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小学,为受伤的孩子留一个去处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8-11 09:09 2

摘要:张平原是四川省广元市利州区宝轮镇范家小学的校长。在他到来之前,范家小学和全区其他十几所村小一样,只剩下几十个学生,面临消亡的现实,而张平原和他的老师们一起改写了这个故事的版本。

张平原是四川省广元市利州区宝轮镇范家小学的校长。在他到来之前,范家小学和全区其他十几所村小一样,只剩下几十个学生,面临消亡的现实,而张平原和他的老师们一起改写了这个故事的版本。

他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学生少,就利用小班教学优势,让老师从讲台上走到学生中间;老师少,就召集周边的村小,成立微型学校联盟,实现师资共享;学生对学习提不起兴趣,就带着孩子走出教室,调查村里农户的养猪情况,到农田里认识野菜与自然万物。留守儿童缺失亲情,他让孩子们共建家园,从此灰白的教室有了色彩。在张平原看来,这些都不需要很深的学问,「孩子是很聪明的,你是不是真心对他们好,孩子是知道的,骗不了人的。」

最开始来到范家小学,张平原抱着简单的愿望:让那些走不起、走不脱的孩子在家门口能有学上、上好学。2018年最后一天的跨年演讲中,罗振宇提到这所小学,「所有最先锋的教育理念,在这所山区小学都能看到。」范家小学因此有了更大的知名度。

这几年,许多城里的家长找到张平原,希望把孩子转到范家小学。这些孩子大多被教育伤害过,有厌学的、抑郁的,也有其他学校不收的,范家小学往往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今年范家小学有70多个孩子,其中40多个来自苟村以外,比如北京、上海、南京等。张平原觉得,乡村学校还有一个价值,就是为受伤的孩子留一个去处。

7月末,《人物》和张平原通了一个很长的电话,聊了范家小学这一路的变化,他所看到的乡村教育处境,以及为了建造一所适合儿童成长的村小,他和同事做出的努力。他说话朴素,带着乡音。从照片上看,长相酷似哆啦A梦。曾有记者问他,怎么看待学生毕业后的考学问题,他说,能不能考学不是我们的事,过分炒作小学生的升学率,本身就是违背教育本质的。

张平原的讲述里有种城市学校中少见的笃定与实在。学校为什么要装护栏?那是逃避责任;孩子上课想去厕所,那就让他去;成绩本就是正态分布的,80分就挺好;有些孩子的发育跟年龄不匹配,没什么,他就是个开蒙晚的人,每个孩子有自己的成长时间表。

这也是张平原一直以来的教育观。他认为,教育能做的,就是给孩子提供一个能学习也有玩伴的环境。「我们教的是人,人跟机器不一样,机器调试好了,就能这么不停地转,但人是活的,有思想的,不能被定性的。这也是我们工作的价值所在。」

以下,是张平原的讲述——

留下的孩子

2014年,我被调去范家小学当校长。刚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心里是极不愿意的。

我一直在山区学校教书,教了36年,做过语文老师,当过副校长。前一年,我被抽调到广元市利州区教育局挂职,推动全区的生本教育改革,上路了之后,我就被安排去了范家小学。当时范家小学已经快垮了,没几个学生了,汶川地震后,去外面打工的人多了,加上灾后建设项目多,有些家长挣了钱,为了让娃娃好好读书,能转到城里上学的都转了,学生越来越少。

范家小学偏远,交通极不方便。从我家出发,要先赶公交到宝轮镇,再坐乡村公交去范家小学所在的苟村(现在叫范家村了)。乡村公交不是说走就走,要等人坐满了才走,每次都不知道会等多久。我算了一下,去那里上班就意味着每个星期天下午出发,周五放学才能回来。好不容易我都从农村调到教育局了,现在又被安排回村子里,我一点都不想去。

但是教育局比较坚定,我就去了。第一次去是那年7月15号,已经放假了。我们先组织了一次家访,每家每户都看望一下,了解情况,也看看孩子都在干什么。那个时候,苟村刚搞完灾后重建,家家户户的房子还是很新,但是村里人少,除了孩子,就只有六七十岁的老人,大人是百分之百没在家的。

