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猪圈里的二黑被牢牢拴住,鼻孔里喷着白气,尾巴甩在木栏上发出脆响。
院坝里的风像刀子一样贴着脸刮过去。
煤油灯罩上微黄的光被风挤成一条细长的叶子。
手术包是军绿色帆布的,扣子咔哒一响就像一颗心定住了。
“上吧,心稳就好。”
“我还是个姑娘家,咋整。”
猪圈里的二黑被牢牢拴住,鼻孔里喷着白气,尾巴甩在木栏上发出脆响。
老苏师傅把手术包往我怀里一塞,给了我一个不急不躁的眼神。
我端着那只磕掉一圈口的搪瓷缸往铁皮锅里添水,水花溅在手背,烫得哇凉哇凉。
酒精灯的蓝火舌舔着锅底,铁皮锅底很快出了一圈小水珠。
夜色里,几位大爷站成半圆,棉袄领口泛着白霜,眼神像灯,话不多。
我拢了一下脖子上的蓝围巾,那是母亲织得密密匝匝的针脚,暖意从颈窝向里头一点点漫开。
我的手心却在布手套里悄悄地冒汗。
那年我十七岁,1969年的腊月,江边的雾凇一夜长下来,房檐下冰凌挂得老长。
马车把我和行李撂在队部的门口,车辙印深得像新刻的字。
二嫂从门口大步出来,一把拎过我的搪瓷缸,嗓门宽亮得像打麦场。
“搁这儿,中。”
她朝我一笑,脸上的皱纹里藏着热乎劲儿。
我背上的军绿色手术包紧紧贴着脊梁骨,里面躺着镊子、剪子、止血钳,冷光一闪一闪,像一堆安静的小家伙。
我被分到大队做畜牧兽医员,往后吃饭要掐着粮票,灯要点煤油,衣服要下针线,手心要耐得住凉和烫。
土坯房的窗上糊着白纸,缝隙里钻风,翻身时能听见炕板轻轻的吱嘎。
同屋的兰子把半导体收音机抱在怀里,拧开一点点声,里面有谁在唱,很细,很靠近耳朵。
我紧紧攥着母亲的信,纸上是她一笔一划写下的叮咛:“手上有茧,心里就不慌。”
信尾压着一小段蓝毛线,像一条不说话的河。
白天我跟着苏师傅跑圈,跑牛棚,跑猪舍,跑马厩,脚底下踩的是霜土,鞋帮子上全是泥点子。
他把一卷麻线塞到我手里,说结要打得稳当,勒紧又不伤。
我就用玉米芯当“活物”,练结,练稳,练翻手,练每一寸的力度。
玉米芯被我挤得发响,手指肚上磨出一层薄茧,摸起来毛毛的,心里却踏实了点。
到了马棚,马鼻子喷出来的热气在阳光里一团一团,毛色像刷过油,皮带的孔洞边缘被手汗磨得发亮。
我举着铁梳一点一点地梳,马的耳朵动两下,像在听懂我的心跳。
到了猪圈,粪叉靠在墙角,木门上抹得黑亮,地面有一层软糯的潮气。
二黑站着像一个敦实的小柜子,眼皮厚,蹄子在地上磕出四个坑。
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磕碜活”的细节,脸是热的,心里却想把每一个步骤变成一个小格子,一格一格记住。
夜里回屋,我把手术包摊在炕沿上,用旧纱布一件一件擦,扣子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像一个眨眼。
兰子从被窝拱出半个脸,对我咧嘴一笑。
“丫头,你稳。”
她的笑像一小粒盐,落在心里化开。
村里人有的疑心我这个“黄毛丫头”能不能下刀,有的则点点头说“嚯,看着灵巧”。
我装作没听见,把酒精瓶拿得更稳,纱布叠得更整齐。
手不能抖,眼不能飘,这都是规矩。
第二个礼拜的夜里,马棚传信说母马起躁,正是个好时辰,错过就得等。
我把蓝围巾围紧,手术包挎上,脚底下咯吱咯吱地踩着硬雪,月亮像新刷的搪瓷盆,冷冷的亮。
马棚有股温热的潮气,干草的甜混着动物的温度,让人心里慢慢安静。
我把温盐水装进搪瓷缸,试试温度,指尖烫得微微跳了一下。
我先摸一摸马的鼻梁,再顺顺它的颈,耳尖一点点垂下来,呼吸从急变缓。
我不敢说话,就在心里慢慢念:“稳,稳,稳。”
