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天气预报里说的那种湿度,而是一种由无数细微声响和人体散发的热量混合而成的、几乎可以触摸到的实体。企业微信的提示音,平日里像是一群被驯化的电子鸽子,咕咕地叫着,温顺而有节奏。但今天,它们变成了兴奋的麻雀,毫无章法地、尖锐地、密集地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炸开。
下午三点零五分,办公室的空气开始变得黏稠。
不是天气预报里说的那种湿度,而是一种由无数细微声响和人体散发的热量混合而成的、几乎可以触摸到的实体。企业微信的提示音,平日里像是一群被驯化的电子鸽子,咕咕地叫着,温顺而有节奏。但今天,它们变成了兴奋的麻雀,毫无章法地、尖锐地、密集地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炸开。
“叮咚。”
“叮咚。”
“叮!咚!”
一声连着一声,一声盖过一声。
我眼前的屏幕上,代码正在进行最后的编译。进度条缓慢地、坚定地向百分之百挪动,像一个在冰面上爬行的绿色蠕虫。我能闻到主机风扇吹出的、带着一丝塑料和尘埃味道的热风,它拂过我的手背,带来一种干燥的暖意。键盘的敲击声已经停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群报喜的电子鸟,和我面前这只沉默的绿色蠕虫。
坐在我斜对面的谭娜,手机“叮咚”一声之后,整个人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提了一下。她的背瞬间挺直,眼睛在屏幕上停留了三秒,然后,一种极力压抑却又无法完全抑制的喜悦,像水汽一样从她身上蒸腾开来。她下意识地咬住下唇,肩膀微微颤抖,然后迅速抓起手机,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放大。我甚至能想象出那个数字在她瞳孔里放大的样子,带着金色的、温暖的光芒。
她旁边的赵宇,则更直接。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那种动作的爆发力,让他的办公椅向后滑了半米,轮子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短促的“吱——”。他咧着嘴,眼睛亮得像探照灯,左右环顾,寻找着同样被光芒照亮的同类。他的目光扫过我,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毫无察觉地滑了过去,然后落在了另一张同样喜形于色的脸上。他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混杂着“你懂的”和“发了”的眼神。
办公室里,没有人大声喧哗。这是我们这家公司不成文的规矩,一种属于“体面人”的默契。但快乐是藏不住的,它会从指缝里、从嘴角边、从亮晶晶的眼神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来。于是,空气中那种黏稠感更重了。那里面混杂着手机银行APP被点开时独有的、带着期待的“唰”声,混杂着人们突然加快又刻意放缓的呼吸,混-杂着压低了声音,却依然能听出上扬尾音的窃窃私语。
“……比去年多。”
“……可以换车了。”
“……晚上去哪儿?”
这些声音的碎片,像夏夜里的萤火虫,在我周围飘浮、闪烁。
我的企业微信始终沉默着。
手机屏幕也是暗的,像一块黑色的、冰凉的玉。
我没有去点亮它。没有必要。我知道,如果那笔钱到了,它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告它的到来。无论是APP的推送,还是银行的短信,都会像一只尽职的信鸽,准时地叩响我的窗户。
但什么都没有。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面前的进度条。百分之九十八,百分之九十九……
我低下头,调整了一下坐姿。椅子是公司新换的人体工学椅,网状的靠背能贴合脊椎的每一节。我能感觉到那细密的网格,隔着衬衫,轻轻地压在我的皮肤上,像无数个微小的、冷静的触点。我甚至能分辨出,哪些触点下的肌肉是紧绷的。
“啪。”
编译完成。屏幕上跳出“Success”的绿色字样。
我拿起桌上的水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温水,不冷不热,滑过喉咙,没有任何特殊的味道。杯子是普通的玻璃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水的形态,也能看见我握着杯子的、指节分明的手。我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我开始按照流程,打包,上传,编写发布文档。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照我几个月前亲自制定的规范执行。命名,版本号,更新日志。我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敲击声均匀、平稳,像一台节拍器。
“嗒,嗒,嗒,嗒。”
周围的空气已经从黏稠变成了沸腾前的微醺。有人开始按捺不住,站起身,以“上厕所”或“倒杯水”的名义,进行小范围的、流动的庆祝。他们的脚步都比平时轻快,鞋底落在地胶上,发出“哒、哒、哒”的、带着弹性的声音。
王经理,也就是我的直属上司,老王,从他的独立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和煦如风的笑容,仿佛一位慷慨的、刚刚播撒完种子的农场主。他拍了拍赵宇的肩膀,赵宇笑得更灿烂了。他又和谭娜说了句什么,谭娜的脸颊泛起了红晕。
他的视线,再一次,像风一样,从我的头顶上空飘了过去。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一丝气流的扰动。就好像我的座位,连同我这个人,是一个透明的、不存在于这个维度里的物体。
我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点击了“发布”按钮。
然后,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把玻璃水杯里的剩水倒掉,用纸巾仔细擦干。拔掉笔记本电脑的电源,将线材一圈一圈,整齐地缠好,用自带的魔术贴粘好。把散落在桌面上的几支笔,一一插回笔筒。将几本参考书,按照从高到矮的顺序,码放在桌角。最后,我用一张湿巾,将整个桌面擦拭了一遍,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直到那片深灰色的防火板,能倒映出天花板上惨白的灯管。
我的动作不快,也不慢。每一个环节,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从容。
