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娘亲离世后,那姨娘狠心至极,竟把她的尸身用一张草席卷了起来,还把我也一同赶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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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离世后,那姨娘狠心至极,竟把她的尸身用一张草席卷了起来,还把我也一同赶出了家门。
正值寒冬腊月,我身上除了那件单薄的棉衣,就只剩下两样东西。
一道赐婚的圣旨,一枚定亲的玉佩。
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大家聚在一起对我指指点点。
有的人觉得我可怜,说我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孤身一人。
有的人斥责阿爹宠爱妾室而不顾正室,死之前把家主之位传给了妾室的儿子,一点活路都没给正房留。
还有人感叹我外祖父曾经也是朝廷的重臣,可如今人一死,功名也就没了,唯一的女儿落得个草席裹身的悲惨结局……
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的那些话,根本谈不上怜悯,幸灾乐祸的成分倒还多些。
甚至有胆子大的人凑到我身边打量我,抠抠搜搜地给了我几个铜板,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小妾。
我轻轻一笑,说道:“我爹娘都是被我克死的。”
他脸色瞬间变了,啐了一口吐在我脚边,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了,但议论声却还没停。
“她想要活命,恐怕只能去青楼卖身了。”
“那我可得留意着点,要是赶得巧,说不定能做她第一个恩客呢。”
“你可真大胆,这种丧门星你也要……”
我浑身颤抖,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这时清楚地看到穗子上有颗圆珠,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顾”字。
“一定要嫁给顾宴,再给他生个儿子。鸢儿,这是你后半生唯一的活路了……”
这是阿娘临终前的遗言,是她哪怕快咽气了,也要掐着我的手反复叮嘱的事情。
只是阿娘啊,你和父亲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他都没说要给你留条活路。
你又让我怎么敢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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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一直瞒着我娘一件事。
几年前朝廷对科考进行了改革,凡是祖上三代有在朝为官的族氏女子都能参加考试。
这些年我偷偷溜出府很多次,现在已经通过了县试和秋闱。
来年春天,京都的春闱,就是我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在城郊找了一片安静的林子,把阿娘埋在了里面。
我身无分文,也没地方可去,只能躲在城外的废庙里。佛祖像下面的案桌不大不小,我蜷缩起来,正好能当床用。
要去京城肯定得攒点钱,我的书籍和医箱都还在府里,进京得带着,还得租一辆马车。
我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觉得正适合去偷东西。
我在府里生活了十几年,哪里有矮墙,哪里有狗洞,我都很清楚。
书不算多,但也有差不多两箱,我来来回回跑了十多次才拿完。
我还有点庆幸爹死后姨娘把我和我娘锁在了偏院里,丫鬟和护院们又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人,所以这么多年根本没人往这边来。
夜里静悄悄的,我把最后几本书抱在怀里,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角落里有一箱子画。
里面千千万万笔,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婿:顾宴。
我想了一下,就把这些画也一起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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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搬着这一箱子画进了城,然后在路边摆了个地摊。
现在我也算是林州府有点名气的“风云人物”了,还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摊子前面就围满了人。
不过一个买画的人都没有,净是些凑热闹、指指点点的人。
直到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这些画上画的是顾公子!
“京城顾氏,那个弱冠之年就被圣上封了侯的顾家大郎!”
一个女子冲了过来,从里面随便挑了一幅。
“顾公子的神韵,你竟然能画出九分!
“这画我买了!”
半锭银子被扔到地上,那女子扬起眉毛,把画收进了怀里。
她其实是我雇来的,我答应赚了银子后分她一成。
好在效果还不错。
很多女子听了之后都凑过来看,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给我扔银子。
顾宴的名声在澧朝早就传开了。
他年少成名,十五岁就破格入仕考上了状元,十七岁在暴民中救出了太子,还在战乱中取下了敌军将领的首级。
二十岁的时候,他给圣上出主意,揪出了好几个北梁的暗探。
澧朝大陆东西南北三万里,几十个州府上百个城镇,他几乎都去过。
我还记得及笄那年,他从林州府经过南下救济水灾,骑着马走过长街的时候,很多人围在两旁喊着他的名字。
娘亲那时候就告诉我,他是我未来的夫君。
她每天都逼着我去了解顾宴,从他的容貌、身形,到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十五岁到十八岁,我被关在府里,偷偷了解了这个素未谋面的未来夫君三年。
如今……
我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毕竟我从来没想过,那些我曾经很讨厌的日子,现在居然成了支撑我走下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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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州到京城有千里之遥。
路上遇到过暴雪,走过泥泞的路,还碰到过山匪拦路。
马车陷进过泥里,山匪还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她们只有十几个人,而且全是女子。
领头的那个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还是舍不得拿走我的钱。
她甚至还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扔给我,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丫头比咱们还可怜呢……”
离开之前,我忍不住叫住了她。
“你们想换条路走吗?”
