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第一个,是关于我爸。他一个土生土长的汉中人,一辈子到死,再没回去过。第二个,是关于我妈。只要一听见“汉中面皮”四个字,她的筷子就会在碗里停一下,哪怕只有半秒。第三个,是我爸走后,我从他那个老旧的樟木箱底,翻出了一只小小的、绣着虎头的布鞋。那鞋不是我的,也不是我
去了趟陕西汉中,这三个疑问一直不明白,忍不住说下。
第一个,是关于我爸。他一个土生土长的汉中人,一辈子到死,再没回去过。第二个,是关于我妈。只要一听见“汉中面皮”四个字,她的筷子就会在碗里停一下,哪怕只有半秒。第三个,是我爸走后,我从他那个老旧的樟木箱底,翻出了一只小小的、绣着虎头的布鞋。那鞋不是我的,也不是我哥的。
从汉中出差回来,飞机落地,手机开机,没有一条老婆陈静的信息。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也像被蒙上了一层尘。汉中的天是透亮的,能看见秦岭的轮廓,空气里有股湿润的草木香。可我爸,为什么宁可在我们这个北方工业城市里,呼吸一辈子的煤灰,也不愿回去看一眼?
我拖着行李箱,用钥匙开门。客厅里没人,只有电视机开着,新闻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财经指数。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声音,陈静的背影在磨砂玻璃门后若隐若现。我换了鞋,走过去,隔着门说:“我回来了。”
门里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是淡淡的一声“嗯”。没有惊喜,没有一句“累不累”,就像往窗外扔了颗石子,连个回声都没有。
晚饭是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糖醋里脊,蒜蓉西兰花,番茄炒蛋。她给我盛了饭,放在我对面。我们俩隔着一张餐桌,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食客,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在证明我们还活着。
“这次去汉中,挺好的。”我试图打破沉默,像往水里注入一点空气,“城市很干净,拜将台,古汉台,都去看了看。”
陈静夹了一筷子西兰花,没看我,“哦,玩得开心就好。”
“我爸的老家,就在城固县。我顺路去看了眼,变化很大,都认不出了。”
她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你当然认不出,你又没去过。”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话说得真扎人。是啊,我没去过。我爸在世时,我和我哥提过好几次,说放假陪他回趟老家,看看爷爷奶奶的坟。他总说:“有啥好看的?一抔黄土罢了。”然后就吧嗒吧嗒抽烟,一根接一根,把整个客厅都抽成仙境。他那只用了几十年的铜烟嘴,被摩挲得油光锃亮,像他这个人一样,沉默,坚硬,还带着点岁月的包浆。
“我就是不明白,”我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干,“他为什么不回去?近乡情怯?可他那不是怯,是抗拒,是恐惧。一提这事,他就跟要他命一样。”
陈静没说话,只是把碗里的米饭拨来拨去。她这个小动作我知道,表示她不耐烦了,或者,她在忍。我们结婚十五年,她从一个爱说爱笑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擅长忍耐的妇人。有时候我看着她,会觉得陌生。
“还有我妈,”我继续说,像在自言自语,“今天在汉中街边,到处都是卖面皮的。我买了一份,那味道……我说不上来。就想起小时候,邻居张阿姨从陕西探亲回来,给我们家送了一份,说‘尝尝老林家乡的味儿’。我妈当时脸就白了,把那碗面皮直接倒了,还跟张阿姨吵了一架。为了碗面皮,至于吗?”
“够了,林涛。”陈静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但很重,“吃饭吧。死人的事,你翻出来干什么?”
“他是我爸!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死人!”我压抑的火气瞬间被点燃,“我就是想搞明白!他一辈子活得那么压抑,那么不开心,我不想活得跟他一样!”
“你已经跟他一样了。”她冷冷地丢下这句话,站起身,把碗重重地放在水槽里,转身进了卧室,关门声像一声枪响。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一桌子慢慢变凉的菜。电视里,新闻已经结束,开始播放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我拿起手机,翻出我妈的电话,犹豫了很久,还是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喂,涛啊。”我妈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妈,你睡了?”
“没,躺着看电视呢。咋了?你媳妇又跟你吵架了?”知子莫若母。
我苦笑一下,“没。妈,我问你个事。我这次去汉中出差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电话那头我妈的呼吸声瞬间变得急促。“去那干啥?你公司派你去的?”