周围的同事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约晚上的饭局了。那些餐厅的名字,带着火锅的辛辣,或是日料的清新,在空气中跳跃。
没有人跟我说话。
没有人看我。
仿佛我是一个提前退场的话剧演员,在我自己的剧情里,灯光已经熄灭,而舞台上,别人的剧目才刚刚进入高潮。
我背上双肩包,单手拎着电脑包,站起身。人体工ushua椅的坐垫,因为长时间的压迫,在我起身后,缓慢地、无声地回弹。
我环顾了一下这个我待了三年的地方。
格子间,绿植,白色的墙,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这座城市傍晚时分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鳞次栉比、像电路板一样闪烁着微光的楼宇。一切都和我第一天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我迈开步子,朝着门口走去。
我的脚步声,不大,但很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实地上。我能感觉到鞋底的橡胶,和地胶之间那种轻微的、富有弹性的对抗。
我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些交织的、复杂的目光。有惊讶,有疑惑,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它们像无数根纤细的针,试图刺穿我的后背。但我的衬衫很挺,我的背包很厚,我的脊背,很直。
走到门口,我停下来,刷了门禁卡。
“滴。”
清脆的一声,门锁弹开。
我拉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走了出去。门在我的身后,带着液压杆的阻力,缓慢而坚定地合拢。最后“咔”的一声,将那个充满了快活空气的世界,彻底隔绝。
走廊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投下清冷的光。空气里,是中央空调送出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冷气。
一切都安静了。
二
回家的路,我选择了步行。
公司在CBD,家在三公里外的一个老小区。平时,我总是挤那趟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或者,在加班到深夜后,叫一辆昂贵的网约车。但今天,我想走走。
傍晚的风,带着城市独有的、混杂着汽车尾气、路边小吃和植物气息的味道,迎面吹来。它不像办公室的空调风那样冰冷、纯粹,它是有层次的。我能分辨出烤红薯的甜香,旁边下水道口泛起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湿气味,还有远处工地上飘来的、干燥的尘土味。
我的听觉,也变得异常敏锐。
我能听见头顶上,那棵巨大的法国梧桐,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交谈。我能听见身边经过的电动车,轮胎压过地面时那种安静的、持续的“嘶嘶”声。我能听见一对情侣的对话,女孩在抱怨今天的奶茶太甜,男孩在温声哄着她。我甚至能听见一个孩子,踩在人行道的地砖上,因为有一块松动了,发出的“啪嗒、啪嗒”的水声。
这些声音,这些气味,这些光影,像潮水一样,将我包裹。它们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鲜活。它们在告诉我,那个发生在玻璃门后的世界,其实很小。
我路过一个街心公园。几个大妈正在跳广场舞,音乐是那种节奏感极强的网络神曲。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脸上洋溢着一种投入的、纯粹的快乐。一个老大爷,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拉着二胡,曲调是某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悠扬而又有些悲凉的江南小调。二胡的声音,和广场舞的音乐,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交织在一起,互不打扰,各自成趣。
我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
我想起了我的“凤凰”项目。
那是九个月前,公司接下的一个烂摊子。一个核心交易系统,因为前一家外包公司的倒闭,成了一个半成品的、充满了各种隐患的“数字危楼”。当时,没人愿意接手。代码是陌生的,文档是缺失的,业务逻辑是混乱的。接下它,就意味着无尽的加班,和极高的失败风险。
老王找到我的时候,把这个项目说成了一次“机遇”和“挑战”。他说,公司高层非常重视,如果能盘活它,我将是最大的功臣。他的话语,像公园里那个二胡的调子,悠扬,且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接了。
接下来的半年,我几乎是以一种燃烧自己的方式,投入到这个项目里。我把自己关在会议室里,用整整两周的时间,一行一行地去阅读那些天书般的代码。我画了上百张架构图,试图从一片混沌中,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那些图纸,铺满了整个会议室的地面,像一片巨大的、复杂的白色沙盘。
我忘了有多少个夜晚,是趴在这些图纸上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脸上印着键盘的格子印,嘴里是咖啡和泡面混合的、苦涩的味道。窗外的天空,从墨黑,变成鱼肚白,再变成灿烂的金色。而我,只是换一杯咖啡,继续战斗。
我带着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小组,赵宇和谭娜,当时都在其中。我给他们拆分任务,教他们如何理解那些晦涩的逻辑,帮他们解决一个个棘手的技术难题。我像一个工兵,在雷区里,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推进。
我记得有一次,为了解决一个底层的内存泄漏问题,我连续奋战了七十二个小时。最后,在问题解决的那一刻,我站起身,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的急诊室,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老王来看我,带了一束康乃馨,他握着我的手,说了很多感激的话。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很有力量。他说,公司不会忘记我的付出。