那女子笑了笑,把半个人高的大刀扛在肩上,嘲讽道:“我们哪还有别的路可走?”
我跳下马车,把我最宝贝的那本《楚辞》递到她面前。
“我姓沈名鸢,这本书就当作信物。
“我在此承诺,有朝一日,一定会为你们找出一条路来。”
她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不过不是嘲笑,而是赞赏。
“小丫头口气还不小啊……”她把我手里的书夺过去,然后利落地揣进怀里,“那我就用余生几十年的时间,在这里等着你了!”
我心想,我一定不会让她白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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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后的第二十天,我终于到了京城。
最先来“迎接”我的,是一群爱慕顾宴的官家女子。
一颗生鸡蛋砸到了我头上,蛋液溅得满脸都是,还挺香的……
为首的是一个面容姣好的黄衣女子,头上的珠钗摇摇晃晃闪着光,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
“你是从林州府来的吧?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别以为有一道先皇的圣旨,就能把顾小侯爷占为己有了!”
说完,又有几颗鸡蛋砸了过来。
我很无奈,搞得我都有点嘴馋了。
所以下一颗鸡蛋砸过来的时候,我伸手把它接住了。
然后就是一颗又一颗,我全都把它们扔进了车厢里。
我忍不住咧嘴笑,这些鸡蛋够我吃好几天了!
“鸡蛋羹、鸡蛋汤、番茄炒蛋、辣椒炒蛋……”
我一边接鸡蛋一边想着菜单,但全是鸡蛋也太单调了,于是我忍不住喊了一句。
“姑娘们,别只扔鸡蛋啊!来点青菜也行啊!”
这种情况换谁都会憋屈,所以她们也不扔了,只在旁边骂骂咧咧的。
我听到离我近的几个姑娘在讨论,说要是我敢去顾府,她们一定要把我的马车掀翻。
她们就这么跟着我一路,直到马车停在了贡院门口,然后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姑娘们都回家吧。”我指着贡院的牌匾,轻声说道。
“我来京城是为了参加春闱,不是为了顾家大郎。
“要是你们不信,可以守在顾家门外,到时候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
也许是觉得没意思了,又或者是不相信我,打算回去找人盯着,反正没过多久她们就都走了。
我找了一家比较便宜的客栈,在小巷子里,位置有点偏,但好处是安静。
我收拾好之后,忍不住想去逛逛。
不愧是天子脚下,林州府还自称富庶,和京都比起来,简直就是穷乡僻壤。
我身上银子不多,只舍得买了两串糖葫芦。
前面吵吵嚷嚷的,我以为有杂技表演,就举着两串糖葫芦凑过去,结果发现是有人跳河了。
也不知道这人在水里泡了多久才被救上来,旁边的女子跪在地上,搓着手求大家帮忙。
我只读过医书,没拜过师父,也只给我娘看过病。
但要是不管的话……
周围又慢慢围过来很多人,我一咬牙,把糖葫芦塞进身后一个男人手里,几步冲过去托起男人的头。
“过来帮忙!”那女子见我要救人,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男人。
“让他的头保持后仰。”
我抽出手,跪在地上按压他的胸部,忙乱中我匆匆看了一眼人群。
“那个穿灰色布衣、手里提着酒坛子的大哥,麻烦你过来帮我轻轻按压他的腹部!”
他有点为难,但还是过来了。
这些人虽然在一旁冷眼旁观,但本质并不坏,只要你指定让某个人帮忙,出于面子他也会伸手相助。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人挤过来跪在了我旁边。
“我来替你。”
他说完就接过了手,我抬头一看,一下子愣住了。
他是,顾宴……
我曾经在房间里描摹过他上百遍,这个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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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发愣的时候,地上的男人大口喘了一口气,终于恢复了呼吸。
人群中有人带头鼓掌叫好,府衙的人也赶过来把他抬去了医馆。
我抬头找了一圈,拿我糖葫芦的人早就没影了。
算了。
我定了定神,撑着地想站起来,这时顾宴把手伸到了我面前。
“我扶姑娘起身吧?”
我抬头看去,只见一片明朗。
因为救人,他额头上渗出了薄汗,月白长袍上沾染了水渍和灰尘,这一切都在向我诉说着同一句话:这就是那个世人都说我配不上的,顾家大郎。
“姑娘刚才救人的手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侧过身,躲开了他停在半空许久的手,心里有点疑惑。
“你不知道?
