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泉访贤记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6-20 04:55 3

摘要:乙巳蒲月中旬,夏风习习,灼阳铺地,偕友魏风、世科、任娟三人,驱车前往昭陵之南的礼泉县康养中心,看望返乡颐养天年的京华文学评论大家、我们三秦地界在京的著名乡党阎纲先生。

作者:肖云儒

乙巳蒲月中旬,夏风习习,灼阳铺地,偕友魏风、世科、任娟三人,驱车前往昭陵之南的礼泉县康养中心,看望返乡颐养天年的京华文学评论大家、我们三秦地界在京的著名乡党阎纲先生。

插图:郭红松

端午已是余韵,携礼未免落俗,秀才人情半张纸,便拟了一联写好奉上。素来不工诗词,联句当然贻笑大方,但总算是一点心意,且记在这里:“德馨学邃硕果盈枝,期颐在望福泽绵长。”一路上,想着我与阎纲老兄的交往,尽是悬梁刺股,尽是命运沧桑,又尽是人间温暖,脸上的表情不由得丰富起来。风挟着几屑麦麸从车窗外拂过,好似时光的碎金掠过,其间也听到了夏收匆匆的脚步。旷野上几乎不见人影,只有大型收割机无人驾驶着,在辛劳地干活。

礼泉县因境内有一股如醴之泉而千古闻名。开皇十八年即公元598年,隋文帝喜此泉清醴般的香洌而赐县名“醴泉”(今改称“礼泉”)。到了唐代,更因太宗之昭陵、肃宗之建陵选址于此而名满天下。进入当代,九嵕山下的袁家村用现代文旅经济的新思路开掘历史富矿,抢先一步打造新农村文旅连锁品牌,它从这里起步,蔓延到八百里关中和陕甘一带,礼泉县便更是家喻户晓了。

我很早就知道阎家在礼泉乃文化世家、一门书香。阎纲之外,仅我相识的便有若干学者、教授、作家、音乐家,如阎景翰、阎可行、阎琦、阎庆生几位先生。阎纲老兄上世纪50年代初考上兰州大学,毕业后赴京工作,终生从文。此一走,去家整整60年。2019年快90岁时归乡省亲,盘桓多日而不舍离开。儿子阎力由京返秦,专程来接老父回京,老父竟然语出惊人:“老汉我不走了,就在老家归隐余生!”

于是他住进了礼泉县康养中心的一幢四层小楼,与大哥阎可行成了楼上楼下的邻居。他住二楼的那个小套间,一眼扫去,书生本色可谓丝毫未改。所见唯一床、一桌、一几、两椅。此外满目琳琅,杂乱有章而层层叠叠者,皆是书报杂志!活脱脱还是一个从未放下笔、放下思考的“脑力劳动者”形象。

住室墙上,挂着一幅绘有鲁迅与野草的油画,是吴冠中先生那种简约传神的大手笔。我知道,在京时他俩曾是同居一院的邻居。油画尺寸不大,却传达了鲁迅一生横眉除弊、俯首为民的气质。我想这也是阎纲兄人生追求的一个注脚吧。

落座后,我笑着给同来的年轻人介绍说,论年龄,阎先生长我七八岁,是我的老大哥;论学识人品,阎先生是我“比学赶帮”却难以“超”的标杆,我的好老师。他93岁,我85岁,加起来逼近180岁,若除以2,平均年龄正好90!

我与他在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一道参与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的评奖,在北京站附近的苏州胡同相识,那之后交往近半个世纪。半个世纪多少年?50年。也就是说,两个人为这段交情共同付出了100年的光阴!我们都搞文艺评论,又都是秦川地界的乡里乡亲,你们说该有多么熟悉、多么热乎吧!我笑着历数和阎先生交友的“履历表”,年轻人听着,一口一个“哇噻”,心暖了,夏日的屋子却生了凉意。

阎纲老兄拿出他回乡后在两本册页上随手记下的一些人生思考和文学感言让我看。每一页都有哲思和审美的亮点,深邃、宏博、敏锐,加之笔触之飞扬、犀锐——这皆是老人淬炼一生的剑胆文心啊!

看阎老兄在册页上飞动的笔迹,仿佛听到句句掷地之声——

他说:“闻道于野,文而化之。”

他说:“让文学更美丽,中国更真实。”

他说:“思想学鲁迅,忧愤深广,救救孩子;文风学毛泽东,幽默风趣,即之也温,振臂一呼,铁板钉钉;散文学孙犁,诗化的白话,十几二十分钟读完,半天却平静不下来。”

他说:“写评论要鲜明,雄辩,有风趣;写散文要纯情,传神,带体温。”

册页上还录有铁凝和王蒙得知他回乡定居后对他的问候、发来的视频内容。

铁凝在电话里让人转告:“听说老师在家乡颐养中心,为家乡做了很多好事,给青年作家看稿子、编集子。……大家都惦记他,准备去看望他。”