现在想来,那束康乃...馨的香气,和今天办公室里那种黏稠的、混合着金钱味道的空气,是多么的不同。
项目最终上线了。比预期的,提前了整整一个月。上线那天,系统平稳得像一面镜子。公司的股价,在第二天,应声上涨了五个百分点。
庆功宴上,我因为连续的劳累,胃病复发,只喝了几口白粥。老王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在CEO面前,将整个项目的成功,轻描淡写地归功于他的“卓越领导”和“团队的努力”。他提到了赵宇的“冲劲”,提到了谭娜的“细致”,唯独没有提我这个项目的总架构师和首席程序员,是如何像一个孤独的潜水员,潜入到那片黑暗、冰冷、充满未知危险的深海里,一根一根地,剪断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引线。
我当时坐在角落里,看着头顶上旋转的水晶灯,觉得胃里更疼了。那灯光,碎裂成无数片,像玻璃渣子,刺得我眼睛发酸。
原来,有些事情,早就有预兆。只是我,选择了忽略。我以为,技术人,把事情做好了,就是最大的价值。我以为,代码不会说谎。
我错了。代码不会说谎,但人会。
……
思绪被一声汽车鸣笛拉了回来。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着,我却差点走了出去。我后退一步,站在斑马线前。车流从我面前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阵热风。
我掏出手机。
屏幕依然是黑的。
我有一种冲动,想点亮它,想看看企业微信里,是不是有人在问我为什么提前走了。想看看老王的头像,是不是在闪烁。
但我没有。
我只是握着那块冰冷的“玉”,感觉着它的重量和光滑的质感。然后,我按住了侧边的电源键。三秒钟后,屏幕上跳出关机的选项。我毫不犹豫地,滑动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世界,仿佛又安静了一些。
三
回到家,开门的一瞬间,一股熟悉的、混合着书卷气和淡淡灰尘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我自己的气味,我自己的空间。
我没有开灯。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对面楼宇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城市光晕,我换了鞋,把背包和电脑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我能听见钥匙和柜面碰撞时,发出的那声清脆的“咔哒”声。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客厅里,巨大的书架占了整整一面墙,上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从计算机科学到历史哲学,从科幻小说到古典诗词。它们像一群沉默的、忠诚的卫兵,守护着这个小小的堡垒。
我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窗外,是这个城市的夜景。万家灯火,像一片倒映在黑色天鹅绒上的、流动的星河。每一扇窗户背后,都可能有一个故事。有的在庆祝,有的在争吵,有的在相拥,有的在哭泣。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我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感到悲伤。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在经历了一场剧烈的运动后,身体的肌肉彻底放松下来,进入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我的情绪,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理性的外壳。
我在想,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那个奖金的数字吗?也许有一部分。那不仅仅是一笔钱,它是一种认可,一种衡量价值的标尺。当所有人都站在标尺的一边,而你被孤零零地丢在另一边时,那种被否定的感觉,是具体的,是有重量的。
但似乎,又不仅仅是这样。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凤凰”项目的中期,有一个关于用户隐私数据处理的模块。按照最初的设计,为了方便后续的“用户画像”和“精准营销”,系统会收集一些处于模糊地带的用户行为数据。这是一个在行业内,大家心照不宣的做法。老王也几次暗示我,要“有大局观”,“为公司未来的商业化铺路”。
但我拒绝了。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重新设计了整个数据加密和匿名化方案。那套方案,复杂、精巧,像一个瑞士钟表内部的齿轮结构。它能确保在不牺牲核心功能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护用户的隐私。它会增加服务器的运算负担,也会让后期的“数据挖掘”变得更加困难。
我拿着方案去找老王。他坐在他那张宽大的、黑色的老板台后面,听我讲完,脸上那和煦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
他没有直接反驳我的技术观点。他只是端起他的紫砂茶壶,吹了吹气,慢悠悠地说:“小X啊,你还是太理想化了。做技术,不能只低头看脚下的路,也要抬头看天上的云。公司的发展,才是我们所有人的根本。”
“天上的云,不能是乌云。”我记得我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方案先放着吧,我再考虑考虑。”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而我,按照我自己的方案,写下了那部分代码。我以为,这是我的底线,也是一个技术人的底线。
现在想来,那片被我驱散的“乌云”,或许,就成了笼罩在我自己头顶的阴影。
我站了很久,直到双腿有些发麻。
我没有吃晚饭,也不觉得饿。我走进卧室,脱掉衣服,直接躺在了床上。床单是纯棉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我把脸埋进枕头里,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能吸收掉我所有的疲惫。
我没有想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会被辞退吗?还是会被叫去谈话,然后给一个“补发”的、带着施舍意味的红包?老王会怎么跟别人解释我的缺席?赵宇和谭娜,他们会怎么议论我?
