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是老周生前看战争片的专用音量,如今成了我对抗满屋寂静的唯一武器。我靠在沙发上,听着里面传来的冲锋号,眼睛却盯着茶几下那个抽屉,里面有一张我们二十周年时拍的合影,他的手搭在我肩上,笑得像个孩子。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是老周生前看战争片的专用音量,如今成了我对抗满屋寂静的唯一武器。我靠在沙发上,听着里面传来的冲锋号,眼睛却盯着茶几下那个抽屉,里面有一张我们二十周年时拍的合影,他的手搭在我肩上,笑得像个孩子。
女儿周悦的视频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屏幕上那张青春洋溢的脸,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破了我用噪音和回忆吹起来的肥皂泡。
“妈,又在‘阅兵’呢?”她在那头笑,背景是大学宿舍的书架。
我清了清嗓子,把电视音量调低了些,“瞎看。宿舍还习惯吧?跟同学处得怎么样?”
“都挺好的,你别操心我。”周悦顿了顿,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妈,王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叔叔,你见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王阿姨是我以前的同事,退休后热心肠得过了头,自从老周走了三年,她给我张罗对象的事就没停过。之前推了几个,王阿姨都快跟我急了。
“见了。”我淡淡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的一块磨损。那是老周以前最喜欢坐的位置,他总习惯在那儿捻着手指。
“怎么样啊?”女儿的眼睛亮了。
“还行吧。”我说的是实话。那个男人叫李卫国,比我大两岁,五十了。国企的退休工程师,看着干净儒雅,说话慢条斯理。最重要的是,他看我的眼神,没有那种急不可耐的打量,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审视,是一种很平和的,带着点欣赏的目光。
我们约在公园门口的茶馆见。他提前到了,给我点了一杯龙井。他说,王阿姨说你喜欢喝绿茶。就这么一句话,让我对他多了几分好感。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从退休生活聊到子女教育,很多看法都惊人地一致。
他也是丧偶,妻子走了五年。儿子在别的城市工作,一年回来一两次。他说,一个人在家,最怕的就是吃饭。做多了吃不完,做少了又没意思,最后干脆就下一碗面条。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我的生活吗?
女儿在那头不依不饶:“妈,‘还行’是什么意思啊?你跟我说实话。”
我叹了口气,把身体往沙发里陷得更深了些。“人是不错,挺有诚意。昨天见了,今天上午就打电话来了,问我感觉怎么样,想约我下周末去爬山。”
“那不是挺好的嘛!妈,你别老端着了,都什么年代了。”
“我没端着。”我打断她,“我只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都这把年纪了,再找个伴儿,图的不是风花雪月,是安稳。很多事,必须提前说清楚。”
“你想说什么?”
“悦悦,你觉得……如果我跟他提几个要求,会不会把他吓跑?”
女儿沉默了片刻,然后认真地说:“妈,如果是对的人,他会理解你的。如果他被吓跑了,那说明他根本就不是对的人。你想要安稳,就得先把所有不安稳的可能都堵死。我支持你。”
挂了电话,屋里又恢复了寂静。电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播广告了,聒噪得很。我关掉电视,走到茶几旁,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那个抽屉。
照片上的老周,穿着我给他买的格子衬衫,咧着嘴笑。我伸出手,轻轻抚过他有点褪色的脸。老周,你说,我还能再找个人,像你当初对我一样,包容我所有的臭毛病吗?
照片的背面,是老周龙飞凤舞的字迹:赠予我亲爱的、有点固执的林惠同志。
我的鼻子一酸。是啊,固执。这是我最大的优点,也是我最大的缺点。老周懂我,可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李卫国,他会懂吗?
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李卫国温和的笑脸,一会儿是老周那句“固执的林惠同志”。我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对楼的窗户一扇扇亮起了温暖的灯光,映出一家人围坐吃饭的剪影。
那种温暖,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我停下脚步,拿起手机,“李工,你好。爬山的事下周再说吧,这周六上午,我们再见一面好吗?有些话,我想当面跟你谈谈。”
他几乎是秒回:“好。我来安排地方。”
看着那个“好”字,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我知道,这周六的见面,将是一场摊牌。我要把我所有的不安和恐惧,变成三个清清楚楚的条件,摆在他面前。成,或者不成,就在此一举。
这是我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因为我害怕,怕再一次把自己的生活,毫无保留地交到另一个人手上,最后却发现,那双手,接不住。
第1章
周六上午,我们约在了上次那家茶馆。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红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卫国依然比我先到。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比上次更儒雅。他见我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林惠,你来了。”
他给我续上热茶,自己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在桌上,双手交叠,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个认真倾听的姿态。“你说有话跟我谈,我洗耳恭听。”
他的镇定,反而让我有些紧张。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
“李工,我知道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出来见面,目的都很明确,就是想找个伴儿,安安稳稳地过后半辈子。我不绕弯子,你也别觉得我唐突。”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对你印象很好,真的。但正是因为印象好,我才要把丑话说在前面。”
他点点头,示意我继续。他标志性的动作又出现了——右手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食指的指节,眼神专注而平静。
“如果要在一起,我希望我们能先达成三个共识,或者说,这是我的三个条件。”
“你说。”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第一,财产各自独立。我们都有自己的退休金,也都有一些积蓄。我不想占你任何便宜,也希望你不要打我这点家底的主意。我们各自的钱,怎么花,给谁花,对方都无权干涉。日常开销,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共同账户,每月往里存一笔钱,AA制。”
我说完,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想从上面捕捉到一丝一毫的不快或犹豫。但是没有。他只是平静地听着,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
我心里有点打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第二,婚后我们可以住在一个小区,买或者租一个对门的房子,但暂时不住进一个家。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像邻居一样互相照应,但晚上各回各家。给我们彼此一个适应期,也保留一点私人空间。什么时候我们都觉得离不开对方了,再考虑住到一起。”
这个条件其实是我最没底的。我知道,对于想找个老伴照顾起居的男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接受的。这意味着他依然要自己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依然要自己做饭洗衣。
