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敬文的“非难”岁月(王敬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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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钟敬文先生晚年在《我的学术历程》一文中,以谦逊、诚悫的语言,详细叙述了自己于1928年至1937年在杭州的执教生涯,以及在1934年到1936年赴日本留学的时光。在时年91岁的钟先生回望的视野中,这段主要在杭州度过的岁月丰盈而难忘,对于他一生的问学求索之路有着

钟敬文先生晚年在《我的学术历程》一文中,以谦逊、诚悫的语言,详细叙述了自己于1928年至1937年在杭州的执教生涯,以及在1934年到1936年赴日本留学的时光。在时年91岁的钟先生回望的视野中,这段主要在杭州度过的岁月丰盈而难忘,对于他一生的问学求索之路有着关键的影响。正如他谈及这几年所说:“我的学术经历和成果,不仅比前期有所提高,而且对我以后大半生这方面的活动,是具有相当决定意义的。”[钟敬文:钟敬文民俗学论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第13页。]

殊不知,这段因“排挤”而展开的生涯,不仅成为钟先生学术思想逐渐成熟的关键期,也成为他文学创作的高峰期,以及他为人所称道的淡静、雅正之人格的形成期。

《吴歌乙集》风波

“客里过重阳,在我自然是惯事了。可是今年很侥幸的,因贤人们的痛斥排挤,却教我流落到这山水蜚名的浙西的名郡来。”

——钟敬文《重阳节游灵隐》,1928年10月28日

一如历史上的白居易、苏轼被贬谪的经历,钟敬文也是缘于“贤人们的痛斥排挤”,怀着幽怨的情绪,带着受到创伤的身心来到了杭州。我们不禁疑惑,究竟是怎样的非难,陡然掀起风波,令钟敬文不得不出走远游?

对此,学者施爱东做过详尽的考述。[ 参见施爱东:顾颉刚、钟敬文与“猥亵歌谣” [J]. 读书杂志,2014年07期。]1927年,钟敬文受顾颉刚之邀,到中山大学从事民俗学研究,并协助顾颉刚收集民间歌谣,编印民俗丛书。1928年,民俗丛书之一的《吴歌乙集》出版,其中收录的部分涉及情爱内容的民歌,被保守派学人视作“猥亵歌谣”,引起轩然大波。这些“道学”教授将《吴歌乙集》中的“猥亵歌谣”加以搜集,寄给时为国民党理论宣传家、兼任中山大学校长的戴季陶。戴季陶对这些歌谣颇为不满,决定处分作为《吴歌乙集》责任编辑的钟敬文。于是,1928年7月4日,钟敬文突然收到校方的辞退通知,不得不离开中山大学,丢掉了他来之不易的第一份大学教职。

“这样的时代里,正义的拥有者,永远要吃亏的。你要主张真的学术,你要提倡真的人道,那你最好是预先具备了上十字架去的勇气,否则,这可不是好玩的,你必至于要痛悔着当初何苦来!”在给朋友的信中,钟敬文如是记录下当时他被解除教职的愤懑心情。1928年9月,钟敬文离开广州,乘船北上赴杭州一所高级商业学校任教。这是在广东出生,一直在广东生活的钟敬文,第一次离开家乡的远行。

从个人的角度,钟敬文以上的遭际,似乎只是一场由偶然变故而引起命运轨迹转折的平常事件。但如果从历史的宏观角度观之,钟敬文离穗来杭的始末,可以作为一个典型案例,折射出那个时代学人面对压抑、陈旧的社会政治状况,所普遍具有的无奈与悲怆的集体心理。由此,这场由《吴歌乙集》引发的偶然风波,指向了一个时代性的大问题——“四·一二”大屠杀之后,中国往何处去?从回答这个问题的角度出发,那么,钟敬文前往杭州的旅程,便充满着某种历史的必然意味。

西湖隐士

“在渐次悠然的神会中,我们是一致地以沉默作最高的赞美。”

——钟敬文《游龙井》,1929年7-8月作

西湖给予了经历世变的钟敬文以无限的慰藉,使他暂时忘却此前的不悦经历,将整个身心投入自然山水的襟抱之中,达到“和自然入于同化之境”(钟敬文语)。面对西湖,为何钟敬文所感受到的是“渐次悠然的神会”呢?原因就在于这里的自然风光及人文底蕴,作为外在景观,与钟敬文独特的内在世界——敏锐的天性、漫溢的诗情、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相互呼应交融,终于使他得以更加接近本真的自我,让内心深处最为真实的情感与智慧流淌而出。