这些问题,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蚊子,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了一阵,然后,就渐渐远去了。
我只是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刻的疲惫。
在睡着前的最后一刻,我脑子里闪过的,是下午离开公司时,那扇缓缓合拢的玻璃门。它把两个世界隔开,一个喧嚣,一个寂静。
而我,选择了寂静。
四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醒来的时候,是被渴醒的。喉咙里像是在冒火,又干又涩。窗外的天光,不再是傍晚的灰蒙蒙,而是一种清晨时分,带着些许凉意的亮白色。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了一道细长的、明亮的光痕。
我坐起身,感觉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每一个关节都带着酸软感。但头脑,却异常的清醒。
我下床,去客厅倒水。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能感觉到那种微凉的、坚实的触感。
喝完一杯水,那种灼烧感才渐渐退去。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九点。
已经迟到了。
在过去三年里,我迟到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今天,这个念头,只是在我的脑海里轻轻地滑过,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我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整个房间都变得明亮而温暖。我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楼下,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和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走进卫生间,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浇下,冲刷着我的身体。水汽很快弥漫了整个小小的空间,镜子上蒙上了一层白雾。我闭着眼,任由水流冲过我的脸颊、脖颈和肩膀。
那些黏稠的、不愉快的、令人窒息的感觉,仿佛也随着这些水流,一同被冲刷掉了。
洗完澡,我围着浴巾走出来,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我这才想起了我的手机。
它被我丢在了玄关的柜子上,像一块被遗忘的、黑色的石头。
我走过去,拿起它。机身冰凉。我按下了开机键。
熟悉的开机动画过后,屏幕亮起。然后,就是一场信息的雪崩。
屏幕的顶端,通知栏像疯了一样,不断地弹出、滚动。微信的、短信的、未接来电的……它们争先恐后地,挤满了那个小小的空间。
我没有急着去看。
我先是给自己煎了两个鸡蛋,烤了两片面包,热了一杯牛奶。我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把这份迟来的早餐吃完。阳光照在我的背上,暖洋洋的。
吃完早餐,收拾好碗筷,我才重新拿起手机,像一个准备批阅奏折的皇帝一样,开始审视那些铺天盖地的信息。
我先点了未接来电。
一个长长的列表,弹了出来。我滑动屏幕,数了一下。
三十八个。
三十八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同一个人。
——老王。
最早的一个,是昨天下午五点半,我刚离开公司不久。最后一个,是今天早上八点五十五分,五分钟前。
时间跨度超过了十五个小时。
从最开始的,半小时一个,到后来,十分钟一个,再到今天早上,几乎是每隔五分钟,就有一个。我可以想象出,电话那头,老王的心情,是如何从最开始的疑惑、不满,到后来的焦急,再到近乎抓狂的程度。
然后,我点开了微信。
上百条未读信息。
有公司大群里的,同事们在晒着昨晚的饕餮盛宴。
有项目组小群里的,赵宇在@我,问我一个技术参数的配置问题,时间是昨天下午六点。然后是七点,八点,语气越来越急。
最多的,还是老王。
他的信息,几乎可以勾勒出一条完整的心路历程曲线。
昨天下午五点三十五分:“小X,怎么提前走了?发布流程走完了吗?”(带着一丝质问)
晚上七点:“看到回个话。赵宇他们有个问题搞不定。”(开始不耐烦)
晚上九点:“你电话怎么关机了?搞什么?”(已经有了火气)
晚上十一点:“出事了!‘凤凰’出事了!看到马上给我回电话!!”(两个感叹号,透露出慌乱)
午夜十二点:“X!你到底在哪儿?!系统挂了!线上交易全部中断!!”(三个感叹号,已经是惊恐)
凌晨两点:“算我求你了,开机吧。公司要疯了。”(语气开始软化,甚至带了哀求)
凌晨四点:“我知道奖金的事,是我不对。你先回来,把问题解决了,我们什么都好谈。”(开始摊牌,并试图利诱)
早上七点:“CTO已经知道了,后果很严重。你如果还想在这个行业混,就马上出现。”(软的不行,开始来硬的,带着威胁)
早上八点:“只要你肯回来,除了奖金,我再给你申请一个特殊贡献奖。双倍,不,三倍!”(加码)
早上八点五十分:“祖宗,我给你跪下了行吗?你在哪儿?我过去接你!”(彻底崩溃)
看着这些文字,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幸灾乐祸。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像是在看一出早已写好剧本的、荒诞的戏剧。
而我,既是演员,又是观众。
我点开了短信。除了各种验证码和推广信息,还有几条来自银行的。其中一条,是昨天下午三点零四分发来的。
“【XX银行】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8月27日15:04完成一笔转账交易,金额为人民币XXXXX.XX元,当前余额……”
我看着那个数字。那应该就是我的奖金。
在老王发出那条“我知道奖金的事,是我不对”的微信之后,这笔钱,才姗姗来迟。
我笑了笑。
原来,我的价值,需要用一次系统的崩溃,和三十八个未接来电来证明。
原来,所谓的“不会忘记”,也是有条件的。
我放下手机,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沉思录》。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有一句话,是我曾经用红笔划下来的:
