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时候过年,一进入腊月,家里就开始准备年货,一直到农历腊月的二十三或者二十四的祭“灶王爷”。“灶王爷”是管灶台的神,在这一天里,他要上天去报告你全家一年里所做的好事、坏事,所以要用麦芽糖黏在炉台上贿赂灶王爷,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回来保新的一年平平安安。
第五十二回晴雯补裘,是一个戏剧性的事件,接下来的五十三回、五十四回里没有大事发生。
我一直把《红楼梦》,当成短篇小说来读,连起来《红楼梦》就是一部鸿篇巨著,这样的小说有它的节奏感,像电影一样,高潮之后,中间会有短暂平静。
作者的聪明在于,他在五十三回、五十四回里没有写事件,写生活细节,写贾府过年,过元宵节,祭祖,宴宾客等……
小时候过年,一进入腊月,家里就开始准备年货,一直到农历腊月的二十三或者二十四的祭“灶王爷”。“灶王爷”是管灶台的神,在这一天里,他要上天去报告你全家一年里所做的好事、坏事,所以要用麦芽糖黏在炉台上贿赂灶王爷,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回来保新的一年平平安安。
这一回里主要讲贾府怎么准备过年。贾家是世袭的官,在年前皇家有赏赐,所以他们要去领官饷;然后准备压岁钱。今天我们还有这个习惯,把钱放在一个红纸袋里,过年的时候分给孩子们。过去是用银子或金子来压岁的,这个“压”字今天不太容易理解,它的意思就是岁月跑得太快了,尤其对于父母来说,觉得孩子转眼就长大了,“压岁”就是希望用钱去把岁月留住。可见这个“压”字其实有很多的愿望在里面,让岁月尽量跑得慢一些;希望孩子们平安健康。
贾府把一百多两黄金拿到银楼去做成压岁的锞子。银楼有一种方法就是翻模,比如想要一个莲花的样子,把金子倒进莲花模子里,有一两一个的,也有五钱或者更少的,过年时分给小孩子。
贾家光是贾珍一个人,就做了两百多个压岁的锞子,他的晚辈子侄,包括用人,都要给压岁钱。这还只是贾珍一族,贾赦、贾政要更多。
贾家是官僚,在乡下有很多的土地,全靠佃农帮他们耕种,过年的时候就是这些人交租的时候,现在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在除夕前是要讨债。绝对不能正月里去讨债,那很不礼貌,所以一定要在年三十晚上把该要的钱要回来。
贾家的佃农千里迢迢地走了一个多月,带来了要交的田租。从来没有哪本书把田租的账单写得像《红楼梦》这样详细,真的能吓人一大跳,猪、鸡、鸭、鹅、鹿、虾、鱼、熊掌、海参、羊,羊里面还分家汤羊、风干羊……数之不尽,应有尽有。
《红楼梦》让我们直接面对那个时代,贾珍跟他的佃农乌进孝之间的对话,是《红楼梦》里写得非常精彩的部分。第五十三回虽没有大事发生,可是有非常多的生活细节,让我们看到了三百年前富贵人家的生活境况。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金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来替他捶着,彼此歇下。没有一顿饭时,天已大亮了。”“一顿饭工夫”也不过就是一刻钟,最多半小时。“雀金裘”是俄罗斯的纺织精品,没有一个裁缝知道该怎么织补,晴雯却是这方面的高手,不只心灵手巧,而且非常细致,手指顶大的洞她带着重病补了整整一个晚上,整个人累瘫了。宝玉很着急,天一亮,就说“快传大夫”。
王太医来诊了脉,就说:“昨儿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浮微缩起来。”“虚浮微缩”,四个字很抽象,中医很多时候靠的是经验,如果把三个手指搭在脉上,能感觉到的大概只是跳动。但是王太医一把脉,晴雯内脏发生的变化就被他发现了。中医有一个很重要的理论,是认为用心、思虑都会影响到内脏,因为考虑的是人身体的整体协调。西医常说是病毒、细菌的感染,中医认为身体的免疫系统发生问题,是因为某个器官的机能不够强了,因而产生整体失调。因内弱才会有外感。
王太医就问:“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他的意思是,晴雯的病忽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有两个可能:一是吃多了,通常在感冒的时候,饮食一定要清淡,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第二个就是没有好好休息。他说:“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这就是中医理论,体内的病毒发出来之后,如果不好好调养,就会伤到元气。
这跟西医的讲法是不一样的,西医只要不流鼻涕,不咳嗽了,就算好了。中医却要考虑的是耗尽的元气该怎么去补,医生“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也是懂药理的,“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前面已经提到过茯苓,我们现在常常用到地黄、当归等药,它们都是补气益神的。这些药用今天的话来说应该叫健康食品,对人身体是有好处的。
现在看病,医生开了药方,我们连看也不看,其实看也看不懂。作为一名患者,根本没有办法参与自己的治疗,因为不知道药方是什么,可是宝玉对丫头的药方是要检查的。
前面有药方曾被宝玉要求修改,他说女孩子这么娇弱,怎么可以用这种虎狼之药。作为患者,完全看不懂自己的药方病例,其实是个大问题,因为对自己的病处于完全无知的状态。
“这怎么处!倘若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宝玉像个菩萨,就表现在这些方面,他永远觉得自己对人世充满了亏欠,觉得自己委屈了身边的人,这也是《红楼梦》最动人的地方。
