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生看完我的体检报告,把眼镜往上推了一下,叹口气,说了一句我后来反复想起的话。
我是在医院走廊里决定摊牌的。
医生看完我的体检报告,把眼镜往上推了一下,叹口气,说了一句我后来反复想起的话。
“你忽略了一点。”
我当时笑着问,“忽略了什么?”
他指了指我的脑电、心电,又望了望门外站着的三个人。
“你不是单纯失眠,你是没敢睡。”
“你一闭眼,就有人在你脑子里争吵。”
我看了一眼玻璃窗外。
爸用两只手握着拐杖,指节白得吓人,还是止不住抖。
妈缩着肩背,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
妻子脸上妆没了,平时高高盘起的头发散开,眼尾挂着一丝疲惫,她也没吭声。
医生又补了一句。
“你忘了给自己留一间房,也忘了给每个人留一扇门。”
我没接话。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问题不在药柜里那几片安眠药,也不在床的软硬。
问题在我这个当家的,没把家管成家。
这一切,要从三年前说起。
我是山西孝义人,姓张,家里排行老二,人称“老二广”。
娃娃时候,家里穷。
爸下过井,右手小拇指在巷道里被砸断了,落了个冬天抖夏天也抖的病根儿。
妈在家种地,手上老茧厚得能刮锅底。
我十七岁下井,二十出头开始跟着小老板跑业务,运煤、过磅、垫款,什么脏活累活都沾过。
我有一身耐力,没什么文化,却认死理儿。
后来赶上煤价好、县里改制,有个小井承包给我,我咬牙接了。
兄弟伙在巷道里苦出命来,我在井口跟车跟到天亮,慢慢也算立住了脚。
最初的婚姻是媒人撮合的,我和王翠,乡里的姑娘,踏实能干。
儿子张洋出生那天,我还在井口堵车,没来得及剪脐带。
王翠一开始不抱怨,后来我忙得没白天没晚上,家里大小事全压在她身上,心凉了。
我承认,那个时候我把“家”当成一个名词,不是动词。
我觉得赚钱就是爱,给钱就是承担。
王翠带着儿子回娘家那次,我没有追。
她把孩子留给了我妈,说了句“我这辈子看见煤就犯恶心”,头也不回。
我们离婚,算是体面,各拿各的,我给了她一套小房、一辆车,还有一笔钱,算对过去有个交代。
我仍旧住在城里新买的别墅,爸妈不肯来,嫌“洋房子像机关大院”,反而更喜欢村里那间翻新的砖房,屋里有炕,有烟火气。
直到我遇见林澜。
那是秋天,我从太原飞广州,座位靠窗。
她是这趟航班的乘务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普通话标准,也会说两句晋语哄一个哭闹的小孩。
她给我倒了一杯温水,又悄悄把我桌板上的烟盒收起来。
“先生,这个不能带上飞机,”她低声说,“您落地再抽。”
我那一刻像被人点了穴,心口咯噔一下。
落地以后,我在航站楼租了广告牌,打上我们煤厂的名字只是借口。
我在航站楼的咖啡店里等了她一整下午。
她笑着来找我,问我“您找谁”。
我说“找你”。
她说“我很忙”。
我说“那我等你下一班”。
她以为我是开玩笑。
我不是。
我追了林澜一年,从太原追到厦门,从呼和浩特追到深圳,她转机,我也转。
她问我,“你到底图啥?”
我说,“图个家里有人等我,我回来不用对着一盏灯。”
她看着我,笑容慢慢收了,最后那天,她把工牌塞进包里,说,“结婚要不要上我的名字。”
我当时愣了一下。
我说,“你愿意,我愿意。”
我们去民政局登记,第二天县城到处传开,“老二广娶了个空姐。”
有人羡慕,有人冷笑。
“空姐能看上他?不是看上钱?”有这样的议论。
我不在乎。
我把太原的别墅重新装修,厨房用了最好的设备,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按林澜的习惯来。
她说不喜欢油烟,我就请了两个阿姨轮班给爸妈做饭,怕她闻到熏得眼睛疼。
她说想要落地窗帘,我就把小区的园林灯换了挡光罩,免得夜里有光进来。
她说飞机上用的枕头贴合颈椎,我就给家里每个房间都配了同款。
爸妈第一次来别墅,我特别紧张。
妈换了新买的大红外套,头发用梳子压得服服帖帖。
爸没说话,站在门口,鞋还没脱,就四处张望。
林澜奔出来,一边笑一边弯腰,“爸,妈,来,坐。”