家访一天下来,我只能说心灰意冷。每个孩子背后都有一些故事。很多孩子,家里条件差,也没人照看。有一个女孩,妈妈得了精神疾病,生活无法自理,脖子上还套了一根绳子,上厕所直接就在地上解决了。一问,说是男人已经出去了四年,没回来过,套一根绳子是怕她跑出去。没几年,这个妈妈就去世了。

看到这样的情况,我们心里都很难过。我问同行的老师,怎么孩子们都是这个情况?老师说,但凡有一点办法的,肯定就不在我们这里上学了。有个孩子,开学该上五年级了,爷爷在屋里躺着,没法起来接待我们。他跟我们说,娃儿下半年就不在范家小学读咯,要到镇上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个娃娃还能够读书,一定要把他送去城里读。

留下的,确实都是走不起、走不脱的孩子。

最开始那几天,我晚上睡不着觉,心里不好受。我觉得不接这个事情就算了,既然接了还是得好好干,不然过个十年、二十年,家访又会看到今天这个状况。其他我也没有想太多,就是先把常规工作推动起来。

当时范家小学是灾后建的,房子还比较新,像水泥操场、教学设备、课桌这些,都还是很好的,基本的教育条件是有的。但是有些设施没有用起来。比如学校有太阳能,可以洗热水澡,但是一直没有使用。家访的时候,很多孩子由于家庭条件有限,没有洗澡的习惯,我们现在有这个条件,我就想让他们从小养成讲卫生的习惯,加上娃娃每天都要运动,汗流浃背的,没有洗澡,上课的时候,教室里面就有味道。

再就是把课都开齐。因为农村学校规模小,没有配置专业的音、体、美老师。体育课大家不管怎么样都还会一点,关键就是音乐和美术。虽然教学要求不高,但我们的老师有畏难情绪,怕自己没有能力。

你们做访谈,也知道农村什么情况。那几年最大的问题就是招不到人,优秀的大学生不愿意进教育系统。后来有了特岗计划,鼓励那些大学毕业生来农村学校工作,但是城里学校扩张之后,经常会从农村学校选调老师,好不容易培养了几个老师,刚刚能够独当一面,就被招进城了。还有一些特岗分配的老师,听说考到了范家小学,干脆不来了,放弃了。所以农村学校一直处于师资薄弱的死循环当中。今年培养了几个,明年又走了几个,一来一去,剩下的就是一些老教师、走不脱的教师,或者不想进城的教师。

但问题还是要解决。因为有之前在区教育局工作的经验,我就召集了利州区的十几所农村学校,成立了一个微型学校联盟。这个联盟的初心,就是希望能师资共享。美术老师稀缺,但金洞小学有一个,正规师范毕业,是一个非常有作为的美术老师,画得非常好。老师年龄比较大了,不愿意跑这么远,我们就通过网络授课的方式来上美术课,哪怕只有一个美术老师,其他十几个学校都可以分享。

这个想法也得到了大家的响应。那几年,我们农村学校的老师、校长都觉得已经无路可走,因为无论你再怎么努力,农村学校都在变小,甚至消亡,大家的状态都很迷茫,很灰心丧气。我也希望能通过这个事情把大家团结起来,共同推动农村学校的发展。

在我的理解中,哪怕学生再少,农村学校有一个基本功能是不会变的,就是让那些走不起、走不脱的孩子在家门口能有学上、上好学。至于它垮不垮,我觉得无所谓,垮了之后,我们的使命也完成了,我就是抱着这样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范家小学校园。

办一所什么样的学校?

做完最初的这些工作,2014年也结束了。我们开了一个研讨会,主题就是要办一所什么样的学校。虽然当时全校只有11个老师,但大家对办好一所学校还是有那么一些向往,很多老师都准备了五六千字的发言稿,整整开了一天半。会上,我们明确了办学目标,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办美丽乡村学校,育阳光自信少年。

我们学校里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那几年,全国关于留守儿童的讨论沸沸扬扬,都觉得这是个问题。在我们的观察里,留守儿童最主要就是缺失亲情,内心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有些孩子坐在教室里,你明显感觉到他不开心,遇到了一些问题,但他就是不说,也不敢说。

