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山川 | 公公的“涅个”

摘要：我的公公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真不知道出生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公公是怎么长成了这样一副魁梧的身材。我感觉长在农村的丈夫干起活来已经像模像样了，但在公公面前却不值一提。我经常听见公公“教训”丈夫：“男人的手还不应该是一把钳子。”我一看公公的手还真是被惊到：手指

文、图 | 丛素宁

公公离开我们马上一周年了。这几天，我会时时想起他来。

我的公公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真不知道出生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公公是怎么长成了这样一副魁梧的身材。我感觉长在农村的丈夫干起活来已经像模像样了，但在公公面前却不值一提。我经常听见公公“教训”丈夫：“男人的手还不应该是一把钳子。”我一看公公的手还真是被惊到：手指个个粗壮有力，特别是关节部分更是粗的出奇，可能由于长期劳作的原因，很多手指都已经严重变形了。

（作者的儿子小时候和爷爷奶奶的合影）

记得，当年我刚进丈夫的家门，公公给我留下一个很能干的印象。种地、瓦匠、木匠、刷家、用报纸糊天棚等农村里家里家外的活他几乎无所不能。说活声音更是响亮的二里地都能听到。但公公在说“涅个…涅个（nie音）”的时候，声音似乎就立刻弱了下来，有些羞涩，又带有点温柔，声音很小却像在急急地呼喊着什么。我很是好奇，越听越感觉听不清楚。但这个时候，每每婆婆就会立即赶来，站在他旁边轻声细语地说：“怎么了？”“什么事？”“我在这呢。”“叫我干嘛？”从婆婆的变化的回答中我慢慢悟出一个不变的答案，那就是：公公这在叫喊婆婆。这让我更好奇了，就问丈夫：“哎，爹为什么叫妈是‘涅个’？”，丈夫也很好奇：“那要叫什么？”是呀，应该叫什么呢？

我与丈夫家离得比较近，用方言交流也是完全无障碍的。于是，我在心里仔细搜索着那个时代丈夫喊妻子的称呼。我记得，丈夫在给外人介绍自己妻子时，经常会说“这是我家里的”“这是我内人”或者“这是孩子他妈”，但在喊妻子时就会用孩子名字替代掉“孩子”两个字，这个名字一般都是在家里排行老大的。（比如大孩子名字叫莲英，就喊：莲英他妈，或者英他妈。）有的直接喊名字，或者喊姓，我妈妈姓高，我爸爸就喊我妈：老高......想到这里，我就回应丈夫说：“可以喊名字呀，难道妈没有名字？！”不料丈夫却有些沉思，他说：“我曾一度真不知道妈有名字，因为生产队的名单里，广播里喊的，家里的麻袋上，盛庄稼的筐上…都是端端正正写的爹的名字。”是啊，我亲眼看见，我婆婆家里很多餐具上都有我公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我还很奇怪，问起婆婆这件事，婆婆解释说：是左右邻舍家里有红白喜事借餐具时，怕各家混淆，做的记号。我丈夫后来告诉我，他是在考学填档案时，才知道了自己母亲的名字。

记得在那个时代，在胶东半岛的农村，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家里不管来了多么重要的客人，也不管这客人是哪一方的亲戚，在炕上的小桌旁坐着陪客人吃饭聊天的一定是家里的男人。女人则是围着锅台，忙碌着准备饭菜。当女主人一次次小心翼翼地把饭菜端到客人面前时，还要仔细端详桌上撤下来的碟碗，碗里剩的少了怕做得少，客人不够吃，剩多了又担心做的不合客人的口味。就是在这种纠结中送走了客人，才匆忙吃几口早已凉了的剩饭剩菜。那个年代，男人养家糊口不容易，女人更是日夜操劳，默默承担起家里所有的家务和赡养老人，抚养儿女的重任。

我婆婆做事手头比较慢，假如晚饭要吃饺子，那她一定是从吃完午饭不久就着手准备的。我没啥事，就经常帮她打个下手，每当这时，婆婆经常像打开了话匣子，给我唠唠叨叨却有滋有味地讲述着过去。从婆婆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却真真切切了解到婆婆的不易。