她拉着妈的手,说,“阿姨,您这皮肤好白。”
妈有点不好意思,抹了一把衣角,低声说,“没见过世面。”
那天我们吃了火锅,烧了牛羊肉,还专门配了清汤,怕他们吃不惯辣的。
饭桌上爸没动筷,我知道他是紧张。
林澜给他夹了一块肉,笑着说,“爸您尝,这肉没膻味。”
爸手抖,筷子夹不稳,肉掉到了桌布上。
他赶紧用餐巾去捡,手忙脚乱,脸红得像刚从井口出来。
妈眼里有泪,和习惯了粗茶淡饭的生活相比,这样的讲究让她发虚。
我递给爸一个汤勺,说,“您用这个,稳。”
他看着我,似懂非懂,还是没吃几口。
那天晚上,爸在客厅沙发上坐了很久,他看着那盏吊灯,好像它随时会掉下来。
林澜悄悄跟我说,“你爸妈不习惯,看着他们我也紧张。”
第二天起,矛盾开始从细枝末节里长出来。
妈洗菜非要在阳台,嫌厨房水盆太浅,水崩了她一身。
阿姨说蔬菜应该用流动水,她说“浪费”。
爸抽烟,总是跑到露台,灰没抖干净,风一吹,飞了屋里。
林澜看着沙发上的烟灰印,皱眉,拿湿巾擦,她没说什么,但我看出来了不舒服。
我姐张凤听到“空姐”两个字,像是戴上了探照灯。
她每次来,拎着两袋水果,嘴上甜得滴水,眼睛却四处转。
“哎呀,妹子,你这家里做饭都用电磁炉啊,不用煤气,安全。”
她拍了拍灶台,又说,“我家那个啊,还是煤气,老念叨你弟这矿上东西是否安全。”
林澜笑,“都是国家标准。”
张凤“哦”了一声,转头又对我说,“二广,三天前叔家的小子结婚,你怎么没去?人家都说你有钱没情义。”
我说,“我在外地。”
她“切”了一声,打量着客厅,“这套沙发得几瓜两枣?”
我没理她。
她又凑到林澜旁边,“妹子,听说你们空姐工资高,飞去飞来的,花钱来得快。”
林澜不紧不慢,“花得也快,都是买打折机票了。”
我当着她们的面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姐,你不是说想在城里开个小店,三十万,拿去。”
张凤眼睛一亮,又立刻挤出委屈,“哎呀,我是那意思吗,我哪敢要你钱。”
我把袋子推过去,“借你的,打个借条。”
张凤的脸色变了一下,“亲兄妹还打借条?”
我笑了笑,“亲兄妹更要明明白白。”
妈在一边听,眼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林澜站了起来,去拿纸笔。
她写下“借款协议”,标了金额、期限、利率,落款让张凤按了手印。
张凤按手印的时候嘴角抽了一下,眼神从林澜脸上滑过,带着一点凉。
那个晚上,家里的空气跟热水一样滚烫。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开始涌。
我以为矛盾不过是日常小磨小合,没想到它会像煤层里的瓦斯,积起来,点着就炸。
真正的火起在过年那顿年夜饭。
那天我召集了全家,爸妈、姐姐、侄子,还有林澜的两个同事,女孩子,都很热闹。
饭刚上桌,邻居老马敲门,说要找我借台车去拉货。
我说,“过年,改天。”
他走的时候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冷笑了一下。
“二广,人啊,忘本容易。”
我没生气,笑了笑,说,“明天给你打电话。”
林澜把菜摆好,一边招呼大家吃,一边给妈系上围裙,怕油溅。
张凤不爱戴围裙,嫌丢人,说她在外面也是“女老板”。
吃到一半,张凤突然把筷子搁桌上,叮的一声。
“二广,你这些年发了,爸妈都住村里,你丢不丢人?”
我愣了一下,“妈他们喜欢村里,我给他们翻新了房,又买了取暖炉。”
她把嘴一撇,“别扯,你是怕老婆不愿意。”
她伸手指了指林澜,“空姐嘛,哪里受得了土屋的味。”
我火气被她点着了,也不是为了林澜,是她把话说得太难听。
我还没开口,妈赶紧接话,“凤啊,妈不怪你弟,村里热闹。”
林澜放下筷子,很平静,“我没有不愿意,我怕老人不习惯城市的生活。”
张凤笑,笑得像刮刀,“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还怕丢了工作?”
她话一放,满桌子的人都僵住了。
我看到林澜手在桌下握紧,她的指节也白了。
我知道她最讨厌别人拿她的工作去说事。
我瞪了张凤,“吃饭不行你就别吃。”
张凤拍桌子,“你这是嫌我来碍眼?”
