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纪70年代中期,陈忠实在西安郊区毛西公社担任革委会副主任。他于1962年高中毕业后返乡,在农村小学做过民办教师,也在公社干过基层工作,艰辛谋生之余,他怀揣文学梦想,勤奋自学、笔耕不辍。经过多年的磨砺奋斗,陈忠实在文学的漫漫征途上迈出了可喜的一步。
陈忠实致信何志铭
20世纪70年代中期,陈忠实在西安郊区毛西公社担任革委会副主任。他于1962年高中毕业后返乡,在农村小学做过民办教师,也在公社干过基层工作,艰辛谋生之余,他怀揣文学梦想,勤奋自学、笔耕不辍。经过多年的磨砺奋斗,陈忠实在文学的漫漫征途上迈出了可喜的一步。
1973年,陈忠实在省刊《陕西文艺》发表短篇小说《接班以后》,该作使他崭露头角,成为陕西文坛备受瞩目的新星。1975年,西安电影制片厂领导找到陈忠实,力邀他将小说《接班以后》改编后搬上银幕。于是,陈忠实来到西影厂,在此写剧本。
留居西影厂期间,陈忠实结识多位文艺界人士,其中包括导演何志铭。何志铭当时还是一位文艺青年,声名鹊起的作家陈忠实自然成为他的偶像,因此他满心热切地亲近陈忠实,平易近人的陈忠实也乐意接纳这位好学上进的小何,两人就这样成了朋友。
1976年,西影厂投资拍摄电影《接班以后》,片名改为《渭水新歌》。该片由陈忠实编剧、刘斌执导,1977年1月发行放映。影片拍摄过程中,由于极左政治路线的干扰,曾经波澜陡起。但令人恐怖窒息的岁月终成过去,中国大地迎来了阳光明媚的春天。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热血沸腾的时代,在那人人热爱读书、拼命追补时光的年月,何志铭抢先一步,经常向陈忠实推荐海外书籍,有一次他向陈忠实推荐了美国作家黄仁宇的名著《万历十五年》。陈忠实找到这本书后,几天几夜疯狂读完,激动不已,跑到西影厂去见何志铭,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嘴里大声喊叫道:“哎呀小何,这本书写得咋那么好呢!”
何志铭(左)与陈忠实
1982年,陈忠实从西安郊区文化馆调入陕西省作家协会,成为专业作家。1985年他当选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位居路遥、贾平凹之后,他们三位成为80年代陕西文坛交口相传的“三驾马车”。
同一时期,陕西文坛在一派相互拥挤、仰望星空的文学主旋律唱奏下,不和谐的内部杂音时有迸射。作家们之间的文学竞争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何志铭亲历过这段岁月,他曾真实描述过其间发生的人和事:
80年代的陕西作家,路遥和陈忠实是最成功的两位。陈忠实早期的小说,都是图解政策的作品,路遥早期的创作,也是图解政策,但路遥很快摆脱了创作上的教条主义,1982年拿出了《人生》这样一部有思想、有深度的杰作,一下子把陕西的作家们甩在了身后。当时,全国各地读者写给路遥的信雪片般飞来,一麻袋一麻袋摞在陕西作协大院里。结果,《人生》刺痛了陈忠实,陈忠实被震懵了。
后来,我就想去结识路遥,我托作家海波引荐,他是路遥的朋友。海波带着我去路遥家,就认识了。由于我跟路遥的关系越来越亲近,跟陈忠实的关系自然就疏远了,不过陈忠实很精明,他每次见到我,照旧是“小何”长、“小何”短,面子上一点都不表现出来。在做人这方面,路遥和陈忠实不一样,路遥是陕北人,是黑脸大哥,憨厚直爽,喜怒哀乐从不掩饰,陈忠实不同,人家是关中人,有城府,藏得极深。
路遥那么拼命地写作,终于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接着他谋取作协主席的位置。当时,路遥在陕西文坛已经没有对手,作协那一帮老作家虽然不想让位,但路遥的声望已是如日中天。陕西作协里没有多少人想让路遥当主席,私下里说那就是个暴君啊!路遥当时在陕西作协,可以说是虎威在身,无人敢挡,他想骂谁就骂谁。有时候,路遥坐在作协大院内那把破藤椅上打盹,陈忠实背着一个书包走过来,远远地看见路遥,就绕过去走开了。
