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梁子,」爹终于开了口,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落在他的布鞋上,「你老大不小了。」
那年我二十八。
村口的歪脖子柳树,又绿了一年。
爹叼着旱烟,蹲在门槛上,看我。
娘在院子里搓玉米,哗啦啦的,像在给我数日子。
「梁子,」爹终于开了口,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落在他的布鞋上,「你老大不小了。」
我没吭声,低头看着地上搬家的蚂蚁。
它们真忙啊。
「村长老张家的闺女,春梅,你见过的。」娘接上话,手里的动作没停,「多好的姑娘,利利索索的,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
我嗯了一声。
像蚊子叫。
我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这阵风,从开春刮到现在,越来越紧。
他们嘴里的春梅,我当然见过。
她跟我们不是一个年龄段的,比我小几岁。
印象里,她总是在忙。
不像村里别的女孩,爱凑在一起说笑打扮。
她要么是在地里,要么是在她爹的村委会办公室里,帮着整理文件,敲电脑。
对,她会敲电脑。
我们村,第一个把自家菜园子的菜挂到网上去卖的,就是她。
这事儿,我爹娘提过八百遍了,每次都带着一种「看看人家的闺女」的赞叹。
我烦。
不是烦她,是烦这种比较。
像拿一杆秤,把我放在一头,把别人家的孩子放在另一头,然后告诉我,你这头,轻了。
那天下午,太阳还没那么毒,我被我娘打发去地里送水。
我爹在田埂上,跟几个老伙计抽烟聊天。
我把水壶递过去,转身就想走。
「梁子,别急着走啊。」一个叔叔辈的人喊住我,「陪我们唠唠。」
我只好停下来,靠着田埂坐下。
他们聊的,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谁家的猪下了几个崽,谁家的儿子在外面赚了大钱。
说着说着,就绕到了我身上。
「梁子也该成家了。」
「是啊,老周,你得抓紧。」
我爹嘿嘿笑了两声,那笑里有点得意,又有点催促,他看向我,「这小子,不急。」
我知道他在演戏。
他比谁都急。
正说着,不远处,一个身影朝这边走过来。
逆着一点光,看不清脸,但那走路的架势,我知道是春梅。
她不像别的女孩那样扭捏,步子迈得很大,很稳。
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篮子。
「张叔,李叔,王大伯。」她挨个儿喊人,声音清亮,像山泉水。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梁子哥。」
她喊我。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她把篮子放在地上,掀开上面的布。
里面是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看着就解渴。
「天热,我爹让我送点西瓜过来给大家解解暑。」她说着,把西瓜一块块递给那些老伙计。
轮到我的时候,她递过来最大的一块。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她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客气啥。」
她就那么站在那儿,跟大家一起吃西瓜。
她不怎么说话,但别人跟她说话,她都认真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皮肤是那种很健康的小麦色,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承认,她很好看。
不是城里那种画着精致妆容的好看,是一种很鲜活,很有生命力的好看。
像一棵长在阳光下的小树。
老伙们吃完西瓜,又开始聊起来,话题自然而然地又回到了我和春梅身上。
「哎,春梅,你看我们梁子怎么样?」一个嘴快的叔叔开玩笑。
春梅正擦着手,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看了我一眼。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俩,气氛有点微妙。
我有些不自在,想站起来走人。
「梁子哥挺」她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清亮,一点都不害羞,「有文化,人也稳重。」
我愣住了。
我以为她会像别的女孩一样,红着脸低下头,或者找个借口跑开。
但她没有。
她就那么坦然地评价我,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那几个老伙都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满是撮合的意味。
我爹笑得最开心,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我却觉得脸上烧得慌。
就在这时,春梅突然对我说道:「梁子哥,你跟我来一下。」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朝旁边的玉米地走去。
所有人都用一种「快去啊」的眼神看着我。
我爹甚至在我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我没办法,只好跟了上去。
夏天的玉米地,像一个绿色的迷宫。
玉米杆子比人还高,把外面的视线和声音都隔绝了。
一走进去,世界瞬间就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玉米叶子的沙沙声,和我们俩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她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我跟在她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是要干嘛?