“看你手法那么熟练,我还以为你也是学医的呢。”
他愣了一下,看着空空的手掌发呆,接着笑着说:“我只是看姑娘的手法,现学的而已。”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我心里很难受。
我从《金匮要略》中学到这个方法,练了将近半个月,可他却只用了不到半刻钟。
见我半天不说话,他又开口了。
“姑娘是第一次来京都吗?
“在下顾宴……”
“公子!”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匆匆赶来的侍卫打断了,“公子,沈家小姐已经进城了。
“我按照公子您说的,把她的行踪和与您有婚约的消息透露出去,再稍微煽动了一下情绪,还真招来很多官家小姐一起对付她……”
声音不大不小,我刚好能听到。
我突然觉得有点可笑,可笑自己刚才还把他当成光明磊落的人。
这边顾宴轻轻点了点头,又吩咐侍卫。
“适当警告一下就行,别太过分了。”
我冷笑了一声,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可我没走几步他就追了上来。
“姑娘还没告诉我那手法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金匮要略》。”
“是张机先生的《伤寒杂病论》吗?”
“是的。”
“姑娘是刚到京城吗?”
“是的。”
“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找到了。”
“能问一下姑娘的姓名吗?”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公子知道林州府吗?”
他当然知道,因为他派人对付的沈家小姐,就是从林州府来的。
我往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轻声说:“我从林州府来。
“我是商户沈家的独女,单名一个『鸢』字。”
顾宴原本满脸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他从来不知道,就算他走遍了大江南北,见识还是那么狭隘。
他没见过我,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我本来就没想用圣旨逼迫他。
可他还是仅凭一时的偏见,就随意定义了我的一生。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刚才还明亮的声音现在变得沙哑极了。
“你就是……沈鸢吗?”
我微笑着回答:“嗯,我是沈鸢。
“在这里,我要谢谢您送的鸡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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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宴没有再跟上来,我的那句话好似一把利刃,直直地刺中了他,让他失魂落魄地逃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我沿着长安街漫无目的地前行,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道上熙熙攘攘,人群摩肩接踵,热闹非凡,竟比白天还要有一番别样的风情。
走着走着,我来到了河边,寻了个地方坐下。身旁有个可爱的小女孩,手里举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正吃得津津有味。她一边吃,一边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撒娇,那软糯的声音甜得像蜜:“娘亲,这糖葫芦特别甜。”
我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自我有记忆起,父亲就纳了姨娘,母亲整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又因为我是女儿身,她对我甚是不喜。后来外祖父去世,她得知了圣旨的事情,便开始为我嫁入顾家做准备。
她总是耳提面命,告诉我做事要落落大方,行事要小心翼翼。要成为一个配得上顾宴的女子,不能做顾宴不喜欢的事,不能喜欢顾宴不喜欢的东西。在打听到顾宴不喜欢甜食后,我便与糖葫芦彻底绝缘,哪怕心里再馋,也只能默默忍着。
此刻,看着小女孩手中的糖葫芦,我的馋虫被勾了起来,越看越馋,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就在这时,两串糖葫芦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眼前的男人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只见他微微扬着眉,轻声说道:“当时没忍住吃了,现在买来赔给你。”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来是我救人时帮我拿糖葫芦的那个人!没想到在这茫茫人海中还能再次相遇,看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然而,当我的余光扫过他身后时,却发现有四五个侍卫紧跟其后。离他最近的那个侍卫抱着一把剑,一脸冷峻,看起来凶巴巴的。
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身份不简单。不过,他倒是十分坦诚,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叫陆玖,字长风。现住东宫,当今皇帝是我的父亲。”
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俯下身,与我平视,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微笑,温柔地说:“沈姑娘,我们终于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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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是没什么机缘能和太子殿下结识,仅有的印象源于当年民间的传闻,据说科举改革是他一手推动促成的。
而按他的说法,早在三年前的二月初三那一天,他就开始盼着能与我相见。
我思考了一会儿,猛然惊觉那正是我报名参加科考的日子。
他让侍卫退下,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还把糖葫芦一串一串地塞到我手里。
“我花了五年时间才让女子科考得以施行,父皇虽说同意了,可心里其实并不乐意。
“朝堂上争议不断,人人都说我做事大逆不道、思想违背纲常,改革推行多年,都没有一个人报名。
“我差点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光亮。
“沈姑娘,是你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一时有些失神。
他说我给了他希望,可我的希望,又何尝不是他给予的呢。
在这个世人都认为女子应当以丈夫为天的世道里,在那些被娘亲逼着为顾宴失去自我的日日夜夜里,是他为我开辟了一条即便不嫁人也能走得通的路……
我眼眶泛红,几近落泪:“能问问殿下,为何要对科考进行改革吗?”