到了90年代后,路遥的声望如日中天,陈忠实还在默默耕耘自己的长篇小说。此时他已年届五十,仍然隐居在家乡老屋里写作。不同于前辈柳青和同行路遥,陈忠实没有紧跟时代记录当下,而是把他苍远辽阔的文学眼光,寄寓到孕育华夏先民的历史进程中。1993年夏,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这一年,伴随着“文学陕军”的浩荡声势,陈忠实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前半生的辛苦劳作换来荣誉与声威,《白鹿原》问世后风靡海内外华人文学界,竖立起陕西文学的旗帜,有口皆碑常销不衰。1997年,《白鹿原》荣登茅盾文学奖榜首,陈忠实成为继路遥之后陕西第二位获此殊荣的作家。
这年冬天,已成知名导演的何志铭重来叙旧,他给陈忠实寄赠电影《渭水新歌》影碟,并附上自己1975年给陈忠实拍摄的两张照片。收到这份意味深长的礼物,陈忠实感慨之余心领神会,略作思索后复信:
志铭:
您好。
寄来的资料收到,谢谢。
我常与一些熟悉您的朋友遇到一块时说到您,即您的自我奋斗精神,我是很佩服的。当然,各个人都在探索事业,也探索人生,成绩有多有少,但关键在于不息的自强精神,就足以告慰平生了。盼有机缘再聊。
我今晚去上海,行前匆匆,迟复以为歉。
祝愉快
忠实
97.11.30
经历人间太多风雨,见识文坛大起大落,陈忠实已修炼成沉稳持重的智者,他对昔日志同道合的小老弟一如既往地给予精神上的褒奖和勉励。他与何志铭之间始终保留着七八十年代美好友谊的回忆,也在后来的岁月里维持着友好的关系。
陈忠实致信王天笑
1992年11月17日路遥逝世,陈忠实在路遥葬礼上致悼词,对路遥的人格和作品做出崇高的评价。次年6月,陕西作协内部重组,陈忠实当选作协主席,他力图对省内三片地域(陕北、关中、陕南)的作家进行整合,然而,在实际运作过程中困难重重。
难题来自陕北。路遥虽然离去,但余威仍在,与路遥同属陕北作家群的诗人曹谷溪,正是陈忠实竭力争取的同道者。陈忠实委托作家晓雷代他去陕北拜望曹谷溪,并许诺推荐曹谷溪担任陕西作协秘书长,但曹谷溪反应冷淡,且没有出席作协换届大会
面对曹谷溪的推辞,陈忠实表现得很大度,他在陕西作协大会上将曹谷溪推举为常务理事,并且赠送曹谷溪一份只有参会作家才能收到的礼物:一盏台灯。陈忠实理解曹谷溪并非反对他当主席,而是有一份复杂的心情在。这不仅因为路遥和曹谷溪同是陕北的人杰,还因为他和曹谷溪之间有过文学评奖的竞争。
1990年,陈忠实与作家田长山合写报告文学《渭北高原》,次年该作参评全国报告文学奖,曹谷溪的报告文学《陕北父老》也来参评。在评奖过程中,《陕北父老》以浓郁的乡情和炽烈的情怀打动了中国文联书记处书记延泽民,作为老陕北人的延泽民对其赞赏有加。然而,等到评奖揭晓,却是《渭北高原》获奖,《陕北父老》落选。延泽民对此愤愤不平,拒绝出席颁奖典礼,并且宣称:“你们看不起陕北父老,陕北父老也看不起你们。”
2015年,曹谷溪在接受香港《凤凰周刊》专访时,讲述了陈忠实与他交往的往事:
1995年,路遥的骨灰从西安搬到延安重新安葬。时隔不久,陈忠实就带着作协组织联络部的主任李秀娥,专程到延安来。事先没有通知我,已买了鲜花,李秀娥给我打电话,我一撂电话就去延安宾馆与他接洽。
还有一次,路遥的故乡清涧县建立路遥纪念馆,请一些名人为纪念馆题词。县委、县政府出了文件,我给每一位名人附上了一封信,信上写:这是个穷县,没有润笔费。陈忠实二话不说,写了四尺宣纸的一幅字,分文不收,还给路遥纪念馆赞助了一万元。