苏师傅站在一边往下压着草绳,眼神里有股不紧不慢的信任。
我用干净的手法去做干净的事,动作像被绷在一根细线上,却不生硬。
那一刻我懂得了,手艺里头的第一件事不是勇气,是稳。
回院坝时,猪圈边的人已经围起来了,二黑静静站着,灯火在它背上流。
我把搪瓷缸放在两块砖上,水开了,咕嘟咕嘟像有人在炕洞里吹口哨。
蒸汽扑在我的面罩上,玻璃起了一层雾,我伸手抹了一抹,手套上蹭出一道白。
我看一眼苏师傅,他的下巴微微点了一点。
我心里把母亲的那句话又默念了一遍,我甚至看见她在信纸背后笑得安稳。
我对自己说一句小小的“中”。
我的手下去,角度、力度、速度,像之前那一百遍在玉米芯上的演练。
二黑发出一声短促的呼气,麻袋轻轻一盖,它就安静下来。
院坝里的呼吸声变得清晰,每个人都在用眼看,用心听。
最后一个结打得干净利落,我又低下头去确认一遍,心里一口气平稳落地。
老李的肩一下就松下来了,嘴角往上提了提,却没多说。
“中。”
他轻轻丢出这一个字,像把一粒温热的豆子放进了我的手心。
二嫂在旁边笑,眼睛里的褶子开了一朵小花。
“我就说她行。”
她边笑边抖手臂上的霜,像抖落掉一阵子的风。
那一夜回屋,我把手术包从里到外擦了一遍,帆布被汗水和岁月磨得柔软。
我把搪瓷缸的缸沿擦得亮,磕掉的那一圈口在灯下像一弯不尖利的月。
兰子把半导体的声音关小了,压低嗓子在被窝里说了一句“中”。
我也说了一个“中”,像给自己一个轻轻的拥抱。
之后的日子像井里的辘轳,一圈圈下去,一圈圈上来。
我在马棚里给马梳毛,刷子擦过的地方顺顺的一片,马耳朵轻轻抖两下,像对我点头。
我在猪圈里给猪打针,猪哼两声又趴下,把湿乎乎的鼻子蹭到木栏上,留下一道亮印子。
我每次动手之前都会把搪瓷缸端出来,烧水,消毒,器械一件件摆好,像摆开一条细细的路。
老苏师傅有时站在旁边,有时远远地看,更多的时候是把手交给我。
村里人最初的疑心渐渐换成了信任,来敲门时会先咳一声,再把门帘掀得高一点,喊一声“闺女”。
我被人叫成“兽医闺女”,这三个字像一块小砖,把我的名字压得稳稳当当。
1971年的春天,河堤边的杨柳先打了小芽,地里冻土化开,牛蹄子踩在上面,咯吱一朵一朵小水花。
我跟着队里去接小牛,黏液粘在手套上,温度从指尖往心里传。
木棚里的光从缝里落下来,斜斜一条,照在牛崽头上,毛尖湿亮。
我把它肚皮轻轻拍了拍,它像一小团湿漉漉的棉花,抖了一下,就把头拱到母牛的肚皮边去找奶。
那一刻我心里的羞怯像一片雪化在太阳底下,没了边。
1973年,我把母亲寄来的第二条蓝围巾又缠在脖子上,旧的一条收进了箱子,木箱里有味道,是皂角和木头的混合。
我把第一条围巾的边缘抚平,指尖把一处松掉的线头藏进去,像把一个过去的怕埋得更深。
有一回村口的土路上遇到驴车,木轮子在石子上哐当,车把式冲我咧嘴。
“丫头,咋不笑。”
我于是笑,笑在脸上,暖在心里。
那几年,我的手稳了,眼也准了,心不慌了。
我开始在小本子上记日子,记母马发情的时间,记公猪的体重和精神,记每只牛打过的疫苗。
小本子的纸毛毛躁躁,指甲划一下就留下一道痕,我却爱它那股诚实。
一张一张翻过去,像看自己一点点从羞怯走到笃定。
1977年的冬天,村里传来消息,说城里要考学了,二嫂把这个消息说得跟过年一样喜。
我晚上烧好水,搪瓷缸被湍急的水声敲出一串连环小响,我在炉台边坐了好一会儿。
去不去,心里像拿一杆秤在称。
我去问苏师傅,他在灯下挑着器械,眯着眼。
“心里有杆秤,中。”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我就会意了。
我白天照常干活,晚上去镇上的夜校坐一坐,脚面上的泥点子到教室门口都舍不得拍掉,像带去了田地的气味。
