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费多:热带的雪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9-01 20:38 1

摘要:每一个陌生的地名,都隐藏着一种未知的生活。而自己生活的那个地方,叫古庸。一种灰扑扑的涩味。离开。像一个水手。越远越好。那些年,苏亚一直这么想。小时候,她就想和哥哥换一个名字。母亲说,一个亚洲还容不下你?

与文学相伴 与我们同行

每一个陌生的地名,都隐藏着一种未知的生活。而自己生活的那个地方,叫古庸。一种灰扑扑的涩味。离开。像一个水手。越远越好。那些年,苏亚一直这么想。小时候,她就想和哥哥换一个名字。母亲说,一个亚洲还容不下你?

1

航班已经到达很长时间了,苏亚还没有见到母亲的影子。有那么一刻,苏亚甚至怀疑母亲在临行前改变了主意,或者坐错了航班。

出来的人越来越少。接机处,那些动作:挥手、拥抱、接过手提行李。有时会有花束:康乃馨、唐菖蒲、满天星之类。苏亚没带花。母亲会说,费那钱干吗?苏亚给母亲打了几次电话,无人接听。她又给哥哥苏欧打电话,苏欧说,你也别太紧张了。

以前,苏亚更喜欢出发处。潮汐般的指示牌。机场广播的女中音。旅客们,旅客们请注意。那些名字:纽约、巴黎、香港、伊斯坦布尔……到了登机处,高大且明亮的落地窗仿佛在召唤。随着塔台的指令,飞机滑行。螺旋桨像旋涡一样越转越快。飞机收起起落架,如金属巨鸟似的挣脱地心引力。就连地勤人员的那些动作,好像也饱含着一种深情而温暖的祝福。很多次,苏亚的肩胛骨都为之战栗。

每一个陌生的地名,都隐藏着一种未知的生活。而自己生活的那个地方,叫古庸。一种灰扑扑的涩味。离开。像一个水手。越远越好。那些年,苏亚一直这么想。小时候,她就想和哥哥换一个名字。母亲说,一个亚洲还容不下你?

就在这时,苏亚看见了母亲,花白的头发针刺一样闪动。苏亚挥手喊,姆妈,姆妈。母亲在牛仔衬衣外面套了一件摄影马甲,斜挎着一只包。那件聚酯纤维做的马甲原是苏亚的,网格透气网都有些破了,好几个魔术扣都按不紧。苏亚以为自己早扔了,没想到母亲还留着。

母亲朝人群这边看了一下,苏亚又喊了一声,这边。母亲走了过来。苏亚想去拥抱,却只是说,路上累吗?母亲说,累什么,头等舱,上厕所方便。母亲有糖尿病,苏亚就是以这个理由订的舱位。苏亚说,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后半句,声调下降,苏亚不想让这句话带有责备的意味。母亲说,刚才找不到身份证了,急得我,又回客舱找,结果就在这个口袋夹层里。说着,她拍了下那个马甲,还补了一句,口袋太多,我数过,有十五个。苏亚说,身份证给我,还有港澳通行证。母亲说,你想干吗?苏亚说,不是怕你丢吗?母亲说,谁说我会丢?

行李提取处,一个黑色的行李箱在传送带上孤零零地转着。苏亚提下来时,手一抖,说,苏欧也是,让你带这么沉的箱子。母亲说,怪他干吗,我自己要带的。等出租车的时候,苏亚说,还是要坐船吗?从这里去香港,坐火车快得多,也舒服。母亲说,坐船。看着母亲阴沉的脸,苏亚连忙说,我马上订船票。

父亲过世后,苏亚一直想带母亲外出旅行。一开始说去欧洲,母亲说太远,后来说去日本,母亲又说太贵。还有一次说去伊斯坦布尔,苏亚说,过座桥,能看两大洲,我和哥的名字都有了,划算吧。

母亲说,又远又贵。母亲的话很简短,几乎称得上冷淡。苏亚知道母亲还在为那件事生气。

这一次,苏亚要去香港办一个主题摄影展,忙过开幕式,会有几天空闲的时间。她想再试试。摄影展在十一月,那时天气不那么热,大概率也不会起什么台风。主办方会承担部分费用,苏亚已经想好了怎么说,是全部费用。酒店、餐饮、交通。有一点她不敢说,这个展览其中一个重要部分就是关于父亲的那组照片。

