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绕过半个中国飞来采访,却没想到上海家里那个老人,正是这段经历的亲历者 | 沈轶伦

360影视 日韩动漫 2025-09-05 00:38 3

摘要:在出生的第二天,孩子的曾外祖母赶到产科医院。家人搬来椅子,她坐下,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她小心翼翼抱起婴儿,因为谨慎发力,所以双肩耸起,由此撑起她身上那件红底的短袖衬衫,上头是花团锦簇的图案,我知道,她出客会特意新置衣服,艳丽的色彩衬托她一头浓密的齐耳短发。她双

在出生的第二天,孩子的曾外祖母赶到产科医院。家人搬来椅子,她坐下,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她小心翼翼抱起婴儿,因为谨慎发力,所以双肩耸起,由此撑起她身上那件红底的短袖衬衫,上头是花团锦簇的图案,我知道,她出客会特意新置衣服,艳丽的色彩衬托她一头浓密的齐耳短发。她双手捧着新生儿,低头凝视,双目垂下,眼睑垂下,两颊的肉垂下,大臂的肉垂下,刘海也垂下,像一棵老榕树在晨风里,向大地垂下她的根须,纷纷扬扬。

我用手机拍下了那一瞬,这一老一小,隔了96年,共享一个生肖。

这张照片后来被打印出来,装在金色的镜框里,放在她家的钢琴上。今年盛夏,在这只镜框的对面,新添老人的遗照。凡人皆有一死,能享年106岁,堪称人瑞。“在乡下,是要当喜事操办的。”追悼会上,前来吊唁的亲友,这么互相安慰着。

但是,人是永远不会为失去做好准备的。

直到她溘然而逝的那天,我才知道,长久以来家人并没有预先备好照片或者寿衣,也许对准备工作的拖延里,藏着一种一厢情愿:只要不去想,那令人恐惧的未知就不会真的到来,只要我们对潜流下的必然视若无睹,日常就会照旧重复。人有时候,就是需要这种妄念……

再说,在死亡真正到来前,死亡的确没有在老人身上显现上风,她一直耳聪目明,能读报看书,能和同伴打麻将(还能赢),她打电话招呼女儿来协助她搓澡,她毫不客气地指名道姓说想吃哪些菜,要鸽子,要黑鱼,要海参,要牛腱,她始终喜欢吃肉,胃口极佳。她和我熟悉的家族中别的女性长辈完全不一样。我熟悉的,是那种孔融让梨的风格,那种抢先穿旧衣、吃剩菜,坚持把新鲜的留给丈夫和孩子的美德,那种总是在说“不太爱吃鱼”“能凑合”“我不需要”“听他的”“没办法”,但这些关于忍耐、勤俭、谦让、勤勉的规训,似乎对这位百岁老人并不起作用。她总是能大声且无畏地说出自己的需求。

这或许能追溯到她的童年?据说她小时候家境甚好且备受父母和兄嫂宠爱,所以从未因是女孩就被要求做家务。又或许能追溯到她的见识?她是那个女孩们刚从裹小脚中解放不久的时代里,鲜少接受了教育的人。又或者追溯到她的经历?1937年11月12日,淞沪会战结束,上海沦陷,她逃难到大后方。从宜昌到重庆的水路上,途经巴东,日本鬼子的炸弹落在江面,她旁边的两艘船均被炸沉,唯她坐的船躲过一劫。一个在山河染血的大时代里,和无常照过面的人,不会把顺从和隐忍当本分。

现在我想起她,脑海中首先想起的是清晨从她床铺上传来的环佩叮当的声音。

在那些短暂同住的日子里,我知道这些响声意味着她已经醒了,但她没有马上起身,而是先在床上做拉伸,转动四肢做操。她会以手梳头、用搓热的掌心擦脸数百下,她两腕佩戴的手串和手环,就在此时相扣作响,这一整套仪式要持续差不多一个钟头,她才起身。吃过饭后,她会自己去楼下花园和相熟的邻居朋友聊天、打牌,到了饭点,她又会自己慢慢挪回家。

我在家人的叙述中,拼凑出她人生后半段:工作嫁人,生下一儿一女,又在中年时接连失去丈夫和儿子。此后她大病一场,缠绵病榻数年不能起身。她以极大的意志力,在女儿的照料下,再次站了起来。令人唏嘘的是,当时那些曾来探病的她的同辈朋友、那些在她煎药罐子边压低了声音议论她恐怕熬不过今冬的人,在此后几十年的时光里,都悉数去世了,她却还在,青松不老地抖落压枝积雪,倔强地、也固执地和死神说“不是今冬”。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九十岁。每次去看她,她都会从报纸的养生专栏剪下新的文章递给我,嘱咐我好好学习。若是在傍晚时分,那客厅的电视机固定在名医坐堂与中医大师的节目。音量被调到很大,她坐在专属的藤椅里,眯着眼睛认真看着屏幕。于是我跟着也记住了:心在声为笑,在变动为忧,在窍为舌,在味为苦,在志为喜……喜伤心,恐胜喜,忧胜怒,怒胜思,喜胜忧,思胜恐。

有时我想,倘若万物真的就是如此相生相克,循环往复,那衰老的肉体该如何回转,曾经的选择与什么相克,此刻的时间会生出什么,我们一生中所在意和失去的一切,还会以何种形式与我们在宇宙间重逢?还会吗?