走了大概几十米,她停了下来。
这里是玉米地的深处,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绿墙。
她转过身。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距离不到一米。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不难闻。
甚至,有点好闻。
她看着我,眼神很亮,也很直接。
没有羞涩,没有躲闪。
「梁.子哥。」她又喊了我一声。
「嗯。」我应着,心跳得有点快。
她问出了那句让我记了很多很多年的话。
「你看看我,怎样?」
风停了。
世界好像在那一刻按下了静音键。
我看着她。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蓝色碎花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她的脸颊因为刚才的走动和紧张,微微泛红。
嘴唇没有涂任何东西,是自然的粉色。
她的眼睛,像两颗黑曜石,就那么直直地望着我,里面有探寻,有期待,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认真。
这不是一句玩笑。
也不是一句试探。
这是一句,非常严肃的提问。
她把她自己,就这么赤裸裸地、坦诚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问我,你看,我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该怎么回答?
说好?
说不好?
我说不出。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慌乱,还有一点,我自己都说不清的,被触动的感觉。
在我的世界里,感情应该是含蓄的,是眉来眼去的,是猜来猜去的。
我从没见过这么直接的。
像一把锋利的刀,一下子就剖开了所有暧昧的、模糊的、可以用来躲藏的外壳。
逼着你,直面问题。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生气,或者失望。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的答案。
她的耐心,让我的慌乱,慢慢平复下来。
我开始真正地「看」她。
我看到她手上的薄茧,那是干农活留下的痕迹。
我看到她脖子上被太阳晒出的细纹。
我看到她清澈眼底里,那份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和担当。
我想起村里人对她的评价。
能干,孝顺,有头脑。
我想起她帮着村委会弄合作社,带着村里的妇女们做电商。
我想起每次村里有什么大事小情,她爹总是第一个找她商量。
她不是一个简单的「村姑」。
她是我们村的希望。
很多人都这么说。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问。
这个声音,像一根针,扎得我生疼。
因为我知道,我跟她,不是一路人。
我的心里,装着一个已经破碎的梦。
那个梦,在遥远的城市。
那里有高楼大厦,有霓虹闪烁,有我曾经以为的,我的未来。
我曾经,也有一个像她一样,眼睛里有光的女孩。
我们一起在大学的图书馆里画图纸,我们说好要一起设计出全世界最美的房子。
我们租住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吃着泡面,却觉得未来像星空一样璀璨。
可是后来,我爹在工地上摔断了腿。
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我必须回来。
我跟她说,等我爹好了,我就回去。
她说,她等我。
她等了半年。
半年后,她寄来一封信,还有我送她的所有东西。
信上只有一句话: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没有回信。
我也没有再联系她。
我只是把那张我们一起画的,名为「未来之家」的图纸,叠得方方正正,压在了箱底。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就变成了黑白色。
我不再想什么未来,也不再想什么梦想。
我留在村里,帮着家里干活,过一天,算一天。
像一具行尸走肉。
父母的催促,乡亲的议论,对我来说,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听不真切。
直到此刻。
直到春梅,把我拉进这片玉米地,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我。
她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
激起了涟漪。
我该怎么告诉她?
告诉她我是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
告诉她我配不上她的鲜活和生命力?
告诉她,她很好,是我不好?