苏亚给哥哥打电话,说,姆妈最近怎么样?哥哥说,老样子,要么一天不说话,要么就是那一句。苏亚知道母亲要说的是什么:老苏你不够朋友,自己先走了。很多时候,母亲会顺带骂苏亚,看你生的好女儿。有次通话,苏亚本来是想劝劝母亲的,话到嘴边却是,我是你生的。

苏欧答应妹妹去探下口风,又安慰苏亚,这个需要时间。苏亚急了,说,哪儿有那么多时间。苏欧叹了口气,又问她,你怎么样?苏亚说,还能怎么样。苏亚的离婚已经拖了快两年,丈夫不同意。苏亚问他有什么条件,他说,爱需要条件吗?苏亚被气笑了。

苏欧说,你的事别告诉姆妈。苏亚回,她应该早知道了吧。苏欧说,知道不知道,都别当面说。小虎怎么样?苏亚笑着,小家伙挺可爱,厌恶兜。厌恶兜是方言,意思是调皮鬼。苏欧问,你以为你不是厌恶兜?苏亚抿嘴道,对对对,你是乖乖仔,我是厌恶兜。苏欧比苏亚大好几岁,父亲去世后,他一直试图填补空缺。苏亚有时也不得不同意:如果没有哥哥在那个小城市照顾着母亲,她的日子只会更糟糕。

过了几天,苏欧打来电话说,姆妈没说去还是不去,但起码不像以前那么反对。他又说,明天下午,我会去看她,要是姆妈心情好,我给你电话。那天下午,电话来了,苏亚的心怦怦跳,那边却没人说话,只听见一阵“嘭嘭”的沉闷打击声。苏欧说,姆妈在天台上晒被子,今天阳光好。母亲接了电话,只说了一个字,行。苏亚没想到这么顺利,说起行程安排时,有些颠三倒四。母亲有点不耐烦,说,我有个条件。苏亚说,什么条件?母亲说,行程你不能干涉。这种语调很像母亲对病人说话时的样子:这个药,一天两次,温水服用,禁烟酒。

一种医患关系。无疑,苏亚才是那个病人。那一刻,她差点说,谨遵医嘱。

本来坐飞机或者高铁就可以直达香港,母亲的行程安排却有些绕:先是坐飞机到广州,然后转到顺德,待个一两天后,坐船到香港。至于后续安排,母亲对苏亚说,到时告诉你。

这样苏亚得多折返一次。开幕式已过,却没有预想中的那些空闲时间。策展人安排了一系列的采访和活动。主题展开幕以来,评论出现两极化,一种说苏亚是“当代摄影艺术的先锋”“女性目光的诞生”,另外一种则称这个女人是在“消费父亲,还是死去的父亲”。更难听的话苏亚也听过,“那个把她爹拍死了的女人”。专业的艺术评论不会这么直接,不过意思也差不多。那些术语让苏亚很迷惑,比如说什么“想象界”“实在界”“真实界”等,苏亚不禁想,我到底在哪个界?

一些收藏家推迟了购买意向。摄影展的一个主要品牌赞助商的艺术总监对媒体说,我们支持苏亚的独特表达。背后她却对策展人施压。

上一次展览是在上海,主题叫“目光的编年史”。苏亚不喜欢那个名字。这一次改为“苏亚摄影作品展”。赞助商的钱并不能完全覆盖所有的支出,苏亚自己还有策展人,也得掏一部分钱。还有另外一个难题,他们在浦江边合作开了一个画廊,那一带要建一个新的商业综合体,已经下达了限期搬迁通知。苏亚很喜欢那个位置,业主却不肯续签,说合同期限已到,他们还多次拖欠租金。当初苏亚之所以加入,是想借这个画廊帮助一些年轻的艺术家尤其是女性艺术家。从报社辞职后,苏亚过了好一段艰难的日子。

苏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武汉,后来,她辞了职,去了广州一家报社。待了几年,又辞职,去北京当了段“自由摄影师”,没待几年,又转到上海。这些年,苏亚的名声和市场份额并不稳固。母亲总说苏亚的生活过得乱七八糟。得到这个评价,苏亚对母亲说,乱七八糟又怎样?起码这是我自己选的。她又加了一句,你这一辈子又过得怎么样?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来。苏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说,好像是对母亲愤怒,又好像是替母亲愤怒。

过了好一阵,母亲才说,什么自由摄影师,就是没单位管。单位。苏亚觉得这个词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找个单位。还是要找个单位。那一段时间,母亲总是这么念叨。苏亚说,找什么单位,烦死了。