“嗯。妈,我就是想问问,我爸他……当年在老家,是不是出过什么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我甚至能听到她克制又克制的呼吸声,像一只努力藏在草丛里,不让自己被发现的小兽。
“……都过去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爸那人,犟得很!你别瞎琢磨了。好好跟你媳妇过日子,比啥都强。”
“妈!”
“我累了,要睡了。”她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感觉自己像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傻子,四面八方都是路,却没有一条是通的。那三个疑问,像三根钉子,死死地钉在我的心上。
第一章:沉默的战争
第二天,天果然下起了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灰色。陈静早上没做早饭就走了,给我留了张字条:儿子今天期中考,我去学校送他。桌上有牛奶和面包。
字迹清秀,一如她当年给我写情书时那样。可如今,这些字里只剩下责任,没有了温度。
我没动那些牛奶面包,自己煮了碗速冻饺子。吃着吃着,忽然就想起了我爸。他最爱吃饺子,尤其是韭菜鸡蛋馅的。每次我妈包饺子,他都会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妈赶他,说:“一个大男人家,杵在厨房里像什么样子。”他也不走,就嘿嘿笑两声,继续看。那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看起来很放松的时刻。
他是个修理工,在一家国营厂里修了一辈子机器。手上全是黑色的油污,怎么洗都洗不掉,指甲缝里永远是黑的。他话很少,一天说的话加起来可能还没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多。小时候我怕他,因为他总板着脸。我考试考砸了,他不说骂我,就那么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比打我一顿还难受。
可他又很疼我。我上初中时迷上了航模,一个进口的发动机要两百多块。那时候他一个月工资才三百出头。我没敢跟他说。结果他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一天晚饭后,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二十张十块的旧钞票,还有一些零钱。他说:“拿去吧。好好弄,别半途而废。”
我当时眼睛有点酸,想说声谢谢,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们父子之间,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温情脉らなかった的交流。陈静说我像他,或许就是指这个。我们都习惯把爱藏起来,藏在沉默里,藏在笨拙的行动里,以为对方能懂。可生活不是猜谜游戏,你不说,别人可能永远都不会懂。
雨下了一天。傍晚,我开车去接儿子放学。校门口挤满了家长,花花绿绿的雨伞像一片移动的蘑菇林。我看到了陈静,她没打伞,穿着一件风衣,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头发被雨丝打湿了,有些狼狈。
儿子看到我,兴奋地冲过来,“爸!妈!”
陈静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把脸转向一边。
“你怎么来了?”她问,语气里没有惊喜,只有意外。
“下雨,我怕你们不好打车。”我接过儿子的书包。
儿子在中间叽叽喳喳地说着考试的事,我和陈静一左一右地走着,像两个不合格的保镖。一路无话。
回到家,我妈居然来了。她带着一堆自己种的青菜,还有一只刚杀的土鸡。
“妈,您怎么来了?”我有些意外。
“不放心你俩。”她一边换鞋,一边瞪了我一眼,“你昨天打电话那口气,跟要吃人似的。我能放心吗?”
陈静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我妈手里的东西,“妈,外面雨大,您怎么不打个电话让我们去接您。”
“我坐公交来的,方便。”我妈拍了拍陈静的手,“小静啊,林涛他脾气臭,像他爸,你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她们俩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一个切菜,一个烧水,有说有笑,仿佛昨晚的争吵从未发生。我心里五味杂陈。我妈总这样,像个消防员,哪里冒烟了,她就第一时间冲到哪里。她用她自己的方式,维持着这个家表面的和平。
晚饭时,我妈炖了鸡汤,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她不停地给儿子和陈静夹鸡腿,“多吃点,补补脑子。”
轮到我时,她把一只鸡爪放到我碗里,“吃吧,就你的功劳最小。”
我没吱声,默默地啃着鸡爪。
饭吃到一半,我妈突然开口了:“涛啊,你爸那些东西,你是不是都收起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嗯,都放在顶楼的储藏室里了。”
“那个樟木箱子呢?”
“也在。”
“那就好。”她点点头,像是松了口气,“那些都是他的念想。别乱动。”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越是觉得那个箱子里有鬼。那个小小的虎头鞋,到底是谁的?