果然,李卫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舒展开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个短暂的停顿,让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第三,”我没等他表态,以一种近乎急切的语速说出了最后一条,“我们各自的子女,各自负责。你的儿子,我只会在礼节上当个长辈,不会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更不会把我的钱花在他身上。我的女儿也一样,她是我的责任,我会管她到我闭眼那天,但也跟你没关系。我们不要试图去扮演对方孩子的父亲或母亲,我们只是彼此的伴侣。”
三条说完,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水是温的,可我的手却冰凉。茶馆里很安静,只有古筝曲在若有若无地流淌。我不敢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杯子里沉浮的茶叶。
我知道,这三个条件,条条都像钢筋水泥,把两个人隔得清清楚楚。它不像是在找伴侣,更像是在签一份商业合作协议,充满了算计和不信任。
我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他起身告辞的说辞:“林女士,看来我们不合适。”
沉默。长久的沉默。
大概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李卫国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沉稳,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林惠,”他说,“我答应你。”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这三个条件,我全都答应。”他看着我,眼神真诚得没有一丝杂质,“而且,我觉得你提的这三条,非常好,非常理智。”
我彻底懵了。这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设想过他会讨价还价,会委婉拒绝,甚至会拂袖而去,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全盘接受,还给予了高度评价。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错愕,微微一笑,解释道:“林惠,你可能觉得你提的这些很‘冷血’,但我觉得这恰恰是‘负责’。你说的对,我们这个年纪,不是小年轻谈恋爱了。激情总会褪去,最后撑起日子的,恰恰是这些看似冷冰冰的规则和界限。”
他身体又往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提的第一条,财产独立,正合我意。我一个人的工资足够花了,也不图你什么。能把钱算清楚,将来能省掉90%的家庭矛盾。”
“第二条,分居。我承认我一开始有点意外,但仔细想想,这主意太好了。我们都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生活习惯肯定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有个缓冲期,慢慢磨合,总比一上来就锅碗瓢盆叮当响要好。而且,有点距离感,说不定感情还能保鲜呢。”
“至于第三条,子女问题,你更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后老伴和继子女的关系,是天底下最难处的关系。我们不去趟这浑水,对大家都好。我们是给自己找个伴,不是给孩子找个爹妈。这个界限必须分明。”
他一口气说完,端起茶壶,又给我续上了水。热气氤氲中,我看到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着一种通透的光。
我突然觉得很荒谬。我精心准备的、用来“考验”他的三座大山,竟然被他轻轻松松地夷为平地,甚至还被他拿来当成了我们志同道合的证明。
这不对劲。太顺利了。顺利得让我心里发慌。
一个男人,想找个老伴,却不图你的钱,不图你照顾他起居,甚至不图你帮他分担子女的压力。那他图什么?图你人好?图你漂亮?别开玩笑了,我都快五十的人了。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除非,这三个条件,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保护。他是不是也有什么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
我的心,刚刚因为他的“通情达理”而放下一半,现在又整个悬了起来。
第2章
从茶馆出来,李卫国坚持要送我回家。我的小区离得不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但我没有拒绝。我想在路上再观察观察他。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很舒服。我们并排走在种满梧桐树的人行道上,谁也没有说话。他走得很慢,似乎是在迁就我的步速。
“你女儿……在读大学?”他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嗯,在外地,大二了。”提到女儿,我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我儿子比你女儿大几岁,已经工作了。”他说,“在深圳,做IT的,忙得很。”
“那挺好,有出息。”我客套了一句。
“好什么呀,”他自嘲地笑了笑,“一年到头见不着面。有时候想跟他说说话,一个电话打过去,他那边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加班。说不了三句就得挂。”他的标志性动作又来了,拇指在食指上慢慢地搓着,“养儿防老,现在看来,也就是个念想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这让我心里对他多了一丝同情。我们都是空巢老人,这种孤独,我太懂了。
“都一样。”我说,“悦悦也忙,学业重,社团活动也多。有时候我给她发微信,她半天才回。我就想,算了,别打扰她了,她有自己的生活。”
我们之间因为这个共同的话题,气氛缓和了不少。他开始跟我聊一些他退休后的趣事,比如学着侍弄花草,结果把名贵的兰花给养死了;比如跟着老年大学的团去旅游,结果在半路上闹肚子。他讲得绘声绘色,像个老小孩。
我被他逗得笑了起来。这是我们见面以来,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快到小区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我:“林惠,我知道你今天提那三个条件,心里肯定有很多顾虑。你怕我是骗子,怕我图你什么。”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一时有些窘迫,调整了一下眼镜,没说话。
“我理解你。说实话,我要是女的,我可能比你提的条件还多。”他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不过,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李卫国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说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至少,我活得坦荡。”
说完,他冲我摆摆手:“你回去吧。下周天气好的话,我们去爬山?就当锻炼身体了。”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高大,稳重,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我为他的坦诚和体谅感到一丝暖意;另一方面,那种“过于顺利”的不安感,像一根小刺,依然扎在我心里。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李卫国表现得像一个完美的“准伴侣”。他每天早晚都会给我发微信问候,但从不长篇大论,就是简单的“早上好,今天天气不错”或者“晚安,早点休息”。他会跟我分享他拍的花草照片,或者看到的一段有趣的新闻,分寸感拿捏得极好,既表达了关心,又不会让我觉得被打扰。
周三晚上,我妈打视频电话过来,说她手机上的购物软件不知道怎么回事,点不开了。我妈快七十了,一个人住在老房子,这两年刚学着上网买点日用品。
我在电话里教了她半天,又是让她重启,又是让她清缓存,老太太在那头急得满头大汗,还是弄不好。我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心里又急又心疼。要是我在身边就好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堵得慌。这种无力感,在老周走后,变得越来越频繁。我一个人,要照顾远方的女儿,要操心年迈的母亲,有时候真的觉得分身乏术。
就在这时,李卫国的微信进来了。他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问我:“还没睡?”