爸拿起杯子,手抖得厉害,白酒洒了半个杯沿。
“吃饭,吃饭。”他在努力说话,声音像掉在地上的砂子。
妈眼里泪又掉下来,把手背在桌布上抹,怕人看见。
林澜站起来,拉椅子的声音刺耳,“我出去透个气。”
她走过去拿外套,经过我身边,轻轻说了一句,“你要不今天把话说明白,明天还是这样。”
我心里一紧,喉咙里像塞了一块煤块。
我把筷子放下,站了起来,看着张凤,“姐,今天我说清楚。”
“爸妈,我一定要管。”
“姐,你也别到我这儿来打秋风了,先把借条上的钱按期还,利息你少一分都不行。”
“你以后不要再当着外人说林澜的职业,你尊重她,她也尊重你。”
“还有,爸妈住村里,我每个月给养老钱,两位阿姨照应,天冷天热我都去看,这是我的事。”
我一口气说完,屋里静得吓人。
张凤盯着我, 她嘴角抖了抖,笑了一声,“行,二广出息了,翻脸不认人。”
她站起来,“我走。”
她一扭头撞到了门边的装饰花瓶,哐当一声,花瓶碎了,水泥地板上满是水。
妈吓一跳,赶紧去拿拖把,手忙脚乱。
爸想站起来,被我按住。
我追出去,楼道里冷风直灌。
张凤站在楼梯口,掏出手机,拨了几个电话,“你们听着,二广现在不是我们家的人了,他家门以后谁都别去。”
那晚过后,我开始间歇性失眠。
起初是浅,醒一两次,慢慢地我变成天还没黑就怕天黑。
我躺在那张两万多的床上,听见风吹过窗帘的声音就往下掉,像井口里落石子的声音。
我闭眼,脑子里却不安静。
王翠拉着孩子的手,林澜背着行李箱,张凤撇嘴冷笑,妈抹眼泪,爸手抖。
那些画面像矿上的监控,不停回放,永远没有新的画面替换。
我靠安眠药维持了一阵,后来药也没用。
夜深了,我翻来覆去,翻到枕头冷的那一侧,翻到床单被裹在腿上。
林澜有一次凌晨三点醒来,摸到我眼眶热,她拿了湿毛巾给我敷。
“你怎么了?”她小声问。
“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我怕。”
“怕什么?”
我说不出。
她把我抱着的手拽开,轻轻说,“你怎么什么都想扛。”
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小册子,上面画满了她飞行的线路图、时差表、睡眠表。
“你先跟我做这个。”
“每天几点睡,几点起,床只用来睡觉,不看手机,睡不着起来走走,再回来。”
她说话的时候,像在机舱里广播,平稳、温柔,可我心却像安排航线一样杂乱。
那段时间,矿上出了一件事。
一个老工跟我干了十年,半夜喝酒,白天上井,扭伤了脚。
安全员来找我,说要处罚,按制度要扣奖金,这一扣就是一万。
老工媳妇跑到办公室哭,说家里正交孩子学费。
村里人都看我们这家矿,议论传得快。
“二广现在连老兄弟都不认。”
“他老婆管得严。”
所有事一起压过来。
我第一次去看心理科,就遇到了开头那位医生。
他问了我很多细碎问题。
“最近是不是容易出汗?”
“焦虑的时候有没有胸闷心悸?”
“有没有被惊醒之后起不来?”
我老老实实答。
他看着我的检查,叹气,说那句“你忽略了一点”。
我坐在他对面,眼睛有点酸。
“你忽略了家里的边界。”
“你把所有人带进了你卧室,连不该进的人都带进来了。”
“你该给你爸妈一个舒适的空间,给你老婆一个尊重的空间,给你姐一个规则的空间,也该给你自己一个安静的空间。”
“你不是神。”
我捏紧了手里的号单,纸张皱成一团。
回家的路上,我把车停在路边,给林澜发信息,“晚上家里说说话。”
她回了个“好”。
我又给爸妈打了电话,“明天下午过去。”
妈“嗯”了一声,“过来吃饺子。”
爸说,“你开慢点。”
那次谈话我记了一张纸。
我把纸铺在桌上,像矿上开班前会一样,一个一个点。
第一件事,赡养。
“爸妈,咱们签一份赡养协议。”
“每月固定给多少钱,医院、看病、护理怎么安排,写明白,拿去公证。”
“我不是怕以后不管,是怕以后说不清。”
妈听了怕,立马摇头,“这还有签字的?”
我笑笑,“签给我看,签给我的心看。”
爸没说话,点了点头。
他的手还是抖,却比上次利落。
第二件事,居住。
“爸妈住村里,我听你们。”
“但是我要在城里给你们买套两居,离我们不远,有事方便。”
“房本写你们名字,我负责装修。”
妈看我,把眼里的泪压下去,“那能行?”
林澜从厨房端出一盘水果,她说,“阿姨,城里的房子窗子大,晒被子也方便。”
妈笑了笑,点头,心里还是不安。
第三件事,姐。
“借款协议就按上面的来,谁借谁还,别说情分。”
“你要开店可以,我帮你找人做账,发票什么要齐。”
张凤翻了个白眼,“你把你姐当外人了?”