吃完饭,陈静去辅导儿子功课,我陪我妈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放着一个家庭伦理剧,婆婆和儿媳妇为了带孩子的方式吵得不可开交。
我妈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点评两句:“这个婆婆就是闲的。”“这个媳妇嘴太厉害了。”
我看着她,试探着问:“妈,您说,人是不是不能有秘密?有了秘密,就活得累。”
我妈愣了一下,关掉了电视。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人哪能没秘密。”她幽幽地说,眼神飘向窗外的黑夜,“你爸……他心里装的事,比那台电视机里演的加起来都多。他不说,是不想让我们跟着他一起苦。”
“可他自己苦了一辈子!”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妈,你告诉我,那个箱子里的虎头鞋,到底是谁的?我爸在汉中,是不是还有个孩子?”
我妈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猛地站起来,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站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睛,“那鞋子那么小,肯定是个孩子的。不是我的,不是我哥的,那是谁的?我爸为什么留着它?还有你,为什么一听见汉中面皮就跟见了鬼一样?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狠狠地甩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妈的手在抖,眼睛里全是泪水。“我让你别问了!我让你别问了!”她嘶吼着,像一头受伤的母狼,“你为什么非要揭人伤疤?你爸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让他死了都不得安宁吗?”
她哭着,喊着,最后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陈静和儿子闻声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妈!您怎么了?”陈静赶紧过去扶她。
我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我知道,我猜对了。
第二章:樟木箱的秘密
那一夜,家里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我妈被陈静扶进客房,哭了大半宿。我一个人在客厅坐到天亮,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陈静一次都没出来过。
天亮时,雨停了。一道微弱的晨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我站起身,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生了锈。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打开那个箱子。不管里面藏的是什么,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要闯一闯。我不能再这样活在迷雾里了。
我蹑手蹑脚地上了顶楼的储藏室。储藏室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那个樟木箱子就静静地躺在角落里,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箱子没有上锁,只有一个老式的铜扣。我爸生前总喜欢用一块麂皮布擦拭这个铜扣,擦得锃亮。他说,这是他从老家带出来的唯一一件像样的东西。
我的手放在铜扣上,迟迟没有打开。我有点害怕。我怕打开的不是一个箱子,而是一个我无法承受的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掰开了铜扣。
“嘎吱”一声,箱盖被掀开。一股浓郁的樟木混合着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码放得很整齐。上面是我爸的一些旧衣服,洗得发白,叠得方方正正。还有几本发黄的专业书,书页里夹着他自己画的机械图纸。我拿起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那是我小时候他最常穿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烟草味和机油味。
我一层一层地往下翻。翻着翻着,我的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方盒子。是个铁皮饼干盒,上面印着“上海”两个字和几个穿着旗袍的美女。这种饼干盒,我小时候见过。
我打开盒子,里面不是饼干,而是一沓信。信封已经泛黄,邮票是那种很老的款式。收信人是“林建国”,是我爸的名字。寄信地址……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陕西省,汉中市,城固县,XX公社。
寄信人的名字很陌生:许蕙兰。
我颤抖着抽出一封信。信纸很薄,字迹娟秀,是用钢笔写的。
“建国吾爱:
见字如面。你离家已三月,我和宝儿都甚是想念。宝儿如今已会含糊地叫‘爸爸’了,每晚睡前都要我抱着,指着墙上你的照片,咿咿呀呀地说上半天。你寄回来的钱和粮票都已收到,勿念。家里一切都好,队里的活儿不重,娘的身体也还硬朗。只是我做的面皮,宝儿总不爱吃,不知为何。你何时才能回来?我和宝儿,日日盼君归。
妻 蕙兰
一九七五年,夏”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炸开了。
建国吾爱……妻……宝儿……
我爸,在我妈之前,结过婚,还有个孩子。