我没忍住,把刚才的事跟他说了。我说:“感觉自己挺没用的,连这点小事都帮不了我妈。”
过了几分钟,他回复了一段语音。我点开,是他温和的声音:“别这么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老人学东西慢,我们得多点耐心。这样吧,你把你妈的手机型号和软件名字告诉我,我上网查查是什么问题,看看有没有什么简单的解决办法。我以前在单位也经常帮老同志弄手机。”
我把信息发了过去。大概半小时后,他发来一个他自己录制的短视频,一步一步地演示了如何卸载重装那个软件,连哪个按钮应该先按,哪个应该后按,都用红圈标了出来。他的手指很干净,骨节分明。
“你让你妈妈照着这个视频操作,应该就可以了。如果还不行,周末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老人家?”
我看着那个视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很温暖,也很踏实。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找个伴的意义。不是为了排解寂寞,也不是为了搭伙过日子,而是在你感到无助和疲惫的时候,有个人能对你说一句“别急,我来试试”,然后真的为你去做点什么。
【扎心金句1:人到中年,所谓的安全感,不是卡里有多少钱,房子有多大,而是当你深夜里遇到难处时,通讯录里能找到一个可以说得上话、帮得上忙的人。】
我把视频转发给我妈,她照着操作,果然弄好了。老太太在电话里高兴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问我是不是交了新朋友,怎么这么能干。
我搪塞了过去,但心里却泛起了一丝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甜意。
周末,我们真的去爬山了。在山脚下,他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那个不算重的双肩包,自己背上。一路上,他都在讲他以前做工程时天南地北的见闻,我听得津津有味。到了陡峭的地方,他会很自然地朝我伸出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一层薄薄的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搭了上去。
那一刻,阳光正好,微风拂面。我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和他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的侧脸,心里的那根小刺,好像被这暖意融化了许多。
也许,是我太多疑了?也许,我真的遇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下山的路上,他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快步走到旁边一棵树后去接电话。
他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隐约听到几个词:“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现在没空……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他的语气很急躁,甚至有些严厉,完全不像平时那个温和儒雅的李卫国。
他很快就挂了电话,走回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微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个……推销电话,真烦人。”他解释道,眼神有些闪躲。
我“嗯”了一声,没有追问。但我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那不是推销电话。没有哪个推销员,能让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用那种近乎气急败坏的语气说话。
那是谁?
第3章
那个神秘的电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投下了层层涟漪。李卫国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我心里的疑云就越重。
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下山的路上,话明显少了。他几次想开口找话题,都被我心不在焉地挡了回去。之前被他牵着的那只手,现在插在口袋里,感觉有些冰凉。
回到市区,他说要请我吃饭,我借口说累了,婉拒了。他也没坚持,只说:“那你好好休息。到家了给我发个信息。”
我看着他开着那辆半旧的本田车汇入车流,心里乱成一团。我一遍遍地回想他接电话时的表情和语气。那种烦躁和压抑,不像是对陌生人的,更像是对一个非常熟悉,却又让他无可奈何的人。
是他的儿子吗?他不是说儿子在深圳,很忙吗?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电视机的声音被我开到了40,比老周在世时还要响。可这一次,震耳欲聋的声响也无法驱散我心头的烦乱。
我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搞清楚那个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这个念头一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生长,缠住了我的理智。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有点固执,甚至有点偏执。我不喜欢生活里有任何模糊不清的地带。尤其是这件事,关系到我的后半生。我不能允许有任何潜在的风险。
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搜寻关于李卫国的一切线索。我们加了微信,他的朋友圈是开放的。我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他的朋友圈很简单,大部分是转发的一些养生知识和时事新闻,偶尔有几张他拍的花草照片。
没有一张他儿子的照片。甚至没有一条提到他儿子的动态。
这太不正常了。一个父亲,怎么可能在社交媒体上对自己的儿子绝口不提?除非,他们关系不好,或者,他儿子有什么让他难以启齿的地方。
我的心一紧,想起了他那天说的“养儿防老也就是个念想”。当时我只当是感慨,现在想来,里面可能藏着更深层的无奈。
我点开他的微信头像,那是一张他在海边的风景照。我把照片放大,试图从背景里找到什么线索。就在这时,我注意到照片的右下角,有一个非常模糊的人影,只露出了半个肩膀和一只手臂。那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手臂上似乎有纹身。
这个发现让我心跳加速。我把这张照片保存下来,用手机自带的编辑功能,把亮度和对比度调到最大。
那半个身影清晰了一些。确实是纹身,图案看不清,但范围不小。
李卫国是国企的工程师,那个年代的人,思想相对保守。他的儿子,怎么会去纹身?而且,这张照片里,他和这个带纹身的年轻人靠得那么近,关系显然不一般。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我心中形成:这个带纹身的年轻人,会不会就是他儿子?他所谓的在深圳做IT的儿子,会不会根本就是个谎言?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用力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也许那只是一个路人,或者一个远房亲戚。
可是,那个电话,那种语气,还有这半张诡异的照片,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我的头顶。
接下来的几天,我故意冷淡了李卫国。他发来的微信,我隔很久才回,而且都是用“嗯”“好”之类的词。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疏远,问我:“林惠,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你不高兴了?”