面对西湖,这位年轻人大多时间是沉默的,但在他的头脑之中,一些神奇的、深刻的“化学反应”在不断进行,使他的生命褪去忧郁、混沌与脆弱的外壳,留下纯粹的对自然的倾心、对美的渴望。在与西湖“悠然的神会”中,钟敬文渐渐进入人生的另一重境界之中。这一境界的面貌,直接展现在他此时所创作的写景散文中——冲淡、温雅、隽永,读者从中推想作者的形象,俨然一位“梅妻鹤子”般的西湖隐士。

他写西湖的雪景,先引用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又及清晰、准确的语言,对他亲眼所见的景物作了由远及近、细致入微的描写:

车过西泠桥以后,暂驶行于两边山岭林木联结着的野道中。所有的山上,都堆积着很厚的雪块,虽然不能如瓦屋上铺填得均匀普遍,那一片片清白的光彩,却尽能够使我感受到宇宙的清寒、壮旷与纯洁了。常绿树的枝叶上所堆着的雪,和枯树上的很有差别。前者因为有叶子衬托着之故,雪片特别堆积得大块点,远远望去,如开满了白的山茶花,或吾乡的水锦花。后者,则只有一小小块的雪片能够在上面粘着不堕落下去,与刚著花的梅李树绝地相似。实在,我初头几乎把那些近在路旁的几株错认了……(《西湖的雪景》,1929年1月写成)

寥寥数笔,钟敬文便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层次分明、物象丰富的西湖雪景图,令人陶醉。在他的笔下,夏夜西湖的荷花,也别有深致:

这时正是莲花盛开的时令,虽然是在沉黑的夜里看不清花朵鲜艳的颜色;但在朦胧中,还认得一些迷离的白影。花与叶的香气,以风的轻重而浓淡地刺激我们的嗅觉。塘面草际,如星星似的闪烁着萤光,看了难禁感觉的幽沉冷黯。我突然记起渔洋山人“萤火出深碧,池荷闻暗香”的诗句,说的就是我们眼前所经历的景物……(《游龙井》,1929年7-8月作)

在这里,钟敬文提到了他十分推崇的清代诗人王士禛(号渔洋山人)。我们不妨将王士禛有代表性的诗句,与以上钟敬文的写景文段加以对比:

吴头楚尾路如何,烟雨秋深暗白波。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江上》)

萧条秋雨夕,苍茫楚江晦。时见一舟行,濛濛水云外。(《即目》)

石壁引孤松,长空没飞鸟。不见远山横,寒烟起林杪。(《雪中登黄山》)

不难发现,二人写景的手法以及所描写出的景物色调,有很多的相似之处——平远、萧散、寂静,其中蕴含着深婉而不激烈的情绪。这正是王士禛所推举的“神韵”,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作者主观的忧郁、落寞的底色,冲散在旷远景物中,似乎在时空的边际,获得精神舒展的豁达。人生之痛楚、失落,在对自然的观照中得到纾解与升华,化作美,化为诗。“没有美的形式就没有美的思想,反之亦然”(福楼拜语)。在西湖之畔的“隐居”生涯中,钟敬文变为了一个唯美主义者,他从人生风波的悲怆中超脱出来,专注于自然景物的观察,与文学语言的锻造。美的形式与思想,在这些情景交融的散文中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在淡静和专注中,钟敬文迎来了他一生文学创作的高峰期,其思想意识、艺术风格都日臻成熟。这些以西湖为题材的散文结集为《西湖漫拾》与《湖上散记》,自出版之后便引起文坛的强烈反响。郁达夫评价钟敬文的散文创作“清绝脱俗,可以继周作人、冰心的后式”,在其所编纂的《散文二集》中,收录了不少钟敬文的作品。此外,作为新锐作家的钟敬文也受到了国立杭州艺专的月刊《亚波罗》主编李朴园的关注,不断向钟敬文约稿。这本《亚波罗》月刊,成为了钟敬文由文学创作转向学术研究之路的重要见证。