我瘫坐在地上,手里的信纸轻飘飘的,却重若千斤。我像个疯子一样,把所有的信都倒了出来,一封一封地看。
信是从一九七四年开始的。一开始是热恋中的甜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后来是新婚的喜悦,“愿如此生,岁岁年年”。再后来,是有了孩子的幸福,“宝儿的眼睛像你,鼻子像我”。
信里,那个叫许蕙兰的女人,用温柔的笔触,描绘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父亲。一个会说情话、会因为儿子学会翻身而高兴得睡不着觉的年轻男人。他不是那个沉默寡言、一脸严肃的修理工林建国,他是许蕙兰的“建国吾爱”,是“宝儿”的爸爸。
信的最后几封,日期是一九七六年夏天。
“建国:
家中连日暴雨,汉江水涨得厉害。河堤有些危险,队里派了男丁去守堤。你勿要担心,我们会照顾好自己。你上次信中说厂里生产任务重,回不来,我懂。你安心工作,家中有我。只是宝儿这几日有些咳嗽,我给他熬了梨水,总不见好。盼归。”
这是最后一封完整的信。
后面还有一封,或者说,半封。信纸被水泡过,字迹晕开,模糊不清,像是用血和泪写的。
“……水……来了……宝儿……我找不到……建国……救我……”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生。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汹涌而出。我不是哭,是嚎啕。我把脸埋在那些冰冷的信纸里,发泄着积压了三十多年的震惊、心痛和愤怒。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父亲为何至死不回汉中。那里不是他的故乡,是他的坟场。埋葬了他的爱人,他的孩子,他前半生所有的幸福。
我明白了母亲为何对“汉中面皮”讳莫如深。那是另一个女人为我父亲做的饭,是她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属于父亲的过去。
我明白了那个虎头鞋。那是“宝儿”的鞋。我父亲从那场滔天洪水中,只抢回了这么一件遗物。他把它放在箱底,就像把那段记忆埋在心底,以为这样就可以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原来,我父亲沉默的背后,是这样一片废墟。他不是不爱我们,他只是……把他所有的爱,都留在了那个回不去的一九七六年。
储藏室的门被推开,陈静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她身后,是我妈。我妈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满是泪痕。
“你……都知道了?”我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没有回答,只是举起手里那半封信。
我妈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落下来。她走到我身边,慢慢地蹲下,用她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些信纸,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你爸……他命苦。”她终于开口,声音像叹息,“那年汉江发大水,冲垮了半个县城。等你爸从厂里请假跑回去,家里……什么都没了。他找了三天三夜,只在下游的淤泥里,找到了这只鞋。”
“他当时就疯了,抱着那只鞋,不吃不喝,谁劝都没用。后来是你爷爷,也就是你爸的爹,一巴掌把他打醒,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得活下去!’然后就把他赶出了陕西,让他来投奔在咱们这儿的远房亲戚。”
“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我妈的眼神变得悠远,“他比我大八岁,人很沉默,但很可靠。媒人说他以前在老家结过婚,老婆孩子都没了。我当时年轻,不懂事,觉得这都不是事儿。只要人好,就行。”
“结婚后,我才知道,有些事,不是你想翻篇就能翻篇的。他心里那道坎,一辈子都没过去。新婚夜,他喝多了,抱着我,嘴里喊的却是‘蕙兰’。我当时……心就凉了半截。”
“后来有了你哥,有了你,我以为日子会好起来。可他还是那样。他会对你们好,给你们买吃的,买玩具,但他从来不抱你们。他说他身上有油污,怕弄脏你们。其实我知道,他是怕。他怕再付出感情,怕再失去一次。”
“那个箱子,是他唯一的念想。他隔三差五就要打开看看,一看就是半宿。我劝他,我说建国,都过去了,你得往前看。他说,‘我忘不了。’他说他这辈子,欠她们娘俩的,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清。”
我妈说着,泣不成声。陈静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老婆。她们一个守着丈夫的秘密,痛苦了一辈子;一个守着一个沉默的家庭,煎熬了十五年。而我,作为这个故事的延续,又何尝不是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复制着他的沉默和疏离。
我们用一生来治愈童年,又用童年复制我们的一生。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第三章:破冰之旅
从储藏室出来,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可我们三个人的心,却都还浸在昨夜的阴雨里。
没有人说话。我妈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陈静倒了杯温水给她。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一个年轻的父亲正教他儿子骑自行车。孩子摔倒了,父亲没有去扶,而是蹲在旁边,张开双臂,笑着说:“加油,再来一次!”