我回:“没有,就是有点累。”
【扎心金句2:中年人的感情,就像一场精密的计算。我们害怕付出,不是因为吝啬,而是因为我们输不起了。每一次试探,都是在为自己的安全感增加一个砝码。】
周四下午,我正在阳台浇花,突然接到了王阿姨的电话。
“林惠啊,你跟老李怎么样了?他今天给我打电话,说感觉你对他有点冷淡,是不是不满意啊?”王阿姨的语气很急。
“没有,王阿姨,他人挺好的。”
“好你还冷着人家?我跟你说,老李这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条件好,人品好,脾气也好。多少人盯着呢!你可得抓紧了。”王阿姨开始给我上课,“我听老李说,他都答应你那几个‘怪’条件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心里一动,试探着问:“王阿姨,你跟李工很熟吗?他家里的情况,你都了解吧?”
“那当然!我们是一个单位的,他老婆没走的时候,我们两家还经常来往呢。他儿子我也见过,小时候挺乖巧一孩子,学习也好。后来去了外地读大学,就留在深圳了。唉,现在的孩子都这样,翅膀硬了就飞远了。”
王阿姨的话,似乎印证了李卫国的说法。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
“那……他儿子现在怎么样?跟他关系好吗?”我还是不死心。
“关系?能有多好。一年回不来一次。我跟你说,老李这人就是心太软。他那老婆走的时候,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去给她治病了,也没留下多少。老李自己省吃俭用,还老惦记着给儿子钱,怕他在大城市受委屈。你说说,这当爹的,是不是傻?”
王阿姨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积蓄都给老婆治病了?还老惦记着给儿子钱?
这跟我掌握的信息完全对不上!李卫国给我的印象,是经济条件不错,生活得很从容。而且,一个在深圳做IT的儿子,需要一个退休的父亲接济吗?
这里面一定有鬼。
挂了电话,我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有些疯狂的决定。我要亲自去验证一下。
李卫国住的小区,上次他送我回来的时候,我记下了名字。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另一个方向。
第二天是周五,我谎称要去我妈家,然后坐公交车去了他住的那个小区。那是一个有些年头的老小区,但环境还算整洁。我不知道他住在哪一栋,只能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假装是来找人的。
我在小区的花园里坐了快一个小时,正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看到了李卫国。他提着一个菜篮子,正从小区门口走进来。
我赶紧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他没有直接上楼,而是走到了小区角落的一个快递柜前。他取了一个包裹,然后一边拆一边往他住的那栋楼走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T恤,头发染成了黄色,正靠在单元门口的墙上抽烟。他的手臂上,赫然就是我照片里看到的那个纹身!
我的心跳瞬间停止了。
李卫国走到他面前,把手里的包裹递了过去,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无奈和宠溺的复杂表情。
那个年轻人接过包裹,连句谢谢都没有,直接拆开,是一双新款的运动鞋。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然后对李卫国说了句什么。离得太远,我听不清。
但我看到李卫国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红色的钞票,递给了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接过钱,塞进口袋,转身就进了单元门。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看过李卫国。
李卫国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儿子消失的背影,站了很久。他的背,在那一刻,显得有些佝偻。然后,他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烟头,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他才提着那个空了一半的菜篮子,慢慢地走进了单元门。
我靠在树干上,感觉浑身发冷。
原来,这就是真相。
没有在深圳做IT的儿子,只有一个游手好闲、靠老子养活的“啃老族”。
所谓的“财产独立”,不是他通情达理,而是他根本就没什么财产可以让我“图”。
所谓的“子女各自负责”,不是他界限分明,而是他怕我这个后妈,容不下他这个“拖油瓶”儿子。
他答应我所有的条件,不是因为他理解我,尊重我,而是因为我的条件,完美地掩护了他的窘境和谎言!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个天大的傻子。他那些温和的笑容,体贴的话语,此刻在我脑海里,都变成了一种巨大的讽刺。
我转身,快步走出了小区。我一步都不想多待。
眼泪,在我走出小区大门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不知道我是在为他的欺骗而哭,还是在为自己那一点点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化为灰烬而哭。
第4章
我几乎是逃回家的。一进门,我就把自己锁在了卧室里,连灯都懒得开。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我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我就这样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下午在那个小区里看到的一幕。
李卫国佝偻的背影,和他捡起烟头的那个动作,像一根针,反复地扎着我的心脏。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所取代。
他怎么可以骗我?
他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可以轻易糊弄的、缺男人缺到失去理智的中年女人吗?
