷包裹起来。再后,江轮穿梭如织,秩序井然往返于省港惠之间,吐纳着本埠的米粮土产,吞进英美德法的花布、洋火、洋钉、钟表、煤油等等诸多洋货。东新桥下,码头鼎沸,苦力们古铜色的脊背在船篷与货栈间起伏,扛起一街的喧嚣繁华。桥畔金铺布行、当铺银号、公司医馆比肩接踵;茶肆粥摊、云吞面店彻夜飘香;粮油绸缎、日用五金、时髦百货一应俱全,鳞次栉比的骑楼长廊下,货品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
时移世易,百年几番风雨几番枯荣,今天这江畔长街,如同一部摊开于流光之上的大书、一部中国商品流通的历史教科书:前页写满埠头风雨、商道沧桑,是铜钱与盐渍浸透的厚重;今页则跳跃着声光电色,是酒杯与镜头折射的浮华。古桥默然横卧,静观这沸腾的灯影人间,将千年水韵、百年商魂与此刻的浮光声色,一同揉碎在粼粼波心,酿成惠州城一盅滋味多重、光影迷离的夜酒。
历史的潮水退去,留下温润的滩涂。今日许多城市的肌理,往往会在这褪去浮华的砖缝瓦檐间,在市井晨昏升腾的温热烟火里,悄然搏动着最真实的脉息。几百年市声喧嚣盛满了小商贩们沉重呼吸的胸腔——他们像江中潜流,细弱却承托着整条河流的奔涌不息。小商小贩者,实乃农耕社会流转血脉之神经末梢、商品流通大树之细根毛须。其兴替浮沉,宛如社会之晴雨表:他们若繁盛,则民生昌明,街巷熙攘;一旦凋零,则社会弊病丛生,街衢空寂,民生之兴勃凋衰清晰可鉴。此辈实为经济与民生之活体风向标,即便迁延至今日之世,这阶层的荣枯,仍如一面明镜,映照着社会与经济的真实底色。
引车卖浆,贩夫走卒,从摇着拨浪鼓穿村过乡的货郎到吆喝声声走街串巷的小贩,从墟集摊档到乡镇店铺、再到商号货栈公司,两千年农耕文明织就的这张无比庞大的商品流通网络始终在运转,脉搏仍在律动。一爿商铺、一家小店、一个档口、甚至一个摊位也许就是一个家庭的全部经济来源,养活着一家老小,普罗大众芸芸众生赖以谋生之所系。给他们一檐瓦、三尺板、四方油布遮风挡雨安身立命吧,延续根须的脉息才能撑起浓密的绿荫。城市参天大树的繁茂,从来深深依赖着那些如根须般深扎泥土、看似微末的小商贩们。他们支起的油布篷太阳伞,就是一方生存的图腾。正是这些细小的、坚韧的根须在泥土中摸索穿行,才使得城市的枝干得以触摸高处的天光。根须的每一次搏动,都是城市生命最诚实的回声——当那脉息微弱,大树便显出萎靡;而当它重新丰沛,整座城便也苏醒过来,在晨光里舒展枝叶。
为什么往往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地摊经济就冒出来呢?那是熟悉而久违的营生,在石板路上顽强地铺展出的一片人间烟火呀。这不仅是小民的自我救赎,更像一剂温和而有力的药方,悄然注入城市疲弱的肌体。这些末梢神经、微小商业单元正是城市生命活力根基之所在、社会稳定百姓安生之所在哦。
实话实说,我很中意逛地摊档时的那种氛围,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喧嚣的市井声,这才是烟火气,这才是人世间。我也很乐意很享受帮衬地摊档,便宜、方便、新鲜,即便如今电商横空出世,小商贩们又多了一个同盟军一一快递员、外卖小哥。这一庞大阶层是与城市人生活息息相关不可分离的群体,是那棵大树不可动摇的根基。善待他们吧!为了他们,同样也为了我们自己。
2025.6.8
伍嘉祥,满族,文化学者,散文作家,旅游策划及文化传播资深人士。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旅游文化传播协会常务理事,广东民俗文化协会理事,广州市滿族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在国内大陆及港澳地区报刊发表论文及散文200多篇。著有《无为而歌》《行成于思》《多彩海丰》《从化行》等多部散文集和旅游文化书籍;主持编纂、编撰《驻粤八旗史料汇编》、《花城旗语》、《粤海滿韵》等满族文史研究学术专著。
来源:干爽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