看到这个状况,你就知道要去关心他,其实不需要多么深的学问。

我们当时提出了「班家文化」。它不是一个教育理念,而是希望把一个班级建设成小家庭,学生能感觉到老师是友好的,有了委屈、困难,能得到及时的回应和帮助,让学校成为学生的第二个家。

但光有理念,老师又做不来。我就给老师设计了一个对话框架。比如学生犯了错误,把他们喊过来之后,老师别的不多说,就问四句话:第一句——发生了啥?第二句——你是怎么想的?第三句——你准备怎么办?第四句——要不要我帮你?不同的场景,老师就用这样的逻辑去和学生谈。在谈话的过程中,学生能感觉到老师不是在排斥我,而是尊重我、关爱我,信任我,是真的在帮我。

还有同餐的问题。原来我们学生吃的是大锅菜,老师呢,可以专门炒几个小菜。我当了校长之后,逐渐就改成学生和老师同餐,老师们也没有反对,本来吃的都差不多。我还要求不能是老师坐一块、学生坐一块,而是坐在一起,让学生能感觉到老师是随时陪伴在身边的。住宿也一样,学生和老师比邻居住,方便学生晚上能够迅速找到老师。

空间上我们也做了一些变化。去范家小学不久,教育局给了我们一笔薄改资金,全称是薄弱学校改造资金,总共20万。拿到那笔钱,我一开始很懵,不知道怎么办。观察了一圈,我觉得最需要改进的就是教室。

你们可能也走过不少学校,很多学校教室的样子很板正,白白的,秧田式的。我们就把这种标准化的教室改成了集成教室。每间教室分成阅读区、信息处理区、独立辅导区等等,把白墙分别刷上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每个班级还建立了班级形象物,我们叫做家庭萌宠。比如一年级主要是培养孩子友好、善良的品性,我们选的是小绵羊,三年级要培养团结互助的精神,我们就选了小蚂蚁。课桌也从铁皮桌子改成原木色的桌子,可以拼接在一起,本来学生就不多,这样一来便于大家交流合作。

我们还在教室里添置了一些沙发,主要目的是希望空间里有一些软的地方,坐在上面,有温暖的感觉。还有书柜,每间教室配了一个很大的书柜,可以装三四百本书。保证孩子有书读是很重要的,不能说我们在山里,眼睛只看得到对面的山,还是要了解更广阔的世界。

改完教室之后,我用剩下的钱把孩子们的床都改了一下。原本每张床是没有围栏的,现在都加上30公分的围栏,这样孩子晚上睡觉,不至于掉下来。上床的梯子也改成了斜坡,上下床比较方便。

都说环境育人,从我内心来讲,这个环境不在于多么宏伟,多么高大上,主要是一种人情味,我们想培养的是有情的人。规模小的学校,很适合去营造这样一种氛围,让留在村里的孩子能有一种温馨感、安全感。

今年有一个刚刚从外地转来的学生,她和爸爸说,范家小学的老师和我们原来学校的老师不一样。她爸爸问,有什么不一样。她说,我们原来学校的老师对你好,是假的好;范家小学的老师对你好,是真的好。她爸爸听了很吃惊,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她说不管你考没考好,范家小学的老师都在乎你,但在原来的学校,哪一次考差了,班主任对我们的态度就不好了。孩子是很聪明的,你是不是真心对孩子好,孩子是知道的,骗不了人的。

张平原和学生一起开展「设计我们的校园」主题项目课。

「挖野菜,包抄手,量操场,晒萝卜干」

改革的这些年,硬件方面都还相对好改,比较麻烦的是教育观的转变。每个人都有长期以来形成的做事风格,而且按部就班地做,也不用动脑筋,大家都习惯了,比较舒适。一旦有所改变,就会觉得麻烦。

刚开始那几年,我一直想推学生自主管理,老师们就觉得没有必要。他们认为,娃娃小,离开老师是没办法的。

我给他们做了很多工作,我说,不是我们需不需要的问题,而是要让孩子参与到学习和学校管理中,根据他们的年龄阶段匹配与他们相适应的管理任务,为他们提供条件和机会,让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成长。

慢慢地老师们也觉得这个说法还是有道理,没有什么反对了,但是具体怎么操作还是不知道,我就要给他们提供具体的操作方式。农村学校的校长,不能仅仅是一个管理者,还要是一个教育的设计者、课程研发的引领者。如果你只会管理,可能还不够。