我看着她,“如果当亲人,就别让我在钱上难做。”
林澜递给她一张名片,“这是会计小赵,人老实,跟着我们好多年。”
张凤接过去,没说话。
第四件事,婚内财产约定。
我把一个文件夹摆在桌上,“这是我和林澜去律师那里签的。”
“婚前财产归婚前,各自所有;婚后共同财产按一定比例;父母赡养费属于我个人义务,不计入共同开销。”
我把每一条读给爸妈听。
妈听到“赡养费属于我个人义务”,当场就哭了。
“儿啊,妈不要你的钱,妈就要你心里有我们。”
我握住她的手,“有的,签上才能放心。”
第五件事,矿上。
“安全和走账要走在前头。”
“所有老工补齐工伤保险。”
“喝酒上井的,一律停岗,薪水减半,但家里急用钱我先垫。”
“你们别拿矿上说我,说我媳妇管我,那不叫管,那叫规矩。”
我说完,屋里静了一会儿。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爸缓慢地把手压在桌上,手背上的静脉像一条河。
“你爷们儿,像你爷。”他说。
妈拿了一支笔,手哆嗦着在“赡养协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张凤偷偷地叹口气,不情愿地把借条放进包里。
林澜看着我,眼里泛着亮光,她说,“我们可以从今天开始。”
我点头。
好的开始,不意味着没有波折。
三天后,张凤家的店刚开张,税务就上门了。
原来她从小不做账,收的钱直接揣兜里,票一张没开,罚了不少。
她跑来找我,“二广,救救我。”
我让小赵去帮她理账,她却把人家的脸都给难了,“你瞅我不懂你们就欺负我?”
小赵委屈巴巴来找我,“张总,我没那意思。”
我叹气,给张凤打电话,“姐,你要不愿意按规矩来,这店我不帮你。”
她在电话那头哭,“我就觉得你不亲我了。”
“我这辈子最亲的就是你,你小时候拿一半馍给我,我都记得。”
我心软,终究还是让小赵往前顶。
我想,乡里人勤快,可又怕别人笑,爱体面,比什么都难。
爸妈搬到城里的两居之后,还没住两天就闹起来。
妈逛菜市场买了一大堆菜,放到阳台上,第二天一看,冻成了冰疙瘩。
她抱着一袋冻菠菜站在厨房里,“城里风怎么这么冷?”
我笑,“妈,那叫空调外机的风。”
爸去小区里遛弯,把每一个门都拉一拉,拉不动的门他才放心。
保安问他,“老爷子你干啥呢?”
爸说,“看看你们门把手结实不。”
保安笑了,“放心。”
林澜带着妈去社区卫生服务站,教她挂号,教她用手机付款。
妈站在自助机前面,手指在屏幕上一点一戳,像在打土。
林澜一直在一边,轻声说,“阿姨这个点一下,再点这个,好了。”
妈很开心,像学会了一门新工艺。
我觉得日子慢慢顺起来了。
不料,张凤又在背后说话了。
她去村里串门,说林澜“会装”,在人前人后两个样子。
话传到老马家,老马拿着手机视频给我看,“二广,你看啊。”
视频里,张凤坐在她店里,抖着腿,说,“空姐嘛,就是会笑,回家脸就拉得老长了。”
我心里火起。
晚上回家,我摔了车钥匙。
林澜听到声音,从厨房探出头,“咋了?”
“张凤又说你呢。”我压着声,还是泄了风。
林澜把围裙解了,坐在我对面。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的灯,“我不怕她说,我怕你拿她的话回来对我发火。”
我一愣。
她继续说,“我们是两拨人的生活,你要当桥,不要当扩音器。”
我扶着额头,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拙嘴不会说话的孩子。
她叹了口气,“你也不容易。”
“但是你不能一直用‘我不容易’来打发所有人的痛。”
她烫了一壶茶,茶香出得慢。
“我当空姐这么多年,最怕的是遇到气流。”
“机长说‘系好安全带’,所有乘客听话,机上就会少很多伤。”
“家里也是,系好安全带,谁都别乱弹。”
我看着她,觉得这话像金子一样重。
那晚,我做了一件以前不敢做的事。
我拉了一个家族群,把爸妈、张凤、我,还有林澜都拉进来,群名叫“张家安全带”。
我在群里发第一条,“从今天起,任何人有事在群里说,别站街嘴,别背后说。”
张凤冒了个笑的表情,“好嘞,二广头儿。”
我也笑,把几条新定的规矩发上去,“每周日晚贴一周安排表,谁去看爸妈,谁做饭,谁买菜;哪天不方便说清楚。”
“安静日每周二四,谁都别上门,爸妈好好休息。”
“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提前报备,别临时搞得乱。”
“心理话倾诉,周五晚上开放,谁想说什么都能说。”
张凤吐槽,“你这是开机舱?”
林澜回,“是家舱。”
爸不会回话,他发了一个拇指。
妈发了一个红心。
新的安排开始了。
我以为这样能稳住,谁知道新的雷在暗处埋着。
那天晚上,我无意间翻到了林澜的抽屉。
不是我有意,我找发票,抽屉掉下一张纸。
是一张家规表的复印件,上面有她的签字,还有一张粉色小卡片。
小卡片上写着,“年度飞行排班申请:暂停三个月。”
我心一下没由来地紧了,“为什么暂停?”
她刚好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我手里的卡片,愣了一下。
“我想休息。”
“为什么?”