2003年我退休,受邀做《绥德文库》的编撰工作,非常辛苦。陈忠实得知,领着作协副主席莫伸专程来到绥德县看望我。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如果是路遥,他是不会来看望我的。路遥的性格是,与他创作无关的事从来都不会放在心上。我和陈忠实、路遥都是朋友,但是,路遥不能像这样去关心你。在我看来,这就是真实的陈忠实和真实的路遥。
此后,曹谷溪和陈忠实成为朋友。人情练达的曹谷溪利用自己是路遥的老友身份,在陈忠实和路遥家人之间做着牵线搭桥工作,沟通双方关系。由于路遥早逝,使路遥家人承受了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尤其是路遥的三位兄弟王天云、王天乐、王天笑,对大哥生前所在的陕西作协内部复杂的人事关系颇有怨言。
那是1991年,陕西作协筹备换届,引发激烈的主席职位之争,其中最有资格的人选就是路遥和陈忠实。陕西省委宣传部部长王巨才出面调解作家间的关系,决定调陈忠实去陕西文联担任党组书记,由路遥接任陕西作协主席。岂料陈忠实致信王巨才,表示自己宁愿留在作协,也不就任文联书记,这使王巨才陷入为难的境地,他便尽力给陈忠实做思想工作,直到陈忠实表态自己不闹意见,会支持路遥工作,王巨才方才放心。次年路遥病逝,陈忠实继任主席。
此后,陈忠实对路遥及其家人展现出大度的包容和善意的关怀。他曾多次在公开场合,高度赞誉路遥的文学成就和人格精神,体现出文坛盟主的气度。对此,路遥三弟王天云表示理解,说道:“陈忠实是一个聪明人,他提起我大哥总是说好话。”
陈忠实致信王天笑
陈忠实还对居住在陕北农村的路遥家人做出切实的帮助。2007年夏天,陈忠实得知路遥五弟王天笑病情略有好转,便致信王天笑,并再赠两千元钱,委托作家申晓去看望王天笑。申晓在20世纪70年代曾跟路遥关系密切,后来因家庭缘故,他与路遥产生矛盾,渐渐疏远。陈忠实委派申晓前去看望路遥五弟,也有促成两家关系和解之意。
申晓来到陕北,探望王天笑并面交了陈忠实的信件和赠款,憨厚淳朴的九娃(王天笑乳名)读信后,对陈忠实感念不已。这封信的内容如下:
天笑:
我从部队采风回来,得知你已回榆林。我托申晓再送上贰仟元,补一点药费。
你现在要拨开哥哥的不幸阴影,建立自己的信心,首先从心理和精神上强大自己,药物就可能发挥十倍百倍的效力。每天强迫自己大笑几声,逐渐再到自然的天然的笑。这是你的名字赋予你的天性。
你一定会康复。
陈忠实
2007.7.21晚
陈忠实通过不懈沟通,逐渐赢得路遥家人的认同和好感。相比之下,他在陕西作协内部的人事关系并不顺畅。从前他隐居白鹿原上,铭记柳青的教诲“文人宜散不宜聚”,从而赢得文学创作的宝贵收获。如今他身居高位,本想有所建树,无奈面对繁冗人事与复杂社交,力有所不及,心有所不逮,加之他极重名节,有时为了维护自身和作协的声望,难免会有违心之言或不情之举,时间久了,怨声渐起。
终于,到了2007年9月,陕西作协完成新一轮权力交接,陈忠实从作协主席的职位上坦然退了下来。次日清晨,作协大院内开启了陈忠实以后的时代。
陈忠实致信叶咏梅
陈忠实向来尊重北京文化界人士,不仅因为他们的天赋和识见高于陕西乡土作家,还因为他们中的友人为出版和宣传他的作品做出过贡献。其中,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何启治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主任编辑叶咏梅的贡献最大。
陈忠实与叶咏梅的交往,始于20世纪70年代。叶咏梅出身军官家庭,“文革”中从北京下放到陕北乡村插队,之后她参军入伍。1973年,叶咏梅调入《陕西文艺》杂志社担任编辑,陈忠实就在这一时期与她结识。改革开放后,叶咏梅调回北京,进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担任文艺之声主任编辑,三十年间,她先后录制播出了130余部长篇小说,广受全国听众好评。