我们当时推行「课堂教学从搬桌子开始」,每堂课开始,学生把课桌椅摆成一圈,围着坐。但只是搭桌子,课堂没有改变,也没有意义。后来我又提出,教育必须同游戏、生产劳动和生活实践相结合起来,某个知识点学完了,要让学生在生活中运用,不能只是读书本。

我们研发的第一个课程叫「家乡的野菜」。多年来,几乎所有的学校都在教育乡村孩子逃离家乡,但很多人离开家乡多年后,对家乡还是有一种眷恋。所以我就想,娃娃在这里长大,至少要了解这片土地,尝过家乡味儿,长大后才不会忘记家乡,当他们有能力的时候才能回馈家乡。

我们学校的老师几乎都是从外地公招过来的,不了解我们那个地方的野菜,我们就找孩子的婆婆爷爷这些了解的人来讲。在这个过程中,学生除了实地考察,还要找资料,了解这些野菜都有哪些营养价值,以及在千百年的历史中,这些菜对人类都有哪些贡献。我们也会教大家研究野菜的吃法,有些野菜如果吃得不对头,很可能会中毒。所以我们又请了婆婆爷爷来烹饪,做野菜宴,婆婆爷爷也会分享,在困难时期,这些野菜如何帮助了人们度过了饥荒。

这个课程试了一个月,老师和孩子都觉得很有意思。特别是这种探究式的学习方法,孩子都很积极地参与,从各种途径去了解野菜的知识,也培养了他们说话交往的能力,合作的能力。

有了这堂课打底,我们慢慢发展出一系列主题探究的课程。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么做是有价值的。2016年,四川阿坝召开全国乡土教材研讨会,21世纪教育研究院请我们去参加,我分享了这堂课的实践,很多专家听完就跟我说,这个做法太好了。那时我才感觉我们好像做对了什么。

自然探索主题的项目课,老师带着学生去森林里寻宝。

后来,我们索性就在村里租了菜地。这几年农村也有城市化倾向,农活不多,牛啊羊啊都不养了,村里的孩子基本不会劳动了。但是我觉得劳动对培养孩子各个方面的能力都有帮助。比如在劳动的过程中,他们能够体会到劳动的辛苦,也会了解到各种庄稼的生长规律。

现在我们每周都有两节乡土课程。地里有活儿的时候,孩子就去地里干活儿,没活儿的时候就去做各种探究。这些都不需要考试,学习就是体验的过程,体验过了,学生自然就掌握了。

我们也把这种学习方式融入到了生活管理里。学校只有两个厨师,有时候师傅忙不过来,我们就让学生轮流去厨房帮厨,包抄手,剥花生,晒萝卜干,大家都可以做,每个人都能参与到改善自己生活的行动上去。

村小撤并后,很多人都会觉得,学生越来越少,教育不好弄。但实际上,小班也是有很多优势的,师生距离近了,老师很容易发现学生的学习状态,而且声音信息的传播效率也高。关键是你如何把这些优势利用起来。如果我们还是一味采用大班的讲授式教学方式,本来班级就没几个人,学习气氛真的不浓,那确实没有多少趣味,很容易把学生搞得不想学习了,所以,还是要不断改变学习方式,调动学生的好奇心和学习兴趣,让大家对学习有一种向往。

刚才提到有些老师观念转不过来,我们就顺着老师来,慢慢引导。原本备好的课,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但每堂课要圈出一块内容,留出一点时间,让学生自己来讲,就讲两点:学会了什么和怎么学会的。每个单元学完了之后,再带孩子到生活中去实践。比方说到操场上丈量篮球场的面积、周长,到花台边算土方和体积。这些都不难,很容易操作。很多老师后来主动把学生带出了课堂,做调查研究。比方说村里有多少人家养猪?为什么有些人不养了?调查的过程里,学生也会了解农民的经济收入来源和状况等等。

在实践当中学了之后,孩子考试基本也不会失分。为什么有些考试对学生难?难就难在学生不知道学这个知识,是干什么用的,缺乏学习的意义感。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教学是不能脱离实践的,如果只是在书本上读,很多孩子到了初中,连一厘米多长都不知道,这才是个大问题。

