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满崽…过来…”床榻上的人已瘦得脱了形,声音却奇异地清晰坚硬,像山涧里被水磨光的青石,“拿起斧头…朝正梁…砍…”
老屋正梁正中央那道深刻的斧痕,是爷爷临终前坚持要父亲砍下的。
“满崽…过来…”床榻上的人已瘦得脱了形,声音却奇异地清晰坚硬,像山涧里被水磨光的青石,“拿起斧头…朝正梁…砍…”
十二岁的少年握着斧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他望着那道横亘在屋顶的巨大梁木,又回头看向床上气息奄奄的父亲,眼泪糊了满脸。
“砍!”爷爷突然睁大眼睛,那眼神锐利得像最后的刀锋,“让全村人听见!这屋里…男人没死绝!”
斧头挥起,落下。木屑飞溅,一道深痕刻进黝黑的梁木,也刻进了一个少年的命运。
那是1972年的寒冬,秦大山十二岁,弟弟秦小河六岁,母亲腹中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斧头落下的回声还未散尽,爷爷就咽了气。
一
丧事办得简单至极。几张黄纸,一副薄棺,几个乡邻帮忙下了葬。母亲挺着大肚子跪在坟前,没有哭天抢地,只是默默烧纸,灰烬被风卷起,在她苍白的脸上打了个旋儿,又飘向远处光秃秃的山梁。
回家的路上,小河牵着母亲的衣角小声问:“姐,爹没了,我们吃什么?”
母亲怔了一下,轻轻抚过小儿子的头:“有大山呢。”
大山走在前面,背影陡然一僵,没有回头。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灶膛里的火像是被冻住了,总是有气无力地吐着微弱的火苗。晚饭通常是几个烤红薯,或者是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每当这时,母亲总会把自己的那份再分给两个孩子,然后借口收拾灶台,转身吞咽着什么。
一天夜里,大山被压抑的呻吟声惊醒。他爬起来,看见母亲蜷在灶台边,额头全是冷汗,身下一滩鲜红正在蔓延。
“娘!”他冲过去,声音惊醒了隔壁床的小河。
“姐,娘流血了!”小河吓得大哭。
母亲咬着牙,声音断断续续:“去...去叫接生婆王婶...快...”
大山冲出家门,夜黑得像墨,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他赤脚踩在冻土上,却感觉不到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没有娘。
王婶赶来时,母亲已经意识模糊。简陋的隔间里传来压抑的喊声和泼水声,大山搂着瑟瑟发抖的小河坐在门外。
“姐,娘会死吗?”小河仰着脸,眼泪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大山抱紧弟弟:“不会。有我在。”
天快亮时,一声微弱的啼哭划破晨曦。王婶抱着一个襁褓出来,脸上却没有喜色:“是个丫头。你娘出血太多,能不能熬过去看造化了。”
她看了看家徒四壁的屋子,叹了口气:“这月子可得吃点好的补补,不然奶水下不来,大人孩子都难。”
母亲挣扎着活了下来,但身体彻底垮了,奶水稀薄得像水。新生的妹妹整天啼哭,小脸蜡黄。
家里最后一点粮食也见了底。
二
“我去借粮。”一天清晨,大山对母亲说。
母亲躺在床上,虚弱地摇头:“各家都难...谁肯借给我们这孤儿寡母...”