曾几何有,我也渴望过这样的父爱。一种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可以理直气壮地索取的爱。可我爸给我的,永远是一个沉默的背影,和一句“自己站起来”。
现在我明白了,他不是不爱,是不敢。他怕他一伸手,抓住的又是空的。
午饭是陈静做的。很简单的三碗面。她默默地把面端到我们面前。我妈看着碗里的面,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不该打你。”她对我,也像对自己说。
我摇摇头,把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妈,吃饭吧。都过去了。”
“过不去。”她摇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你爸过不去,我也过不去。我嫉妒了那个叫许蕙兰的女人一辈子。我总觉得,我像个小偷,偷了本该属于她的丈夫,她的生活。”
“妈,您不是。”陈静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您给了爸一个新的家,给了他我和林涛,给了他后半生的安稳。没有您,他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您不是小偷,您是他的救赎。”
我妈愣住了,看着陈静,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看着陈静,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是我们结婚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我真正地看到了她。看到了她坚韧、善良、通透的内心。这些年,我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忽略了身边这个默默支撑着一切的女人。
吃完饭,我妈说她累了,想回家休息。我开车送她。路上,她一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快到楼下时,她突然说:“涛啊,有空……替你爸去汉中看看吧。去看看你爷爷奶奶,也去看看……她们娘俩。”
我的心一颤,“妈……”
“你爸没完成的心愿,你去替他完成吧。”她转过头,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告诉他,我……不怨他了。”
送完我妈,我没有马上回家。我把车停在一条安静的河边,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河水静静地流淌,就像流逝的时光。父亲的一生,就像这条河,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手机响了,是陈静。
“你在哪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
“在外面,透透气。”
“……早点回来。”
“好。”
挂了电话,我突然很想见她。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回到家,陈静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见我回来,她放下书,“回来了?”
“嗯。”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以往不同。没有了剑拔弩张,没有了冷漠疏离,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
陈静愣了一下,看着我。
“这些年,委屈你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活得太自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总是抱怨你不理解我,其实是我自己,从来没想过去理解你。”
陈静的眼圈慢慢红了。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爸的事,对我触动很大。”我继续说,“我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怕,怕我也会变成他那样,用沉默把身边最亲的人推开。”
“你不会的。”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因为你今天,把这些都说出来了。”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我用力握紧,想把我的温度传给她。
“陈静,”我看着她,“陪我……再去一趟汉中吧。”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她点了点头,“好。”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我们紧握的双手上。我感觉心里那块冻了很久的冰,开始慢慢融化了。
我们订了周末去汉中的机票。出发前,我给我哥打了个电话,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操。咱爸……是个汉子。”
我知道,他懂了。
我和陈静没有带儿子去。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旅程,或者说,是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祭奠。
飞机再次降落在汉中机场。走出机场,看着熟悉的蓝天和远山,我的心情和上次截然不同。上次是迷茫和探寻,这次是沉重和……归乡。
是的,归乡。虽然我从未在这里生活过,但血脉里的东西,是骗不了人的。这里,是我父亲的根。
第四章:汉江边的答案
我们没有去市里,而是直接租了辆车,导航到城固县。根据信封上的地址,我爸的老家在一个叫“许家庙”的村子。
车子在乡间公路上行驶,两边是成片的油菜花田,金灿灿的,一眼望不到头。空气里都是菜花的香气。陈静摇下车窗,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眯着眼睛,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真美。”她说。
“是啊。”我应着。可我的心,却越来越沉。越是接近那个地方,我越是紧张。
许家庙村不大,几十户人家,散落在汉江边上。村口有一棵巨大的皂角树,据说有几百年历史了。树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
我把车停在树下,走过去,递上一根烟,用不太标准的陕西话问道:“大爷,跟您打听个人。”
一个戴着羊肚子毛巾的老人接过烟,眯着眼打量我,“后生,你找谁?”
“我找……林建国家。”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声音都在抖。
老人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都变得有些复杂。
“你是……建国的娃?”刚才那个老人问。
我点点头,“我是他儿子。”
“唉……”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都这么大了。你爸……他……还好吧?”
“我爸前年已经过世了。”
老人们都沉默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凝重。
“大爷,我爸当年的事……您知道吗?”我鼓起勇气问。
老人抽了口烟,缓缓地说:“咋能不知道呢。那年发大水,村里遭了大灾。建国他媳妇……蕙兰,还有他们刚满周岁的娃,都没了……”
“蕙兰是个好女子啊。”另一个老婆婆插话道,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眼睛,“人长得俊,手又巧,做的面皮全村一绝。对建国,那是没得说。那年建国在外面厂里上班,几个月才回来一趟。蕙兰一个人拉扯着孩子,照顾着婆婆,从没一句怨言。”
“那场大水来得太快了。晚上就听见河堤那边喊,说决口了。水跟野兽一样,一下子就灌进村里。大家都在逃命,乱成一团。蕙兰抱着娃,想往高处跑,结果脚下一滑……”老婆婆说不下去了。
“建国回来的时候,人都傻了。”老人接着说,“在江边找了几天几夜,人都脱了形。后来在下游的烂泥里,就只找到了娃的一只鞋。他抱着那只鞋,坐在江边,不哭不闹,就那么坐着。我们都以为他要投江,几个小伙子轮流看着他。后来是他爹,你爷爷,把他打了一顿,赶走了。你爷爷说,‘我不能再没一个儿子了!’”