我公公家里很穷，穷到炕上连个席子都没有，穷到地上连个板凳都没有，穷到讨不到媳妇。终于到三十岁了，才找到我婆婆，想想在那个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子的年代，公公都已经进入村里“光棍”的行列了。好不容易在三十多岁才有了第一个女儿，但女儿却在出生后不几天就夭折了。这一口火让公公重重病倒了。

接下来的这一段，因为婆婆讲的多了，让我好像亲临了那个现场：公公住在离家十几里地的一个镇上医院里。于是，刚刚生完孩子还不到十天的婆婆就一边忍受失去女儿的痛苦，一边爬起来去陪伴公公。她说，最难的是没吃的，她每隔五六天她就要回家准备干粮，然后给公公送过去，自己却经常是饿着肚子。还在月子里的婆婆每次回家拿吃的，都要来回走十几里的山路。我感觉像是在听故事，就问婆婆：“你还在月子里能走的动吗？”“哪能走动？”婆婆接着说：“我走呀走，实在走不动了，感觉鞋子都在磨脚，就干脆把鞋子脱下来，提着走。”还有一次，婆婆走着走着，突然下身留下来许多血，鲜血透过裤子滴在了地上。婆婆说她实在是一点劲都没有了，真想就地躺下来，但想到公公已经是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就咬着牙继续走，她走走停停，胸前却始终紧紧抱着那包干粮，最后几乎是爬着到了医院，当她把干粮送到公公面前的那一刻，她昏了过去……

尽管婆婆是拿着自己的命在换丈夫的命，但我公公还是被医院多次下了病危通知，不久就瘫痪在床，失去了劳动能力。但从不向命运屈服的婆婆却依然默默顶起了这个家。她带着公公不是去寻医问药就是在到处去寻医问药的路上。而且还要承担起家里里里外外所有的事情。婆婆经常说，她推着生产队分的四百多斤地瓜，都是别人帮她扶起车子，路上是不敢停顿的，因为一旦放下车子，就再也起不来了。她推着比自己高很多的玉米秸秆都是闭着眼往前走的，因为车装的太高，根本看不见路。撞到沟里也是常有的事。

正是婆婆的这份坚强和乐观，让公公创造了奇迹，让他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竟然完全站立了起来。每每回忆起这些，婆婆总是深叹一口气，说：“我跟着你爹真是一天福都没享，全是遭罪了。如果不是生了几个孩子，跟着儿女享点福，我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再看旁边的公公总是笑而不语，连一句抱歉的话都没有。婆婆似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是在声讨公公了。

（作者一家和公公婆婆合影）

以后，我们每次回家，婆婆“数落公公的不是”便成为了主题。比如；“你爹现在经常是吃饭点都不知道回家，我做好饭，还要挨家挨户去找他。”“你爹一辈子都不会照顾人，我病了几天，他最多会给我煮个鸡蛋。我想喝一口稀饭他都不会做。”……婆婆说起公公的缺点来，那是滔滔不绝，而且十分动情，有时候竟是声泪俱下了。可我每次看公公总是微笑着听着，没有任何反驳，有时甚至表现出很享受的表情。这让我难以理解，更难以理解的是，不管婆婆正在生多么大的气，只要公公的一声“涅个”总能让她立刻来到他的面前。

