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诗人穆旦成了今年高考第一天的热门人物。语文全国一卷作文题以老舍、艾青、穆旦三位文学家的作品为素材,一时之间,“穆旦《赞美》”“谁是穆旦”登上了网络热搜,《穆旦诗集》迅速跃升至电商图书畅销榜第1位。有网友发帖感叹:“真是奇怪!这么有名的诗人,竟然那么多人未听说过
【文化走笔】
作者:陈雪
诗人穆旦成了今年高考第一天的热门人物。语文全国一卷作文题以老舍、艾青、穆旦三位文学家的作品为素材,一时之间,“穆旦《赞美》”“谁是穆旦”登上了网络热搜,《穆旦诗集》迅速跃升至电商图书畅销榜第1位。有网友发帖感叹:“真是奇怪!这么有名的诗人,竟然那么多人未听说过。”也有考生懊悔,“以为穆旦是像但丁一样的外国人”。更有许多博主展开科普,介绍穆旦为“中国新诗的冷门顶流”“现代诗歌第一人”。
穆旦上一次“被热搜”还是在2016年。有企业家在节目中将穆旦与周杰伦比较。当时,“冷门诗人”并未与热门歌星碰撞出什么火花,网络笑谈转瞬即逝。这一次,互联网上的穆旦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贴上“金庸堂哥”的标签(虽然二者生前没有什么交谊)。除此之外,人们苦苦翻查穆旦生平,并没有找到什么惊人的传奇和轶事,来供今日的互联网制造爆款标题和噱头。这位“沉默的诗人”曾过着平凡的生活,他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群像中的一个,他的人生故事如其诗歌所写,“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冥想》)。
然而在新诗史上,穆旦并不是“普通的”,而是“丰富的”。他在短暂的59年生命中,留下的诗篇并不多,却被认为是中国诗歌现代化历程中一个带有标志性的诗人。他被归入九叶派、《中国新诗》派、西南联大诗人群,但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却诗名不显。1981年《九叶集》出版,穆旦被重新发现。1994年王一川和张同道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将穆旦推上百年诗歌第一人的位置。穆旦逝世已近半个世纪,可“穆旦研究热”一直持续至今。今年已有两部穆旦传记相继出版,加上近期付梓的《九叶传》,诗人的形象愈加清晰丰满。
诗人、评论家袁可嘉认为,现代诗接受了现代文化的复杂性、丰富性而表现了同样的复杂与丰富。穆旦诗歌表现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复杂丰富的心灵,他曾创造出新诗名句“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其实,穆旦的诗歌也给予了我们丰富的艺术体验。
在1941年创作的《赞美》《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小镇一日》等诗篇中,诗人关注抗战中民族的命运,“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他将情感凝结在深沉的意象里,超越表层的同情和赞美,写出了人民的痛苦与希望,发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歌唱。诗人直面战争带来的各种灾难,也对战时的人心浮世绘进行深刻而冷静的批判:“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控诉》);
1942年,24岁的青年投笔从戎奔赴缅甸抗日战场,亲历战争的残酷,他写下《森林之魅》,祭奠胡康河谷死难的战友:“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穆旦的诗中也不乏青春的气息和浪漫的想象,他“用身体思想”,在《自然底梦》中他写道:“我底身体由白云和花草做成/我是吹过林木的叹息,早晨底颜色,/当太阳染给我刹那的年青”;
关于爱情,他说“春天的邀请,万物都答应,/说不得的只有我的爱情”(《春天和蜜蜂》)。代表作《诗八首》承载着对爱情和人生的探问,被誉为“现代中国最好的情诗之一”;
1976年,穆旦在去世前一年写下《智慧之歌》,在诗中回顾一生中的爱情、友谊、理想,感叹“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终成笑谈”,在人生的冬天,诗人“走到幻想底尽头”,这里“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但它却是“以我的苦汁为营养”。同年在诗作《冬》中,诗人发出最后的动人感喟——“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穆旦是诗歌艺术的沉思者,他的作品融合了智性与情感,凝结着诗与思。洪子诚等学者编选的《百年新诗选》评价:“穆旦创作图景的驳杂性、悖论性,很难以某种单一判断来穷尽。”同20世纪初的许多名人相比,穆旦的人生经历缺少传奇与逸闻,其诗艺却因丰富复杂而很难被简单概括。所以说,当我们回到今天的语境,去思考大众为何会发出“谁是穆旦”的疑问,就不仅仅涉及诗人写得好不好的问题,其中,还或隐或显地反映着新诗教育、诗与公共性、文化结构与潮流、媒介传播环境等众多议题。
不知从何时开始,诗歌在公众视野中形成了许多“刻板印象”:诗不是切近的人生,它总是同“远方”联系在一起,是生活在别处的风花雪月;诗人的形象总在天才与疯癫之间,他们的创作必然是张扬而高蹈的。近些年,与诗歌相关的新闻虽然层出不穷,却好像总是离文学远一些,离“奇观”近一些,媒体的讨论常常围绕诗人的身份展开,“农妇”“外卖员”的标签往往大于“诗人”……观看视角是如此远距离,也难怪大众对新诗的第一印象和最终印象,始终停留在康河的柔波、人间的四月天和春暖花开的大海。
在另一个层面上,“看不懂”的质疑、个体性与公共性之间的张力,已成为新诗挥之不去的焦虑。人们期待诗歌介入当下的现实事件和社会议题,但回应读者的往往是一些陈词滥调,真正好的诗歌却很难“出圈”。也许,置身事外的评判是简单而短暂的,而“无尽的人们都与我有关”的情感体验与时代共振则是内敛、深刻、持久的,它们不彰显于世,却会在时间的淘洗中,浮出历史地表。所以,当我们重新阅读穆旦的诗歌,仍然能在他对民族的关切、对现实的叩问和对人生的玄思中,获得感兴与思索,感到他依然是我们的同时代人。
回到“谁是穆旦”这个问题,今天的我们应当期待一种更深沉更内在的回答。博尔赫斯说:“作家以为自己在谈论很多事情,但他留下的东西,如果运气好的话,只是一幅他自己的形象。”诗人早已把最真实的自我融筑诗中,等待人们翻阅。而穆旦通过高考作文走进大众视野,或许正是一个契机,它在人们对新诗牢固的“刻板印象”上打开一个缝隙,让我们得以从穆旦的“丰富”出发,看到更多“新诗的丰富”。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18日 13版)
来源:光明网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