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木板哗啦一声,红色的本子、夹在牛皮信封里的借条、皱巴巴的工资条,全洒在了地上。
衣柜的门是被砸开的。
木板哗啦一声,红色的本子、夹在牛皮信封里的借条、皱巴巴的工资条,全洒在了地上。
刘兵踩着纸,指着周岚,眦目欲裂:“你这是给谁攒钱呢?”
糖糖抱着我的手臂,声音抖个不停:“老师,不要让他们动我妈。”
我吸了一口冷气,站到两人中间。
窗外是秋天的风,楼下居民的骂声顺着走廊爬上来。
“”“不要脸”“家教也是一窝的”,那些话贴着皮肤,像汗一样冷。
我弯腰,从那堆散乱里捡起一张厚厚的合同。
上面写着“驻唱协议”,盖着酒吧的公章,工资条上下还别着两枚发夹。
我把合同举起来,缓慢地看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她是签了劳动合同的普通职工,不是你们嘴里的那种人。”
刘兵发出一声冷笑:“你又是什么人?你算个哪根葱?”
我抬起头,遇上周岚的眼。
她的眼妆很浓,却挡不住眼眶里一圈红。
“我只是她女儿的家教。”我说,“合同还在这儿。”
那是我第一次在那间狭窄的屋子里,对一屋子人摆出理字。
后来很久,我都记得那个秋天的夜,风刮得窗框响,衣柜里掉出来的秘密像纸鱼一样飞来飞去。
而我,站在其中,像个被推上台的小丑。
可故事并不是从这里开始的。
07年秋,我是省城一所二本院校的大三学生。
我主修中文,课程不算紧,学校附近的公车站牌上,贴满了家教的小广告。
“初中数学英语上门辅导”“小升初全科”,打印纸和手写笔迹夹杂着,风一吹,边角翘起来。
室友阿海笑我:“你这笔杆子能教什么?”
我说:“吃饭第一,理想第二。”
我们把书合上,骑着自行车去南校门外的小吃街吃麻辣烫。
回宿舍的晚上,我在QQ上看到一个群消息。
兼职群里,一个网名“柳絮”的发了个招家教的信息。
“北城旧小区,初二女生,偏科英语,每周三次,每次两小时。”
酬金不低,地址离我也不算远。
我加了她。
她头像是一朵开在夜里的百合。
她回得很快,说晚上八点后方便电话沟通。
号码发来,我握着诺基亚,听见那头“喂”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怎么报出自己的价。
她的声音带一点雾气,很轻:“小江是吗?”
我说是,她笑了一下,“我姓周。”
“孩子叫糖糖,偏科确实很严重,能不能来试一节?”
“可以。”我说。
“周末都可以,晚上也行。”
“几点?”
“八点后吧,我工作到那个点。”
“工作辛苦吗?”我随口问。
她沉默了两秒,“还行,都是为了孩子。”
挂了电话,我在日历上用红笔圈了个“周六”。
室友探过来:“约到没?”
“约到了。”我说。
“祝你成功收割第一桶金。”
我笑,说:“祝你期末不挂科。”
周六,我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衣,把讲义和练习册装进双肩包。
天已经凉了,公交车里挤满了人。
北城的旧小区在一个工厂的后面,楼体外墙斑驳,铁门上挂着半扇生锈的门牌。
我按了门铃。
很快,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扎着马尾,眼睛很黑。
“你是老师?”她仰着头看我。
我说是。
她斜斜地笑了一下,“进来吧。”
我踩着红色的塑料拖鞋进去,屋子不大,客厅和卧室相连,中间用一堵矮柜隔着。
厨房传来油烟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
“妈,老师来了。”女孩喊。
一阵风动,帘子动了一下,一个女人从厨房出来。
她穿着一件吊带的黑色裙子,露出肩头,很白。
她把围裙解下来,冲我笑,“小江是吧?”
“是。”我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妆很浓,却不俗。
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体面。
“随便坐。”她说。
“糖糖,给老师倒水。”
女孩咧嘴,“我叫刘糖,糖果的糖。”
我点头,“名字挺甜。”
“甜是甜,就是不爱学习。”周岚半开玩笑地说。
“妈——”糖糖拖长了音。
我笑了一下,坐在矮桌旁,拿出了习题。
一节课下来,我发现她不是不聪明,就是浮躁。
见到不会的题就烦,心思全在窗外走廊的脚步声上。
每当有高跟鞋走过,她就下意识地抬头。
我问她,“你在找谁吗?”
她咬住笔帽,摇头,“没有。”
“那认真一点。”
“嗯。”
课间,周岚给我们端来切好的苹果,放在盘子里。
她蹲在桌边,小心听我讲题,偶尔也问一句,“这个怎么拆分啊?”