她沉默了几秒,“我累了。”
“你累了就休息,没事的。”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东西涨起来,她又压了下去。
“我还有件事没跟你说。”
“什么?”
她张了张口,又把话咽回去,“过两天再说。”
我那天晚上又没睡好。
早上四点,我去阳台抽了根烟。
天没亮,城市还睡着,远处有一盏灯。
灯下,是我的影子。
也是那天我去了医院。
医生看着我的指标,告诉我“你忽略了一点”。
他说的“忽略”,其实是我这几年里最擅长的一件事。
我忽略了王翠,忽略了孩子,忽略了爸妈的自尊,忽略了自己的恐惧。
我甚至忽略了林澜,她前几晚吐了一次,我以为她吃坏了什么。
医生细看我的记录,“你太太陪你来体检。”
他停了一下,“她在外面。”
“她也做了检查。”
我突然攥紧了拳头,“怎么了?”
他没有立刻说,站起来去倒了杯水,递给我。
“有些话,应该她亲口告诉你。”
我拿着水,手发烫。
玻璃隔着外面的走廊,我看见林澜坐在那里,手搓着手。
我走出去,她站起来,又坐下。
她把包里拿出一个小信封,里面是一张黑白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小小的圆,像月亮。
我的心一下子跳起来,又猛然坠落。
“怀了?”我的声音像挤出来的。
她点了点头。
“几周了?”
“七周。”
我后背湿了,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护士推车轮子在地上滚过的声音。
我坐下,手心贴着照片的边,边角有点硬。
“你怎么不早说?”
她低头,“我怕你压力大。”
她抬头看我,“我怕孩子还没来,就被你们的吵架赶走。”
我喉咙里有酸。
她捏着我的手,“你不要多想,我们慢慢来。”
我点头,又摇头,最后又点头。
这一次,事情的重心更沉了。
医生把我们叫进去,讲了怀孕期间注意事项、睡眠卫生,还有“家人支持的重要性”。
他看着我,“你忽略了一点。”
“你以为你撑住了就是撑住了。”
“其实撑住的人也会倒。”
“你们得把家当成班组,分工明确。”
“你负责你的那一块,别谁倒了你都去扶。”
我点头,像个学生。
林澜挽住我的手,我们从医院出来时,太阳已经暖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
回去把遗嘱写了。
我找了律师,坐在他对面,签了一个厚厚的文件。
“个人资产清单,谁继承什么,监护权,抚养责任。”
“父母居住权登记在他们名下,任何人不得处置。”
“对前妻儿子的抚养费固定到孩子二十二岁。”
“附加:若林澜怀孕期间,我发生意外,保单受益人有孩子和老人。”
律师看我,点了点头,“想清楚了。”
我说,“人是会倒的,提前把支架打好。”
我拿着文件回家,放在保险柜里。
我叫来了张凤。
她一进门就嘴碎,“什么事,搞这么正式。”
我把借条摊开在她面前,“你看,我们这边按你实际经营状况核算利息,不要你冒险,我给你缓三个月。”
“但是我要一个承诺,店里每一笔账都要在系统里走。”
张凤沉默了两秒,“我还以为你要赶我走。”
我笑,“赶你去走账。”
她扁扁嘴,嘟囔,“那我可就没得发朋友圈了,得发‘今天又开票了’。”
我们都笑了。
爸妈那边,我找人把城里房子的热水器换成了那种一键智能温控的,又在厨房安了一个高一点的菜洗池。
妈第一次用,说,“哎呀,不用弯腰了。”
爸说,“这手柄结实。”
我给爸在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报了一个象棋班。
他坐在长条桌前拈着一个棋子,手还是抖,但眼神比以前亮。
他下棋的时候会停下来,突然对着我笑一笑,像一口井冒了个泡。
我也给妈报了个广场舞,她穿着那件红外套,跟着节奏跳得还有模有样。
林澜看着他们,角落里的微笑像一把暖铲子,把心里冻硬的地方缓缓刮开。
日子似乎真的安定下来一点点。
我连续几夜睡着了。
第一次睡着的时候,我甚至梦见了矿上新挖的那条巷,在灯光下像条亮亮的河。
可是,故事永远不会按你觉得舒服的节奏走。
张凤那边店里有一个阿姨滑倒,脚踝骨裂。
她叫我过去,哭得跟盆儿掉地上了,“我冤啊,我这店里地都干的,她怎么就滑了呢。”
我看了监控,是阿姨自己穿了双没有鞋纹的拖鞋,端着一盆水的时候踩空。
我让她叫了救护车,又拿出之前和她签的雇佣合同,“工伤保险我们给你买了,走流程。”
阿姨眼泪立刻变成了感谢,她拉着我的手,“张总你是好人。”
张凤在旁边小声嘟囔,“还不是花我钱。”
我看她,“花你钱你也得花在这儿。”
她扭脸,“我心疼。”
我说,“你心疼的钱,就是别人家的命。”
她被我说怔了几秒,转开了视线。
那天回家,林澜在厨房切菜。
她切洋葱,我鼻子有点酸。
我靠在门框上,听她说,“今晚吃清炖,孩子不能吃辣。”
我问,“你怎么知道是孩子?”