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只是静静地望着河面,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直到最后,才淡淡地说了一句。
“女子似花,理应绽放。”
就在那一刻,天空突然绽放出一朵烟花。
在旁人看来,那场面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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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玖出宫,只为见我短暂一面。
若我可入仕,那便开了女子为官的先河,亦证明他行事虽违逆纲常,却并非异想天开。
分别时,他问若我过了科考入了仕途,世间人依旧无法醒悟,我又当如何?
而我坚定道:“世间如荒野,而我愿做那星星之火。
“火光虽小,却可燎原。”
一话毕,他瞬间露出满目惊艳,转身离开时竟是有些许踉跄。
直到走出去没多远,又猛然转身几步跨至我面前,口中重复念着同一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抬起双手,颤抖着想抓我的肩膀:“我问你,你从何处而来!”
我有些疑惑,他怎会不知我的来处?
却也是如实回答:“林州府。”
这句话让他眉间的期待散去了半分。
“那你可知周先生,周树人周先生!”
“周先生?”我思考半晌,摇头否定,“不知。”
“可知辛亥革命,可知五四、新文化运动!”
“不知。”
如此,他满目期待骤然落空,只余方才激动时涌现的丝丝水波。
“殿下?您怎么了?”
“无事……”他仓皇一笑,失落地将颤抖的手双手藏在身后。
“说来你或许是不信的。
“我曾在一个时代走过二十余年的岁月,那里战争席卷大地,一眼看去满是疮痍。
“那里命如草芥,几万人可以在一夜之内,被屠杀殆尽。
“而新思想与救亡图存之人却又如萌芽般,破土而出、生生不息……
“沈姑娘,我有一句话要送给你。”
他扬起嘴角,方才的情绪被一扫而空。
他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短短一句,如雷贯耳。
在我震惊之时他已转身离去,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期待能在辉煌宝殿中,再次同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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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我和陆玖怎么也没料到,一场猝不及防的疫病,把我们原本的计划搅得七零八落。
春闱开考之前,各地考生纷纷赶赴京城,京都的人流量陡然增大,疫病就这样悄然潜入。
最开始,谁都没察觉异样,直到春闱结束,被抬进医馆的考生越来越多,郎中们才发现患病之人症状如出一辙。
最终,他们判断这是一种和天花一样致命且传染性极强的疫病。
患病之人既不起痘也不发热,很多人初期仅仅只是腹痛呕吐,所以郎中们开的药大多是调理脾胃的。
患者们拿着这些不对症的药回到家中,没几天就猝然昏死过去。
等我得知此事,已经有数十人丧命,坊间传闻也渐渐散播开来。
城门口张贴了告示,要求近日有呕吐腹泻症状的百姓待在家中,等候朝廷派人查验。
这似乎坐实了那些原本捕风捉影的传言。
人群顿时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有朋友在朝廷当官,透露这病在京中肆虐得极为严重,明面上说死了十人,实际死亡人数是这个数字的十倍还多。
“我也听人说了,这病前所未闻,就连宫中太医都毫无办法。”
“那咱们是不是得赶紧收拾东西逃命啊?”
“还是先去买米粮吧,哪次大灾最先涨价的不都是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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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没把这事太当回事,毕竟腹痛呕吐是常见病症,严重些导致脱水猝死也有可能。
可就在人们四处奔走去抢购米粮的时候,顾宴带着兵从皇宫方向直奔城门而来,将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举过头顶。
“京都突发疫病,染病人数不明,陛下以百姓性命为重,特下旨。即日起,京都城门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斩立决!”
人群瞬间乱成一团,有人想冲出城门,有人往回挤着去囤米粮,还有孩子已经一脚迈进城门,爹娘却被拦在了外面。
我被挤在人群中,进退两难,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死人了!快跑啊,这孩子患病了,大家快跑啊!”
空气只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所有人都一窝蜂地往京城里跑,他们刻意避开那个倒地抽搐的孩子,这也让我有机会上前一探究竟。
可我刚迈出去半步,就被一个人握住手腕往后扯。
男人身上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我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顾宴。
他一脸焦急地看着我,眉头微微皱起,语气里带着几分斥责和担忧。
“你不要命了!”
和他说的恰恰相反,我其实很惜命。
但既然读了先人留下的万卷医书,就不能见死不救。
我拂开他的手,说道:“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
“只知道如果我不救,这孩子肯定没救了。”
顾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疫病肆虐,任何人袖手旁观都情有可原,就算是一心想护佑万民的顾小侯爷也会权衡利弊。
他只是没想到,那个从小养在深闺的女子,会有如此令人钦佩的勇气。
“沈姑娘今日,又给顾某上了一课。”
他凄然一笑,手起剑落斩断自己的衣角,快步走到我身后,为我捂住口鼻。
“这样能防御得好一些。
“我不想姑娘出事。”
我终究没能救活那个孩子。
她无父无母,已经在这条街上乞讨了五六年。
来找她的是另一个小乞丐,年纪比她还小。
也是个女孩。
“姐姐是被她爹娘赶出来的。
“我也是被爹娘赶出来的,他们都说一定是我们做错了什么,所以爹娘才不要我们了。”
女孩往前走了半步,抓住我垂下来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她死了吗?