王蒙在视频中这样评价他:“90岁了还有一股陕西倔老头那个劲儿。他是非要寻找真理、寻找究竟的那么一个人。他不投机取巧,一东一西,对什么事都有自己坚持的看法。”

阎老兄说:“在老家我闲不住,老乡也不让我闲,就想干点事儿,干点与文学有关的事儿,与土地、与乡亲们有关的事儿。”说着拿出回乡五年多来编著出版的《我还活着》《我在场》《礼泉作家记盛》《礼泉作家论》《他们深深打动了我》。这些新书,甫一出版便签名寄给了我,现在又为同行的年轻人一一签名相赠。挺沉的一摞书,都是老人蜗居康养院1500多个日日夜夜“汗滴禾下土”,一笔一笔“锄”出来的。他给县上的作者和作品写序点评,常常得去村镇走访,开沙龙式研讨会,要读,要访,要记,要写,真没少动心思,没少跑路。为培植家乡这块小小的文学苗圃,老人尽力了,也尽心了。

阎老兄和我说,搬回老家康养院,已届百岁的大哥阎可行曾耳提面命“训示”他:“你回老家来,这里都是你的父老乡亲,不能耍京城那派、老辈人那派,开水要自己去打,吃饭要自己去排队。”我问:“那你怎样回答大哥?”他说:“小弟唯诺诺,悉心而听,悉心而行。”

近些年来,文化界的贤者名士返乡定居,传文播艺,以文化加持乡村渐成风气。这让我想起中国古代就有的一个群体,那就是“乡贤”。阎纲老兄于鲐背之年华丽转身,由京城回到老家县城来传道、著文、编书,很容易让人将他归入“乡贤榜”中。传统文脉的承续和现代生活的发展,在阎纲老人的血管里漩流。他看重父老乡亲和苍茫大地。

乡贤这个传统的社会群体,大多由在乡、返乡的文士名流、宗族元老一众人物构成。他们因才学出众、品德高尚而为本乡本土敬重,担负着道德传递和文化阐释、代言的使命。他们常常以自己的文化场域影响着民间社会的价值观,使家乡的精神空气更为清淳,底层的人际关系更为和谐,也黏合着日常生活的盘根错节,在村社生活中具有很大的影响力。

1500年前,唐代的张九龄等南粤先贤致力于在家乡传播岭南文化。而阎纲宋代的乡党张载,辞官归乡,传道立说‌。张载在离礼泉只有一百多公里的眉县横渠开坛讲学,倡立宋儒四大名派之一的“关学”,深刻影响了陕甘冀晋一带的民风民俗。他主张“民胞物与”,‌主张“乐天安命”,提倡“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近些年来,随着现代文化日益兴盛,许多地方都出现了知名文化人回原乡助力本土深耕文化的范例。在阎老兄之前,陕西文学界的柳青、陈忠实二位,在这方面都有出色的践行。阎纲先生在这道风景线上,又添了一抹带着墨香的亮色。

为了让久坐长谈的阎老舒展一下身子,年轻人建议去院子里转转,到康养院的图书室动动胳膊,切磋一会儿书艺。上下楼时,我这位90多岁的老兄竟然辞谢搀扶,执意要“特立独行”。于是,我们在院落中绕行,在花圃里流连,及至进入图书室,铺宣、展纸、蘸墨、掭笔,龙飞凤舞,落笔生风,笔下时有金句飞溅,其间竟然可闻金石之声。我一时好似与古代山林隐者相伴,暗自称奇。

边写字边聊天,话赶话,说到了生命这个大话题。阎纲老兄郑重地说,百年之后,他愿留在家乡的土地上,“不是陪伴太宗,而是追随杜甫”。安史之乱后,流徙中的杜甫由蜀地经昭陵返回长安,曾在此拜祭唐太宗,创作了《行次昭陵》《重经昭陵》两首诗:描绘昭陵景色,抒发对盛唐的追思、仰慕;咏史怀古,表达对时局和当时种种社会弊端的隐忧。九嵕山下有杜甫沉吟时的足迹,林子里还回响着他的诗音!我听出了阎老兄话里那种无边的苍茫,不由兀自沉吟。

这里我想插一件小事。好几年前,我曾受邀为昭陵景区大门书一联,内容由景区提供。上联曰“白云舒卷北望九嵕秋月春风昭古迹”,下联是“碑影横陈南临一水岁修时护焕新容”。此刻面对心追杜甫、情寄历史的阎老,这般浅近的内容我怎好意思提及?只是暗自思忖,也许此联暗藏着一个机缘:是不是我也早已有来这里陪伴阎老兄,追随诗圣的足迹的心意?那是多么美好、让多少人向往的事!

期颐在望的阎纲兄,思维如此活跃,如此清晰,如此犀锐。一股清新的生命之风迎面而来,逼我反思,催我自问,启发我以老迈之躯奋力不息,向远比我显得年轻的这位老大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踏上归途,回眸一望,九嵕山映在康养中心的玻璃窗上,散发着五彩之光。祝祷望百之年的阎纲先生,永葆生命力!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20日 15版)

来源:光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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