“我们听到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观点,不是事实。我们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视角,不是真相。”
五
我没有回任何一个电话,也没有回任何一条信息。
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休闲装,T恤,牛仔裤,运动鞋。不是平时上班穿的衬衫和西裤。
然后,我拿上钥匙和钱包,出了门。
我没有去公司。
我去了公司附近的那家咖啡馆。那是我还在“凤凰”项目攻坚阶段时,经常来的地方。有时候,为了换个环境,我会抱着电脑在这里坐一个下午。
咖啡馆里人不多,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豆烘焙后的香气,和轻柔的爵士乐。我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点了一杯美式。
黑色的、滚烫的液体,盛在白色的瓷杯里,散发着苦涩而醇厚的香气。我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就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苦味,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但咽下去之后,又会有一丝奇妙的回甘。
我打开了手机,但没有打开微信。我只是把它放在桌上,屏幕朝上。
我看着窗外。
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或焦虑,或麻木,或期待的表情。他们像一个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奔赴各自的岗位。
曾经,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大概半个小时,或许一个小时。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老王”的名字。
我没有接。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震动,闪烁,像一颗濒死的心脏。二十秒后,它停了下来,屏幕恢复了平静。
几秒钟后,它又一次,固执地,震动了起来。
这一次,我按下了静音键。
世界,又清净了。
我继续喝我的咖啡。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两个人,一前一后,快步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老王。
他看起来,比微信头像里,要憔ें悴得多。头发有些凌乱,眼眶下是浓重的黑眼圈,那件平时笔挺的白衬衫,也变得皱巴巴的。他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和煦如风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焦虑和疲惫的神情。
他的目光,像雷达一样,在咖啡馆里迅速扫了一圈,然后,牢牢地锁定在了我的身上。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我不认识,但看着有些眼熟的中年男人。地中海发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神情严肃。从他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西装,和不怒自威的气场来看,职位应该不低。
老王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动作急促得,让椅子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小X,你可算……”他一开口,声音是沙哑的,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你电话怎么一直不接?我们都快急疯了!”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
那股苦涩的味道,此时此刻,却让我觉得无比的清醒。
跟在后面的那个中年男人,也走了过来。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眼神,穿透金丝眼镜的镜片,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
“你就是X?”他开口了,声音低沉,但很有穿透力。
我抬起眼,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是公司的CTO,李建国。”他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
原来是首席技术官。难怪。
老王看着我,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李总,这就是我跟您说的,‘凤凰’项目的核心,小X。技术能力,绝对是全公司最顶尖的。”
他把“核心”和“顶尖”两个词,咬得特别重。仿佛是在提醒我,也是在提醒李建国。
李建国没有理会老王的吹捧。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我的脸上。“系统的问题,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我放下咖啡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我今天休假。”我平静地回答。
我的回答,显然让他们都愣了一下。
老王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在他看来,我或许应该受宠若惊,或许应该诚惶诚恐,但绝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李建国的眉头,皱了起来。“休假?我怎么不知道你提交了休假申请?”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悦。
“我的年假,还有十二天。按照公司规定,我可以随时使用。”我看着他,不卑不亢。
“现在是随时的时候吗?”老王终于忍不住了,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公司每分钟都在亏损!几十万,上百万!你知不知道这个责任有多大?”