《红楼梦》里的“情”常常被误解为友情、爱情,其实那是对生命本质的不忍。在那个时代,作为一个少爷,对丫头是可以打、可以骂,甚至可以糟蹋的。《金瓶梅》里的丫头是什么下场,根本就是西门庆的玩物。可是在宝玉眼里,丫头是被当成人看待的,这才是情之根本,其实情的本质就是要把人当人,已经超越了爱情、友情的范畴。
很多人认为晴雯跟宝玉也有所谓的“情”,最后王夫人把晴雯赶了出去,觉得她是个不守本分的丫头,勾引小少爷。其实有一种情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真的是一清如水。宝玉跟袭人还发生过关系,跟晴雯却从来没有过。这种人跟人之间的单纯,是世俗不可能理解的情。
晴雯的反应特好玩:“晴雯睡在枕上哎道:‘好大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晴雯个性豪爽,觉得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有点嫌宝玉婆婆妈妈的。如果换个人一听这话肯定会感动到流泪,可晴雯不是这样的人。就像你生病,你女朋友(男朋友),问你好了没有,退烧了吗?你大概也会说:拜托你赶紧去上班,好不好?这其中真正动人的部分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亲近”,不亲近也不会讲这么重的话。
晴雯这一句话就很清楚地讲出了她心里真正的感受。“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宝玉绕来绕去心思还是在晴雯身上,可是他如果说我的用人病了我要回家,别人听到要笑死,他只好假装身体不舒服又回来了。
“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这又是中医的理论,这个人是没有什么心思,大大咧咧的,比较不容易得病。林黛玉整天生病,就是因为她的心思太细密。按中医的理论来看,耗神思会伤元气。“使心”的人很敏感,敏感本身是伤元气的;“使力”是不太耗神思,睡得稳又吃得香,所以她的免疫系统不太容易被破坏。其实病毒无所不在,必须把自己免疫系统这个“本”固住,才能有抵抗力。
“再者素习饮食清淡、饥饱无伤。”讲到“饮食清淡”,“撕扇子”那一回,晴雯想吃东西,厨房为了讨好她,就问她是不是要用肉炒,她说就配一点豆腐皮好了。其实晴雯的嘴很馋,一向喜欢吃清淡的东西,不要以为吃素就可以马马虎虎,豆腐皮并不见得比猪肉差。这里又牵扯到一个中医的理论,因为她平常吃得不油腻,所以体质比较好。
“这贾宅中的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卧为主,次则服药。”其实现在西医也接受这样的观点,认为感冒最好不要吃药,静卧休息,饮食清淡。晴雯“净卧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劳碌了些,又加倍养了几日,便渐渐好了”。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这些官名其实都是曹雪芹杜撰的,清朝并没有大司马,它是汉代的官名。协理军机在清朝相当于宰相,因为作者的意图是将“真事隐去”,这让很多的红学考证者无处下手,这也是我解读《红楼梦》时尽量避开考证的原因,因为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红楼梦》里的真事到底是在讲什么,可是只要去读考证,像是掉进了大海里,再也无法回归到文本。
《红楼梦》用的是传统戏剧的写法,在传统戏剧里,演宋朝的事可以穿清朝的衣服,用的是一套独有的组合方式,宋元明清的服装可以同时在舞台上出现,家具、布景也不讲究,因为它并非写实。
“大司马”和“协理军机”,如果用考证的方法去做肯定乱套了,司马是汉代的官名,协理军机又是和清朝的官名相关,他把不同时代的东西扯在了一起。简单说就是贾雨村升了官。
“且说贾珍开了宗祠,看人打扫”,因为宗祠平常不开,里面有蜘蛛网和很多灰尘。过年要祭祖,需要光鲜亮丽,祭祖的时候所有的供器、容器、烛台全部要擦、要整理,因此“收拾供器,请神主”。
“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遗真影像”就是所谓的画像,这里很容易引起误解,现在如果祖父母过世了,家里会有照片,我们可以叫遗真,也可以叫影像。过去没有照片,明代衍生出了写真画像,形神画得都很像。我家清朝道光年间,老祖画像还遗传了下来,看过几次,之间挂在家族一位大爷家,怕毁坏收了起来,过年过节,还拿出来祭拜。
“遗真影像”其实只是一个象征,不管这个人长得什么样,祭祖的时候挂的像其实就是列祖列宗的象征。因为年代久远,列祖列宗究竟长什么样子根本不知道,不看照片,有时连爷爷的相貌都没有什么记忆,凭着模糊的记忆去画的像只能是一个象征。这里的“遗真影像”,跟现在的照片是不同的。
历代帝王画像,我们看的比较多,因为皇宫里也要祭祖。乾隆的像现在留下来的比较多,多半应该都是真的,宫廷有位画师,叫郎世宁,是意大利来的,帮他留下了非常多写实的画像。有些皇帝只是大概的样子,像清太祖努尔哈赤,后辈觉得他威武,就画成威武的样子,那个写实性要大打折扣。
“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过年的时候贾母需要很多礼物来送人,做媳妇的必须先替她准备好。尤氏是贾母的孙媳妇辈,就跟曾孙媳妇贾蓉的太太一起准备了很多针线礼物送给贾母。“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的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
古代的金子是用剪刀去剪的,所以大小不一,他们就打发兴儿到银楼去称称看到底有多少,一百多两的黄金用来做压岁钱。兴儿报告得很仔细,可见用人不敢有一点误差,如果主人管理不严,很可能一百六两就变成一百五两了,很容易作弊。主人如果先称过了再来考验你,就不敢作弊了,像王熙凤就一定会先称一称,然后再让下人报告。