戴黑框眼镜的策展人对苏亚说,要想想办法。苏亚并不在意,又不是第一次遇到,随它去。策展人问,画廊你还想做吗?苏亚沉默了一会儿,当然。策展人和苏亚合作多年,他的说法是“工作伴侣”,苏亚说,“炮友”就“炮友”,什么伴侣。策展人说,也不能这样定义吧。自从苏亚拍了父亲那组照片,两人再也没有上过床。为什么?苏亚说不清楚。两人还是朋友,起码是“工作伙伴”。策展人说,这样说没毛病吧。

这次母亲说要从顺德坐船去香港。苏亚问,为什么是顺德?母亲说,不行吗?苏亚笑了笑说,我去过几次,可以给你带路。母亲说,不用,我要找的地方你找不到。苏亚问,怎么会找不到?母亲沉默。

苏亚起了好奇心。母亲要找什么地方?苏亚不死心,又问,即使是坐船,可以到深圳、珠海,那些地方也挺好玩。母亲严肃地说,我不是去玩。

不是玩那是为什么?为吃的吗?这两天,母亲夸了顺德菜清淡,却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苏亚点捞鱼生的时候,母亲皱着眉头说,这么贵,不会有寄生虫吧。苏亚说,怎么会?母亲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苏亚问,要不要双皮奶?母亲说,你不知道我有糖尿病?说着,母亲从胸前的斜挎包掏出一袋无糖饼干,拈出一块,咔嚓一声,渣子从母亲的嘴角溅出。苏亚说,你就吃饼干?母亲瞪了她一眼,谁说我只吃饼干?鸡也吃了,鱼也吃了。苏亚说,吃来吃去,少不了那道南瓜脯。母亲说,南瓜健康。

和母亲关系最僵的那段时期,苏欧曾经劝过苏亚,慢慢来,毕竟血浓于水。苏亚对哥哥说,你这语气,搞得像官方通告似的。那时苏欧四十多岁,在当地一个政府机构里当科长。苏亚以前曾鼓动哥哥,趁着年轻,应该去外面闯闯,世界那么大。苏欧说,我没你那么聪明,就是个普通本科毕业的,能在这里已经很不错了。那时父亲身体还好,说,丫丫说的也有道理,男人嘛。母亲说,有什么道理?当个公务员挺好。苏亚说,好什么好,难道一辈子就窝在这个小地方?那时,苏亚的一组照片刚获了个国际大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此后多年,苏亚觉得自己拍得越来越差,每次对着取景框,心里直发虚。

我看见了什么?我能看见什么?即使拍出了父亲那组照片,苏亚还在问自己。

2

这是艘去香港的慢船。船头劈开浪花,阳光下,水鸟在远处翻飞,偶尔会有几只水鸟俯冲下来,啄食着浪尖。二层的甲板上,母亲撑着船艏柱那边的扶手,脸一闪一暗。母亲头上戴着顶蓝色的运动帽,外面套着一件浅灰色的冲锋衣,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衬衣。昨晚之后,苏亚和母亲都避免目光接触,好像都想装着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不少人挤来挤去,抢位置拍照片和视频。苏亚挡在母亲边上,还用肘顶着一个散发着浓烈汗臭的胖男人。一根自拍杆打在母亲的头上,蓝色的运动帽掉下,母亲哎哟一声。苏亚对那人说,看着点。母亲倒说,没关系。苏亚从杂乱的几只脚中捡起运动帽,说,人家还没道歉呢。

苏亚一只手捏着运动帽,一只手把母亲拉出来。母亲皱着眉,轻点。顺着船舷,苏亚和母亲来到船尾。那里有一个收费区,供应茶水、点心和纸杯装的咖啡。阳光猛烈,金属的栏杆闪闪发亮。昨天的雨好像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进口处有一个围栏,苏亚给自己点了杯咖啡。母亲什么也不点。服务员伸手去拦,说,都要消费才能入座。母亲说,我又不坐。苏亚说,再来瓶水。

船尾拖曳着尾流,水花溅起,变成泡沫。天空一点点倾斜。母亲站在那里,花白的头发乱飞,时不时地捋一下。苏亚留着短发,以前母亲一看到她这头短发,就皱起眉,说,一个女孩,头发这么短。苏亚说,我留什么头发你要管,穿什么衣服也要管,我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你都要插一手。母亲说,你离婚也是我管的?