我转过头,看着他。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责任?”我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然后,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老王,昨天下午三点零五分,公司发项目奖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六
我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现场的僵局。
老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的眼神,开始闪躲,不敢与我对视。
旁边的李建国,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了一眼老王,又看了一眼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显然,他来之前,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奖金……奖金那是个误会!”老王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是……是HR那边,搞错了名单!我昨天晚上就让他们补发给你了!你……你应该收到了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
“收到了。”我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确认一份外卖订单。“昨天晚上十一点半,在我关机了六个小时之后。”
我顿了顿,继续说:“那么,在我关机的这六个小时里,‘凤凰’系统发生了什么?”
老王不说话了。他端起桌上我没动过的那杯白水,猛地灌了一大口,像是要浇灭心里的火。
李建国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撑在桌沿上。他的上半身微微前倾,形成一种压迫性的姿态。
“X,”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我知道,你心里有情绪。关于奖金的问题,是王经理的工作失误,公司后续会进行内部处理。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先解决主要矛盾。系统的问题,刻不容缓。”
他试图将话题,重新拉回到“解决问题”的轨道上来。这是一个管理者的惯用伎셔俩,分解问题,定义优先级。
“李总,”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对我来说,这就是主要矛盾。”
“什么?”
“‘凤凰’项目,从一堆废代码,到成为公司现在最重要的交易系统之一,我花了九个月。其中,有六个月,我每天的平均睡眠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我有两次因为急性肠胃炎被送进急诊。我为这个系统,写了超过十万行核心代码,画了二百一十七张架构图,解决了三百四十二个技术难题。”
我每说一个数字,老王的头,就低一分。
“这个系统,就像我的孩子。我知道它每一个关节的构造,每一根血管的走向。我知道它哪里强壮,哪里脆弱。”
“上线前,我提交过一份详细的《系统潜在风险评估报告》。报告里,明确指出了三个高危风险点,并给出了相应的加固方案。其中一个,就是关于高并发状态下的数据库连接池溢出问题。我建议,更换更稳定的连接池组件,并且增加熔断和降级机制。”
我看着老王,问道:“老王,那份报告,你看了吗?”
老王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桌面。
“我猜,你没看。或者,你看了,但是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因为,我的方案,需要增加额外的服务器成本,和至少两周的开发时间。而你,急着向上面邀功,急着宣布项目‘提前’完成。”
李建国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他转过头,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盯着老王。老王浑身一颤。
“所以,我想请问李总,”我把目光,重新移回到李建国的脸上,“现在系统崩溃,是因为什么?”
李建国沉默了。
他是一个技术出身的管理者。他很清楚,我说的这些,意味着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数据库连接池,在昨天晚上的交易洪峰中,被击穿了。”
和我的预言,一模一样。
咖啡馆里,安静得只剩下背景音乐里,萨克斯的慵懒旋律。
“所以,李总,”我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这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这是一个管理问题。或者说,是一个态度问题。”
“一个关于‘价值如何被衡量’,和‘专业是否被尊重’的问题。”
“如果,一个项目的核心缔造者,他的专业判断,可以被随意无视;他的巨大付出,可以被一笔勾销;他的价值,还不如一个懂得如何汇报PPT的人。那么,你凭什么认为,在系统崩溃,公司蒙受巨大损失的时候,他有义务,要回来,为别人的错误,买单?”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清晰地,钉进了他们两个人的耳朵里。
老王已经面如死灰。
李建国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大概是职业生涯里,第一次被一个下属,用这种方式,当面质问。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评估的审视。
“你想要什么?”他终于开口了。
这个问题,才真正触及了核心。
我笑了笑。
“我想要的,昨天之前,很简单。一份应得的认可,和尊重。”
“但是现在,”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的,更多了。”
七
“第一,”我伸出一根手指,“关于这次‘凤凰’项目奖金的发放事故,我需要公司层面,出具一份公开的、正式的道歉声明。这份声明,需要发给全公司所有员工。声明中,需要澄清事实,并明确我在‘凤凰’项目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做出的贡献。”
老王的身体,猛地一震。公开道歉,对他来说,无异于公开处刑。
李建国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评估这个条件的分量。
“第二,”我伸出第二根手指,“我需要公司,立刻成立一个独立的技术审查委员会,由您,李总,亲自牵头。重新审查我在项目上线前提交的那份《风险评估报告》,以及所有被忽略的技术预案。并以此为戒,制定新的、更科学、更尊重专业意见的项目管理流程。我,要成为这个委员会的核心成员。”
这个条件,已经超出了个人利益的范畴。它指向了公司更深层次的制度问题。李建国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第三,”我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落在了已经面无人色的老王身上,“我,不再向王经理汇报工作。‘凤凰’系统的后续所有优化、迭代和维护工作,由我直接负责,成立一个独立的技术小组,直接向您,李总,汇报。”
这是釜底抽薪。
我等于是在要求,将“凤凰”这个最重要的资产,从老王的手里,彻底剥离出来,并且,我自己,要成为这个资产的最高管理者。
