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代宗大历三年(768 年),河南河阳(今孟州)的韩氏宅院,一个婴儿在初冬的冷雨中降生。父亲韩仲卿曾任武昌令,因政绩卓著被李白撰文称颂 —— 那篇《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里,“君下车,明法禁,谨关梁,信赏罚,施利惠农” 的字句,正是这个家族曾经的荣光。可韩仲卿在
河阳孤子:在寒灯苦读中淬炼的文心
唐代宗大历三年(768 年),河南河阳(今孟州)的韩氏宅院,一个婴儿在初冬的冷雨中降生。父亲韩仲卿曾任武昌令,因政绩卓著被李白撰文称颂 —— 那篇《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里,“君下车,明法禁,谨关梁,信赏罚,施利惠农” 的字句,正是这个家族曾经的荣光。可韩仲卿在儿子出生后不久便染病离世,母亲郑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望着窗外飘落的桐叶,为他取名 “愈”,取 “病愈”“痊愈” 之意,盼他能在困顿中求得生机。谁也未曾想到,这个历经丧亲之痛的孤子,日后会以 “文起八代之衰” 的气魄,掀起席卷大唐的古文运动,成为继孔孟之后的 “百代文宗”。
韩愈三岁时,兄长韩会也因病离世,寡嫂郑氏带着他辗转宣城。家徒四壁的日子里,郑氏用荻草在地上教他写字,寒冬腊月里,母子俩共用一床破絮,他却在油灯下抄写《论语》,手指冻得发僵,便放在嘴边呵气取暖。有次炭火燃尽,他冻得无法握笔,郑氏便把他搂在怀里,用体温温暖他的小手,说:“阿愈,书中有暖炉,读进去就不冷了。” 十岁那年,他读《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在扉页写下 “文以载道” 四字,虽不解深意,却已在心中埋下对儒家道统的敬畏。有次先生考他《诗经》,他不仅能背诵,还能解说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的深意,先生叹道:“此子将来必能续接孔孟薪火。”
十五岁的韩愈已展现出过人的文学天赋。在宣城的书肆里,他偶然读到陆贽的奏议,被其 “言必中当世之过” 的文风震撼,当即用身上仅有的铜钱买下抄本,连夜研读。那夜书肆打烊后,他就着月光读到天明,清晨老板开门见他蜷缩在角落,嘴角还念叨着 “民为邦本”,感动之下,把店里珍藏的《陆宣公集》借给他细读。他模仿陆贽笔法写下《条上宰相书》,虽稚嫩却言辞恳切,书肆老板见了,叹道:“此子笔锋有锋芒,将来必能直言天下事。” 为了求学,他徒步前往长安,途经华山时,见山路险峻,云雾缭绕,竟写下 “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 的奇句,将险境化为豪情。途中盘缠用尽,便在客栈帮工换食宿,掌柜见他衣衫褴褛却手不释卷,说:“看你不像凡俗子,我送你一程吧。”
长安求仕的岁月充满艰辛。他三次参加科举均落第,在《进学解》中回忆:“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寄居在靖安里的破庙里,靠替人抄书度日,却从未放弃。深夜读书倦了,便用冷水泼脸;纸墨用尽,就以树枝代笔在墙上书写。有次大雪封门,他断了炊,邻居老妪送来一碗菜粥,他感激涕零,后来在《寄卢仝》中写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 第三次落第后,他在考场墙壁上题诗:“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 悲愤中仍藏着不屈。直到贞元八年(792 年),三十四岁的韩愈终于登进士第,在雁塔题名时,他抚摸着冰冷的石壁,写下 “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泪水滴落在墨迹上,晕开一片深沉。同科进士欧阳詹拍着他的肩膀说:“退之,你的笔终于能在长安扎根了。”
宦海沉浮:在直言敢谏中坚守的道心