“里头成色不等”,这个也很重要,金子的纯度不一样,有的是99.9%,有的就不一定有这么高的纯度。“总共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这个“倾”字现在不太容易懂,要做锞子的话,要先有一个模子,把黄金熔化以后倒进去叫作“倾”,其实就是铸造。“说着递了上去。尤氏等看了一看,只见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有笔锭如意的,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人:‘收起这个来,叫他把银子锞快快交进来。’丫环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公公来了,儿媳妇要避开。贾蓉第一个太太秦可卿,她是被贾珍逼奸而死的。古代的礼教很是有趣,公公来了,儿媳妇干吗要躲?过去男女之防就严到这种地步,可悲的是到最后也没防住,“淫丧天香楼”事件,就是因为回避太多了,产生了更多的诱惑,造成的恶果。
贾珍问尤氏:“春祭恩赏可领了不曾?”过去世袭的官有春祭恩赏,就是过年时皇帝赏赐的钱。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关”这个词今天还在用,叫关饷,过去要到国家的机关单位去领这份钱,要盖章去领这份钱,现在公务员领取工资还叫关饷。
“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恩。”家里虽不靠这点钱过日子,但皇帝的恩赏有很大的荣耀。“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看过,办了祖宗的供,上领皇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体面,又是沾恩赐福的。除我们这样一两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若不仗着这个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的周到。”意思是说我们有钱,不靠这个,那些没有祖业的穷官,还要指着这个过年!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就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着一个小黄布口袋,稍微有点经验的人,一看到黄布口袋就知道是皇宫里的东西,古代杏黄色只有皇宫可以用,普通人用这个颜色是要被杀头的。
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普天下的爸爸跟儿子讲话好像都是这种口气。想起小时候出去玩,不管时间多短,爸爸都会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贾蓉赔笑说:“今儿不在礼部关了。”这个钱是礼部发的,如今“分在光禄寺的官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典型的官场语言,光禄寺里的官员没有多少薪水,只能想办法捞些油水。大官想要皇帝对自己好,一定要跟他们搞好关系。
贾珍一面说,一面瞧黄布口袋。上面有印,“皇恩永锡”四字,“锡”就是“赐”,是赐福的意思。“那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一行小字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贾演跟贾源大家很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名字了,贾演的儿子是贾代化,贾代化的儿子是贾敬,贾敬的儿子就是贾珍,贾珍的儿子是贾蓉,这是宁国府。荣国府第一代是贾源,贾源的儿子是贾代善,就是贾母的丈夫,然后他们生了两个儿子贾赦、贾政,然后再下来就是贾宝玉,再下来是贾兰,所以我们看荣国府、宁国府第一代就是贾演跟贾源,他们永远受皇帝恩赐。
“龙禁尉候补侍卫”是贾蓉的官名,秦可卿死的时候他父亲为他捐的一个官。过去讲候补,因为是捐官,并不是真的去当差,所以叫候补。真的叫他去做龙禁尉侍卫,贾蓉根本不行,因为他不会武功,所以叫“候补侍卫”。“值年寺丞某人”,就是谁发的钱,都有朱笔画押,就是双方都要签字,这里钱财来往收支需谨慎。
贾珍先回过贾母、王夫人,又到这边来回过贾赦和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布袋向宗祠火炉内焚了”。黄布口袋随便乱丢是要杀头的,属于大不敬。要拿到宗祠的火炉里焚烧,其中也有祭告祖先皇帝对我们很好的寓意。
“你顺便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客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古代大家族之间的应酬比较麻烦,譬如说你要请领导吃饭,他也要请领导吃饭,可是领导每天只能吃一家,所以必须要错开,先要列个单子。官一定要做得很大才需要这个单子。
很快,贾蓉就“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来升去看,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
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禀帖跟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庄头”就是管理所有佃农的负责人。大户人家土地多,有上千的佃农,要有个人来做庄头,这个人叫乌进孝。