手机在客厅里响了一声,是微信提示音。我不用看也知道是李卫国。他大概会问我:“到家了吗?”“今天累不累?”
我冷笑一声,把头埋进了枕头里。
我不会再回他的任何信息了。这段还没开始就已经充满谎言的关系,该结束了。
晚上,女儿打来视频。我赶紧去洗了把脸,整理了一下情绪,才接起来。
“妈,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女儿的眼睛很尖。
“没事,刚才看电视剧,剧情太感人了。”我撒了个谎。
“又是战争片?”
“不是,是……家庭伦理剧。”我说完,自己都觉得讽刺。我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出狗血的家庭伦理剧。
我们聊了几句家常,女儿突然问:“妈,你跟李叔叔怎么样了?爬山好玩吗?”
提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就那样吧。”我含糊其辞。
“妈,你不对劲。”女儿很敏锐,“你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还是李叔叔惹你不高兴了?”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说我遇到的那个看似完美的相亲对象,其实是个骗子?说他有个不争气的儿子,他一直在用谎言来掩盖这个事实?
这太丢人了。感觉就像自己兴冲冲地去淘金,结果淘回来一块镀了金的石头,还沾沾自喜地以为捡到了宝。
“悦悦,”我艰难地开口,“如果……如果一个人,他对你很好,百依百顺,但是他跟你说的话里,有真有假,你分不清哪些是实话,哪些是谎言。这样的人,还能继续交往吗?”
女儿在那头愣了一下,然后很严肃地说:“妈,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把下午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撕开自己的伤口。
说完,我等着女儿的反应。我以为她会跟我一起义愤填膺,会骂李卫国是个骗子,会支持我立刻跟他断绝来往。
但女儿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妈,”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觉得……你可能误会李叔叔了。”
“误会?”我几乎要跳起来,“我亲眼看到的!这还有什么误会?”
“你先别激动。”女儿安抚我,“你想想,李叔叔为什么要骗你?如果他只是想找个女人骗钱,他完全可以把自己包装得更好,说自己儿子多有出息,自己有多少家产。他为什么要同意你那些苛刻的条件?那不是自断财路吗?”
“那是因为他心虚!因为他根本没钱!他怕我发现真相!”我激动地反驳。
“可他也没图你的钱啊。AA制是他自己也认可的。妈,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以撒谎,可能不是想骗你什么,而是……他太在乎你了,他怕失去你。”
女儿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在了我愤怒的火头上。
“他怕你知道他有个那样的儿子,你会嫌弃他,会看不起他,会直接拒绝他。所以他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最‘安全’的方式,先用谎言稳住你,再慢慢用他的好来打动你。他可能觉得,等到你真的爱上他了,再跟他一起面对这个问题,你就不会轻易离开了。”
我愣住了。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想过。
“妈,这不对。撒谎肯定是不对的。”女儿继续说,“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犯了错,就否定他的全部。他撒谎的动机,是为了得到你,而不是为了伤害你。这两者有本质的区别。”
【扎心金句3:有时候,谎言的背后不是恶意,而是一种卑微的渴望。渴望被接纳,渴望被爱,哪怕需要用一个不那么光彩的壳,来包装自己那颗脆弱的心。】
“你还记得我爸吗?”女儿突然提起了老周。
我心里一颤。
“我爸当年追你的时候,不是也撒过谎吗?他明明就是个普通工人,非跟人家说自己是车间主任。后来被你发现了,你不是也气得要跟他分手吗?最后怎么样?还不是被他给追回来了。”
往事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是啊,老周当初是骗过我。我当时气得一个月没理他。可他天天在我家楼下等我,风雨无阻。我妈劝我说,这小子虽然嘴上不牢靠,但心是热的。一个人好不好,不能光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妈,你才跟李叔叔认识多久?你看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他为什么这么宠着他儿子?他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背后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故事。你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就把他判了死刑,这对公平吗?”
女儿的话,句句都敲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太急了。我被自己的“侦探游戏”和所谓的“真相”冲昏了头脑。我只看到了他的欺骗,却没有去想他欺骗背后的原因。
我的固执,我的偏执,又一次占了上风。我像一只受惊的刺猬,一感觉到危险,就立刻竖起全身的刺,把对方扎得远远的,也把自己困在了原地。
挂了电话,我坐在黑暗里,想了很久。
李卫国的好,一点一滴地浮现在我眼前。他给我点的龙井茶,他为我背起的双肩包,他帮我妈妈录制的那个教学视频,他伸向我的那只温暖的手……
这些,都是真实的。
而那个谎言,就像这些真实上的一块污迹。我是应该选择把整件衣服都扔掉,还是应该试着去把那块污迹洗干净?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床上辗转反侧,李卫国的电话就打来了。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林惠,”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焦虑,“你昨天……是不是去我小区了?”
第5章
他的问题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的第一反应是抵赖。“没有啊,我昨天去我妈家了。怎么了?”我的声音干涩,连我自己都听出里面的心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李卫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充满了失望和无奈。
“林惠,我们这个年纪,就别兜圈子了,行吗?”他的声音很低沉,“昨天下午,我们楼下的张大爷跟我说,看到一个跟你很像的女人在我们小区里转悠。我一开始还不信,可是你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不回我微信,不接我电话。我就知道了。”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跟踪别人,还被当场抓包,没有比这更难堪的事情了。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所有的质问和愤怒,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心虚和窘迫。
“你想知道什么,你可以直接问我。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受伤,“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一个需要你像防贼一样防着的人吗?”