学生与村民一起开篝火晚会。

为受伤的孩子留一个去处

实际上,在2019年前,知道我们学校的人并不多,的确是罗振宇的那次跨年演讲把我们学校讲红咯。我也是别人截图给我才知道。最火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参访,有组团来的,也有零散来的,刚开始我还挺高兴,后来就觉得烦得很。有些人对教育也不懂,像是来看热闹。你既然这么远跑来了,光是一些赞美,也没提多少问题,我就觉得意义不大。后来我们就不允许大家来参观了。

也是从那年寒假开始,有城里的家长跟我联系,想把孩子转到这里上学。第一个找来的是盐亭县船山区的一个家长。他们家的爷爷非常喜欢我们学校,当时他的孙子读二年级,成绩不好,在学校经常受欺负,家长把孩子送过来。读了一个学期之后,这个孩子不想回去,第二个学期,她妈妈带着弟弟也过来陪读,现在老大已经回老家上初中,据说是年级前一二名,而且思维活跃,表达能力、自学能力很强,放寒暑假的时候还专门来范家村玩耍。

大部分找到这里的城里家长,肯定是没办法了。有些是孩子厌学,或者抑郁了,通常抑郁的状况已经很严重了,有一个北京的孩子,来这里之前,已经在家休学了一个学期。但是,在范家小学天天都想来学校上学,学习热情很高。

要到我们这里上学是很不容易的,首先家人就不能工作了,得在这里天天陪着孩子,对一个家庭来说,这是很大的挑战。他们之所以愿意这样做,那也是迫于无奈,不然不会跑这么远。

还有一个大城市的家庭,老大是不想上学,老二是有点交流障碍,花了几十万都没见好。之前在城里念书,老二经常被同学嘲笑,家长觉得有伤害,所以拖家带口地搬到了村子里。

来这里读了一个学期,两个孩子的变化都非常大。老大有一天晚上跟爸爸说,你明天早点叫我起来。爸爸问他为什么,孩子说,明天我要第一个去班里把课文背到。老二也变得开朗了,虽然有时候还是有一点,用北方话说叫「轴」,赶上他不感兴趣的话题,你说什么他都不理你,但我们觉得这都很正常,不是个什么问题。有一次,市里有人到我们学校调研,问他有什么心愿?那个孩子就说,我想我们老师抱抱我。别人家那些孩子的心愿都是要个什么东西,但他就想老师一个抱抱。

看到这样的状况,我也在思考乡村教育的功能。最初到范家小学,我的想法就是让留在村里的孩子能在家门口上好学,但是你也看到,现在的学校都在追求升学率,但小学是义务教育,有什么升学率?孩子小学读完,该到哪里读书就到哪里读书,但有的人从幼儿园就开始给娃娃进行高考培训。这样搞就不符合儿童成长的规律。违背规律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孩子到了10岁左右开始抑郁,这就是孩子受伤了。

这几年大家都在说教育质量,但什么是教育质量?如果都只盯着升学,我们的质量观是有问题的。

所以我觉得,乡村学校目前还有一个价值,就是为受伤的孩子留一个去处。很多孩子都受了伤。他们需要一个疗伤的地方,帮助他们恢复成长的能量。现在全国各地的学校都在花大量资金安装防坠网,以防孩子跳楼。但是,防坠网能防住吗?这栋楼不能跳,难道他们不知道去另一栋楼吗?我们难道不应该从根本上下下功夫?

只有教育回归正常了,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快乐,是为了有趣,不是为了升学。

从2015年开始,我们就对学生的评价做了改革。学习成绩的评价上,我们没有那么注重结果。每个孩子的发育状况不一样,有些开蒙得晚,就是会出现马虎或者学不会的情况,考试分数自然不会高。成绩也应该是正向分布的,应该有六十分的,七十分的,不及格的,也会有九十分的,甚至一百分的。我们现在的教学一味要求更高、更快,无穷地追求分数,甚至考90几分就算很差的了。这就把孩子害苦了。因为你要考高分,势必要在学习的过程中,让孩子反复训练。反复训练之后,短期内孩子的成绩确实可以提高,但是它伤害了孩子的学习兴趣,导致孩子越来越不想学。