从文学到学术:为生民立命

“……虽然当时民俗学还远不如文艺创作热门,但我已经认识到,中国需要自己的民俗学。从上个世纪起,就有不少外国人来华,利用传教、旅行的机会,搜集中国的民俗资料,回去写他们的书,有的还进行他们的殖民文化宣传,他们却反而说我们中国人缺乏想象力,这对我刺激很深,感受到民族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于是,我想到了放弃文艺创作,并开始自己的民俗学生涯。”

——钟敬文《湖上散记·后记》,1930年

钟敬文终究是清醒的。散文创作所带来的鲜花与掌声,并未使他恬然自得,反而让他对自己真正的使命,有了更加明澈的洞察。他知道,暂时做个西湖隐士,只是“希望于短时间里,在这块比较宁静的境地,恢复我一切摧毁消失了的明慧与精力,使我有继续驰跃于人生舞台的勇气”。他的人生舞台,终究在于学术,在于民俗学研究。

面对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历史时局,国家、民族往何处的时代之问,钟敬文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用自己对生活、对学术的探索,来回答这一时代之问。对于重新投身民俗学研究的原因,除了上述民族自尊心受到刺激之外,钟敬文在一篇散文中引述的一位文艺青年对杭州的评价,或许是其内心更为隐秘的“无目的的目的性”:“这个地方长时间住下去,是会使人意志消沉的。因为她缺少一种使人生命发酵的热力。”他放弃了文学创作,将全部“生命发酵的热力”,投入民俗学这一在当时中国尚处于起步阶段的学术领域之中。

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紧张的教学与社会活动。1930年,钟敬文赴浙江民众教育实验学校讲授“民间文学”课程,编写了中国第一本民俗学领域的基础教材《民间文学纲要》。同年9月,由钟敬文、顾颉刚等人发起的中国民俗学会在杭州成立。接下来,钟敬文撰写了《中国地方传说》和《金华的斗牛风俗》等一系列带有学术探索性质的民俗学研究论文。1934年,在他曾发表散文及翻译文章的《亚波罗》月刊上,钟敬文发表了《⟨中国民间文学探究⟩自述》一文,这标志着一贯以散文作家出现在这本刊物上的钟敬文,正式地转为民俗学者的身份,呈现于读者以及文坛面前。

1934年至1936年,钟敬文赴日本留学。1936年秋,钟敬文回到杭州,继续在浙江民众教育实验学校任教,兼任国立杭州艺专的文艺导师。1937年秋,钟敬文便因日军侵华而被迫离开杭州,转移至内地。在这最后于杭州的一年中,钟敬文为浙江民众教育实验学校的《民众教育月刊》编辑了《民间艺术专号》和《民间风俗文化专号》,筹办了“民间绘画展览会”,刊行两册“民间文化小丛书”。这些学术活动,在极大地拓宽学术视野,将以往未受关注的民间戏剧、民间美术等内容纳入民俗学研究之外,更为重要的在于与左翼文学思潮相呼应,自觉运用民间艺术、大众艺术形式,开展国民教育与抗日救亡运动,并取得了很好的成效。

从钟敬文这些富有现实导向的学术活动中,我们能够发现,从他来到杭州,到最终离开杭州,贯穿其中的是一条历史的必然线索——即进步知识分子逐渐走出苦苦思考个人出路与国家、民族出路的“亭子间”与“象牙塔”,逐渐褪去旧文人的逃避现实和颓废倾向,在走向民众的“到十字街头”的运动中,学术视野得到充分的打开,学术思想得以在更广阔的群体中传播,从而对整个国家、民族的现代性启蒙产生强烈影响。由此观之,钟敬文放弃文学创作转向学术研究的历程,展现的便是一个知识分子在时代浪涛中的具体心灵史——如何渐渐摆脱个人得失的计较及旧日所迷恋的情调,放下置身物外的傲娇姿态,从小我的躯壳中剥离出来,以大我、无我的意识,担负起时代和历史的重托。

回顾这段对钟敬文先生而言特殊的岁月,我想起梁漱溟先生所言:“要紧的是在自己的生命起变化,或者叫生命的提高。”的确,这一发端于“非难”的生涯,赋予钟老的生命以更为优美、坚实与博大的质地。

来源:近代史飙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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