“我也会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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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初春的凉风裹挟着寒意,吹冷了女孩的身体。
我跌坐在地上,把颤抖的双手藏在衣袖里,再也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上一个死在我面前的人,是我娘。
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就生了病,姨娘不给她请郎中,我就只能自己给她医治。
那时我一边给她扎针一边笑着调侃她:“之前发现我看医书还抽了我好几藤条,现在没想到能救自己的命了吧?”
她泣不成声。
可我能治好她的身体,却治不好她的心。
她始终迈不过被父亲抛弃这道坎,一直责怪自己只生了我一个女儿,也责怪我为什么偏偏是个女孩。
“鸢儿,你要是个男子,你父亲就不会这样对我们了。”
这是她最爱说的话。
即便我熟读四书五经,学医学商学兵法,本事早就超过了世间许多男儿,她还是那句话。
“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子?”
可是阿娘,生为女子,难道就是错吗?
想到这里,我突然笑出声来,抬头正好对上顾宴满是心疼的目光。
我指着地上的女孩,忍不住问他:“要是她是个男子,是不是就不会被抛弃了?”
他不会懂的。
他只知道自己小时候备受长辈疼爱,少年时被万人追捧。
他这一生光彩照人,所以在他眼里,这世道就是最好最好的世道。
受疫病影响,春闱放榜的时间推迟了。
我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客栈里不出去。
患病的人都被转移到了城郊废弃的皇家别院,太医院和京中的郎中倾巢而出,用了将近一个月才确定了病症的源头……
有考生在路上喝了不干净的水,染上病后又传给了同客栈的考生。
有考生见街上的小乞丐可怜,就扔给他们半块吃剩下的烙饼。
小乞丐们晚上住在一起,白天又四处游走,疫病就这样在京都扩散开来。
让我最为震惊的是,我们这些没患病的人,除了不能外出,生活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官府每天都会派人来统计人数,然后在固定时间送来足够的吃食。
虽然不丰盛,但足够填饱肚子……
人人都说这是太子殿下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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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皇帝拨下来的赈灾款,他率先拿出了东宫的所有财产,接着召集朝廷百官募捐,软磨硬泡地拿走了太后和皇后的嫁妆,还向宫中的各位嫔妃要了许多首饰……
他用这些东西换来的粮食,保证了京都三十万百姓不会挨饿。
我突然觉得,想要改变这世道,或许也并非难事。
从用五年时间推动女子科考改革,到疫病突发时为千家万户送去吃食……
万人之上的陆玖,正坚定地走在前面,为我们点亮了一束又一束希望的火炬。
疫病完全得到控制的时候,已经到了夏天。
曾经热闹非凡的长安街如今一片荒凉,狂风裹挟着大雨,雷声轰鸣,仿佛在替千家万户为逝去的亲人举行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
百姓们陆续走出家门,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开怀大笑,有人相互拥抱,感激还能与彼此相见,有人四处寻找,却再也找不到旧日的好友。
我站在雨幕中,看着顾宴撑着伞一步步向我走来,最后把伞举到了我的头顶,为我挡住了大雨。
他神情紧张,握伞的手都有些颤抖。
“我有件事想问你。
“我们的婚约,你还愿意……”
“沈姑娘!”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是陆玖。
他跑在前面,侍卫在后面打着伞追,两人都被淋得湿透了。
顾宴见他来了,主动退到了一旁,陆玖在我面前站定,脸上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沈姑娘,后日放榜!”
他匆匆赶来,好像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但又似乎不止如此。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猛然抱住了我。
“一甲之列。”
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沈姑娘,你在一甲之列!”