我就不推崇这个事情,所以提出「80分万岁」,只要孩子考到80分,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没有必要再花大量时间刷成绩,把孩子玩耍的时间都给占了。没有玩耍时间,是很不利于孩子发展的。

每学期的期末考试,学生都有三次机会,可以自主申请,发挥最好的一次成绩算作最终的成绩。这样一来,学生也不再排斥考试。

当然学生的考试成绩一定要和老师的绩效脱钩。如果你把成绩和绩效联系起来,有些老师可能就不乐意,会做手脚。但是脱了钩,学生认认真真考,老师安安心心教,出题的时候也比较公正。

考试只是学生评价的其中一个面向。每学期开学,我们还会让学生填一个「八美少年评价表」,有阅读美少年、勤劳美少年、勤学美少年、阳光美少年、自信美少年等等。八个之外,学生还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自定成长目标,再和老师、家长一起制定成长规划。每学期,老师会和学生谈四次话,一起回顾这个目标的实现情况。这样一来,学生不需要和别的同学去比,而是跟自己比。

很多人都问过我,你们的孩子为什么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说实话,来到这里的孩子有多大变化,我不一定能看出多少来,我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但总体来说,我们的孩子比较健谈,比较阳光,看到陌生人来,很喜欢交流,会问他们从哪里来,还会带他们参观学校。

另一个,我们的孩子对上学还是很有热情的,不会说要家长吓唬着,哭着来上学。现在很多城里学校都在强调科学管理,其实是把孩子管得死死的。在我看来,这种科学实际上是不科学。比方说上课的时候,学生需要解个手,那就去解个手,有什么了不得的?低年级娃娃下课了之后,就想跑出去耍,完了该上课的时候才想起要去解手,这个事情很正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能有些人会觉得我们管理不科学,但我是故意不「科学」。我要保住我们的孩子,不仅让他们在这里能读书,今后走出这个学校,他们还愿意读书,这是我们要做的事情。我们应该给孩子留出更多的空间和时间。

一堂班会课。

「我们是为谁办学?」

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山区里教书。1989年,我从师范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利州区白朝乡小学,这是一所9年一贯制学校,我在那里做初中班主任,教语文。教了3年之后,教育局把我调到陵江初中,学校规模不大,一共六个班,后来因为修高速公路,学校撤了,整体搬迁到袁家坝中学,到袁家坝中学后,我的工作进入了一个迷茫期。当时袁家坝刚建工业开发区,各种条件都很差。之前在临江中学我们很多科目经常能考到全区第一,忽然来了这里,很多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爱学习,我的落差很大,心里有很多矛盾。

那个时候,有两个人对我影响很大。一个是教育改革家魏书生,有一年他来广元作报告,我有幸聆听他报告。印象比较深的是他做班级管理,基本上实现了自动化,无论班主任在不在,人人都有事做,事事都有人做。在教学方面,他其实不怎么讲知识,更多是指导学习方法,学生按照方法来做,就能够取得很好的成绩。

可能我当时还比较年轻,没有学透彻,但在实践过程里我就意识到,教学过程中一定不能只讲知识,还要给孩子制定一些学习任务,这样学生的学习主动性才会增强。

再后来,成都市武侯区实验学校的校长李镇西来广元讲学,听完我震撼很大,特地买了他写的《爱心与教育》,书写得太好,我光抄书就抄了整整两个备课本,每天抄到凌晨一两点钟,起来出门走一走,月朗星稀,非常舒服。我的教育理想就是这样被激活的。

《爱心与教育》主要讲的就是如何去尊重学生、理解学生和爱惜学生。最重要的一点,是当班主任一定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学生。李镇西老师以前教的都是很差的班,书里列了好多例子,我都没见过那么调皮的孩子,但是这些孩子后来都慢慢变好了。这也激发了我想要去当像李镇西那样的老师的梦想。

那几年全国在推动素质教育改革,我经常会找资料看一看,逐步有了一些理论方面的储备。我在范家小学和老师讲的那个对话框架,也是从之前的工作经验来的。我在盘龙中学当副校长的时候,学校非常混乱。英语老师带着录音机去上英语课,没有地方插电源,因为插孔里面都是学生的充电器,老师不敢取,取了班上就热闹了。