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重,一个比一个,更触及根本。
说完之后,我便不再说话。我端起已经有些凉了的咖啡,轻轻地抿了一口。
咖啡馆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老王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他知道,如果这些条件被答应,他不仅颜面扫地,在公司的职业生涯,也基本走到了尽头。
李建国,这位身经百战的CTO,此刻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紧锁着眉头,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嗒,嗒,嗒……”
像一台正在进行复杂运算的计算机。
他在权衡。
权衡我的价值,和我的条件。
权衡公司的损失,和一个管理者的前途。
权衡一次技术危机,和一次可能引发更大震荡的管理变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角度,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终于,他停止了敲击。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种决断后的冷静。
“第一个条件,我答应。道歉声明,今天中午十二点之前,会发出来。”
老王的身体,又是一震。
“第二个条件,我也答应。技术审查委员会,即刻成立。由我任组长,你任副组长。下周一,召开第一次全体会议。”
我的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第三个条件……”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老王,然后,目光重新回到我的脸上,“我也答应。从现在开始,你和你的‘凤凰’项目组,直接向我汇报。人事调动手续,今天下班前,会办好。”
说完这三个“答应”,他整个人的气场,仿佛都松弛了下来。
他向我伸出手:“现在,可以跟我回去,解决问题了吗?”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
我看着那只手,然后,站起身,和他握了握。
“可以。”我说。
从头到尾,我没有再看老王一眼。
他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背景板,一个过去式。
在我转身,准备和李建国一起离开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沙哑的声音。
“对不起。”
是老王。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应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我说,“是那个被你丢在垃圾桶里的风险报告,是那十万行相信你的代码,是公司正在流失的,每一分钱。”
说完,我迈开步子,走出了咖啡馆。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了眯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不再只有咖啡的苦涩,还有一种雨后初晴的、清新的味道。
八
回到公司,气氛和我昨天离开时,已经截然不同。
那种喜悦的、黏稠的空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焦虑,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气氛。
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但心思,显然都不在工作上。人们时不时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大会议室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当我跟着李建国,一前一后,走进公司大门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唰”的一下,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那些目光,比昨天,更加复杂。
有惊讶,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敬畏。
昨天还对我视而不见的赵宇和谭娜,此刻,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着我,表情尴尬,欲言又止。
我没有理会任何人。我的表情,平静无波。
李建国直接把我带进了那间最大的,通常只有最高层开会时才会使用的会议室。
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全是公司的技术骨干,各个部门的负责人。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但几乎所有人的屏幕上,显示的都是一片代表着系统崩溃的红色警报。
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我走进去,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李建国走到主位上,清了清嗓子。
“给大家介绍一下,”他指着我,“X。从今天起,全权负责‘凤凰’系统的修复和后续工作。”
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在告诉我,他们知道我是谁。他们也大概猜到了,这一天一夜里,发生了什么。
“好了,X,”李建国看向我,“现在,这里交给你了。”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走到那块巨大的电子白板前,拿起笔。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没有立刻开始讲解技术方案。
我只是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代表着“凤凰”系统核心架构的方框。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
“在开始之前,我想先说一件事。”
“一个健康的系统,和一家健康的公司一样,需要的是制衡,是冗余,是风险预案。它不能过度依赖某一个英雄式的节点,更不能因为某个节点的‘性价比’不高,就轻易地将它移除。”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你曾经不屑一顾的备份,会成为你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的话,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响。
很多人,都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说完,我转过身,开始在白板上,画出修复方案的流程图。我的思路,清晰得像一条奔腾的河流。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早已在我的脑海里,演练了千百遍。
“第一步,立刻对数据库进行物理隔离,防止数据污染范围扩大。”
“第二步,启用备用只读节点,临时恢复系统的查询功能,至少,让用户能看到他们的资产还在。”
“第三步,我们需要重写连接池的管理模块。赵宇,你带人,用我之前给你的那个开源组件方案,两个小时内,能不能拿出第一个测试版本?”
被点到名的赵宇,猛地站了起来,脸上因为紧张和激动,有些涨红。“能!保证完成任务!”