苏亚的第一任丈夫也是一个摄影师,留一头长发。母亲说,男的留长头发,女的留短头发,反了。苏亚和第一任丈夫没有孩子,说要做“丁克”。父母都催苏亚要个孩子。母亲说,孩子不是去商店想买就买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苏亚不以为然。有一次,苏亚说,我都情愿自己没生出来。父亲脸颊跳动,眼神发虚。母亲则是扬手给了苏亚一巴掌。打完后,母亲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苏亚高中时和一个男生“私奔”,母亲也没有打过她。

苏亚第一次离婚的时候,母亲认为都是苏亚的错,说,一天到晚全世界乱跑,我是男人我也离。苏亚说,是我要离的。母亲白她一眼,有病。苏亚说,你这是“厌女症”。母亲一下没反应过来,问,什么症?

岸边的建筑物只剩下一些锯齿般的影子。苏亚从双肩摄影包里掏出相机,调光圈和快门速度,对着母亲的背影拍了几张。苏亚想绕到母亲侧面,拍下母亲的脸,就像以前拍父亲那样。

母亲的长睫毛眨动。小时候,苏亚就很嫉妒母亲居然有这么长的睫毛。就在这时,母亲转过头来,对苏亚说,你买的水呢?苏亚下意识地把相机藏到身后,左手掏了几下,也没扯出来。母亲说,藏什么藏。她用下巴朝苏亚藏相机的那只手点了点。苏亚收回相机,递水给母亲。母亲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海面上,阳光带着尖锐的角度。母亲眯着眼,眼圈有些发黑。

这都是昨天的那场“失踪”闹的。

那天出了机场,苏亚和母亲直接坐车到了顺德。订酒店时,母亲让苏亚开了两间房。苏亚有些奇怪,也有些失落。她本想抓住这个机会和母亲聊聊。母亲看起来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就连苏亚提起儿子小虎的情况,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答道,哦。说完,把苏亚的手机还给她,那里面有儿子江边骑车的照片,笑得很开心。

以前,母亲可不是这样。有一次,苏亚带儿子回老家,赶上一场大雪,下坡时,苏亚摔了一跤,手撑在地上,磨破了皮,出了血。儿子去拉她,手上也沾了一片红色。一进家中,母亲就发现小虎手上的血,惊呼,怎么了?小虎说,摔了。母亲说,摔哪里了,快让外婆看看。说着慌忙起身,去拿棉签和碘酒,嘴里还在说,别感染了。苏亚说,是我摔了。母亲坐下来,掀起烤火桌边的棉罩,说,你哦。苏亚带儿子洗了手,回到桌边。母亲用布满青筋的手去暖小虎的手。

尽管母亲嘴上说“不是玩”,苏亚还是去网上查了攻略。她问母亲,清晖园、碧江金楼,还有李小龙乐园,想去哪个?母亲说,李小龙?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自从见了面,母亲就不断地反问。苏亚说,那你想怎么安排?母亲说,各走各的。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出去了,招呼也没打。苏亚起来时已经晚了。她到半夜才睡,还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里,一张发虚的脸对着她耳语,声音却像麦克风打开时的啸叫。惊醒后,苏亚口渴难耐。那张脸到底是谁的?苏亚伸手去抓装安眠药思诺思的药瓶,发现已经空了。天微微发亮时,苏亚实在是困得不行,才又睡去。

母亲那么早出去,苏亚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母亲平素就起得很早,说不定出去遛弯了。上午还有一个网络会议。上线前,苏亚给母亲打电话,没人接。苏亚讲了几句,就说我要下线了。对方说,接下来的方案要和你对一下……苏亚点了退出键,方框里那几个人的脸闪了一下,随即消失。苏亚再打母亲电话,还是没人接。发短信,也不回。她下楼去问门童,说,有没有看见一个老太太出去了?苏亚说了母亲的模样。一个门童说,好像是这边。另外一个门童说,怎么好像是那边?

下午,突然下起了雨,苏亚冒雨去找。街道上,雨中汽车的橘红色尾灯在那里乱闪,喇叭声响个不停。一辆电动摩托车差点撞到苏亚,司机骂,黐线。苏亚听得懂一些粤语,“精神病”的意思。雨水打在路边的木棉树、凤凰花树、三角梅上。硕大的木棉花朵发出“砰砰”的碰撞声。三角梅在迷离的光线中乱红点点。苏亚想,这么在街上乱找也不是回事,又回到酒店。她担心母亲回来看不到自己,又去找她。尽管她知道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节选完,全文刊于《小说选刊》2025年第9期

图片|Pexels

费 多

作 者

男,1971年生于湖南。本科毕业于武汉大学,研究生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前媒体人。著有诗集《复调》《标准照》。短篇小说曾入围“收获文学榜”,获《芳草》文学奖年度短篇小说奖。

来源:全国文学报刊联盟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