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老砍头的”就是该死的意思,贾家过年所有的野味,都要靠佃户缴来,贾珍觉得他来得太晚了。“贾蓉接过禀帖和帐目来,忙展开捧着。”典型的古代社会儿子跟父亲的关系,儿子把账目展开,父亲倒背着手看。
只看那个红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典型的农民语言,好话多讲总没错,索性噼里啪啦讲一大串。贾珍笑道:“庄稼人有些意思。”这里有嘲讽的意思,觉得说的不那么文雅。贾蓉忙为他解释说:“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
一面忙展开单子看,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只,汤羊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风干羊二十个。”“鲟鰉鱼二十尾,各色杂鱼二百尾,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
这个单子这一路念下去真的很惊人,过去的佃农年底缴租的时候是这个样子。这就是贾家过年要用的东西,当然他们也会分给另外一些贵族。乌进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不清楚,这里面的很多东西属于北方的野味。狍子就是典型的北方猎物。我觉得曹家是正白旗,在东北还有土地,黑山村可能是在东北地区,因为熊掌也不是南方的东西。
“蛏干二十斤,榛、杏、桃、松仁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上等选用银霜炭一千斤、中等的二千斤,柴炭三万斤,玉田胭脂米两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果一车,外卖粮食、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庄头孝敬哥儿、姐儿玩意:活鹿四只,活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洋鸭两对”。好玩的东西就不能是死的,为了让少爷、小姐在花园可以玩。可见这乌庄主行事很周到,连小姐少爷玩的东西也都准备了。
“一时,只见乌进孝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你还硬朗。’乌进孝回道:‘托爷的福,还走得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的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
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走了一个月零两天。’”贾家的土地竟然在那么远的地方,要走一个月零两天才到。“是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这才说到正题,意思是你这个老家伙又来敷衍我了,单子上的东西太少。乌进孝忙前进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打了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屋子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说谎,佃户跟主人之间一定有各自制衡的方法,佃户尽量少缴一点,主人尽量多要一点,都互相制衡牵扯。
贾珍说:“我这边都可以,已没有什么别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多呢,我受用些;少呢,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以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意思是靠着官家的那点薪资,没有办法维持家族的体面和奢侈,尤其是过年时的人情往来。官场上关系网很复杂,送的礼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贾珍说这几年他们家还好,荣国府里,花钱更多,元春回家省亲盖大观园就花了非常多的钱。乡下人的想法是:贵妃省亲盖房子你们是要花钱,可是万岁爷跟娘娘一定有赏,绝对不会吃亏。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是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听了,笑着跟贾蓉说:“你们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
平民百姓不了解做官人的辛苦,贾珍觉得不值得跟他辩论,就叫贾蓉给他解释。贾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万岁爷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赏些彩缎、古董玩意儿。纵赏,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净穷了。”
贾珍笑道:“庄家人老实,分明不知里头的事。黄柏木作磐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黄柏是一种有苦味的树木,用这东西做庙里敲木鱼的磐槌子,外面看起来非常漂亮,意思是说外表体面,心里苦!
