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农业社年代,人到中年的他守着生产队的豆腐房。三天出一锅豆腐,却总是卖不完。并非他的豆腐不好,而是大多数人家吃不起。村里人买豆腐,没有现钱的就得记账,年终扣工分,要少分口粮。当然,也可以拿黄豆换。那些年,除了公社干部和铁路上的职工,农家人谁天天吃豆腐啊?所以卖不
〔小说〕李建学
汤豆腐原先不是本地人。
都说他是一逃兵。早年沿陇海路一路西窜,到水头镇因为伤病跑不动了,留下来入赘做上门女婿,也就成了水头镇人。
这个人做的豆腐,在水头镇一带红火过四十多年。
(水头镇系列小说原型元龙镇,政府门前东去的火车;列车南侧是元龙老街道,曾经的集市。)
农业社年代,人到中年的他守着生产队的豆腐房。三天出一锅豆腐,却总是卖不完。并非他的豆腐不好,而是大多数人家吃不起。村里人买豆腐,没有现钱的就得记账,年终扣工分,要少分口粮。当然,也可以拿黄豆换。那些年,除了公社干部和铁路上的职工,农家人谁天天吃豆腐啊?所以卖不掉。
夕阳西下的炊烟里,汤豆腐挑担子从镇街回来,咬着旱烟锅子的身影,活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
我这些死屁眼娃娃眼馋他一头竹筐里的大半块豆腐,时常会隔老远喊叫:“汤豆腐,小炉匠;豆腐贴本了,女人×肿了。”汤豆腐气急败坏的回骂:“我把这短椁子装了的,日你妈×心心子。”
娃娃们一哄而散,汤豆腐骂骂咧咧的进村,有时候还要追到家里告状,甚至打人。闹大了就有干部或好人出来替他说话,面红耳赤的汤豆腐下了台阶气哼哼回家。
回到家的汤豆腐嘴上不干不净,手脚麻利切一块豆腐打发老婆娃娃悄悄给干部家送去。有时候也会给替他说好话的人塞一小块,还要千叮咛万嘱咐怕人知道。
其实他这种小把戏谁都心知肚明,豆腐嘴也就爱耍这种鬼把戏。长辈们都说汤豆腐见过世面,知道咋样子做人。他虽然经常卖不掉豆腐,也有社员告他拿队里的钱打酒喝,还揣块豆腐跟供销社的营业员换生花生米,却没有被扣工分甚至挨批。大队干部包括小队会计都不当回事,爱喝酒的贫协主席笑着说:“六毛钱一斤的麦麸豌豆二曲,也就他喝得下。”
包产到户以后,汤豆腐大张旗鼓在家里开起豆腐坊,一家五口齐上阵,每天都要挑着担子出摊,连两个念书的半大儿子也不得闲,吼叫着打发他们利用星期天转村去卖豆腐。
汤豆腐挑一副老旧的竹筐担子,就摆在邮电所门口的台阶上。竹筐上盖一块小案板,手里提着一杆带小砣的秤。这个人上午卖豆腐,中午挨着小摊吃香喝辣的从不重样。老婆子骂他都给吃贴本了,赚不了几个钱都进了狗肚子。
他家的豆腐似乎没有贴本,却没有人知道汤豆腐到底挣没挣钱。看到的是他家那头大黄牛,给豆浆喝的膘肥体壮,牵出来要上山去耕地,走在巷道里威风凛凛。还有槽头上接二连三出栏的猪,汤豆腐算是最早能杀得起年猪的人家。
(元龙李家沟,我的老家。北靠大山,南对渭河,处于乡镇中心区域,新世纪建的农贸市场就在我们村的地里。)
报纸广播天天喊叫万元户的时候,汤豆腐在村里率先翻盖起五间砖瓦上房。上房就是北房,冬暖夏凉。只可惜两个儿子不争气,都不想念书。老大厚道,就让他打牛后半截子种责任地,老二刁诈爱做生意,先跟老子做豆腐。
1990年前后,年逾花甲的汤豆腐把日子过上一个新阶段。他先给大儿子娶了俊俏的媳妇,接着给二儿子要来宅基地起了新院。转过年汤豆腐就抱上了孙娃子,再从水头镇上卖豆腐回来,担子里就会多一样哄孙子的玩意,吃的用的玩的变着花样。
老汉脸上的褶子油光水亮,还托人弄来一辆小四轮做豆腐,柴油机的皮带轮取代了拉磨的牛,突突突的机器轰鸣就是热豆腐走进镇街的响声。
(天水豆腐,网络图片。)
打工潮一家伙掀起波浪,先是二儿子明目张胆的扔下小四轮跟人跑到广东去装电视机,再是分开另过的大儿子偷偷卖掉大小四头黄牛,被小舅子拉去搞传销。
汤豆腐气得白了胡子,整天骂着“日他妈×心心子”,急急忙忙把高考落榜的女儿嫁了人,再回头动员两个儿媳妇跟他转豆腐锅,却开不了活蹦乱跳的拖拉机,给女婿又不放心。好在汤家的豆腐早已占据了人们的肠胃,拉架子车卖也不会剩下。
汤家的豆腐看起来跟那一带的没啥差别,都是浆水点豆腐,都有一股子浓浓的豆香,却只有他做的豆腐耐得住刀切铲子翻炒。尤其是做家常的素臊子面,水头镇几百年传下来的手擀面有了汤豆腐做臊子加持,才叫臊子面,才能吃出妈妈的味道。