书上写的东西和手里做的活一桩一桩对得上,筋骨里有一种新的舒服。
我不再用“怕不怕”来衡量,而用“稳不稳”来衡量。
八十年代初,承包到户,村里的人手里有了更明亮的劲儿,院坝里新搭的猪栏一排排,梁上吊着成串的玉米。
集市热闹起来,卖猪崽的吆喝声从早到晚,脚下的灰土被人气踩得一层一层地飞。
我挎着手术包从一户到一户,帆布磨得发亮,扣子在阳光下像小星子。
有人要配料,有人问疫苗,有人摸着自家的母猪肚子问我啥时候动静。
我把手伸上去,按一按,像按在熟悉的鼓面上,再看一看眼睛的精神,尾巴的姿势,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我说话不多,手上先给个准话,心里再给个稳字。
这个时候我已经习惯把搪瓷缸带在身边,到了哪儿烧水,消毒,端端正正地摆好。
有时候人家忙不过来,会说一句“嚯,这闺女来得巧”,我便笑笑,把袖口攥到手腕一握的地方。
我与兰子渐渐走上了不同的路,她进了供销社,站柜台,手指头在算盘上打得啪啪响。
我们偶尔在集市上碰见,背靠着背聊两句,很快又被人流推开,各自继续。
她给我带了一次布票,我给她找了一把牢靠的猪料配比表,互相递一递,像互相抹一把汗。
我慢慢也到了说“我们年轻人”时要犹豫的年纪,但手上的利索还在。
后来,我和一个做木匠的小伙子成了亲,他做的柜子角角楞楞,握手有力,说话慢,又稳。
我们把婚礼办在院坝里,桌上摆着四个大碗,热气腾着,炕上铺新花布,窗上贴了一对剪纸喜字。
搪瓷缸被我擦得干净,插了一把野花,像一支朴素的花束在桌子上静静站着。
二嫂把她的红头绳系在窗棂上,说一句“热乎着呢,中”。
我把手术包摆在枕边,像把过往所有要紧的日子压在枕头底下,夜里睡得安稳。
孩子出生后,搪瓷缸从盛水变成了笔筒,粗粗细细的铅笔头把缸沿磕得更亮。
孩子小手抓着铅笔,写字时舌头抵在嘴角,笔尖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他写完功课,把铅笔往缸里一搁,叮的一响,像给一天画了句号。
九十年代,镇上开了几家新铺子,黑白电视先亮起来,后来彩电也来了,夜里街口会聚上一群人看剧情。
我偶尔站一小会儿,又转身回小屋把第二天的器械准备好,器械摆放的顺序和力度在我心里像一张画。
我在镇角开了一间小兽医铺,门口的牌子写着“畜牧诊疗”,这四个字是我一点一点描出来的。
男人做的柜台光滑,抽屉拉手摸起来暖手,木纹里隐隐有松香。
有人带着鸡、鸭、兔子来求药,有人领着牛、羊来寻个主意,店里来来往往,脚步擦出一层细灰,我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仍旧带着那只军绿色手术包,它像一个老朋友,知道我的心跳,懂我的沉默。
我把它放在柜子下沿的第一格,伸手就到,像伸手去握住一个旧相识。
我把搪瓷缸放在柜台角上,有时插花,有时当水杯,有时给小孩递糖。
我用它见证四季,见证人来人往。
有一年夏天,当年我哄过的那匹母马,驹子已经长成,马车载着青贮从巷口过。
马蹄在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车把式朝我举了举鞭子,眼角都是笑。
我靠着门框站一会儿,心里也跟着“得儿得儿”地响。
我时常会想起初到村里的那晚,风肆意,灯晃,手心是汗。
如今我站在自家小铺子的门口,风里夹着榆树叶的气味,灯光稳稳,手心干净。
二黑后来成了很有用的一头猪,老李逢年过节都会提一包肉来门口,塞不进我家门就放在门槛上,扭头就走。
他嘴上不多说,背影里却有一股朴直。