我说不出口。
任何语言,在她的坦诚面前,都显得那么虚伪和苍白。
「你……」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你很好。」
我说。
「真的很好。」
她听了,没有想象中的欣喜。
她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看着我。
「但是呢?」她追问。
这个「但是」,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我所有想隐藏的情绪。
我的眼神,一定在那一刻,黯淡了下去。
她看见了。
她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见。
她沉默了。
这次,轮到她沉默了。
风又开始吹了,玉米叶子沙沙作响。
气氛,比刚才更加凝重。
我以为,我们的对话,到此为止了。
她会失望地转身离开,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两条再无交集的平行线。
但她没有。
她忽然朝我走近了一步。
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我甚至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
她伸出手。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落在了我身旁的一株玉米上。
她轻轻抚摸着那饱满的玉米棒子,上面还带着细细的绒毛。
「梁子哥,」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知道这玉米,从一粒种子,长成现在这样,要多久吗?」
我摇摇头。
「差不多三个月。」她说,「要经历播种,发芽,长叶,拔节,开花,授粉,灌浆……中间还要除草,施肥,防虫。哪一步都不能错。」
她转过头,重新看着我。
「人心,也跟种地一样。」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
「我爹跟我说了,你以前在城里,有个很好的对象。」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我不是想打探你的过去。」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告诉你……」
她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土地,是不会骗人的。你给它多少心血,它就给你多少回报。」
「人也一样。」
「你心里的那块地,可能之前被人踩坏了,或者长了荒草。」
「但没关系。」
「地还在。」
「只要你愿意,总能重新种上东西。」
她说完,就那么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很平静的,很强大的理解。
那一刻,我感觉我心里那道坚硬的冰墙,裂开了一道缝。
阳光,从那道缝里,照了进来。
很温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看着她。
「我今天问你,不是逼你给我一个答案。」她继续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春梅,就在这里。」
「我愿意,等你心里的那块地,长出新的庄稼。」
说完,她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像雨后的彩虹,干净又明亮。
她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出了玉米地。
没有回头。
我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风吹过,玉米叶子发出海浪一般的声音。
我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土地。
很结实,很温暖。
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脚下的土地了。
从那天以后,什么都没有改变。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爹娘,还是会时不时地在我耳边念叨春梅的好。
但他们的语气里,少了一丝强迫,多了一丝期待。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一些善意的调侃。
而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这些都当成噪音。
我会听着,想起在玉米地里,她对我说的话。
「人心,也跟种地一样。」
我的心,是一块怎样的地呢?
我开始问自己。
我和春梅,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
不是刻意的约会。
都是在村里,很自然的碰面。
有时候,我在田里帮忙,她会骑着那辆小电驴路过,对我笑一笑,喊一声「梁子哥」。
有时候,我去村委会找我爹,会看到她坐在电脑前,手指飞快地敲着键盘,眉头微蹙,像是在处理什么棘手的问题。
她看到我,会抬头,对我示意一下,然后继续忙碌。
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任何关于那天玉米地里的话。
但我们都心照不宣。
有一种默契,在我们之间,悄悄地生根发芽。
像一颗被埋进土里的种子。
秋天的时候,村里要修一条通往山外的路。
这是村里的大事。
村长老张,也就是春梅的爹,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开会,筹款,跑手续。
有一天晚上,我爹让我去给老张家送点新打的米。
我到的时候,他们家正灯火通明。
院子里,围着一圈人,都是村里的主心骨。
他们在讨论修路的事。
气氛很凝重。
「钱不够啊。」一个大伯叹着气,「预算差了一大截。」
「实在不行,就只能再让各家各户凑点了。」
「不行不行,」老张立刻反对,「之前已经凑过一次了,再凑,大家会有意见的。」
院子里,陷入了沉默。
我把米放下,正准备走,春梅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爹,各位叔伯,我有个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们能不能,不只盯着村里这点钱?」她说,「我们可以向外面求助。」
「外面?外面谁会管我们这山沟沟里的事?」
「有。」春梅的语气很肯定,「现在有很多公益平台,还有一些企业,他们有专门的乡村扶持项目。我们可以写一份项目计划书,去申请资金。」
「项目计划书?那是什么玩意儿?我们这些老家伙,可不会弄。」
「我会。」春梅说,声音不大,但很有力,「我可以在网上查资料,学习怎么写。梁子哥也读过大学,见识广,他肯定也能帮忙。」
她突然提到了我。
我愣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看到春梅的眼神,带着一种信任和鼓励。
那眼神,和在玉米地里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心里的某个地方,被触动了。
我曾经,也写过很多类似的东西。
在大学里,为了参加比赛,为了申请项目。
那些技能,我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了。
它们和我那个关于城市的梦一起,被我埋在了箱底。
可是现在,春梅把它们挖了出来。
她告诉我,这些东西,在这里,依然有用。