她笑,“总要想个称呼,不然太抽象。”
我走进去,从背后抱住她。
她的手在砧板上停了停,叹了一口气,“你心口跳好快。”
我说,“害怕。”
“怕当爹?”
“怕当不了一个好的。”
她回头亲了亲我,“你做得不错。”
我想说是的,又觉得不是。
夜里我又醒了,四点。
我没有翻身起床,我听见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吐气声。
林澜睡着了。
她的手放在肚子上,指尖轻轻动了一下,像在拍一个看不见的孩子。
我突然很想哭,又忍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矿上。
矿上的安全员把一叠材料丢到我桌上,“张总,市里要来检查,得把这几个整改报告做起来。”
“通风系统升级,瓦斯监测系统换新,员工培训统一考核,防突措施要落实。”
我点头,心算了一下账。
今年煤价下来了,小矿不好过。
我把不该省的钱一条条标出来,告诉他们优先级。
“培训先做,设备预算再细化,安全员的工资涨一成。”
他们面面相觑,“涨工资?”
“你不花这个钱,回头你得花在别的地方。”
我把培训计划发到群里,每个班组长点名签到。
有人不满,“太烦了。”
我说,“命烦不烦?”
有人笑了,“张总,你这话……有点道理。”
我笔直了一块,很久没有的笃定跑上来。
我实在是想把每一扇门都装上一个合页,让它该开开,该关关。
没想到,半夜十一点,张凤来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妈晕过去了。”
我飞奔到他们的新家,门是开的,灯全开。
妈躺在沙发上,脸有点白,额头的汗像豆子。
爸站在旁边,慌得手足无措,嘴里不停重复,“没事,没事。”
我摸了摸妈的手,是凉的。
我把她抱上车,直奔医院。
一路上我跑红灯,警车在后面追,我没有停。
到了医院,医生检查,说是低血糖加上焦虑。
“最近是不是情绪不稳?”医生问。
妈没吭声,眼角又起了泪脚。
我才知道,张凤的儿子在学校打架,被老师叫了家长,张凤去了一趟,回来就开始怪妈,“都是你惯的,孩子才这样。”
妈不敢吭声,回家以后还收拾家里的卫生,想用活抵消内心的愧疚。
爸看着我,手扶在床边,还是抖。
我坐在走廊里,感觉自己像一个为了修一条路把整个山都挖空的人。
林澜来了,把妈带的衣服整饬好,又去买了点粥。
她坐在我旁边,轻声说,“你不能把所有弯都自己拐过去。”
“你得让他们学会走直道。”
我点头。
天亮的时候,妈补了水,脸色好了些。
医生过来,又叹了一句,“你忽略了一点。”
我心里一紧,“又忽略什么?”
“你妈需要的不只是糖和水,她需要一个不会把她当孩子的女儿。”
“你姐姐得过来道歉。”
“不是在这儿,是在家里。”
我知道这话难。
但我把它放进了心里。
回家的路上,我给张凤打了电话,“你妈在医院,一会儿出院。”
她急,“咋了?”
我说,“没大碍。”
“不过你得过来把你昨天那句话收回来。”
她沉默了很久,“我——”
“姐,你说错了你就说对不起,妈会原谅你。”
“你不说,对不起的人不是妈,是你自己。”
电话那头停了两秒,“我过来。”
她来的时候,门还没敲,就推开了,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妈。”
妈坐在沙发上,低头折叠着毛巾,动作缓慢。
张凤站在门口,脸上写着硬,嘴上却软了。
“妈,对不起。”
妈抬头,“为啥对不起?”
“我在学校发火了,不该冲你嚷嚷。”
妈哼了一声,“知道就好。”
她那句“知道就好”把我眼里的酸逼了出来。
家里这点事,解开一个结,总能喘一口气。
解不开,就会越绞越紧。
那天晚上我睡到天亮。
早晨醒来,我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透明的小盒子。
里面是一只小小的毛绒玩具,是一个穿着小空姐制服的小熊。
林澜在旁边笑,“先预热。”
我摸了摸小熊的耳朵,软。
她问,“你怕不怕?”
我说,“怕。”
她说,“我也怕。”
我们都笑了。
日子继续往前走。
每一件小事都像露珠,亮,易碎。
我在矿上忙培训,忙设备采购,忙材料报批。
家里按表过日子,爸妈每周去一次医院做检查,张凤的店逐渐步入正轨,阿姨骨折也逐渐愈合。
一切在我看来像刚刚爬上正轨的火车。
直到有一天,又有一件事把我从轨道上拖了出去。
王翠回来了。
准确地说,是她把儿子张洋送了回来。
她站在小区门口,穿着一件蓝色的羽绒服,皮肤晒得黑黄,眼神倔。
身边的张洋比我记忆里高了半个头,脸上有青春期的疙瘩,眼睛却还是小时候那种黑亮的样子,只是那亮里有一层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开口第一句话,“你儿子不听话,你管。”
我看她,“怎么回事?”