“总得试试。”
他先去了二叔家。二叔是爷爷的堂弟,家里条件稍好一些。婶婶开门见山:“大山啊,不是不帮,我们家五个娃都张着嘴呢。”她抓了小半碗玉米面塞给大山,“就这么多了,别嫌少。”
那点玉米面,还不够全家吃一顿稀的。
回去的路上,大山经过村支书家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广播声和笑语,肉香飘出来,勾得他胃里一阵抽搐。他站了很久,最终没有敲门。
天黑透了,大山才拖着步子回家。碗里的玉米面少得可怜,他甚至没脸拿出来。
快到家门时,他看见小河蹲在路口,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你在这儿干啥?”大山问。
小河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红薯:“狗蛋给我的。姐,你吃一个,给娘留一个。”
大山鼻子一酸,接过红薯:“走,回家。”
那晚,大山一夜没睡。天快亮时,他爬起来,从床底下拖出爷爷的工具箱。里面有斧子、锯子、刨子,都用油纸包得好好的,爷爷说过,吃饭的家伙不能锈。
他取出最锋利的那把斧头,在磨石上一下下磨着。天蒙蒙亮时,斧刃已经寒光闪闪。
“娘,我上山砍柴。”他对里屋说。
母亲挣扎着坐起来:“不行,后山太险,去年才摔死过人。”
“没事,我小心。”大山把斧头别在腰后,又揣了半块冷红薯。
冬天的山寂静而残酷。光秃秃的树枝像鬼爪一样伸向灰白的天空。大山踩着积雪,寻找枯死的树木。斧头很沉,每砍一下都要用尽全身力气。虎口很快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破了,血水混着汗水,把斧柄染得暗红。
一天下来,他砍了两捆柴。扛到镇上卖了三分钱。
他攥着那三分钱,在粮站门口徘徊了很久。最后买了两斤最次的碎米。
那天晚上的粥比往日稠了一些。母亲吃着吃着眼圈就红了,但没说什么。
从此,大山天天上山。他越来越熟练,能辨认哪些柴火好卖,哪些耐烧。他知道哪条路最近,哪个坡最陡。有一天他遇到一头野猪,惊险地爬上了树,等野猪走远才滑下来,腿软得站不住。
一个月后,他攒够了六毛钱,给母亲扯了一只老母鸡。
母亲喝鸡汤时,眼泪滴进了碗里。
三
妹妹三个月时,有了名字——秦小花。是大队会计来登记户口时随口取的。
小花瘦弱,但活了下来。她会笑了,会爬了,会咿咿呀呀地叫了。这个家终于有了一点生机。
小河七岁了,到了上学的年纪。
开学那天,他背着母亲用旧衣服改的书包,兴奋地往外跑。大山拉住了他。
“在学校好好学。”他从兜里掏出半截铅笔和一个小本子,“这是王会计给的。别弄丢了。”
小河重重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大山望着弟弟跑远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他也曾梦想读书,认字,将来也许能当个会计或者老师。但现在,他只能和斧头、柴刀打交道。
砍柴的营生越来越难。附近山上的枯树都快被砍光了,要砍好柴就得往深山里走。而且砍柴的人多了,价钱也压得低。
一天,大山听说镇上的木匠铺收刨木板,工钱比砍柴多好几倍。他立刻找去了。
木匠铺的老板打量着他瘦小的身子:“你这身板,拉得动大锯?”
“拉得动。”大山挺直腰板。
老板让他试试。拉大锯是个力气活,要两人配合,一推一拉,把原木锯成木板。大山的手很快就起了新茧,一天下来胳膊肿得抬不起来。
但工钱确实多。第一天,他挣了八毛钱。
回家路上,他破天荒地买了块糖果,掰成三份,给小河和小花各一份,自己含着一份,甜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日子似乎有了盼头。然而好景不长,一个月后,木匠铺的活干完了,老板辞退了他。
“等有活再叫你。”老板说,但大山知道这是客套话。
他又回到了山上,但这时已入春,砍柴的人更多了。有时一天只能砍到一小捆柴,卖不了几分钱。
春荒到了,家里的米缸又快见了底。
一天,母亲把大山叫到床边:“大山,娘想好了,把小花送人吧。”
大山愣住了:“送人?送给谁?”
“镇上有户人家,两口子都是工人,生不了孩子,想抱个闺女。他们说好了,给五十块钱,还有粮票布票。”母亲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但眼角有泪光闪动,“跟了他们,小花能吃饱饭,能穿新衣,能上学...”
“不行!”大山脱口而出,“小花是我们家的人!”
“可她跟着我们只有饿死!”母亲终于哭出来,“我这破身子撑不了几年了,你才十三岁,怎么养得活她?”
那天晚上,大山抱着小花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小家伙不知道忧愁,抓着他的手指咯咯笑。
第二天一早,大山对母亲说:“不送小花走。我能养活全家。”
“你怎么养?”