「我……可以试试。」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有点陌生,但很坚定。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和春梅,在村委会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待了一整夜。
她从网上下载了很多份项目计划书的模板。
我们一起研究,一起讨论。
我负责写文字,她负责整理数据和图片。
那台老旧的电脑,发出嗡嗡的响声。
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和此起彼伏的虫鸣。
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敲击键盘和翻动纸张的声音。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尴尬或者沉闷。
相反,我感觉很……充实。
有一种久违的热情,在我心里,慢慢复苏。
就像一堆熄灭了很久的炭火,被一双巧手,重新点燃。
凌晨的时候,我们终于完成了初稿。
春梅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梁子哥,谢谢你。」她由衷地说。
「谢我干什么,」我笑了笑,「我也没做什么。」
「不,」她很认真地看着我,「你帮了大忙。」
「没有你,我一个人,肯定弄不出来。」
我看着她,心里暖暖的。
原来,被人需要,是这样一种感觉。
「快天亮了,」我说,「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嗯,」她点点头,「你也快回去吧。」
我们一起走出村委会。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很清新。
我们并排走在村里的小路上。
谁都没有说话。
但气氛很好。
走到岔路口,该分开了。
「那我回去了。」我说。
「好。」她说。
她转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
「梁子哥。」
「嗯?」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村,其实也挺好的?」她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我看着她身后的村庄。
炊烟,已经从一些人家的屋顶上,袅袅升起。
远处,传来了几声鸡鸣。
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我曾经拼了命想要逃离的地方。
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有些亲切。
我点了点头。
「嗯。」
「挺」
我看到她笑了。
那个笑容,比天边的朝霞,还要灿烂。
之后的日子,我们变得更忙了。
计划书,一遍又一遍地修改。
春梅负责跟那些公益平台联系,发邮件,打电话。
我则负责完善计划书里的细节,甚至,我还凭着记忆,画了一张修路之后的村庄规划效果图。
那张图,我画了整整三天。
我把我所有关于「家」的想象,都画了进去。
有宽阔平坦的马路,有路灯,有小小的花坛,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可以让孩子们看书玩耍的广场。
当我把图纸拿给春梅看的时候,她眼睛都亮了。
「梁子哥,你画得真好!」她由衷地赞叹,「我好像已经看到我们村未来的样子了。」
我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
原来,我的梦想,换一个地方,也可以开花。
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待在一起。
一起吃饭,一起工作。
村里的人,都把我们看成了一对。
我爹娘,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恨铁不成钢,而是充满了骄傲。
我没有去解释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开始享受和春梅在一起的感觉。
很舒服,很踏实。
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话语。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有一天,我们的项目,终于有了回音。
一个市里的企业,对我们的计划很感兴趣,说要派人下来实地考察。
消息传来,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老张激动得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好小子,好小子!」
我看向春梅。
她也在看我。
我们俩相视一笑。
所有的辛苦,在这一刻,都值了。
考察那天,我们做了充足的准备。
春梅作为村里的代表,负责讲解。
她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衣服,站在那群西装革履的城里人面前,不卑不亢,侃侃而谈。
她讲我们村的历史,讲我们村的现状,讲我们对未来的规划。
她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村委会里。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骄傲,心疼,还有……喜欢。
是的,喜欢。
这个词,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我心底冒了出来。
我喜欢她。
不是因为父母的催促,不是因为她是村长的女儿。
而是因为,她就是她。
是那个把我从死水里拉出来的,鲜活的,闪闪发光的春梅。
考察很顺利。
企业的人,对我们的计划非常满意,当场就拍板,决定资助我们。
村里,像过年一样热闹。
晚上,老张家摆了酒席,庆祝这件事。
所有人都很高兴,喝了很多酒。
我也喝了。
但我没醉。
我一直看着春梅。
她被一群婶子大娘围着,脸上带着笑,应付着她们的各种问题。
我看到她偷偷地,朝我这边,看了好几眼。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又都默契地移开。
酒席散了之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月光很好,把路照得亮堂堂的。
我感觉脚步有点飘。
不是因为酒,是因为心里的高兴。
走到那片玉米地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玉米已经收割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在夜风里,发出萧瑟的声音。
我鬼使神使地,走了进去。
走到了我们上次站的那个位置。
我站在这里,想起了那天下午,她问我的那个问题。
「你看看我,怎样?」
现在,我可以回答了。
我不仅可以回答,我还想问她一个问题。
我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你出来一下,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
我心里很忐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来的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
是她。