《红楼梦》的作者经历了大的繁华和穷困,他看到的其实是人世间的另外一种平等,穷困的人总是羡慕富贵人家的豪宅、排场,却不知道支撑这一切必须要承担的痛苦。这一切全在乌进孝跟贾珍的对话中呈现了。
普通人了解不了官家的花费有多大大,皇帝虽然会赏,皇帝肯定不会去贿赂大臣,顶多提起毛笔写四个大字给你,表面上很体面,其实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管家必须拿着这四个字去想办法弄别的钱,因为有这四个字,银行贷款可以搞到。只要取得皇帝的青睐,很多实惠就会随之而来,前提一定要懂得经营,如果光是四个大字摆着“鸟用没有”。贾珍也承认娘娘常常赏赐东西,但不顶鸟用。
前几回讲过,送笔砚纸墨给宝玉、黛玉、宝钗、探春他们,这些东西又不能卖,虽贵重,娘娘所赐,只能供在那里,却不能转成实际的金钱。这里已经透露出贾家外面光鲜亮丽,但每年都要赔几千两银子,收支严重不均衡。王熙凤的厉害也是不得已,她是在一个企业资金链快要断的情况下,想尽办法要让这个企业再起死回生,辉煌起来。所以王熙凤才玩了很多捞偏门的买卖。
贾蓉笑着跟贾珍说:“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这么有钱的贵族家庭,要去偷贾母的东西来换钱。贾珍说:“那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个法子来使人知道。就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说着,贾珍就让人带了乌进孝出去。
贾珍是《红楼梦》里最典型的纨袴子弟,每天只顾吃喝嫖赌,根本不知道实情。真知道这个家族财政状况的可能只有王熙凤。
贾珍自己留下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第来,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都唤来散与他们。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趿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个大狼皮褥子坐下,看各子侄们来领取年物”。贾珍的样子有点猥琐。
“见贾芹亦来领物”,前面讲到贾芹找到了一个差事,去管十二个道士跟和尚。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作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叫就来了。”他一听说这边分东西,就自己跑来了。
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小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每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道士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
贾芹管理的和尚、道士的薪饷都从他手里过,一定会克扣的,在贾家,大概没有人是公正无私地拿了钱就全部发给底下人的,如果是我,也是一样。“你还来取这个来了,也太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内使钱办事的?先前你说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
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贾芹在贾府里是不起眼的小喽啰,到了家庙他就是主管,人人都要拍他的马屁。“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集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就是我该好好揍你一顿。“等过了年,我和你琏二叔说,换你回来。”这里带出了家族为了分年货,产生的小小争议,当然,这不算什么大事,“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言”。
忽见有人回:“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荷包来了。”过年前,官场的人彼此之间就是要拿礼物送来送去。现如今在农村,亲戚间也是这样,最后,有的礼物绕一大圈,又回来了。贾珍很烦,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
从没有看到过贾家过年,这个时候作者写祭祖的盛况,有点不合情理,《红楼梦》到现在贾家已经过了好多次年了。作者很聪明,因为贾府的宗祠,薛宝琴是第一次看到,作者想通过她的眼睛来描述一切,这种创作手法很了不起,完全像电影导演,让观众感觉到镜头现在拍的景物是通过谁的视野看到的,镜头并不只是一个机器,它的后面是有人的,一部烂电影不知道镜头后面的人到底是谁,好的电影会交代清清楚楚。
薛宝琴第一次祭祖,她非常小心地注意每一个字,每一个摆设,让文字立体化,呈现了整个的祭祖空间。
“腊月二十九日,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新油了桃符板,焕然一新。”桃花木挂在门口可以辟邪,后来就把刻在桃木上的对联叫作“桃符”。大家族的春联是写完以后再刻的,皇帝可能会赐春联,就不能拿那个纸贴出去,要翻刻以后挂起来,纸需要好好地供着。“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塞门,直到正堂。”
我们常讲三进、五进,“进”的意思是一个空间接着一个空间地往里延伸。中国的建筑有两个规则,往两边发展叫“间”,三开间、五开间、七开间。往后面发展,就是一进、二进、三进……这里用中轴线带出贾家宗祠的进深之大。“这一路正门大开”,古代的建筑一般门面上都是三个门,平常只开两个侧门,右边进左边出,中间的门只有过年祭祖或者身份非常高贵的人来的时候才开。
“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大高照”是蜡烛,“点的两边金龙一样。次日,由贾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穿朝服”。有封诰就是有皇封诰命的,这个朝服平常不穿,因为朝服要挂朝珠,要有顶戴,所以穿起来很累。“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先进宫朝贺”,先要进宫贺年,“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国府暖阁前下轿”,大雪纷飞,天气非常寒冷,所以轿子直接抬到暖阁。“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宗祠。”
“且说薛宝琴初次进贾府宗祠,便细细留神打量。”镜头就此转到薛宝琴的身上。下面就是用薛宝琴的眼睛看贾府祭祖,“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宇,黑油漆栅栏内五间大门”。“间”就是向两边的开间,中间是正厅,往两边发展先是三间,再发展就是五间,所以一定是单数的。