贞元十二年(796 年),韩愈入宣武节度使董晋幕府,任推官。这是他仕途的起点,却已显露出刚直不阿的品性。有次审理案件,发现地方豪强勾结官吏草菅人命,涉案者中有董晋的远亲,旁人劝他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却连夜重审,终将真凶绳之以法。在《圬者王承福传》中,他借泥瓦匠之口感叹:“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其亦宜也。” 暗讽官场的不公。董晋劝他 “藏锋”,他却答道:“文若不锋锐,何以载道?官若不正直,何以安民?” 幕府中的文书见他常为百姓疾苦奔走,说:“韩推官这股犟劲,迟早要吃亏。”
贞元十八年(802 年),韩愈任四门博士,开始在国子监讲学。他打破门第限制,广收门徒,贫家子弟可免费听课,甚至提供食宿。有个叫李贺的少年,因避父讳(“晋” 与 “进” 同音)不得应试,韩愈听说后,亲自登门拜访,见李贺虽年少却才华横溢,当即写下《讳辩》驳斥:“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文章递上朝堂,震动朝野,虽未能改变结局,却让李贺的才名远扬。他的课堂总是座无虚席,学生们说:“韩先生讲课,如快刀斩乱麻,听得人酣畅淋漓。” 有次讲解《春秋》,他旁征博引,从 “郑伯克段于鄢” 讲到当下藩镇割据,听得学生们热血沸腾,说:“听先生一课,胜读十年书。”
元和元年(806 年),韩愈任监察御史,正值关中大旱,百姓流离失所,宦官却强征赋税。他微服私访,见灾民易子而食,回到官署后,连夜写下《论天旱人饥状》,历数灾情,请求减免赋税。文中 “陛下恩逾慈母,仁过天地,而百姓啼饥号寒,非陛下之过,乃群小蔽塞之过也” 的句子,触怒宪宗,被贬为阳山令。赴任途中,他写下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后化用于《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悲愤中不失风骨。在阳山(今广东阳山),他发现当地百姓不识字,便兴办学校,亲自授课,将中原文化带到蛮荒之地。有老妪送他野蜂蜜,他写诗相谢:“山童教我煮松屑,自拾枯薪爇涧泉。” 与百姓结下深厚情谊,离任时,百姓夹道相送,有人捧出当地特产的桂花香米,说:“韩大人,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带到路上吃。”
元和十四年(819 年),宪宗迎佛骨入宫,掀起全国拜佛热潮,王公贵族甚至弃政从佛,百姓更是倾家荡产供奉。韩愈不顾安危,上《论佛骨表》,直言 “佛本夷狄之人,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主张 “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文中 “事佛求福,乃更得祸” 的论断,字字如刀,刺向崇佛的时弊。宪宗震怒,将奏折摔在地上,怒吼:“韩愈欺朕太甚,朕要诛他九族!” 幸得裴度等大臣劝谏,才改为贬潮州刺史。南行途中,大雪封山,侄孙韩湘赶来送行,他写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悲怆中透着不屈,成为千古绝唱。韩湘读罢,痛哭道:“叔祖,您放心,孙儿定护您周全。”
在潮州的八个月,是韩愈人生的低谷,却是百姓的福音。他到任后第一件事,便是驱逐为患多年的鳄鱼,写下《祭鳄鱼文》,以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 的威严,警告鳄鱼迁徙,据说此后鳄鱼竟真的消失了。见百姓饮用浊水,便主持开凿水渠,引来山泉,后人称为 “韩江”;见学子无书可读,便捐出俸禄刻印儒家经典,当地文风自此渐盛。他还推广中原的耕作技术,教百姓种植水稻、桑树,改变了当地 “以渔猎为生” 的落后状况。离潮时,百姓沿江相送,有人划船追随数十里,他写下 “知汝远来应有意” 的地方,后来建起 “韩文公祠”,香火至今不断,当地还流传着 “不畏公,畏公之笔” 的民谣。
古文运动:在文以载道中开创的文风
韩愈的文学革新,源于对六朝以来骈文的不满。他见当时文人沉迷于 “绮丽浮夸,不顾内容” 的骈体文,连朝廷奏议都充斥着 “雕章琢句,言之无物” 的弊病,痛心疾首地说:“文者,载道之器也,若只为炫耀辞藻,与玩物丧志何异?” 他主张恢复先秦两汉的散文传统,提出 “文以载道” 的核心思想,认为文章必须承载儒家的仁义道德,才能经世致用。在《答李翊书》中,他写道:“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 强调文章要以道德修养为根本,如树木根深才能结果,油脂充足才能发光。