他说后日,我的名字就能和男子们一起,挂在贡院的高墙上。
就能簪花披红,骑马游街,受到万民的称赞。
那一刻,我和他都以为我们迈出了改变世道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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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知道,只要皇帝一句话。
那百人皇榜上就可以没有我。
簪花披红、骑马游街,也都成了奢望。
我挤在人群中,听着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崩溃大哭……
我一遍又一遍地寻找,却始终没能在皇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陆玖不会骗我,他说我在一甲之列,可我反复看着一甲之下的那三个名字,和我毫无关系。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天色渐暗人群散去,我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愿离去。
后来陆玖来了。
他向我道歉。
“父皇和百官都认为,女子不该登上皇榜。
“他们觉得,这是一种耻辱……”
耻辱……
他们从女子的胯下出生,却把女子当作耻辱。
真是可笑至极。
我意外地没有太过难过,在这里站了将近一天,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群鸟飞来又飞走。
想起那个死在大街上的小女孩,想起进京路上遇到的山匪,想起我对她们说,我一定会为她们开辟一条道路……
想起最初的我只想通过科举进入官场,改变自己只能屈居男人之下的命运,向世人证明即使我是女子,也能顶天立地。
可如今,我变得更贪心了一些。
“殿下,我不在乎。”我抬头看着陆玖,在他愧疚的神情中露出微笑,“您也不必为此感到愧疚。”
我俯身向他道别,回到客栈取出了那道圣旨。
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前往顾府,顾宴不在。
我只见到了他的母亲。
只见她身边丫鬟环绕,梳着彰显雍容华贵的发髻,头上插满了价值不菲的珠钗。
这是我娘到死都想成为的模样……
她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只是看到我手中明黄色的圣旨时,脸色瞬间变得不悦。
“林州沈家沈鸢,见过夫人。”
她连正眼都没看我,只是低头吹着手中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也不再拐弯抹角。
“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恳请夫人与我一同入宫面圣,解除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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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表面上对我十分和善。
他提及仍记得我外祖父往昔的飒爽英姿,独自一人单枪匹马潜入敌军营地,率领八千士兵一举拿下被敌国三万人镇守的城池。
还说要是我并非女儿身,如今或许早已继承外祖父的事业,为国家征战沙场。
“你这女子,着实让朕另眼相看。
“论才能和胆识,丝毫不输男子。
“所以朕便封你为平阳县主,享有三百户的食邑,如何?”
虽说才能不输男子,却难以获得官位,登上皇榜。
他实则是在提醒我,莫要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低下头,许久都未回应。
非皇室子女能被封为县主,享受三百户的税收供奉,自然是无比的荣耀。
只是与官位相比,这仅有虚名,并无实际权力。
陆玖愤愤不平地说道:“父皇,按照科举制度,一甲之列应当进入都察院,被封为正五品……”
“朕准许你说话了吗!”
天子发怒的威严,他抵挡不住,也无人能够抵挡。
我伏跪在地上,接受封赏。
“感谢陛下的隆恩!
“请问陛下,臣女能否将自己的食邑之地选在故乡林州府?”
他收起刚才的震怒,大笑两声:“自然可以。”
接着看向站在一旁的顾夫人,再次问道:“今日你和顾氏一同前来,可是另有要事?”
他自然知晓我和顾宴的这桩婚约,只是顾宴是他最为亲近的臣子,也是他最为得力的棋子。
他心中想必早已为顾宴安排好了联姻之事,而我手中的这道圣旨,成了他最大的阻碍。
我抬起头,将先皇的圣旨举过头顶。
“先皇的旨意,臣女不敢擅自做主。
“今日前来,特请陛下做主退掉这门婚事。”
他碍于先皇的颜面,自然会推脱一番。
“顾家大郎品性和样貌都十分出众,你为何要退婚?”
“因为不喜欢。”我如实相告,但也不能失了恭敬,“先皇为臣女挑选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只是臣女与顾家大郎素未谋面,实在难以产生爱意。
“臣女也明白,既然圣旨已下,再废除便是违反法度,辜负陛下的隆恩。
“所以今日臣女想用这门婚事,换一件东西。”
他听后倒是颇感兴趣。
“换什么?”
我垂下眼眸,看向他桌前的墨宝。
“陛下的一幅字价值万金,实乃无上的殊荣。”
他大笑起来,显然对我的进退得当很是满意,又故意装作为难地询问顾夫人的意见。
“顾氏,你怎么看?”
她还能有什么看法呢。
皇帝、顾家,抑或是这皇城中众多爱慕顾宴的官家女子……
这门婚事,除了我娘亲,所有人都巴不得退掉。
顾夫人的回答极为迅速。
“宴儿虽未明确表达心意,但这些天观察他的状态,似乎已有了心仪的女子。
“所以这桩婚事,还是退掉为好。”
话一说完,此事便已成定局,过往的一切也都如过眼云烟。
皇帝唤来内官研墨,问我想要什么字。
而我侧眼望向右边前方的陆玖。
随后,淡淡地说:“只需四个字。
“道阻且长。”
没错,我和他想要走的路,充满了艰难险阻。
但这句话还有后半句。
行则将至。
16
离开皇宫时,已经是亥时三刻。
陆玖追上我,气喘吁吁。
“什么时候走?”