我和老师说,你就按照我跟你说的方式去谈,就四句话: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是怎么想的?你打算怎么办?你希望我怎么帮助你?谈完就走人,不要多谈。这几句话里面蕴含的是一种理解——你是尊重学生和理解学生的。过了两个星期,我们逐渐把手机断了,主要是为了掐断学生跟社会上的人的联系。整个校风就慢慢转变过来了。

很多时候,改革就是在细枝末节上下功夫。到了范家小学之后,住校的孩子多,我们就在学校里面安了小广播,每天睡觉前,播放《一千零一夜》的小故事,十几分钟,让孩子晚上听着故事入睡。六年下来要听一千多个故事,那是几百万、上千万字,对娃娃也有潜移默化的滋养。故事是很重要的,相比你做思想教育工作,故事里面天然有真善美,能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是非黑白能够分清楚。

城里家长来了之后,我们也会把他们调动起来。比如我们学校没有美术老师,但是家长当中有一个是石家庄某大学的老师,孩子妈妈是四川美院毕业的,平时在我们这儿陪读,我们就请他们参与到我们学校的美术教学中。南京孩子的爸爸是某IT公司技术员,我们就请他担任我们学校的计算机教学工作,西安孩子的爸爸是一位很有名的中医,我们就让他担任学校中医兴趣小组的辅导老师,这样一来,顺利地解决了我们学校师资不足的问题。

也有些人会说,乡村学校求生存都困难,现在还谈高质量发展,这是做梦。我觉得一个学校的质量高低不在于大小规模,而是在于它的教育设计、课程研发和激励儿童持续成长的教育评价。要做到这些,我们就要从过去的唯分数发展转向全面发展。不要口头上喊全面发展,实际上天天唯分数论。学生人格都得不到发展,社会化都受到阻碍了,还能有什么全面发展?全面发展应该是说要有劳动的精神、强壮的身体,健康的心理和阳光的心态。

办学这件事情,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关键是我们要搞清楚,我们是为谁办学?是为了自己的升迁,是为了学校荣誉,还是为了孩子的成长办学?不理清楚这些问题,我们就容易动摇。

木工课

教育不是一劳永逸的

这两年,本村生源确实越来越少了。今年上半年,学校一共有70多个孩子,只有32个孩子是我们村的,外面来的孩子有40多个,包括宝轮镇上的、市区的,还有外省市的20多个。下半年本地生会更少。一年级只有两个是本村的,其中一个之前在城里读幼儿园,转回来了。

你问我担不担心生源的问题,其实,这有什么好担心?孩子在这里上学,我们就好好教你。哪天真的没有学生了,我们的使命就完成了,我就可以班师回朝了,我们是有编制的,不会失业。

但我也要说,大量的乡村学校撤并、消失,可能我们都要为之付出代价。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从历史的角度看,乡村为中国经济持续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现在,我们是进入工业化时代了,但是,工业化一定会导致产量过剩,这是逃都逃不脱的规律。过去,我们每一次经济危机都是通过乡村来解决,当乡村消失了,我们用什么来调节?

另外,都说城市学校教育好,但我没有看到城市学校教育好在哪里,要说它的问题,我觉得比它取得的成效更多。

从小的方面来说,现在我们的孩子近视得可怕,小学阶段近视率很多学校已经超过50%,好像戴眼镜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另一个就是城镇学校无休止地榨取,给孩子带来的不是好的体验,而是一种很痛苦的生存处境。

这两年,我们开始做个性化学习社区,就是看到每个孩子都有不同的学习偏好、学习习惯和生理、心理方面的特点。孩子是发展的,在某个阶段,状态可能不是那么好,但这不会影响他在未来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教育从一开始就把孩子定性了,你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就可以进这个班,你是个一般的学生,就只能进那个班,导致很多孩子才开始上学就沦为了弱者,后面越来越不想上学。

有些孩子甚至没地方上学。有一次我去北京开会,一个孩子的妈妈特地跑来等着我,孩子是感统失调,那边的学校都不收他。本来我也没想收,像这样的孩子,如果这里不接收,他往哪里去?

