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第一次读张继《枫桥夜泊》是在五十年前,第一次拜访苏州是在二十年前,最近一次站在枫桥寒山寺前是在五年以前……子夜醒来,悠悠子吟,不由念起《枫桥夜泊》。
苏州寒山寺
第一次读张继《枫桥夜泊》是在五十年前,第一次拜访苏州是在二十年前,最近一次站在枫桥寒山寺前是在五年以前……子夜醒来,悠悠子吟,不由念起《枫桥夜泊》。
苏州寒山寺
晨雾还未褪尽时,我又站在了枫桥镇的京杭大运河边。露水打湿了鞋尖,对岸的枫树缀着昨夜未干的白露,叶尖垂着透亮的水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来——倒真应了“月落乌啼霜满天”里的清寒。我这是第三次来苏州,不再是前两次被公务追着跑的匆匆过客,特意选了张继写诗的时节,只想沿着那首《枫桥夜泊》,把姑苏的骨与魂,再读一遍。
苏州寒山寺
枫桥的桥不在名在诗里
“师傅,去枫桥。”出租车师傅是个本地人,听完笑了:“又一个寻诗而来的?跟你说哦,那里真没一座桥挂‘枫桥’的牌子。”
这话倒和我前两次“私访”时听到的一样。上次披星戴月在枫桥找桥,导航在运河边绕了三圈,眼里尽是拱形桥洞:有的爬满青藤,桥栏被摸得发亮;有的新刷了朱漆,石狮子瞪着眼看往来游船。我问扫地的阿婆,她往运河上指:“喏,乾隆爷停船那座,老辈人叫‘封桥’,后来写诗的人叫顺了口,就成‘枫桥’咯。”
我此刻站在最古的那座石拱桥上,桥身的青苔里嵌着细碎的贝壳——想必是当年运河涨水时,河水把远方的故事捎来的。桥下货船缓缓驶过,船顶的红灯笼在雾里晃,像极了诗里“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渔火,只是少了些漂泊的愁。船娘在船头晾衣裳,见我望她,笑着喊:“要不要坐一程?到寒山寺才三刻钟!”
风里飘来评弹的调子,是邻船的老艺人在弹《枫桥夜泊》。三弦一挑,琵琶轻和,“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句子从吴侬软语里漫出来,桥洞竟成了天然的共鸣箱,把调子送得老远。原来枫桥从不是一座桥,是诗把运河两岸的烟火,都串成了活的故事。
苏州寒山寺
寒山寺钟声里的古今
没等船娘靠岸,先听见了钟声。不是晨钟,是寺里的僧人在敲“平安钟”,咚——咚——声浪撞在运河水面上,漾起一圈圈涟漪。
前两次来都是清晨,山门紧闭,只闻得见禅香。这次赶在开门时来,红漆山门刚推开半扇,就看见门楣上“寒山寺”三个金字。同行的本地人说,这字是明代书画家文徵明写的,笔锋里有江南的软,也有佛家的静。墙是亮堂堂的鹅黄,配着朱红的廊柱,倒不像北方寺院那般威严,反倒像苏州园林里的亭榭,亲和得很。
寺前广场上的石碑林最是热闹。几十块石碑排得整整齐齐,都是历代人写的《枫桥夜泊》。有柳公权的楷书,笔力遒劲;有董其昌的行书,飘逸得像运河的水;最惹眼的是一块新碑,刻着简体字,旁边题着“小儿学诗”——想来是哪家父母带孩子来,把童稚的笔迹也留在这里。导游说,每年除夕,这里的钟声要敲108下,敲一下,就消一桩烦忧,直播里能传到世界各地。
站在钟楼底下,看僧人撞钟。钟绳上系着红绸,一拉,巨大的铜钟晃起来,钟声裹着檀香漫开。突然想起张继写诗的那个秋夜,他是否也在这钟楼下?是否也听着同样的钟声,把“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愁,写成了千古的暖?
寺后有片枫林,枫叶正红得透。风过处,叶声沙沙,竟和钟声混在一起。寺僧说,这枫林是后来补种的,但土还是当年的土。我蹲下身摸了摸泥土,凉丝丝的,倒像能摸出千年前的霜。
苏州寒山寺
市井烟火里的姑苏味儿
从寒山寺出来,日头已升得老高。沿着运河往老城走,风里渐渐有了香味——是面汤的香,糖糕的香,还有桂花的香。
上次在百年老面馆吃的“梳子背”面还记挂着。拐进巷口,果然看见“陆长兴”的幌子在风里飘。收银台前的告示牌换了新的,除了大肉面、三虾面,还多了“蟹粉面”。老板见我来,笑着问:“还吃三虾面?今天的虾脑鲜得很!”