我笑着回答:“过几日,想再好好看看京都。”
“嗯。”他低着头,有些失落,转而又露出疑惑的神情,“今日你找父皇赐字,是为何?”
“为了借光。”
我抬头,手指向空中的星星。
“天上有无数的星星,但能被人注意到的却寥寥无几。
“而陛下白天如太阳般耀眼,夜晚如月亮般皎洁,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最闪亮的存在。
“他赐给我的字,便是我所借的光。”
我看向陆玖,微微一笑。
“有了这道光,便会有人关注我,敬重我、信任我,并愿意和我走上相同的道路。”
我一直都清楚,这世间有许多女子和我阿娘一样,把嫁为人妇当作此生唯一的归宿。
以父为天,以夫为天,以子为天。
她们的一生,只能围绕这三个人而活。
我虽觉醒得早,但也不算十分清醒。
我想向母亲证明,即便不嫁人,我也能过得很好。
所以我执着于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因为在我心中,那是能被世人认可、让我得以生存的唯一途径。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即便我能得到世人的认可,并不代表所有女子都能如此。
即便我能为自己开辟一条光明大道,也不意味着所有女子都有这样的机会。
那些被爹娘抛弃的小女孩、落草为寇的女匪,抑或是成千上万个家中无人为官的女子,她们没有和我一样参加科考的条件。
她们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另寻出路。
所以我想借助圣上赐予我的光芒,凭借我这个县主的名号,从林州府开始,让所有女子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
无论是为官、为农、为商,还是为工,无论是在街边卖糖人、在绣坊做绣娘,在酒肆当小厮,还是在客栈做账房……
这世上谋生的道路有千千万万条。
只要她们愿意尝试,我便成为引领她们的那道光。
我抬头,望着对我绽放出满眼笑意的陆玖。
想起他曾满含悲伤地向我诉说他记忆中的那个时代。
想起他送给我的那句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他给过我诸多希望,所以如今,我也想给他一些希望。
“记得初次遇见殿下那日,您说您来自一个战火纷飞、人命如草芥却又充满新思想的时代。
“我不知道那是何处。
“但我敢肯定,如果那里有许多像您这样的人,他们定会前赴后继、不惜一切,并开创一个人人平等的盛世。”
空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引路的内官提醒即将宵禁,让我赶紧出宫时,陆玖的眼角滑落了一滴热泪。
“沈鸢。”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叫我的名字。
我轻声回应,而他抬手将灯笼举到我头顶,声音格外明亮。
他说:“我也借你一道光,如何?”
17
我向来知道陆玖行事与众不同,却没想到他会愿意为我做到如此程度。
我们相约在贡院门前,我赶到时,一张偌大的只写着我名字的榜单,已然悬挂在高高的墙壁上。
而他身着储君蟒袍,牵着一匹白马,亲手为我在头顶插上了一朵金花。
他要带我游街。
以科举一甲之列的身份,由当朝储君亲自牵马引领。
这便是他要借予我的光。
我没有推辞,但依旧为他担忧。
“圣上不会责罚您吗?”
他神情淡定,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是被责骂几句,罚些俸禄,再被关几日禁闭罢了。”
他扶我上马,紧紧握住缰绳,抬头朝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为了你,一切都值得。”
侍卫走在最前面,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手中的锣,声音震耳欲聋。
百姓们围在街道两旁,看到陆玖身着蟒袍却为我牵马,纷纷交头接耳。
“这女子可不简单,据说她是太子殿下改革女子科考后第一个报名的,还进入了一甲之列!”
“一个女子进入一甲又如何?官家不认可,她也只能无可奈何!”
“你们别说,我真见过她,封城那日她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一个乞儿,这份勇气真比你我强太多了。”
“不止这一次!半年前在护城河桥上,我亲眼见她救活了一个溺水之人。”
或惋惜、或鄙夷、或称赞,这些话语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
而我低头,只看到陆玖光彩照人。
半年前,我牵着一匹老马,走过千里泥泞的道路来到京都。
从未想过会在此处,邂逅如月亮般美好的他。
18
走完整个长安街时,已到晌午。
陆玖仍意犹未尽,让我在马上坐好,跑去一旁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我。
“那日见你喜欢。”
他的双眸明亮,宛如烈阳,又似明月。
让我一时失神。
“可否再耽搁你半个时辰?”他虽是询问,却不等我回答便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我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仿佛暂停,又好似狂跳。
陆玖没有说要前往何处,我也没有询问。
直至最后,我们停在了望星楼前。
这里是京都的最高点。
人站在楼顶,夜晚能看到万家灯火、浩瀚星河;白天能看到人来人往、山川辽阔……
他抬手,指向南方。
“你可知那是什么山?”