我听着,眼泪无声地往下流。陈静在我身后,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大爷,他们的坟……还在吗?”我哽咽着问。
老人摇了摇头,“哪还有坟啊。尸首都找不着,就在江边给他们立了个衣冠冢。后来修河堤,那块地也被占了。”
我的心,像被生生剜掉了一块。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没有。
“后生,你爸一辈子没回来过吧?”老人问。
我点点头。
“他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啊。”老人叹了口气,“这儿是他的根,也是他的伤心地。回来一次,那伤疤就得重新揭开一次。他那人,犟得很,啥苦都自己扛。”
告别了老人们,我和陈静沿着江边漫无目的地走。汉江水面宽阔,水流平缓,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谁能想到,几十年前,就是这片看似温柔的水,吞噬了我父亲的全世界。
我们走到一处河堤上。陈静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面是那只虎头鞋。
我接过来,摩挲着上面已经褪色的虎头刺绣。这是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痕迹。
我走到江边,蹲下身,把那只小鞋轻轻地放进水里。布鞋沾了水,很快就往下沉,打了个旋,消失不见了。
“哥,”我在心里默念,“爸来接你了。回家吧。”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填满了。我站起身,看着远方。
陈静走到我身边,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林涛,”她说,“我们回家吧。”
“嗯。”我搂住她的肩膀,“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们路过县城。我看到一家挂着“正宗汉中面皮”招牌的小店。我停下车。
“我们……要不要去尝尝?”我问陈静。
陈静看着我,点了点头。
店很小,但很干净。我们要了两碗面皮。老板娘很快就端了上来,红油、醋、蒜水,调料齐全,上面还撒着豆芽和黄瓜丝。
我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酸、辣、香,各种味道在口腔里交织。味道很好,但和我上次在市里吃的不太一样。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我看着对面的陈静,她也在小口地吃着。
“味道怎么样?”我问。
她抬起头,眼睛有点红。“很好吃。”她说,“我在想,当年……她做给爸吃的,应该就是这个味道吧。”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面。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和红油、醋、蒜水混在一起,咸咸的,涩涩的。
我终于明白了。我妈不是讨厌汉中面皮的味道,她是害怕。她怕这个味道会时时刻刻提醒她,在她的生命之外,丈夫还有一段她永远无法触及的刻骨铭心。而我爸,他恐怕后半辈子再也没吃过这东西。因为每一口,对他来说,都是一场凌迟。
第五章:父亲的青春(第三人称视角)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林建国遇见许蕙兰的时候,天是蓝的,风是暖的,汉江边的油菜花开得像一片金色的海。
他二十二岁,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在县里的机械厂找了份工作。人长得高大,浓眉大眼,就是性子闷,不爱说话。许蕙兰是邻村的姑娘,来镇上赶集,辫子上系着一根红头绳,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两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林建国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脸涨得通红。许蕙兰倒是大方,给他倒了杯水,问他:“听介绍人说,你在部队里是神枪手?”