(天水东部山区乃至渭河二岸,只有浆水点的豆腐。)
汤豆腐每天黎明出锅,不到中午就收摊子。卖了豆腐的老汤从不亏嘴,镇街常见的面皮凉粉是给女眷们的家常奖励,他爱喝两盅,裴大嘴的猪头肉总会把最好的留给他,还有老马家的羊肉泡,包括尕娃子的酱牛肉。赶集回家的路上,汤豆腐总要带几样硬菜,回家慢慢下酒喝,顺带哄老婆媳妇子围着他转。
汤豆腐很会哄女人,把个常年端着豆腐渣喂猪的老婆子哄得任劳任怨。他家两个年轻受看的儿媳妇,也被老公公按时发钱时不时买小吃还给添新衣裳的手段调教得低眉顺眼。慢慢的闲话来了,有人说汤豆腐跟儿媳妇不干不净。老婆子不干了,甩掉猪食勺子给老汉喝农药,差点出了人命,气得汤豆腐把“日他妈×心心子”这句骂人的话当戏唱。
(浆水鱼鱼更好吃,点豆腐不要浆水酸菜,只要“水”,据说有一种生物碱可促使豆浆凝固。)
跑出去挣大钱的儿子四年前后分别见了分晓,大儿子血本无归,二儿子染一身病回来,垂头丧气的跟在老子的骂声里做豆腐。
新世纪的第十年,汤豆腐家的日子再一次盘上高峰。水头镇放开手脚搞新农村建设,老汉一口气给两个儿子都买了二层的门面房,叫骂着逼他们各开一家添了电动设备的豆腐店,就买汤家老豆腐。
汤豆腐上了年纪,老婆子也跑不动了,村里不见年轻男女,连牛马猪羊都慢慢消失了。老两口换一辆电三轮,每天起早贪黑的接送孙子孙女上学。儿子们豆腐店里过剩的豆渣豆浆,会定时卖给几家养殖专业户。这一点老汤看得开,老婆子却心疼得背地里骂儿媳妇不会过日子。
(花椒成熟的季节,元龙人全家齐上阵;摘花椒是个辛苦活,现在还是手工作业。)
按说这样的日子在水头镇也算有头有脸,汤豆腐本人颇知足。谁成想儿子们总想着赚大钱,二儿子眼红小时候的玩伴收花椒成了大老板,贷款做了椒代办;大儿子媳妇心眼多,撺掇丈夫关了豆腐店,开起一家四川火锅。
水头镇有几年吃不到汤家豆腐,这家人似乎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汤家豆腐红火的年月,只要我回老家,总会卖几块豆腐带到西安,拿这种不值钱的东西送的都是亲近的人。我还写了篇散文《浆水豆腐》,后来刊发在北京的《法治文萃报》上。识文断字的汤豆腐不知怎听说了,巷道里再见面,竟然很不好意思的说:“大秀才在报纸上夸我的豆腐,该送一大块才对得住人,可惜早就不做了,亏了你一片好心”。更不好意思的是我,懵懂时跟在人后面喊叫小炉匠的情景,让我愧疚过多年,汤豆腐其实是一个有心人。
(元龙镇早已成为中国花椒之乡,据说每年的流水有四五个亿。)
汤豆腐大儿子的火锅店稀稀拉拉开过五六年,两口子关门跑到重庆打工去了,说是去看看人家怎么卖火锅,不信学不到真本事。
二儿子的椒代办还过得去,缘于水头镇每年上千万斤的花椒流通量,多少也能吃个过水面,只是被所谓的助农贷款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辈子任劳任怨的老婆进了坟院,五个孙子孙女都不需要人跟着了。大的跑到一线城市去干技术活,小的也进城上中学去了。
无事可干的汤豆腐闲不住,一个人在老院里开起豆腐房,靠电磨和家家都烧不完的果树枝帮忙,还卖他的老豆腐。
已经成了花椒种植大户的女儿心疼老爸,要接他过去享几天福。汤豆腐反驳道:“年轻时给人做上门女婿,到老了再去看女婿的脸啊?”
(百度图片,元龙中心区域;图中心即李家沟,面对渭河和南山,中间夹着陇海路,还有市场。)
水头镇是单日集,汤老汉的豆腐担子往往挑不到摊位上就被抢购一空。有一回,我天不亮爬起来堵到他家门口要买豆腐,打算带到单位去送人,老汉说啥也不收钱。害得我只好再跑一趟,拿两包好烟硬塞给他还人情。
装上太阳能路灯盖起楼房的巷道里,汤豆腐时常哼着老掉牙的秦腔戏孤零零回家。担子两头的竹筐里空当当的,再也没有人跟着他喊叫了。
八十多岁的老汉嘴不饶人,却只能骂给自己听。
汤豆腐骂人,过来过去就那一句:“日他妈×心心子”,没有人当回事。
听到这句脏话,就知道汤豆腐来了。
(水头镇系列短篇,2840余字存记故事梗概。以后再慢慢打磨,至少要细化到两三倍的篇幅。)
2025年6月23日晨于西安•家中。
来源:李建学元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