“那你呢?”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羞耻感被委屈和愤怒所取代,“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一个可以随便用谎言来糊弄的傻子吗?李卫国,你敢说你没骗我?”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情绪一上来,家乡的方言都带出来了:“你跟我说你儿子在深圳当白领,有出息得很!结果呢?结果就是个在家啃老的废物!你是不是觉得我林惠特别好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说:“对不起。这件事,是我不对。我……是骗了你。”
他的坦白,反而让我积攒了一晚上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力地抓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能……跟你解释一下吗?”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冷冷地说。
“林惠,在车里,就五分钟。你听我说完,如果你还是觉得我不可原谅,我掉头就走,以后再也不打扰你。”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持,“我现在就在你小区门口。”
我心里一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果然,那辆半旧的本田车,就停在楼下的马路边上。
我的心乱极了。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挂掉电话,让他走。可是女儿的话,还有他那声疲惫的叹息,又在我脑海里回响。
“我给你十分钟。”我听到自己说。
我换了衣服,没有洗漱,素面朝天地就下了楼。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为了见他,还特意打扮过。
我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里的空间很狭小,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他身上那种干净的皂角香。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他没有看我,只是目视前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他的标志性动作又出现了,拇指在方向盘的皮套上反复摩挲着。
“我儿子,叫李浩。”他开口了,声音很平,“他不是没出息,是……走错了路。”
他告诉我,李浩大学毕业后,确实去了深圳,也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大城市的生活压力太大,他又交友不慎,染上了网络赌博。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后来就越陷越深。工作丢了,积蓄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李卫国的声音里,透着一个父亲深深的无力感,“催债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我没办法,只能把家里最后那点积蓄拿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点,才把他从深圳‘赎’回来。”
“回来以后,他就彻底废了。一天到晚待在家里打游戏,不出去找工作。说几句重话,他就跟我吵,说是我没本事,给不了他好的生活。我……”他哽咽了一下,别过脸去,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我老婆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由着他,想着他总有一天能想明白。”
车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声响。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眶,和他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心里那堵由愤怒和猜忌砌成的墙,开始一点点地松动。
“我之所以跟你撒谎,不是想骗你。”他转过头,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我是……怕了。”
“我这个年纪,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像你这样,让我觉得能说到一块儿去的人。我太想抓住了。可是我这个家,就是个烂摊子。我怕我一说实话,就把你吓跑了。我当时就想,能不能先瞒着,等我们感情深了,你了解我这个人了,再……再跟你坦白。我以为,到那时候,你可能会愿意跟我一起分担。”
他的话,印证了女儿的猜测。他不是个坏人,他只是个走投无路的父亲,一个在感情面前,卑微又自私的普通男人。
“对不起,林惠。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你的原则。我用了一个最愚蠢的办法,试图去留住一个最好的人。我错了。”
他说完,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百感交集。我还能说什么呢?去指责他的欺骗吗?可这份欺骗的背后,是对我的珍视。去同情他的遭遇吗?可他造成的伤害,也是实实在在的。
【扎心金句4:人到中年才明白,生活哪有什么非黑即白。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是在一个个灰色的地带里,用善意的谎言,去维护不堪一셔击的体面。】
“李工,”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先回去吧。让我想想。”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好。你想多久都可以。我等你的答复。”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关上车门的那一刻,我没有回头,径直往楼上走。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直到我走进单元门。
回到家,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我心里的那团乱麻。
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那辆迟迟没有离开的车。我突然想起了老周。
老周生病后期,脾气变得非常暴躁。因为化疗的副作用,他吃不下东西,整夜整夜地失眠。那时候,我们经常冷战。我可以一整天不跟他说一句话,但到了饭点,我还是会把清淡的粥和汤,做好端到他床边。他有时候会发脾气,把碗打翻在地。我就默默地收拾干净,过一会儿,再重新端一碗过去。
有一天深夜,我给他换药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他说:“林惠,对不起。我知道我不是个东西。可是我疼啊,我浑身都疼。”
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我握着他的手说:“我知道。我不怪你。”
是啊,我不怪他。因为我知道,他的坏脾气,不是针对我,而是他在跟自己的病痛和绝望作斗争。
那么李卫国呢?他的谎言,又何尝不是在跟他的困境和恐惧作斗争?
我好像,有点明白,我该怎么做了。
第6章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联系李卫国,他也很默契地没有再打扰我。但我知道,这件事并没有结束。它像一个悬而未决的议题,摆在我们两个人面前。
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真相,更需要时间来审视自己的内心。
我问自己,我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伴侣?
是一个完美无瑕,能给我提供安稳避风港的人?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优点也有缺点,但愿意与我坦诚相对,共同面对风雨的人?
以前,我毫无疑问会选择前者。老周的病,几乎耗尽了我半生的精力。我怕了,真的怕了。我不想再把自己的后半生,拖入另一个泥潭。所以,我设立了那三个看似精明,实则充满恐惧的条件。
但现在,李卫国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内心的怯懦。我所谓的“保护自己”,其实是一种逃避。我在逃避婚姻中必然存在的责任、摩擦和分担。
周末,女儿从学校回来了。一进门,她就扔下书包,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想死你了!”
我笑着拍拍她的背,“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晚上,我们母女俩躺在床上说悄悄话。她问我:“妈,李叔叔那事,你后来怎么处理的?”