林建国点点头,“还行。”
“那你给我打个天上的鸟下来看看。”她指着窗外,笑着说。
林建国愣住了,半天憋出一句:“保护益鸟,人人有责。”
许蕙兰一下子就笑出了声,觉得这个木头一样的男人,有点可爱。
他们的感情,就像那年的庄稼一样,在阳光雨露下,自然而然地生长。林建国话少,但他会用行动表达。他会翻几十里山路,去给许蕙兰打一副银手镯;他会默默记下她爱吃的东西,下次见面时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来。
许蕙兰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她会纳鞋底,会绣花,还会做一手好吃的面皮。她做的面皮,米浆磨得细,蒸出来的皮子又薄又韧,调的料汁酸辣开胃。林建国最爱吃。每次他从厂里回来,许蕙兰都会提前给他做好一大碗。他吃得满头大汗,许蕙兰就在旁边,用手帕给他擦汗,眼神里满是笑意。
他们结婚了。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有几桌酒席,和亲朋好友的祝福。新婚之夜,林建国抱着她,在她耳边说:“蕙兰,我这辈子,一定对你好。”
婚后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林建国给他取名“宝儿”,宝贝的宝。宝儿的眼睛像他,亮晶晶的;鼻子像蕙兰,小巧挺翘。林建国第一次抱儿子的时候,一个一米八的汉子,手都在抖,生怕把这个软软的小东西给摔了。
他在厂里更卖力地干活了。他想多挣点钱,给蕙兰和宝儿买新衣服,买好吃的。他把对这个家的爱,都倾注在了轰鸣的机器和飞溅的铁花里。每次回家,看到妻儿的笑脸,他就觉得一切辛苦都值得。
他开始给蕙兰写信。在信里,这个沉默的男人,变得滔滔不绝。他会写厂里的趣事,写自己的思念,写对未来的憧憬。他写:“蕙兰吾爱,等宝儿再大一点,我就带你们去北京,去看天安门。”
他把所有的柔情,都留在了那些信纸上。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改变了一切。
那年的雨水特别多,汉江的水位一天比一天高。他在厂里加班加点赶生产任务,心里总是不安。他给家里写的信,很久没有收到回音。
终于,他从一个回乡探亲的工友口中,听到了那个让他肝胆俱裂的消息:老家发大水了,许家庙村被冲了。
他疯了一样往家跑。火车,汽车,拖拉机,最后是步行。等他满身泥泞地回到那个曾经的家时,看到的只有一片汪洋和断壁残垣。
他找不到他的家了。
他赤着脚,在齐腰深的水里,在遍地的淤泥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蕙兰!宝儿!”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声和水声。
他找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的嗓子喊哑了,脚被碎石和玻璃划得血肉模糊。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唯一的信念就是找到他们。
第三天傍晚,他在下游的一片淤泥滩上,看到了一点红色的东西。他扑过去,用手疯狂地刨着烂泥。
那是一只小小的、绣着虎头的布鞋。是蕙兰亲手给宝儿做的周岁礼物。
林建国抱着那只鞋,终于再也撑不住,嚎啕大哭。他的哭声,像一头绝望的野兽,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凄厉,而又无助。
他把青春、爱情和希望,连同他的妻子和儿子,一起埋葬在了这条江里。
从那天起,那个会笑、会说情话的林建国,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叫林建国的、沉默的躯壳。
第六章:回程的列车
从汉中回来的路上,我们坐的是火车。我特意选了慢车,晃晃悠悠的,有足够的时间让思绪沉淀。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从南方的青山绿水,到北方的平原沃野。我和陈静并排坐着,一路很少说话,但彼此的手,一直握在一起。
火车经过秦岭,钻进一个又一个长长的隧道。车厢里忽明忽暗,就像我此刻的心情。父亲的往事像一座巨大的山,压在我心上,让我喘不过气。但同时,它又像一盏灯,照亮了我心中许多长久以来的困惑。
我终于理解了他为何总是眉头紧锁,为何总是看着窗外发呆,为何他身上的烟味总是那么重。那不是颓废,是思念。他是在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来对抗心中那片无法填补的空洞。
我也开始反思我自己。这些年,我和陈静的关系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总觉得是生活磨平了激情,是柴米油盐消解了浪漫。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我。
我继承了父亲的沉默,却没能继承他的深情。我把工作当成避风港,把家庭当成旅馆。我以为按时交生活费,记得生日和纪念日,就是一个丈夫的全部责任。我忘了,婚姻里最需要的,不是物质,是陪伴,是倾听,是分享。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玻璃冰凉。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我感觉自己也像这列火车,一直在往前开,却把最重要的东西,都甩在了身后。
“在想什么?”陈静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转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温柔的星星。
“在想我爸。”我说,“也在想我们。”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陈静,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艰难地开口,“如果有一天,我也变得像我爸那样,你会离开我吗?”