她跑得有点急,气息有些不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紧张地问。
我看着她,笑了。
「没事。」
「就是想见你。」
她愣住了,看着我。
月光下,她的脸,有些朦胧,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梁子哥,你喝酒了?」
「喝了。」我承认,「但没醉。」
我朝她走近一步。
「春梅。」
我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喊她的名字。
「我……有话跟你说。」
她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
她大概猜到我要说什么了。
「那天,在这里,你问我一个问题。」我说,「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我深吸一口气。
「你很好。」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
「你像这片土地一样,真实,温暖,有力量。」
「你让我知道,原来生活,可以不是灰色的。」
「你让我重新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我说得很慢,很认真。
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但我看到,她的眼眶,红了。
「所以……」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春梅,你看看我,怎样?」
我把她当初的问题,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这一次,换我来问。
换我,把我的心,剖开来,给她看。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只是,猛地扑进了我的怀里。
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伸出手,也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的头发,蹭在我的下巴上,痒痒的。
我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好闻的味道。
我们在空旷的玉米地里,在皎洁的月光下,拥抱了很久很久。
谁都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后来,路修好了。
宽阔的柏油马路,一直通到山外。
村里的农产品,可以很方便地运出去。
来村里旅游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我和春梅一起,把村里的合作社,办得有声有色。
我们开了农家乐,建了民宿。
我画的那张规划图,也一步一步地,变成了现实。
村口,建起了一个小小的广场。
孩子们,每天都在那里奔跑,欢笑。
我爹娘,再也不催我了。
他们每天都乐呵呵的,看着村里日新月异的变化,看着我和春梅,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村子,一起忙碌。
我们结婚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
流水席,摆了三天。
比过年还热闹。
我爹喝多了,拉着老张的手,说:「亲家,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生了这么个好儿子,让他娶了你这么个好闺女。」
老张也喝得不少,拍着我的肩膀说:「梁子,春梅以后,就交给你了。」
我看着身边,穿着红色嫁衣的春梅。
她也在看我。
眼睛里,盛满了幸福的笑意。
我握紧她的手。
「爹,你放心。」
我对老张说,也对自己说。
晚上,闹洞房的人都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红色的喜字,红色的蜡烛。
一切都像一场梦。
春梅坐在床边,低着头,有些害羞。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累了吧?」我问。
她摇摇头。
「梁子哥。」她忽然抬起头,看着我。
「嗯?」
「我有时候,还觉得像做梦一样。」她说。
「我也是。」我笑着说,「不过,这不是梦。」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这是真的。」
我看着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那片玉米地,想起她倔强又坦诚的眼神。
想起我们一起熬夜写计划书,想起我们一起为了村子的未来而努力。
是她。
是她,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原本灰暗的人生。
是她,让我明白,所谓的家和未来,不在于身在何处,而在于,身边是谁。
「春梅。」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不解地看着我。
「谢谢你,当初把我拉进了那片玉米地。」
我说。
「也谢谢你,愿意等我。」
她听了,笑了。
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
「我不是在等你。」
「我是在等我们共同的未来。」
那一刻,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
很亮,很温柔。
我知道,我的后半生,都会是这样的亮,这样的温柔。
因为,我身边,有她。
有这个,把我的心,重新种满庄稼的女人。
我们的故事,其实很平淡。
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也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
有的,只是像土地一样,最朴实,也最坚定的陪伴。
我们一起,看着这个小小的村庄,一天天变好。
我们一起,迎接每一个日出,送走每一个日落。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他们会在夏天的时候,跑到那片已经不再是光秃秃的玉米地里去玩耍。
我会跟他们讲,当年,我就是在这里,被你们的妈妈,「抓」住的。
孩子们会咯咯地笑。
春梅会站在旁边,嗔怪地看我一眼,但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我常常会想,如果,二十八岁那年,我没有回到这个村庄。
如果,我没有遇见春梅。
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还在那座繁华的城市里,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挣扎着,迷茫着。
也许,我的心,还是一片荒芜。
人生,真的有很多奇妙的转折。
你以为的终点,可能只是另一个起点。
你以为的绝境,可能藏着最美的风景。
我很庆幸。
庆幸我在二十八岁那年,做出了回家的选择。
更庆幸,那年夏天,在玉米地里。
有一个女孩,用最直接,也最勇敢的方式,闯进了我的世界。
她问我:「你看看我,怎样?」
而我,用了一生的时间,来回答她。
你很好。
好到,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来爱你,来守护你。
守护我们共同的,家。
来源:风中倾听花的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