“上面悬着一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大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延续孔圣人封的爵位叫作“衍圣公”,永远都姓孔,当时是孔继宗,就是孔子的第某代传人。“衍圣公孔继宗书”,表明贾氏宗祠的匾通常都是由衍圣公来写,找任何官来写都没有意义。衍圣公代表着官家在拥有了金钱和权力以后,最希望拥有的东西就是文化。传统文化设了这样一个拥有文化地位的人,这种人没有权力,这种人会很受重视,因为他们代表了文化传统,代表着某种身份。
两边有一副长联,上联是:“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肝脑涂地”这个成语现在也常用,是说贾家的第一代荣国公、宁国公是军人,为了保家卫国死在战场上。“兆姓”就是所有的老百姓,“兆”就是多的意思。
下联是:“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祖辈对皇家功劳大,所以子子孙孙都会对你们有所纪念。冬天的祭祀叫“蒸”,秋天的祭祀叫“尝”。这是一副工整的对联,也是衍圣公所书。这全部是薛宝琴的眼睛在看,宝琴读书识字,她把细节都念了出来。
“进到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松柏是宗祠常种的树,取其四季常青之征。“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悬一九龙金字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这一段很可能写的就是曹雪芹他们家的宗祠,曹家发迹的祖先曹寅从小跟康熙皇帝一起长大的。康熙皇帝登基后,曹寅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所以康熙派曹寅做江宁织造,成了在江南监督百官的情报头子。曹家蒙康熙之恩,权力很大。到雍正、乾隆朝就称康熙先皇了,宗祠里的匾应该是康熙题的。
皇帝身边的大臣,左边叫“辅”,右边叫“弼”,后来就简称“辅弼”,意思是说你们如同我的左右手。如果没有体验过这种家族背景,写不出这种东西,一定是曹家这样的家族才会有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意思是对国家的贡献可比日月,这个功名会不间断地惠及儿孙。
曹寅死后,曹寅的儿子曹颙继任了江宁织造,可是曹颙的命很不好,北上去见皇帝的时候死在了北京,等于是绝后了。康熙皇帝为了让这个家族“无间及儿孙”,就把曹寅的叔伯侄子曹頫(fǔ)过继到曹寅名下,继任江宁织造。曹雪芹如果是曹頫的儿子,他就不是曹寅的孙子。曹颙死前,他的太太马氏已经怀孕,这个孩子就是曹雪芹,他是个遗腹子,生下来的时候就没有见到爸爸。他的继父是曹頫,所以有很多人根据这个来解释,贾政打宝玉能往死里打,因为不是亲生儿子。
“五间正殿前悬着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四字。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黎庶”是指老百姓。“俱是御笔。里面香炉辉煌,锦嶂绣幕,虽列着些神主,却看不真切。”这里有种朦胧感,如果把镜头推到特写看到神位上写了什么,结果会很牵强。薛宝琴不是这个家族的人,又是晚辈,祭祖时只能远远地看,一定看不太清牌位上的文字。
“只见贾府诸人分昭穆排班立定”,“昭穆”这两个字非常久远,商代就有“左昭右穆”之说。祭祖的时候要按照大房、二房左昭右穆排成两班。“贾敬主祭”,为什么是贾敬?因为宁国府是大房,贾敬是长子,所以由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珍是大房的长孙,“贾琏、贾琮献帛”,“爵”是酒杯,“帛”是纺织品,有点像哈达。“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地下要有祭拜时下跪的毯子,另外,有的东西是祭拜完以后需要焚烧的。
“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兴”是站起来,“拜”是跪下去,现在葬礼上还有这两个字。“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尾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炉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披蟒”是他们身上穿着蟒袍。腰带里面是皮革,表面贴上玉片,不同的职位贴的玉片不同,叫作“腰玉”。
“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站立,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男眷在外面,女眷在里面,“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至……”过去讲究除夕夜吃的菜,必须要先祭祖。每一道菜“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接了,按次序传至阶下贾敬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但看贾荇、贾芷都是草字头辈的,草字头辈的一定要先交给玉字辈的,玉字辈再交给文字辈的,最后才交到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与贾蓉,贾蓉便传与他妻子,妻子又传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至王夫人,王夫人传与贾母,贾母方捧放桌上。”
祭祖的时候,去供菜的是家族里面最高辈分的女性,因此最后是贾母把菜放到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如果没有体验过家族里面的过年的祭祀,作者绝对写不出这样的细节。虽有人认为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写的,怀疑的理由是,这个人为什么没有体验过类似的家族事件?因为一看就知道他不在现场,只有在现场才能把“西面、东向”写出来,不在现场绝对不知道当时的菜是怎么传的,祭祖是家庭内部的事。
“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下阶,归入阶位之首。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字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者,贾蓉为首”。永远有大房、二房之分,宝玉不可能为首,因为宝玉的爸爸贾政是二房的老二,贾珍、贾蓉才是长房的长子、长孙,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每代都要有一个代表。