她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摇了摇头。
“以前,或许会。”她说,“我会觉得累,觉得看不到希望。但是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了,沉默不代表不爱。只是有些人,习惯把爱说给心听。”她顿了顿,伸手抚摸我的脸颊,眼神里满是心疼,“林涛,你不是你爸。你比他幸运。他失去了全世界,只能抱着回忆度过余生。而你,你的世界还在。你还有我,有儿子,有妈。你还有机会。”
我的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我赶紧把脸转向窗外,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脆弱。这是一个男人可笑又可悲的自尊心。
“别躲。”她却固执地把我的脸扳了过来。
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泪光,也看到了我自己狼狈的倒影。我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没有发出声音,但积压了三十多年的委屈、心疼和迷茫,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衫。
我为我父亲哭。为他被洪水吞噬的爱情,为他孤寂的后半生。
我也为我自己哭。为一个差点就重蹈覆覆辙,亲手毁掉自己幸福的傻瓜。
陈静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一下一下地轻拍我的后背,就像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平静下来。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火车“况且况且”的声音,规律而又催眠。
我抬起头,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沙哑着声音说:“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在我最混蛋的时候放弃我。
谢谢你,愿意陪我走过这段最黑暗的旅程。
谢谢你,让我明白,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
她笑了,眼角还挂着泪。“傻瓜。”她说。
火车驶出最后一个隧道,前方豁然开朗。一片金色的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七章:厨房里的烟火
回到家的第二天,是个周末。
早上,我醒得很早。陈静和儿子还在睡。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走进厨房。
我想给他们做一顿早饭。
打开冰箱,里面塞得满满当登。有我爱吃的肉,有儿子爱喝的酸奶,有陈静爱吃的水果。这些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家里的冰箱。我一直以为,这些东西是理所当然就在那里的。
我拿出面粉,鸡蛋,和一点葱花。我想做鸡蛋饼。这是我唯一会做的东西,还是上大学时在宿舍里用电饭锅学的。
和面,打鸡蛋,切葱花。我手忙脚乱,把厨房弄得一片狼藉。面粉撒得到处都是,脸上,头发上,衣服上。
“你在干什么?”陈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穿着睡衣,揉着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和一团糟的厨房。
我有点不好意思,举着沾满面糊的手,“我想……做个早饭。”
她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是久违了的、发自内心的笑。她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碗,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行了,林大厨,你歇着吧。再让你弄下去,我们家厨房就得重新装修了。”
她熟练地接过我搞砸的“工程”,加水,搅拌,开火,倒油。不一会儿,厨房里就弥漫开了鸡蛋和葱花的香气。
我没有走,就靠在门边,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我突然觉得,这大概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儿子也被香味吸引了过来,探着小脑袋问:“妈,做什么好吃的呢?”
“你爸牌爱心鸡蛋饼。”陈静笑着说。
儿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陈静,一脸“你们俩今天好奇怪”的表情。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前所未有的好。儿子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的趣事,我和陈静时不时地相视一笑。
吃完饭,我主动收拾碗筷。陈静抢着要洗,我把她按在椅子上,“今天我来。”
我站在水槽前,笨拙地洗着碗。陈静就站在我旁边,递给我一个干净的盘子。
“下周,我们带儿子去趟游乐园吧。”我说。
“好啊。”
“还有,妈那边……我想把她接过来住一段时间。”
陈静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我没意见。她一个人,也挺孤单的。”
我转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神很平静,很温柔。我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下午,我去看我妈。我把在汉中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她。我告诉她,许家庙村的老人都还记得爸爸,记得那个叫蕙兰的好姑娘。我告诉她,我把那只虎头鞋,放回了汉江里。
我妈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我说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压在心头几十年的重担。
“好,好。”她喃喃地说,“回家了就好。”
临走时,我扶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妈,爸他……苦了一辈子。但他也幸运,因为他后来遇到了您。”
我妈的身体一僵,随即,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她没有回头,只是拍了拍我的手。
我们之间,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晚上,我陪儿子做功课。有一道数学题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急得直抓头发。换做以前,我可能早就没耐心了,会说“你怎么这么笨”。
但今天,我没有。我坐下来,拿起笔,一点一点地给他画图,分析。我花了大半个小时,终于让他弄懂了。
他高兴地欢呼一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谢谢爸爸!”
我摸着脸颊,心里又酸又软。我想起了我爸。他一定也很想这样抱着他的“宝儿”,教他识字,教他算术吧。
夜深了。儿子和陈静都睡了。
我一个人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开始写这篇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它,是游记,还是忏悔录。我只想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为我父亲,为我母亲,为陈静,也为我自己。
写着写着,我仿佛又看到了汉中那片金色的油菜花田,看到了那条静静流淌的汉江,看到了父亲那个沉默而又坚毅的背影。
那三个曾经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现在都有了答案。但这些答案,却引出了一个更深刻的问题:我们该如何与过往和解,又该如何珍惜现在?
我没有答案。
但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
我合上电脑,走出书房。客厅里,陈静给我留了一盏灯。橘黄色的光,温暖而又安宁。
我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借着客厅的光,我看到她睡得正香,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走过去,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我想和她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在厨房里,做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
我想,这人间的烟火气,大概就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也是对生者最好的救赎。
来源:山顶上眺望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