我把肉分给邻里,大娘大爷尝一口,都会说“中,中”,说着眼睛笑弯。
这些年头,不是每一年都有大事,却每一年都有小事。
小事串起来,就是我们过过来的日子。
我也不是没有犹疑的时刻,哪一个活计在心里也会先打两下鼓。
但手一伸出去,规矩一上身,事情就顺了。
我常对来学徒的小伙子说,手艺的规矩是干净、稳当、快,眼里要有东西,心里要有灯。
他点头,说一句“记下了”。
我笑一笑,让他再多看,不急着上。
我觉得年轻人手上的汗要出够,心里的火才不慌不忙。
我的孩子后来去了城里工作,寄回来的信件里夹着照片,玻璃幕墙照着蓝天,字里有他自己的认真。
他问起我年轻时的事,我就给他讲搪瓷缸和手术包,讲院坝里的灯,讲那匹马,讲二黑。
他听着笑,我也笑。
我说人有时候不需要太多话,把手头的事做好,就对得住自己。
他在电话那头“嗯”一声,我听见他那边有风穿过街道的声音。
2015年的春天,街角的榆树冒新芽,风里湿润,像给人心上抹了一道轻轻的油。
我坐在小铺里,手心摁着军绿色手术包,帆布被抚得光滑,缝线紧紧贴着岁月。
男人在门口擦牌子,抬头冲我笑,我也笑,像从前一样,简简单单。
二嫂抱着小孙子从巷口过,孩子手里攥着一颗糖,嘴边有一圈亮。
“今儿个风正,晾被子可带劲儿。”
她朝我摆摆手,眼睛里的光一如当年。
“中。”
我回她一个字,字背后是许多年的轻松。
我把搪瓷缸端到太阳底下,让它晒一晒,缸沿上那圈磕口在阳光里像一弯温柔的月。
我从柜里把蓝围巾抖一抖,毛线起了小球,贴在手心,暖意如旧。
院子里晾着半干的手术衣,风穿过,衣角轻轻一摆,像点头致意。
门口风铃叮的一声,像有人在敲一颗小小的心。
我轻轻合上手术包的扣子,声音干净,像给这天画了一个小句点。
我想起内心曾经那一点羞怯,像雪水悄悄在土里渗,把土养得湿润。
我想起那一夜,蒸汽在面罩上打雾,灯火在铁皮锅里做梦,二黑安静,马棚那头有一只耳朵缓慢耷下来。
我想起第二天早晨的阳光落在猪圈门上,白得干净,木刺在角上透着一星小亮。
我想起手指头里生出的茧,是一点一点被活计磨出来的,不疼,反而让心里不慌。
我想起那些年,邻里从质疑到信任,不过几回点头几回笑,像春天从冷到暖不过一场雨。
我想起母亲的信纸,字迹温和,蓝围巾的针脚里藏着她不说的担心,最后也变成了我的笃定。
我想起兰子把半导体抱在怀里,轻轻哼一支歌,夜凉,心不凉。
我想起木匠男人用木刨子刨下一条又一条长长的卷,木香飘在屋里,像说不尽的小日子。
我想起孩子把铅笔往搪瓷缸里一搁,叮的一声,里面装满了将来。
这些想起像一条条清亮的小溪,从峰上下来,在我心里汇成了一汪不显眼却一直在的水。
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做了几件像样的事,认认真真,安安稳稳。
我也知道这些事像铺路的石头,铺到今天,脚下硬朗,心里明亮。
我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口温水,水在舌根一停,再往下去,胸口暖了一大片。
我坐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风铃,听了一会儿街口的脚步声起落。
我把搪瓷缸放回柜上,轻轻一搁,声音不高,却很稳。
我抬眼看见窗外的榆叶在风里一片一片亮起来,像有人在对我招手。
我没有再说话。
我就那样坐着,手背上有阳光,心里有一盏小灯。
灯火不大,稳稳的,像那些年我们在雪地里跑过的脚步,像牲口鼻端的白气,像一个少女把羞涩收进手心。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