“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此时贾母变成一个号令者,贾母一跪下,大家才一起跪下,“将五间正堂,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的无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大家在站起来跟跪下的时候,衣服和鞋子发出的摩擦声叫“飒沓”。“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等与贾母行礼。”刚才是祭祖,现在要拜家族里的长辈,贾母是贾家的最长一辈,做子侄的要给贾母行礼。
“尤氏上房内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没有经历过的可能只写火盆,经历过的人就会描述这个火盆是有三条象鼻子腿的;“鳅沿”,是指香炉的表面有点像泥鳅背一样圆圆的,“鎏金”用水银加金粉蒸馏以后,使黄金附着在铜器表面叫作“鎏金”。
“正面炕上铺新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只有这样才适合贾母的身份。“靠背”是靠在后面的,“引枕”是放手的。现在很多人说古代的椅子坐起来不舒服,其实不是那样直接坐的,一定要有靠背跟引枕,不然的话坐起来硬邦邦的,而且也靠不到椅背。看乾隆的画像就很清楚,旁边有好大的两个引枕,后面有很大的靠背。
“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让贾母一辈的两三个妯娌坐了。”家族很大,还有几个跟贾母同辈的老太太。“这边横头插牌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插牌”是一种板壁,古代房间的柱子做完以后,底下做半截的墙,上面可以用木板插出隔间。做隔间的木板叫板壁,随时可以撤掉。“让邢夫人等坐了。地下四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姊妹坐了。”
作者的叙事功力太强了,他是个记忆力超群的人,竟然可以把童年、青少年经历过的繁华在脑海里复制出来。现在让我想小时候过年,都模糊不清了,作者的笔下竟然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晚年很落魄,生活场景荡然无存,必须在记忆里调动场景,才能把一切写出来。
“尤氏用茶盘亲自捧茶与贾母,蓉妻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蓉妻又捧与众姊妹。”读《红楼梦》时不要对这些细节不耐烦,跳过去,整个五十三回,很多人都是跳过去的,因为没有什么事发生。作者功力的最好体现就是五十三回。看一个人可不可以当作家,就听他讲话。可以问他:你去了哪里?可能回答去了购物中心。你就让他讲看到了什么?有的人可以讲两个小时,有的人两分钟就讲完了。这时候你就知道谁是作家了,因为他的细节多,观察多,记忆多,描绘多。多数人经验的东西常常是一样的,经验之后能不能在脑海里重新组织则是另外一回事。我很看重五十三回、五十四回,真正的大家,只有在旁枝末叶的地方才能体现出写作功底之深厚。
“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候。吃毕茶,邢夫人等忙先起身来伏侍贾母。贾母吃了茶,与老妯娌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忙上去搀起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了晚饭过去,果然我们就不及凤丫头不成?’”
凤姐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快走罢!回家去吃,别理他。”两妯娌在开玩笑,装吃醋。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的什么似的,那里搁得住我闹。况且每年我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
过年时大家喜欢开玩笑,更显得其乐融融。贾母又吩咐她:“好生派妥当人夜里看火,不是大意的。”过去最注意的就是过年时的“火”,过年火灾频发。木造的房子最怕的就是火,皇宫里的鎏金大水缸全是为了防火。
“尤氏答应了,一直送出来,至暖阁前上了轿。尤氏等闪过屏风后面,小厮们才领轿夫上来。”这还是细节,尤氏在服侍贾母上了轿以后,要退到屏风后回避,抬轿子的男人们才能出来,他们是不能看到贵族妇人的。“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回至荣府。”
“这里轿出大门,只见这一条街上,东边合面设立着宁国府仪仗、执事、乐器,西边设立着荣国府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荣国府、宁国府过年,附近的老百姓都不能走这条街。“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门直开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阁前下轿,过了大厅,便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厅上下轿。”又是细节,没有经验过绝对写不出来,因为不知道房子的空间是什么样子。
“众人尾随来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因为过年,所有的幕帐、窗纱都换了新的。“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坐,老嬷嬷们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又起身,只见两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拉着手,笑了一会,让了一会。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归了正坐。
贾敬、贾赦领诸子侄进来。贾母笑道:‘一年家难为你们,不行礼罢。’”说这一年难为你们把家管得好好的,不要给我行礼了。“一面说,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
“左右两旁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按照不同的辈分一个一个行礼,“两府男妇、小厮、丫环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行礼的不止是族人,也包括用人,用人又分不同的等级,小丫头要给大丫头行礼,可以看出阶层等级的森严。