2010年,叶咏梅出版大型丛书《天籁之声·中国长篇连播历史档案》,并在北京举办出版发行座谈会,邀请多位社会名流参会,陈忠实也在被邀之列。此时陈忠实忙于写作,无法前往北京参会,便给座谈会寄去一封祝贺信《致叶咏梅》,表达对这位老文友的敬意和谢意,这封贺信的内容如下:
咏梅乡党:
您好。诚挚祝贺您编著的220万言的《天籁文库:中国长篇连播历史档案》出版。
我称您为乡党,望您不会惊诧。您在陕西生活多年,熟悉陕西人的语言习俗,把同乡人不称乡友或老乡,而称乡党。我称您乡党,不仅出于您有陕西生活的阅历,更在您对陕西这方地域的深厚而又深情到历久弥新的情结,我便想以陕西人的习俗称您为乡党了。
我确凿感知到您对这方地域的情结,还有对这方地域的文学的关爱,路遥的杰作《平凡的世界》和拙作《白鹿原》,都是得您的慧眼赏识,并借助您的天籁之音,及时传播到陕西和陕西以外广阔的世界,与数以万计的读者实现交流,这是任何传统的和新生的传媒都难以替及的。我在致您的信中和为庆祝贵台《小说连播》台十周年所写的《添了一份踏实》的短文里,记述并表达了那种感人的情景和我的真实的感动。然而,那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真实体验。您和贵台的《小说连播》的视野是面对中国文学,热情到倾心倾情的关注,把好作品及时输入中国广泛的读者听众,且不受阅读条件和时空的限制,不仅让作家的作品得以传播,而且让难以数计的读者得到声情并茂的听觉和心理的愉悦。应该说,您的用心用力和贵台持续六十余年的《小说连播》,对于作家和听众,都是功莫大焉。
……
祝座谈会成功举办。
陈忠实
2010.12.25.西安
从1999年起,陈忠实多次探访关中户县农民思想家杨伟名的事迹,立志要为这位“文革”时期捍卫真理、为民请命而壮烈自杀的先贤写作一部长篇小说。
带着这份对故土先贤的景仰热爱,陈忠实沉入长时期的反思和自省。2007年陕西作协召开换届大会,面对自己将要从主席职位退下来的现实,陈忠实并不耿耿介怀,而对来访的杨伟名的同乡赵丰说出满腔的滚烫话语:“写杨伟名,谈何容易啊!写这样的人,比我写白嘉轩、鹿子霖、鹿三、朱先生难得多了。如果不在户县的北街住上几年,不在涝河的水里扎上几个猛子,怎么可以写出来杨伟名那样伟大的人物?”
1975年的陈忠实
反观自己的陈年旧事,陈忠实有了沉痛的愧疚与觉醒。2012年,他在前往北京参加《白鹿原》出版20周年纪念会的火车途中,陈忠实谈起自己早年写作的迎合“文革”的短篇小说《无畏》,突然激动起来,向来严肃寡言的他回顾过往的“文革”岁月,由于思想上的迷途和行为上的投机,他曾经三起三落,每次都是死去活来,他对身边的邢小利做出痛切的自我批判,说道:“那个时代就是那个样子!当时谁都不觉得那是不正常。‘文革’中人都疯了,我也疯了!我现在也想不通,我当时怎么会写出那样一篇与‘走资派’作斗争的小说!……”
正是这股燃烧的生命激情,点燃了陈忠实晚年孤独的心灵和创作。然而,他最终未能实现为杨伟名这位思想烈士写一部长篇小说的目标,直到临终前一年,他写出了纪实散文《不能忘却的追忆》,记述杨伟名及其同伴悲壮的生平事迹,算是告慰了自己久藏心底的志愿。
没有谁的人生是完满的,无论怎样的圣贤英雄都得面对死亡与缺憾。在垂垂老矣的患病日夜,陈忠实卧于长安脚下,回想自己这一生,他曾经踏遍泥泞,也曾名满海内;曾经广施恩惠,也曾毁誉加身。如今,半生的拼搏与半生的亨达对他来说都已成过去,他以“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的话语聊以自慰,带着心底未竟的宏伟志愿,他的生命复归于埋葬着包括杨伟名在内的无数乡党先贤的关中平原。
2016年4月29日清晨,陈忠实在西安西京医院安然辞世。
人间尚有古拉格,世上再无白鹿原。生命虽已逝去,白鹿精魂长留。这就是陈忠实的价值和意义。
来源:各界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