“跟人打架,把人家打进医院了。”
“原因?”
张洋低着头,不讲话。
王翠说,“原因就是他脾气臭。”
“老师啊家长啊都找你呢。”
我那一刻脑子里一阵热。
我不怪孩子,我怪我自己。
我把张洋带回家,给他做了一碗面。
他看着面,不吃。
我问他,“为什么打架?”
他还是不说,眼睛直直的,像一块石头。
林澜从卧室出来,坐在他的另一边。
她的手轻轻放在他手背上,“洋洋,告诉我们。”
“如果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怎么帮你。”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站起来,“你帮?你帮什么?你是外人。”
那一瞬间,林澜的眼睛里闪了一下,她把那道光压了回去,嘴角还是弯起,“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你的妈。”
“那你告诉你爸。”
张洋看了我一眼,眼里的东西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他们说我爸是黑心煤老板。”
“说我爸娶了个空姐,是为了脸好看。”
“说我是拖油瓶,没人要。”
我对不起。
我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
我从来没有觉得羞耻是这样重的一件事。
我把他抱在怀里,他挣扎了几下,最后把头埋进我的胳膊里。
那天晚上,我给张洋报了心理辅导。
我跟他说,“这不是因为你有问题,是因为我们没有教你怎么办。”
他点头,嘴唇动了动,“爸,我想去矿上看看。”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
“他们说你坏,我要看看你到底干吗。”
我笑了一个苦的笑,“明天我带你去。”
第二天我带他进了矿。
换衣服的时候,小孩穿上那件蓝色工服,像个缩小版的我。
安全员给他讲安全知识,他认真地听,我第一次觉得这孩子长大了。
我们进了巷道,进到黑里。
他抬头看顶板的支架,又低头看轨道上的煤。
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干这个?”
我说,“因为我没别的本事。”
“也因为我觉得这不像罪恶,它是建设的一部分。”
他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到了中午,我带他到食堂吃饭。
他吃着吃着抬头问我,“那你为什么要娶空姐?”
我说,“我想回家有人笑我。”
他说,“现在有吗?”
我说,“有。”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饭,“那她会笑我吗?”
我说,“会。”
他鼻尖一酸,低下头,筷子戳了又戳碗里的菜。
把张洋送回家,林澜笑着走出来,“午饭吃了没?”
他点头,低声说,“阿姨,我要道歉。”
“我昨天说你是外人,对不起。”
林澜摸了摸他的头,“我不介意。”
“我们可以做朋友,也许以后还能做家人。”
他眼睛里那层看不懂的东西慢慢散了一些。
那天晚上,我睡得像一个翻了正面的孩子。
睡前我看了看手机,张凤在群里发了一段话。
“今天店里第一回自己开票,一点也不丢人。”
她还发了一张照片,笑得像花。
我回复了一个大拇指,又翻到了一个律师发来的消息,“居住权登记完成。”
我给爸打电话,“办好了。”
爸说,“嗯。”
“你妈在练舞。”
第二天,我打算给林澜一个惊喜。
我去花店,买了她喜欢的白色桔梗和满天星,回家的时候,还在心里想她看到的表情。
我推门,家里安静。
桌上放着一个信封。
我的心又突然悬起来。
我坐下,打开。
里头有一份厚厚的文件,是一份“家规”的打印版,下页是几份“婚内约定”的复印件,最后夹着一张彩色的图。
那是婴儿的B超,那个小小的影子稍微大了一点。
信封底还有一张纸,纸上写着她工整的字。
“广,我把机票退了,飞行暂停。”
“我去乡下住几天,学做饭,学带孩子。”
“我不是逃,我是在给自己加油。”
“你有你的矿,我有我的肚子,我们在中间碰一碰。”
“把你睡不着的那一点点给我,我分你一点点睡。”
“还有一件事,你忽略了——”
我看着那句话,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忽略了你的姐会不会拿你爸妈的居住权去做文章。”
“今天下午,村里有人来找她,让她把爸妈的砖房抵押出去借钱,利息高。”
“她可能扛不住。”
我还没把信放下,手机就响了。
来电显示是张凤。
她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颤得不成样子,“二广,他们来了好几个人,说是亲戚,说借钱周转,签个字就行。”
“我不敢签,我没签,他们就骂我,说我不讲情分。”
“我把门关了,他们往外砸。”
我飞出来,鞋还没换好。
我冲到村里,老远就看见张凤家门口围了一圈人。
有人手里夹着香烟,有人把手插在兜里,看热闹。
有人叫,“二广来啦。”
我站在门口,胸口一股火。
我一把扯开大门,“谁来签我爸妈的房?”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出来,笑得像把刀,“我们也是亲戚嘛,借个钱,签个字,按照利息算,合理合法。”
我摇头,“你们的‘合法’是拿我的老人的房做你们的赌场?”