孩子过来读一年级,我第一次见到他,他走路时佝偻着背,站不太直。操场到教室要上三步阶梯,他上不去,要人扶着才行。刚来的时候,全家人都反对,只有他妈妈一个人坚持。说来也怪,上了一个学期,快放寒假的时候,他妈妈突然间看到孩子把手揣在裤兜里,从二楼下楼了,吓得她不敢说话,当孩子自己从二楼走下来的时候,妈妈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那次以后,一家人才同意孩子在这里上学。

现在这个孩子读四年级了,跟正常儿童一样,能骑自行车,在村里到处跑。唯一的问题是心智发育滞后一点,但是这些都需要慢慢来。我们提出个性化学习社区,就是希望根据每个孩子自身的特点,匹配相应的学习目标、学习任务和学习进度。

从我来范家小学到现在,送走过很多批毕业生。你要说他们之后的发展和适应,这很难讲。教育不是一劳永逸的,是变化的,从家长的反映来看,大部分是好的,不好的可能也不会和我联系。有考上985的,还有一些学生是高中的前一二名。但最重要的变化,是他们不畏惧老师,能跟同学、老师友好相处,另一个是学习能力比较强。

城里来的孩子当中,也有中途转走的。这里面的情况比较复杂,有家庭的原因,比如最早那个四川盐亭县船山区来的孩子,家长是做生意的,忙不过来,只能转回去了。还有观念的问题。很多家长来这里的时候基本心灰意冷了,觉得孩子能够健康就不错了。后来发现,孩子在这里还可以变得那么好,野心又起来了,想让孩子考一个好的大学,就回去了。

我不难过,这是好事情。就我个人来说,我是不希望读个小学跑这么远的。你认为你需要了,你就在这里上,不需要了你可以走。

这里面还有一种认知偏差。很多人都说,高考是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但我是60年代出生的人,按说我还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我就没读过大学。我是师范生,毕业之后就参加工作了。那个时候能够上大学的很少,国家急需老师,我们有些同学上班的时候还不满18岁。直到这两年,职称评不上去,我才开始读本科,昨天我刚考完第一学期的专业考试。

我一辈子都在农村工作,我的大部分同学都在城市,都当领导了。你说我小学成绩好与我现在的工作有多大关系?很多成绩比我差的人过得比我好多咯。所以我们办学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觉得我们的教育还是更应该具有一些公益属性,不应该是拿你个人利益最大化为标准的。

这几年做下来,也不是没有困难。一个就是说我们当前各种各样的管理限制了老师,限制了学生。比如凡事都要留影、留样、留痕,这不是在推动工作,而是为了避责。作为校长,我没办法去改变,只能说尽量去做。

其实,看到当前的办学形势,我们很想办一个初中,因为有些孩子在范家小学毕业后还不想走,还想继续在我们学校上初中,我们也想看看孩子未来的发展情况。从教育科研的角度,我们需要一个这样的样本。

难就难在资金问题。没有经费,你就要收费,收费你又没有资格。教育局鼓励我们做探索,但是如果要再办一个学校,成本就高了,他们觉得不大稳妥。比如我们就要三个老师,一年的工资就要三四十万,再加上耗材,电费,各方面的办公用品,可能要四五十万了。这是我们现在最大的困境。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准备工作做好,说不定哪天就有人愿意支持我们了。其他的我没有想太多,对我来说,就是努力把范家小学办成一所更加适合儿童成长的美丽乡村学校。

我从小就在村小读书,那时候是五年制,第五年在乡中心校读,读完一年,小学就毕业了。我都不知道我毕业了。开学的时候,我问班上还有些同学怎么没来?那些「资深人士」说,他们没有考上初中,所以不能来了,我才知道我们上初中了。

初中读了一年,因为母亲生病,读不起了,我就回家务农。等到母亲病好了,我原来读的初中也撤了,只好去了临近的乡中心校读,这样考上了师范中专。也是读中专的时候,我才开蒙了,比较懂事了。

所以为什么我一直想要建一所适合儿童成长的学校?因为我就开蒙比较晚。我从自己的经历里面感受到,每个娃娃都有自己的成长时间。我们不能忽视这个事情,不能违背规律。我们教的是人,人跟机器不一样,机器调试好了,就这么不停地转,但人是活的,有思想的,这也是我们工作的价值所在。

稻子熟了,学生和家长邀请校长和老师去田野里拍照。

来源:是个人物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