面上来时,还是熟悉的“梳子背”——面条卷在碗里,像鲤鱼弓着背。三虾面的浇头堆得冒尖:虾黄是橘红的,虾脑是乳白的,虾肉是粉红的,淋上虾油,香得人直咽口水。拌开了吃,面条筋道,虾鲜得透骨,只是汤底仍带着苏式的咸鲜,比不得云南米线的清,但这咸里有运河的水味,有船娘晒的虾干味,是独一份的姑苏。
吃完面往七里山塘走,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两旁的铺子挤着:有的卖苏绣,绣着枫桥夜泊的图,丝线细得像头发;有的卖“定胜糕”,粉粉的糕上印着“吉”字,是苏州人办事前必吃的;还有卖评弹唱片的,老板把《涛声依旧》的磁带放在喇叭上,“留连的钟声还在敲打我的无眠”的调子,和巷尾的吴侬软语混在一起,倒也不违和。
在一家卖文创的小店歇脚,店主是个姑娘,正往书签上拓印“枫桥夜泊”的诗。她用的是苏州的桃花纸,拓印的墨是松烟墨,“你看这‘霜’字,拓得浅一点,才像真的霜花。”她说着,递来一杯桂花茶。茶里飘着金黄的桂花,是今早刚从网师园采的,喝一口,甜香从舌尖暖到心里。
窗外有卖糖画的老人,正用糖稀画桥。一勺糖下去,手腕一转,一座拱桥就出来了,再点上两点红,是桥边的枫叶。小孩们围着看,吵着要“寒山寺”的糖画,老人笑着应:“慢慢来,先给你画个张继的船。”
苏州寒山寺
夜泊的古月照耀今人
傍晚又坐画舫游运河。船娘换了身蓝印花布的衣裳,摇着橹唱《茉莉花》,调子软得像水。两岸的灯次第亮了:山塘街的灯笼串成了火龙,寒山寺的黄墙映着暖光,连远处的枫桥,也被灯带描出了轮廓。
“看月亮!”有人喊。抬头时,一轮圆月正从寒山寺后升起来,清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层碎银。这月亮,该和张继看见的是同一轮吧?它照着当年的客船,也照着如今的画舫;照着当年的渔火,也照着如今的灯笼。
船过枫桥时,桥上游人正多。有情侣靠着桥栏拍照,有老人教孩子背“枫桥夜泊”,还有个姑娘在直播,举着手机说:“你们看这月亮,和诗里写的一样!”风吹过,枫叶落在水面上,跟着船走,像要把古今的故事,都捎到远处去。
船娘收起橹,递给我一张纸,是她抄的《枫桥夜泊》。“我孙女儿教我写的,”她有点不好意思,“你看这字,歪歪扭扭的,但都是真的。”纸上的字确实不规整,却一笔一划认真,末尾还画了个小月亮。
回去时已近夜半。路过寒山寺,又听见钟声。这次是真的“夜半钟声”,咚——咚——撞在月光里,撞在运河上,也撞在心里。突然懂了,张继写的哪里是愁?是他撞见了姑苏的好:有桥,有寺,有月,有烟火,连愁绪都被这温柔磨得软了。
而我再读《枫桥夜泊》,读的也不是诗,是姑苏的魂——是枫桥的桥,寒山寺的钟,是三虾面的鲜,是评弹的软,是古月照着今人,是千年的故事,还在烟火里活。
苏州寒山寺
正好,昨天早上写了一首诗:再读姑苏《枫桥夜泊》,附上结尾。
我踏霜而来
补全那半阙未竟的唐诗
寒露吻过的枫叶
在运河水面 浮成旧年的船票
孤灯把渔火煨暖
舱底的诗稿 醒了
与桥洞的评弹和鸣
每一粒字 都沾着吴侬的软
山寺的钟 撞开雾
千年的余响里
圆月正爬上黄墙
把航道 铺成银的宣纸
我站在诗的韵脚里
看古月照今人
枫影婆娑处
你正提着灯笼 从桥那头来
运河的水 载着新旧故事
一面是张继的客船
一面是我的画舫
钟声落时 我们共饮一杯桂花茶
霜会融 船会走
唯有这盏月 这缕香
这被诗浸透的姑苏
在每一个秋夜 等归人
苏州寒山寺
2025年8月24日
来源:明月青衫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