他冷笑,“你是大老板,怕啥。”
我指着门内,“居住权登记了,你给我拿任何法律条款来签?”
他“啧”了一声,“可以嘛,反正都是亲戚。”
我拉起手机,打开录音,“刚刚的话,你再说一遍。”
他的表情僵了一下,“录什么音?”
我上前一步,“要钱,明日带着合同、带着担保、带着抵押物来,利息按照银行加点,借条写清楚。”
“要借我父母的房,滚。”
他压了压嘴角,“你……别忘了你还在这儿做人。”
张凤从门里出来,站在我身边,手抓住门把手,眼珠子红红的,“二广,我没签。”
我看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跟她站在一起的那一刻,我清楚了一个事实。
有些亲戚,只是拿血缘做生意。
我把他们一个一个请到院外,关了门。
背后屋里,妈坐在炕上,眼睛里全是泪。
“儿啊。”她哑着嗓子。
“没事了。”
我那天晚上在屋里发了火。
不是对张凤,是对那些打着亲戚旗号的人。
“以后谁再拿居住权去跟你们玩儿,找律师。”
“别在村里吵,没意思。”
“他们说我不讲情分,你跟他们说——讲情分不讲规则就是流氓。”
村里人听不懂“居住权登记”,我就让律师跟村干部讲。
第二天,村部大喇叭响起来,“老年人的房子居住权已登记,任何人不得用做贷款担保,经纪公司也不得违规操作。”
那声音嗡嗡的,像一辆拉煤的车,把这个消息拉过了整个村。
事情暂时缓了下来。
张凤跟着我回太原的路上,一句话不讲。
她下车前,突然说,“二广,我不是故意惹事。”
她眼里泪啪嗒掉在大衣领上,“我就是不想别人说咱家穷。”
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咱家现在不穷。”
“你也别在脸上挂着穷。”
她笑了一下,笑里有苦,“你说得对。”
家,像一个慢慢呼吸的东西,时而把气吸满,时而又咳一声。
我行程排满,矿上继续忙,家里继续安稳,林澜去了乡下学做饭,隔三差五给我发她学的卤牛肉、炖排骨、苹果派的照片。
她的肚子慢慢隆起一点点,她每次在镜子前摸着肚子拍一张,发给我。
我在公司开会时忍不住翻看,像在看一个小小工程一点点建起来。
我以为,终于走上正轨了。
还没来得及长长喘一口气,一个电话又把我的心踢到了嗓子眼。
电话是医生打来的,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第一次看我检查时那样平静。
“张先生,你来一下。”
“什么事?”我的手心瞬间出汗。
“你太太今天做例行检查。”
他停了一下,呼了一口气,“你忽略了一点。”
我几乎要喊出来,“又忽略什么?”
“你忽略了你家里的煤气报警装置。”
“她住的乡下房子里,昨夜疑似有轻微一氧化碳泄漏,虽然把窗户开了,但孕妇很敏感,我们建议立即做进一步检查。”
我突然想起了乡下那座老房,屋里有个烧煤炉子的炕,冬天一暖,整个屋里都热。
林澜昨天给我发了一条消息,“炕真好睡。”
那一刻,我的膝盖几乎要软。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像被风掏空了。
我往外跑,手机在手里热得烫。
我把车开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引擎声在耳边炸开,路面上每一盏灯都像一条绳子,往前甩。
路过矿上,我看见远处有几个人影围在门口,不知道在等什么。
我的手机在震动,屏幕上是林澜发来的一条语音。
语音只有三个字。
“我没事。”
她的声音轻,又带着睡意,我知道她一定是在刚被防护员推了氧气之后。
我的眼泪忽然一下出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哭自己终于明白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理,还是哭自己走到现在才明白。
医生在电话那头又说了一句。
“张先生,快。”
“你忽略了的,不止是一个装置。”
“你忽略了家。”
“这是最后一遍叹气了。”
我咬紧牙,把油门踩到底。
车子像一块煤,往夜色里窜。
而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转弯的那个交叉口,另一部电话正在打给我。
那是矿上安全员的电话。
“张总,村里的人把矿口堵了,说你拒绝给他们签新的合同。”
“他们把张总的照片在网上传了,骂你黑心。”
“还有人说,要把矿给你停了。”
电话在我手机里不停闪,一条又一条消息弹出,覆盖了林澜的那句“我没事”。
我的车照样往前冲,天上没有星星,地上的灯像一条条炭火。
我不知道该把方向盘往哪边打。
我只能先把脚上的力气用尽。
故事暂时讲到这儿。
前头,是我不知道的岔路。
左边,是一个正在长起的小小生命,等待着一个父亲去抱。
右边,是一群人的生计和我的名声,等待一个老板去撑。
而我忽略的,可能还不止这一点。
来源:木香中栖居的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