他的散文气势磅礴,逻辑严密,被誉为 “韩文如潮”。《师说》开篇便破题:“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驳斥 “耻学于师” 的风气,提出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的观点,振聋发聩。当时士大夫多嘲笑他 “降尊纡贵”,甚至说 “韩博士竟与童子为伍”,他却坦然收徒,在《进学解》中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必分贵贱长幼?” 他的学生中,既有出身名门的李汉,也有贫寒子弟皇甫湜,他一视同仁,说:“我之门下,唯才是举,不问出身。”
《进学解》是其幽默与锋芒并存的代表作。文中以国子监先生与学生的对话,自嘲 “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说自己 “头童齿豁,竟死何裨”,却在转折处彰显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的主张,既讽刺了官场的不公,又表达了对治学的坚守。宰相裴度读后叹道:“退之此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看似自谦,实则自赞,妙哉!” 此文写成后,在士林中广为传抄,连宪宗也暗中读过,说:“韩愈虽狂,其才不可否认。”
他的记叙文善用白描,寥寥数笔便能传神。《祭十二郎文》追忆亡侄,“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 一连串诘问,将丧亲之痛写得撕心裂肺。文中 “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 的描写,道尽中年丧亲的悲苦,被后人评为 “祭文中的千古绝唱”。苏轼说:“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慈。” 据说欧阳修初读此文时,竟哭得不能自已,说:“此文无华丽辞藻,却字字泣血,这才是真文章。”
韩愈的诗歌与散文风格一脉相承,以 “奇崛险怪” 著称。《山石》中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用散文笔法写诗,开创 “以文为诗” 的先河;《调张籍》中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极力推崇李白杜甫,确立了李杜并称的诗史地位。他的诗歌虽受争议,有人批评 “以文为诗,失却诗味”,却为唐诗注入新的活力,影响了后来的白居易、苏轼等大家。白居易曾说:“韩退之诗如猛将,虽偶有粗疏,却气势过人。”
师友同道:在砥砺扶持中温暖的文心
韩愈的朋友圈,是中唐文坛的核心力量。他与柳宗元并称 “韩柳”,同为古文运动的领袖。两人虽政治立场不同(韩支持中央集权,柳倾向革新),却在文学上相互呼应。柳宗元贬永州时,生活困顿,韩愈寄去棉衣和书籍,附信说:“永州虽远,然山水之助,或能成就大作。” 后来柳宗元写下《永州八记》,特意寄给韩愈斧正,韩愈在回信中说:“子厚(柳宗元字)笔力,已过先秦诸子,吾不及也。” 柳宗元则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盛赞韩愈 “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两人的书信往来,构成了古文运动的理论基石,时人称为 “韩柳书简,胜过百篇论文”。
与孟郊的交往,堪称 “韩孟诗派” 的佳话。孟郊家境贫寒,仕途坎坷,四十多岁才中进士,却因不会逢迎而官职卑微。韩愈却极力推崇其才华,说:“孟东野诗,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 他多次向朝廷举荐孟郊,在《荐士》中写道:“孟轲分邪正,眸子看瞭眊。杳然粹而清,可以镇浮躁。” 两人常一同出游,在洛阳的天津桥上,孟郊吟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韩愈续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一悲一豪,相映成趣。孟郊去世后,韩愈为他撰写墓志铭,说:“东野之诗,如寒松挂剑,虽不繁茂,却有铮铮骨气。”