我把李卫国来找我,跟我坦白一切的事情告诉了她。
女儿听完,撑着脑袋看着我:“那你现在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我叹了口气,“理智告诉我,他儿子是个大麻烦,我应该离得远远的。可是……情感上,我又觉得他挺可怜的,我不该这么绝情。”
女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妈,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你带我回老家。我不小心把邻居家小弟弟的玩具弄坏了,我怕他哭,就偷偷把坏的玩具藏了起来,然后拿了我自己的一个新玩具赔给他。结果你发现了,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
我当然记得。那时候悦悦才七八岁。
“你当时跟我说,做错了事,藏是没用的。承认错误,想办法弥补,才是最勇敢的。你还说,有时候,一句真诚的‘对不起’,比任何补偿都重要。”女儿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妈,这话是你教我的。”
我愣住了。
“李叔叔是撒谎了,但他现在不是已经承认错误了吗?他不是已经把选择权交给你了吗?你为什么不能像当初教我那样,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呢?还是说,你对别人的要求,跟对自己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有时候最能刺痛大人的心。
女儿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那个最隐秘的锁。是啊,我一直在用一个“受害者”的姿态,去审判李卫国的“罪行”。我享受着这种道德上的制高点,却忘记了自己也并非一个完美的“法官”。
我的跟踪,我的试探,难道就光明正大吗?
“妈,你是不是就是怕麻烦啊?”女儿一针见血,“你怕李叔叔的儿子会成为你的负担,怕他的家庭会拖累你。你那三个条件,说白了,就是想找一个‘净身出户’的合伙人,只享受权利,不承担义务。”
我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却无法反驳。因为她说的,全是真的。
我的核心缺陷,就是这种深入骨髓的、对“失控”和“麻烦”的恐惧。这种恐惧,让我差点错过老周,现在,又让我差点推开李卫国。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起了很多和老周的往事。想起我们刚结婚时,挤在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冬天连个暖气都没有。想起他为了给我买一件新大衣,自己穿着破了洞的棉袄过了一整个冬天。想起他第一次当上车间主任,兴冲冲地跑回家,像个孩子一样把我抱起来转圈。
我们的生活,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们吵过,闹过,甚至动过离婚的念头。但最终,我们还是搀扶着,走过了二十多年。
是什么支撑着我们走下来的?不是因为生活没有麻烦,而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在麻烦面前,想过要丢下对方。
【扎心金句5:真正的伴侣,不是那个能为你挡掉所有风雨的人,而是那个无论风雨多大,都愿意陪你一起淋雨,然后默默为你递上一块干毛巾的人。】
第二天是周日,我起得很早。我在厨房里,一边给女儿准备早餐,一边做出了一个决定。
“李工,如果你现在有时间,我想见见你儿子。”
这一次,他又是秒回。只有一个字:“好。”
后面跟着一个地址,是一家医院的名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医院?
我跟女儿说了一声,打车去了那家医院。在住院部楼下,我看到了李卫国。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憔悴了,眼下的乌青很重。
“怎么回事?李浩他……生病了?”我急切地问。
李卫国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生病。是……戒断反应。”
他告诉我,李浩这两天又跟那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不仅赌博,还沾上了一些别的东西。昨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又哭又闹,拿头撞墙。他没办法,只能强行把他送到了医院的心理康复中心。
“医生说,他有严重的网络成瘾和情绪障碍,需要住院治疗。”李卫国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林惠,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些。你……还是回去吧。我这个家,就是个火坑。我不能把你拉下来。”
他转身想走,我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李卫国!”我叫住他,“你当我是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他愣住了,回头诧异地看着我。
“你不是说,让我自己想吗?我现在想清楚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上去,看看他。”
他眼圈红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一起上了楼。在病房的玻璃窗外,我看到了李浩。他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蜷缩在床上,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生气。
这和我那天在小区里看到的那个嚣张跋扈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李卫国在我身边低声说,“他上学的时候,是学校的体育特长生,阳光,开朗,好多小姑娘喜欢他。他妈妈走的那年,他高考。我……我忙着照顾他妈,没顾上他。他一个人扛着,考上了大学。我总觉得,是我亏欠了他。”
我终于明白了。李卫国对儿子的纵容,不仅仅是出于父爱,更是一种深刻的愧疚。
我们站在窗外,看了很久。李浩始终一动不动,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医生说,治疗过程会很长,费用也很高。”李卫国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我准备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那个房子,是他妈妈单位分的,他从小在那儿长大。卖了房,一部分钱给他治病,一部分钱,我想到郊区租个小点的房子住。”
我静静地听着。
“林惠,”他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们……就算了吧。我不能这么自私。你值得更好的人,过更安稳的生活。”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明暗交界线。一半是绝望,一半是挣扎。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做出了一个可能会改变我后半生的决定。
“李卫国,”我说,“你听好了。”
“第一,房子不能卖。那是你和李浩的家,是他的根。根没了,人就彻底飘了。”
“第二,治疗的费用,我们一起想办法。我还有点积蓄,虽然不多。你的退休金,我的退休金,加起来总能应付。不够,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第三,”我看着他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无比地说,“从今天起,别再说‘你的儿子’,‘我的女儿’。他是我们的儿子。他病了,我们就一起给他治。”
第7章
我说完那三句话,整个走廊都安静了。李卫国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在我脸上看出一个洞来。他的嘴唇微微张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好几秒,我看到他的眼眶,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红了。然后,两行浑浊的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滚落下来。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一个在我面前一直努力维持着体面和坚强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没有捂脸,也没有擦,就任由眼泪往下流。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胳膊,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颤抖着,又缩了回去。
“林惠,你……”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你不用这样的。你不用可怜我。”
“我不是可怜你。”我摇摇头,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坚定,“李卫国,我是在选择我的家人。”
我走上前,拿起他的手,把他那只因为紧张而蜷缩着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然后把我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我之前跟你提的那三个条件,你还记得吗?”我问。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现在,把它们都收回。”我说,“财产,我们不分彼此。住,我们就住在一起。孩子,我们一起管。我不要一个搭伙过日子的‘合伙人’,我要一个同舟共济的丈夫。”
他的手掌很烫,手心里全是汗。他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那力道,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为什么?”他哽咽着问,“我骗了你,我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为什么?”