“又散押岁的钱、荷包、金锞,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角灯是用动物的角磨后做成的灯,这种灯是专门挂在外面的,风吹不会灭,也叫风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笑语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至次日五鼓,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大年初一是元春的生日。“饮宴毕,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家受礼毕,便换衣裳歇息。所有贺节的亲友一概不会。”贾母熬到这个辈分,大家来拜年,她是可以不见的。小时候拜年有的老奶奶就是这样子,不见客,因为太累了。一定要到一定的辈分和年岁,才能够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或者同宝玉、宝琴、钗、黛等姊妹赶围棋、抹骨牌作戏。
王夫人与凤姐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来的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元宵节是一年中第一次月圆的节日,所以要挂很多灯笼来庆祝。“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皆去随便领了半日。王夫人和凤姐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至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媳等家宴。贾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请他。于后日十七日祀祖已完,他便出城修养去了。这几日在家内,亦是净室默处,一概无听无闻,不在话下。贾赦略领了贾母之赐,也便告辞而去。”到了家中,跟众门客赏灯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便快乐另与这边不同”。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光是家宴就摆了十来桌,家族之大可想而知。“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
“又有各色的旧窑瓶中,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中国的插花其实是很讲究,“岁寒三友”会用到松、竹、梅这些东西,“玉堂富贵”大概是牡丹花之类的。
“上面两席是李婶、薛姨妈,贾母东边设一席,是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碗、漱盂、手巾之类。”“洋漆描金小几”这里特别加了一个“洋”字,大概这个东西不是本土的。
“又有一个眼镜盒子”,“眼镜盒子”是西洋的,当时西洋的光学已经发展到可以用水晶磨出老花镜了。“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会,又自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会。”
贾母“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美人拳”是玉做的像拳头一样的东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有一张高几,设着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馔一果来,先捧与贾母看了。”上菜的时候先给贾母看,要的就留一两样。贾母最疼爱的孙子、孙女跟她坐一起。
“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一路是宝钗、李纨、李绮、迎春、探、惜等姊妹。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联三聚五”就是三个一串、五个一串的大吊灯,它是往下垂的。“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西方有一种金属灯,是可以插蜡烛的烛台,做成荷叶状,荷叶是可以转的。当时贾家用了类似的灯,大概也是从西方进口来的。“烛信”就是插蜡烛的地方。“这荷叶是錾珐琅的活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把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
“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古代的门扉可以卸下来,为了看戏方便,要把门扉卸下来。“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灯、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蒿等。”“戳纱”、“料丝”都是用作灯罩的材料,很透空,照明效果特别好。“戳纱”是一种有竖纹的纱,“料丝”是以玛瑙、紫石英等熔化后抽丝而成的透光材料。
“贾母也曾派人去请族中众人,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无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赌气不来的;或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
作者非常有趣,在这里讲到了人的心情,族内人虽多,能来的并不多,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族中人虽多,女客来者不过是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芸、贾芹、贾葛、贾菱四人现在凤姐手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小宴中,也算是热闹的了。”
“又有林之孝家的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张桌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好。”够排场,新出的铜钱,相当于刚从银行里取的新钱。因为铜钱用久了会锈,新铜钱特别漂亮,用大红彩绳串好准备做赏钱。贾母看戏时,看哪个演员演得好,说“赏”,就要用簸箕往台上撒铜钱。梅兰芳唱戏的时候还有这种场面,他唱《贵妃醉酒》时一个眼神,满堂喝彩,一簸箕的银元倒在了舞台上滚来滚去。
贾家唱的戏是《西楼记·楼会》,这是清朝的剧作家袁于令写的,也是传统才子佳人的故事。说的是有个男孩叫于叔夜,爱上了一位妓女叫穆素徽。男孩子从小家教甚严,十年寒窗苦读,唯一一次离开家,就是进京赶考。因为第一次离家很寂寞,所以就常去酒楼,爱上了风尘女子穆素徽,老爸知道了很生气,派了董文豹来抓他,要把于叔夜带回家。场上演的就是文豹带于叔夜回家的这场戏,董文豹是丑角,可以随意插科打诨,便说:“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把现场的环境跟戏剧叠在一起,贾母听了很高兴说:“难为他说的巧,赏。”一簸箕新出局的铜钱就倒在了舞台上。
来源:王思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