“第四步……”
我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沉着、冷静地,下达着一道道指令。会议室里,压抑的气氛,被一种紧张而有序的节奏所取代。每个人,都开始按照我的部署,行动起来。
键盘的敲击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它不再是报喜的麻雀,而是战斗的鼓点。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段燃烧自己的岁月。
但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潜行。
我的身后,站着整个公司的技术力量。
我的头顶,有CTO的绝对授权。
而我的手里,握着我自己,挣来的权力。
九
修复工作,持续了整整八个小时。
我几乎没有离开过那块白板。我像一个战地医生,不断地接收着来自“前线”的反馈,分析着新的问题,给出解决方案。
我的大脑,高速运转,像一台精密的超级计算机。
饿了,就啃几口送来的三明治。渴了,就灌几大口冰咖啡。
我没有感觉到累。
一种奇特的、专注的能量,支撑着我。
当我写下最后一个修复脚本,按下回车键时,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监控屏幕上,那片刺眼的红色,终于,一点一点地,褪去。变成了代表着“警告”的黄色,然后,又变成了代表着“正常”的绿色。
“恢复了!交易通道恢复了!”
“所有指标,全部恢复正常!”
会议室里,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了许久的、低低的欢呼声。
很多人,都瘫倒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喜悦。
李建国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手掌,很重,很有力。
“辛苦了。”他由衷地说。
我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马克笔。转过身,才感觉到,一股排山倒海的疲惫感,瞬间向我袭来。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我说。
李建国看着我,眼神很深邃。
“不,”他说,“你做的,比那更多。”
这时,他的助理,拿着一个手机,快步走了过来,递给他。
“李总,声明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发出去了。”
李建国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我。
那是一封全公司群发的邮件。
标题是:《关于“凤凰”项目奖金发放事故的调查说明及致歉》。
邮件里,详细地,陈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承认了管理层的“严重失职”和“官僚主义”。然后,用极大的篇幅,重新定义了我在“凤凰”项目中的,“不可替代的核心作用”和“决定性的卓越贡献”。
最后,是公司管理层,和我个人,最诚挚的道歉。
落款,是CEO和CTO,李建国的联合签名。
邮件的最后,还附上了一个新的任命通知。
——任命我为“凤凰”项目首席架构师及技术总监,成立独立事业部,直接向CTO汇报。
我看着那封邮件,心里,很平静。
这本就是我应得的。
我只是,用一种他们都想不到的方式,拿了回来。
我把手机还给李建国。
“谢谢。”我说。
“这是你应得的。”他重复了我的话。
我们相视一笑。
这一刻,我们之间,不再仅仅是上下级的关系。更像是一种,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后,形成的、微妙的默契和尊重。
我收拾好我的东西,准备回家。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走廊里,站着很多人。他们是刚刚一起战斗过的同事。
他们看着我,没有人说话。但他们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赵宇和谭娜,也站在人群里。
他们走到我面前,赵宇的脸,红到了耳根。
“X哥……对不起。还有……谢谢你。”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看着他,想起了那个在庆功宴上,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好你手里的事。系统,还需要你们。”
然后,我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我没有回头。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
我不需要他们的道歉,我只需要他们记住,今天发生了什么。
十
当我再次回到家时,已经是午夜。
打开门,还是那股熟悉的、混合着书卷气和灰尘的味道。
但这一次,我没有觉得压抑。
我打开了所有的灯。
明亮的光,充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给自己,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加了一个荷包蛋,几片青菜。
我坐在餐桌前,就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慢慢地,吃着。
胃里,暖暖的。
心里,也暖暖的。
吃完面,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打开电脑,或者拿起一本书。
我只是坐在那里,发呆。
我在想,从昨天下午三点零五分,到现在的这三十多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
像一场梦。
但它又无比的真实。
那三十八个未接来电,像一个戏剧性的符号,标记了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在此之前,我是一个相信“技术至上”,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理想主义者。
在此之后,我明白了,技术,需要被看见。价值,需要去争取。而尊严,有时候,需要用一种强硬的、不容置疑的方式,去捍卫。
沉默,不是懦弱。
暂时的离开,是为了更有力地归来。
我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被我忽略了一整天的,银行APP。
那笔补发的奖金,安静地躺在账户里。
后面,还跟着一笔数额更大的转账。备注是:特殊贡献奖。
我看着那些数字,心里,没有太多的波澜。
它们很重要。
但比它们更重要的,是那个公开的道歉声明,是那个新成立的委员会,是那个直接向CTO汇报的、属于我自己的团队。
是我为自己,赢回来的,话语权。
我站起身,走到书架前。
目光,从那些熟悉的书脊上,一一滑过。
最后,我抽出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我在上面,用黑色的钢笔,写下了一行字。
——我的价值,由我定义。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如星河。
我知道,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
而我,也已经不再是昨天的那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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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乐观的百香果w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