我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卸下了所有防备和伪装的笑。
“因为你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看着病房里那个孤独的背影,“生活,从来都不是用来享受的,是用来面对的。以前,我一个人面对,我觉得很累。现在,我想试试,两个人一起面对,会不会轻松一点。”
【扎心金句6:人生的下半场,我们寻找的,不是一个能带你上岸的人,而是一个愿意陪你一起在水里扑腾,并且坚信你们能一起游到对岸的人。】
那天,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我们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从医院回来后,李卫国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小心翼翼、时刻带着面具的退休工程师,也不是那个在儿子面前束手无策的绝望父亲。他的腰杆挺直了,眼神里重新有了光。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为李浩的病奔走。
我拿出我大部分的积蓄,交给了李卫国。他一开始死活不要,我说:“这是给咱儿子的救命钱,不是给你的。你要是不要,就是不想让他好。”他才红着眼眶收下。
我们一起去咨询医生,了解治疗方案。我上网查了大量的资料,关于网络成瘾,关于家庭支持系统。我发现,李浩的问题,根源不只在他自己,也在于这个破碎的家庭,在于李卫国常年的愧疚式补偿和我的缺席。
我开始尝试着去接近李浩。
每周的探视日,我都会和李卫国一起去。一开始,李浩对我充满敌意,我跟他说话,他要么不理,要么就用很难听的话来顶撞我。
“你谁啊你?我爸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想当我后妈?门儿都没有!”
我也不生气,就坐在他床边,给他削苹果,或者给他讲一些我女儿小时候的趣事。他听不听,我都在讲。
有一次,他突然冲我吼:“你烦不烦啊!滚出去!”
我放下手里的苹果,看着他,很平静地说:“李浩,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朝爱你的人发脾气,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事。它除了让你爱的人伤心,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爸他,已经很累了。”
说完,我站起身,走出了病房。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对我恶语相向。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当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时,他会默默地接过去。
李卫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好几次都拉着我的手,说:“林惠,委屈你了。”
我拍拍他的手背:“一家人,说什么委屈。”
我们搬到了一起。没有住进他的老房子,也没有住进我的新房子。我们在郊区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离医院更近一些。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我把老周的照片,收进了最里面的柜子。不是遗忘,而是珍藏。
李卫国把我的电视音量,从35,调到了25。他说:“这个音量,刚刚好,不吵,也不寂寞。”
我们的生活,忙碌而琐碎。每天要计算着开销,要操心着医院的治疗进展,要想着法子给李浩做点有营养的饭菜送过去。争吵也时有发生。我们会因为治疗方案的选择而吵,会因为钱不够花而吵。好几次,我们都在那个不到10平米的车里,吵得面红耳赤。
但每次吵完,他都会默默地去把碗洗了。或者在我做饭的时候,从背后递给我一杯水。
我知道,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它不完美,甚至有点一地鸡毛。但它的底色,是温暖的。
三个月后,李浩出院了。虽然还是有些沉默,但眼神已经清亮了很多。医生说,后续的康复,家庭环境至关重要。
出院那天,我去接他。他看着我,低着头,叫了一声:“……阿姨。”
我眼圈一热,应了一声:“欸。”
回家的路上,李卫国开车,我坐在副驾,李浩一个人坐在后排。一路无话。
快到家时,李浩突然开口说:“爸,对不起。阿姨,也对不起。”
李卫国猛地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他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转过身,看着后排的李浩。这个曾经让我恐惧和厌恶的大男孩,此刻正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伸出手,越过座椅,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家了,就好。”
……
又是一个晚饭后。电视开着,音量25,放着女儿最喜欢看的综艺节目。李卫国在厨房里洗碗,水声哗哗地响。李浩在他的房间里,戴着耳机在听英语,说是想重新考个证。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热闹的画面,心里却一片宁静。
茶几上,放着一杯刚泡好的龙井,热气袅袅。我的手边,是李卫国刚刚递过来的一个苹果,已经削好了皮。
我拿起手机,想给女儿发个视频,告诉她,我们都很好。
手指在屏幕上划开,停在了通讯录的界面。李卫国的名字旁边,我给他的备注是“老李”。
我看着那两个字,想了想,又点开编辑。
我删掉了“老李”,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输入了“老伴”。
输入完,我却没有按保存。
我的手指,就那么悬在屏幕上方。客厅的灯光很暖,映着我微微上扬的嘴角。窗外,夜色温柔。
我最终,还是没有按下那个键。我关掉了手机屏幕,把它放在了一边。
有些称呼,不必写出来。
有些幸福,不必说出口。
我知道,这就够了。
来源:顽强星球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