我点头:“它绵延数千里,因此名为:千山。”
“千山……”他声音轻柔,出神地望着那遥远的山脉,“在我们那里,它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太行。”
他的声音很轻,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眼中却似乎流淌着无尽的哀伤:“这个世界和我从前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史书上也没有相关记载。
“但奇妙的是,它们都有这样一座山脉。
“所以我想或许它们之间存在着万分之一的关联,或许若我能改变这个世界一点,那个世界的人们就能少遭受一些侵略和杀戮……”
陆玖低头,静静地凝视着我。
可我却满心遗憾,只能说一句:“抱歉。”
抱歉无法理解你,也无从知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他却摇摇头,说他来到这里后从未信任过任何人,而我是唯一的例外。
“沈鸢,此生能遇见了你,我很满足。
“谢谢你让我明白,这一路我并非孤身一人。
“如今我选择将自己的一切都告知你,便决定这一生都与你携手同行。”
哪怕相隔万水千山。
也决意这一生,与我并肩前行……
这一刻,我恍然忆起自己年少时总爱伸手,试图抓住太阳洒在空中的某一束光,却深知终其一生都难以实现。
而此时此刻,我只是看着站在面前的陆玖,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光的形态。
我似乎明白了方才那似暂停又似狂动的心跳,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我想那应该,被称作“心动”。
……
19
离开京都的那天,陆玖还在被圣上禁足。
顾宴前来为我送行。
在长安街上,我把马拴在街边,向店家要了两碗面。
“麻烦,他的那碗不要放辣。”
提醒完店家后我回身坐下,抬头正好对上顾宴明亮的目光。
“你为何知道我不吃辣……”
我这才惊觉自己竟将他的喜好记得如此清楚,清楚到成为一种习惯。
我轻笑一声,向他解释道:“我其实很了解你。
“知道你口味清淡,不吃辣、不喜欢甜食、不碰烈酒。
“知道你擅长骑射,精通剑、刀和长枪,但轻功始终不太出色。
“知道你右眼眼角有颗痣,左手手心有道疤。
“年少时我被阿娘逼着了解你的一切,如今这些信息已经深深烙印在我心里。
“但总会有那么一天。”
我语气坚定,目光直视着他,不容置疑地说:“那些不再需要的东西,总会有被忘掉的一天。”
这句话让他眼眶泛红,一行泪水悄然滑落眼角,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个他其实早已知晓的答案。
“疫病过去后的那天,我其实想问你。
“我们的婚约,你还愿意继续吗?”
“顾宴,我们已经退婚了。”
我如此决绝果断,却依旧无法斩断他心中的期望。
“可是沈鸢,我心仪的女子,唯有你啊……”
他颤抖着双手,从怀中掏出一幅满是折痕的画,小心翼翼地展开放在我面前。
那是我在林州府卖出去的他的画像。
“沈鸢,你为我画了千千万万笔,当真就从未有过一丝心动吗?”
心动?
或许曾经有过吧。
只是太过稀少,少到不足以铭记于心。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何时?
“那年我到了及笄之年,在林州府的长街上,你只是骑马经过,却引得众人高呼喝彩。
“男子称赞你是少年英雄,女子们喊破了嗓子,说‘若我能嫁给他这样的男子就好了’。”
“可我却暗自思忖,若我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该有多好。
“若我也能骑马驰骋过长街,也能入朝为官,受人称赞,该有多好……”
那时的顾宴并不知道,他日后想娶的女子正藏在那人群之中。
他走遍了澧朝大陆,成为众多女子的梦中情人,却唯独不是她心中的良人。
他回想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意气风发,备受敬仰,自认为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从未为任何事后悔过。
直到此刻,我的话如冬日的冰水般浇在他身上,让他明白原来“后悔”二字,足以让一个人的心痛到停止跳动。
“我理想中的夫君,不仅要爱我,更要敬重我。
“顾宴,你应该明白。
“从入京那日第一颗鸡蛋砸到我身上开始,我们之间的缘分便已断绝。”
话一说完,碗里的面已经坨得不成样子。
我简单吃了两口,从袖中取出定亲玉佩,放在他手边。
有人感叹我外祖父也曾是朝廷重臣,可如今人已逝去,功名消散,唯一的女儿也落得个草席裹身的悲惨结局……
“我们,后会无期。”
20
陆玖终究还是违抗了圣旨。
他匆匆赶来,在城门外拦住我,只问了一句话。
“还会再相见吗?”
而我回应他。
“终有一日。”
转身的瞬间,狂风骤起。
我忍不住抬头,只见一只雄鹰在天际翱翔,发出一声长鸣。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陆玖化作长风,而我成为鸢鸱。
送我万里之遥,终有重逢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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