他与白居易虽诗风不同,却相互尊重。白居易倡导新乐府运动,主张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韩愈虽不赞同其过于功利的文学观,却欣赏其 “唯歌生民病” 的情怀。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韩退之文章伟丽,动人心魄,虽与吾道不同,亦吾所敬。” 韩愈则在《赠太傅董公行状》中借鉴白居易的叙事手法,可见相互影响。有次两人在长安酒肆相遇,争论 “文与道” 的关系,从黄昏直到深夜,最后相视大笑,白居易说:“退之,你我虽争,却都是为了斯文不灭。”
韩愈对后辈的提携不遗余力。李贺因避父讳不得应试,他写下《讳辩》为之辩护;贾岛 “推敲” 典故的主人公,正是在韩愈的指点下成名。据说贾岛骑驴作诗,苦思 “僧推月下门” 还是 “僧敲月下门”,冲撞了韩愈的仪仗,韩愈不仅不怪罪,反而下马与他探讨,说:“文不厌改,如贾岛‘僧敲月下门’,‘敲’字胜‘推’字,因有声音可闻,更显月夜之静。” 贾岛后来成为著名诗人,常对人说:“若无韩公指点,我不过是个苦吟的愚人。” 刘禹锡、柳宗元被贬时,他虽自身难保,仍写信鼓励:“士穷乃见节义,患难见真情,子等虽远谪,其文必传于后世。”
百代文宗:在道统传承中不朽的文名
长庆四年(824 年)的长安,秋风卷着梧桐叶掠过靖安里的街巷。病榻上的韩愈已气息奄奄,他颤抖着将一摞泛黄的文稿推到弟子李汉面前,枯瘦的手指在封皮上轻轻摩挲:“吾文非为功名,为传道也。汝当悉心整理,勿使圣贤之道湮没于尘埃。” 李汉含泪叩首,接过这承载着师者毕生心血的典籍。数年后,《昌黎先生集》问世,四百余篇诗文如星河璀璨,成为照亮后世古文运动的不灭灯塔。
韩愈离世的消息传开,整个文坛陷入悲恸。白居易在洛阳的书斋里写下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墨迹中浸透着对同道逝去的惋惜;刘禹锡站在陋室窗前,望着秋空长叹:“韩公一去,斯文谁继?” 彼时谁也未曾料到,这位生前屡遭贬谪的文人,会在千百年后获得 “百代文宗” 的殊荣。
时光流转至宋代,韩愈的光芒愈发夺目。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前挥笔写下震古烁今的碑铭,赞其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这三十二字评语,如精准的刻刀,将韩愈的历史地位永远镌刻在中华文化的丰碑上。欧阳修年轻时曾对着韩文彻夜临摹,笔下的《醉翁亭记》虽自成一格,却难掩韩派文风的风骨,他常对门生感叹:“若无韩公振臂,吾辈至今仍在骈文的樊笼中徘徊。” 即便是与韩愈学术观点相异的朱熹,也在《朱子语类》中坦言:“韩子继往圣、开来学之功,不在大禹治水之下。”
“文以载道” 这四个字,如同韩愈为中国文学立下的精神坐标,指引着后世文人的航向。明代方孝孺在狱中批注《昌黎先生集》时,于扉页写道:“韩子之文如五谷杂粮,看似质朴无华,实则能养万民精神。吾学文于韩子,犹学道于周子,二者缺一不可。” 清代桐城派诸子将 “义理、考据、辞章” 奉为圭臬,细究其源,正是对韩愈文学思想的继承与升华。姚鼐在《古文辞类纂》序言中直言:“文之道,韩子已提纲挈领,吾辈只需循其轨迹而行,自能得其中三昧。”
当近代西学东渐的浪潮冲击中华大地,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仍将韩愈誉为 “中国文艺复兴之父”。他认为,韩愈的古文运动打破了六朝以来形式主义的桎梏,让文学重新回归 “经世致用” 的本真,这种对文化内核的革新,与欧洲文艺复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当我们翻开课本诵读《师说》,当潮州韩江的水波映照着千年不变的月光,当 “业精于勤” 的格言仍在激励着莘莘学子,便能真切感受到韩愈的精神从未远去。他以笔墨为犁,在中华文化的土壤中播撒下 “道” 的种子;以风骨为炬,在历史的长夜中照亮了文人的担当之路。这或许正是韩愈留给后世最珍贵的遗产 —— 文章会过时,辞藻会褪色,但那些蕴含在文字中的道义与风骨,终将跨越时空,成为永恒的文化基因。
来源:笑眼杂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