他们住进了夏有空调，冬有暖气的大屋子，晚上去厕所也不用去院子里挨冻了。饭也是现成的，再也不用刷锅刷碗了、抱柴烧火了。孩子们也是三天两头去看望他们，这让婆婆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每次都可以看见婆婆容光焕发，她觉得现在终于是苦尽甘来，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能过的够。尽管婆婆是如此感恩生活，但生活似乎并没有给她过多的青睐。没享受几年好日子，婆婆就因为心脏出了问题，住进了医院。医生说她的心率太慢不适合做手术。一生好强的婆婆坚持要出院。她感觉属于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把钥匙，身份证，户口本等重要物件都郑重地交给了公公。那些日子里，公公几乎像一个掉了魂的孩子，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们再去看望他们时，总能看到婆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但还不忘记唠叨公公，说他自理能力差，说他找不着自己的衣服，说他连裤子也能穿倒了，说他连吃饭的时间也不知道。但和以往不同的是，婆婆在数落公公中更多的是表现出对公公的不放心，她觉得公公的自理能力实在是太差了，离开了她的照顾可怎么活下去呀。也许，正是凭借着这样一股坚强的信念，婆婆竟奇迹般地有了好转，她又能下床活动了，而且又能照顾公公了，笑容又重新回到公公的脸上。从这以后，公公对婆婆开始“殷勤”起来，从婆婆嘴里很难再听到她对公公的不满了，更多的是：“你爹像是变了一个人。”“这还是你们的爹吗？”虽然仍然是用数落的口吻，但我们分明看到幸福的笑容荡漾在婆婆的脸上。

（作者公婆一大家人合影）

随着公婆年龄的增加，孩子们都力劝他们不要再种地了。于是，不愿意拖累孩子们的他们，双双住进了敬老院。

但老天似乎从没有放过这对苦命的夫妻，不几天，公公就因摔了一跤而卧床不起了。其实公公婆婆都已经是年近九十岁的人了，老天何尝不是一直在眷恋他们？要不然公公婆婆怎么能一直在创造着奇迹？但这次，奇迹似乎并没有在公公身上出现，他一天不如一天，连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了。婆婆这时走路也不利索了，要靠推着小车勉强挪着步子。丈夫给公公找来了一个个护工，但公公的脸总是转向别处，连看一眼护工都不愿意。婆婆似乎明白公公的意思，她总是颤颤巍巍地走到公公面前，给他递去吃的用的，给他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身子……直到公公闭上眼睛，都没有离开婆婆的精心照料。

我想，公公是幸福的，因为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是微笑的，从来没有看出他一点点痛苦的表情。临走的时候，他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了一句：“如果没有你妈，我早就活不成了…”这是他一生唯一说过的对婆婆感激的话，却顿时使婆婆泪流满面，似乎忘却了他所有的不是。

我想，如果说公公还有什么能使他牵挂的，一定是他的“涅个”。我们对公公最好的告慰，就是守护好他的“涅个”，因为她不仅是公公命运中的“菩萨”，也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社会发展到今天，夫妻之间的称呼已愈来愈密切，连互称名字都不能表达出这种亲密，于是便有了“亲爱的”“宝贝”“心肝”…… 当然还有许多个性化的称呼我们也难以知晓。但同时也有一个不争的现实，就是“离婚率”的不断攀升，很多地方甚至远远超出了结婚的人数。一方面是夫妻称呼的越来越亲密，一方面是离婚率的居高不下，这足以引起我们的深思。而在近一个世纪中，一声声“涅个”便曾连接起一对夫妻一生的沉沉起起和一辈子的生死相依。

写在后面的话：在追思公公的日子里，“涅个”两个字却时时让我挥之不去，可我苦于不知道这字的写法，只能借助辞海寻觅“nie”音的所有汉字。在不经意中发现“涅”字便情有独钟。通过百度查阅： “‘涅’ 是一个汉语拼音词汇，多用于翻译‘内’这个字。它可以是形容词，表示属于某个对象内部的事物。”这与“内人”这一称呼高度契合，它表示独属于一个人。“涅”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指希腊神话中的涅柔斯（Nemesis）。涅柔斯是一位女神，是一位神圣的力量，可以惩罚犯下罪行的人。在现代语境中，涅柔斯的形象被引申为“命运之神”，这又足以代表婆婆神奇的力量。

另外，百度中还说：“‘涅’也可以作为一个人名出现。‘涅槃’是一个常见的男性名字，涅槃在佛教中的意思是‘解脱、超脱’，因此该名字所代表的含义带有宁静、超然或者释然的情感。在中文文化中，涅槃也被引申为表达平静乃至一种境界的说法。”

那么，就让我借用此意表达对公公婆婆深深的敬意吧，并祝福他们能够带着此生的宁静与释然涅槃出来生不一样的浪漫与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