“我去挣工分。”
生产队一般不收童工,但队长看他们家实在困难,破例让大山参加劳动,算半个劳力,记五分工。
十五岁的壮劳力一天记十分,能挣一毛多钱。大山只有一半。
但他干得比谁都拼命。插秧、除草、挑粪,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手上全是血口子。
夏收时节,太阳毒辣。大山在麦田里割麦,汗水浸得眼睛睁不开。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栽倒在地里。
醒来时,他躺在树荫下,队长递过来一碗盐水。
“慢点喝。”队长看着他,“你爹走得早,你娘又病着,不容易。但这么拼不是办法,会把身子搞垮的。”
大山没说话,喝完水又拿起镰刀。
那天晚上,他挣到了人生第一个满分工——队长特批的。
四
小河的学习成绩很好,老师说他能考上镇上的中学。但中学要住校,要交伙食费和书本费。
母亲又愁得睡不着觉。
大山却说:“必须上。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他。”
他开始找一切能赚钱的机会。农闲时上山采草药,下河摸鱼,甚至帮人扛包卸货。他的肩膀总是肿的,手上全是老茧和伤疤。
但挣的钱总是不够。眼看开学日期临近,还差十块钱的学费。
一天,村里来了个收头发的贩子。女人的长辫子能卖好价钱。
大山心一动,看向母亲。母亲因病早就剪了短发。他又看向小花,小花的头发黄而稀疏。
晚上,他拿起剪刀,对着镜子,把自己浓密的头发一绺绺剪下来。那是他从小留的头发,爷爷说男娃留长发好养活。
第二天,他把那束乌黑的辫子卖给贩子,换了八块钱。加上之前攒的,刚好够学费。
小河去镇上考试那天,大山特意换了件干净衣服送他。
“别紧张,”他说,“考不上也没事,哥再想办法。”
小河看着他,突然问:“哥,你为啥不留头发了?以前你辫子那么长,那么好。”
大山摸摸自己参差不齐的短发,笑了笑:“短了好,干活方便。”
小河考上中学了。消息传来时,母亲哭了,这次是高兴的眼泪。
大山去镇上送弟弟,给他铺好床铺,把皱巴巴的毛票塞到他手里:“好好吃饭,别省。”
回村的路上,下起了雨。大山踩着泥泞的路,心里却亮堂得很。他想起小时候,爷爷常说:只要脊梁不弯,就没有扛不起的山。
现在,他终于有点明白了。
五
时光荏苒,小花上了小学,小河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大山的亲事成了母亲的心病。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提亲的却寥寥无几。谁都知道秦家负担重,有个病弱的娘,还要供弟弟妹妹读书。
有人给大山介绍过一个寡妇,带个孩子。母亲觉得合适,大山却摇头:“娶了媳妇就要分心,等小河大学毕业再说。”
小河果然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通知书来的那天,全村都轰动了。这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学费是一笔巨款。大山数着手里所有的积蓄,还差一大截。
他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南下打工。
听说广东那边工厂多,赚钱容易。他把家里托付给邻居照应,背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火车。
工厂的生活枯燥而艰苦。流水线上的工作每天重复上千遍,加班到深夜是常事。大山省吃俭用,把大部分工资都寄回家。
一年后,小河来信说,他拿到了奖学金,还能做家教,让哥哥别太辛苦。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河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已然是个知识分子的模样。
大山摸着照片,眼眶发热。
他继续打工,直到小河大学毕业,在城里找到了工作。
第一次,大山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轻了些。
六
多年后,秦家的老屋翻新。工匠们小心地放下那根老梁木,建议换根新的。
从城里赶回来的小河和小花都赞成,唯有大山沉默不语。
他抚摸着梁上那道深深的斧痕,想起那个寒冷的冬日,爷爷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自己十二岁时挥起的那一斧。
“不换,”他说,“这是咱家的根。”
如今,母亲安享晚年,小河成了工程师,小花当了老师。大家都说,秦家出了个顶梁柱。
只有大山知道,那道斧痕不仅刻在梁上,也刻在他的生命里。它提醒他:无论多难,脊梁不能弯。
就像爷爷常说的,只要正梁不倒,家就不会散。
夕阳西下,大山站在修葺一新的老屋前,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那些年爬过的山、砍过的柴、走过的路,一一在眼前浮现。
他忽然明白,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斧痕,它记录着苦难,也见证着成长。
而生活的重量,从来不是压垮人的负担,而是让人扎根土壤、向上生长的力量。
正如此刻,落日余晖中,那根老梁木上的斧痕依然深邃,如同岁月的印记,沉默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与成长的故事。
—— 全文完 ——
来源:乐观的百香果w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