天色已暗,厨房忙过一轮又安静下来。像所有东亚家庭一样,饭后的闲聊中,其他家人总是在关心别人,关心小辈的学习和工作,生育或者育儿的进展。唯有她,只关心她自己,如一座标记物,或者说如一座塔之类的存在,岿然不动于她的藤椅中,电视机的屏幕映照她的剪影,一明一暗,一呼一吸,是她专注于存在的战斗。

要活着、活下去,千方百计活下去,在生命这条简直一眼望不到头的窄路上,替曾经同路后来不断消失的伙伴活下去,只要她还活着,就是意义本身,就意味着我们和死神之间隔着围栏,我就还不用惧怕,因为当你知道你前头还有更老的家人时,你就不必与终极的虚无直面对视。

有一阵,她的白发里重新长出了黑发。她梳理着发尾,叫我凑过去看。大约就是在那时,她留意到我当时手里抓着卫生巾正要去厕所更换。

她问:“你痛经吗?”

我说:“呃……还好,我没这个问题。”

她说:“我会痛经哎,每次来都很厉害的,如果你痛经,可以吃吃看当归煮鸡蛋。”

我有点尴尬地说哦,躲进厕所。她对着厕所探头追了一句“或者乌鸡白凤丸”。

我事后觉得有点搞笑,她想到高血压或者白内障这些老年常见病才差不多,她绝经都半个世纪了啊,怎么会还想得到痛经?

盛夏烈日下的嘉陵江边

在她去世前一个月,我和同事去川渝采访抗战时期上海高校内迁往事。我们沿着嘉陵江从宜宾李庄到重庆北碚。我发消息回上海时,她的女儿,也就是孩子的祖母回我说:“怎么这么巧啊,刚才阿太忽然说想回北碚,这里是她念书的地方。”

我说:“在北碚念书吗?我以前只零星听说她是逃难到后方,不知道是随学校师生西迁北碚。”

“对啊,就是在北碚。”

北碚是抗战时重要的文化和教育中心

这里是复旦大学西迁旧址所在,也是民生公司创始人、“北碚之父”卢作孚先生探索乡村现代化设想,并付诸实践的试验地。

从复旦教授孙寒冰罹难纪念碑望向周边的群山。1940年北碚遭日机轰炸时他不幸罹难,时年37岁。

我在如今的作孚广场上,一张北碚的历史街景照片上看见,抗战时期的此地,已经建设得非常现代化,道路整洁,屋宇成排,现代体育场、影院一应俱全。照片前列,走过一群少年男女,手捧书本,大约刚下课,虽在乱世,但难掩风华。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凑近这张照片看,这里面是不是也会有孩子的曾外祖母昔日的倩影呢?她记得日军轰炸北碚导致教授罹难的惨案吗?她见证过北碚轮船码头,青年学子唱着“祈战死”歌投笔从戎奔赴战场的场景吗?我绕过半个中国飞到这里采访前,翻了一本又一本回忆录和档案,却没想到,上海家里那个夜夜坐在电视机前的老人,正是这段经历的亲历者。她也曾是步行于北碚街道上的一个少女。

她不是生而为老人的,她曾带着一点骄纵和稚嫩,也带着不安和好奇地在远离家乡的巴蜀之地住过,她那时候完全不知道之后的岁月,会给与她什么,会从她手里夺走什么。所以当她从她的藤椅里起来,和我聊月事的时候,不是作为长辈和小辈交代什么人生经验,而分明是一个女孩在和另一个女孩耳语面对生命的同一种困惑,我为什么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她的乐,她的怕,她的忧,她的怒和思,所处的时代与我不同,但人格的内核,与我的感受并无二致。我应该在曾经能交谈的时候,多花点时间坐下来再问问她的。每个人都能道出自己童年的感受,但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向我描绘高龄的滋味?但有时候,物理上最亲近的人,就是最陌生的。我一次也没问过她的少女经历。

但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她自己一定又回忆起了少女时代。

“宜昌到重庆的水路全长约1300里,经过秭归、巴东、巫山、奉节、云阳、万县、忠县、丰都、涪陵、长寿等10个县,沿途航道狭窄,滩多湾急,难于行走,如船入巫峡,两岸峭壁,纤夫无法立足,只能候风满帆而行:有的急滩,以数百人拉纤,每小时也仅能前行数丈;遇到险滩,水流过滩时落差太大,行船多易失事。”1938年卢作孚组织“宜昌大撤退”的资料里这么写道。

在巴东的逃难路上,从炸弹缝隙逃出生天的时候,她还不满20岁。她一定想过,如果能活下去,就要长命百岁活下去,等到战争结束,等到回到家乡,等到亲人重聚。在这场仗打完前,绝不先弃,在这条路走完之前,走下去。

2025年7月的一个夜晚,从北碚作孚广场走到嘉陵江边,孩子们在玩耍和吹风,有个男人对着手机直播唱歌,小贩在卖凉粉。和平年代的一个夜晚,平凡的一个夜晚,可贵的一个夜晚。

来源丨文汇笔会

编辑丨蒋竹云

来源:文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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