“这是代词从句,先找主句的谓语。”我说。
她点头,嗯嗯地应。
我觉得这个家有一点奇怪。
可那种奇怪又不具体。
夜里九点,周岚看了看手机,起身。
“我得出门了,小江你再陪她一小时,十点我回来。”
我说好。
她站起来的时候,那条裙子在灯下很亮。
她提起包,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红色的外套,披上。
“门半掩着,别开陌生人的门。”她对糖糖说。
“知道啦。”糖糖瞪她一眼。
周岚笑,使劲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磨人的小祖宗。”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朝我点点头,“辛苦了。”
门轻轻关上,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楼道里的烟味。
我继续教糖糖做题,十点的时候,她把笔一丢,趴在桌子上。
“老师,我不想上学了。”
“为什么?”我问。
她抿着嘴,“没意思。”
“那你想做什么?”
“赚很多很多钱。”
“为什么?”
她沉默。
半晌,她抬头:“我妈说钱能挡嘴。”
“谁的嘴?”
“邻居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墙上钉着一个镜子,镜子里那个女人已经不在。
只有冰箱上贴着她的工作日程表,密密麻麻全是夜班。
我没再问。
十点半,门开了。
她回来了。
外面风更凉了,她的外套上挂着一些夜色。
她轻轻把包放下,换了鞋,笑:“辛苦了。”
“还行。”我说。
那晚我回去,室友看着我:“去的那家怎么样?”
“还行,就是...”
“就是什么?”
“她妈打扮挺艳。”我说。
阿海“哦”了一声,挤眉弄眼,“艳有艳的好处。”
我把枕头砸过去,“滚。”
之后我每周三次上门。
我们熟络起来,糖糖开始把她的试卷扔给我,让我判卷,每次考差了就一脸无所谓。
“被班主任骂?”我问。
“骂习惯了。”她耸肩。
“你妈知道吗?”
“她工作那么晚,知道能怎么样?”她鼻子一皱。
周岚每次见我都笑,给我倒水,给我端水果,有时候也问问我学校的事。
她总归穿得露一点。
肩膀,腰,锁骨。
她并不避讳我的目光。
那个旧小区里,常常能看到老人们从窗口探出头,又缩回去。
我知道那些眼神。
也知道那些议论。
“楼上那个女人,不是正经人。”
“这年头,带着孩子,还不收敛点。”
“哎,小姑娘可怜。”
一次周末,我去得早一些。
她还没出门,在厨房里洗菜。
吊带换成了睡衣,肩头有浅浅的勒痕。
她走出来的时候,笑容有点像灯,忽明忽暗。
“今天要去早一点...店里来了检查的。”
“你在哪儿上班?”我第一次问。
她看了眼糖糖。
糖糖盯着电视。
周岚压低声音:“酒吧驻唱。”
我点点头。
“唱得好吗?”
她笑,“混口饭。”
她笑的时候总是往下看,眼尾抹出一小条光。
那天晚上上完课,我出门,走到楼下的空地,看到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看手机。
其中一个抬头,盯着我看了一眼,吹了个口哨。
我没理。
第二天,学校门口贴出了一张纸,“兼职需谨慎,校内曾发生诈骗事件”。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了周岚的合同。
我开始留心。
每次课程结束,我会看她回来的时间,看她衣服上有没有破损,看她眼睛底下的黑圈有没有加深。
有时候她回来很晚,眼妆花了,笑容也花了,但还是会给我们做点吃的。
“清汤面,别嫌弃。”
她会站在灶台边,看着锅里冒泡,脸上的油光跟灯光混在一起。
糖糖会背过去,“我不饿。”
“你吃。”她把面递给我。
我接过,不好意思地笑,“谢谢。”
“你们在外面吃的,哪有这个香。”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一点固执的亮。
有一次,下雨。
我迟了半小时。
到了她家门口,楼道里就有人对我点头,一脸八卦地问:“当老师呀?”
我“嗯”了一声,敲门。
门开了,糖糖的眼睛红着。
我心里一紧,“怎么了?”
她没答。
周岚从里头出来,肩上的吊带掉了一边,她提了一下。
“没事,回头再学吧。”
“出什么事了?”
她抿了抿嘴角,“楼下张婶跑到学校去了。”
“去学校做什么?”
“说我把女儿带坏,说我在家里乱来,让班主任盯着我女儿。”她笑了一下,笑得很冷。
“你...”
“没事。”她打断我。
“看好了,早晚得让他们闭嘴。”
她说话的时候,嗓子有点哑。
我看着她的手,手背上有一道很浅的红痕。
像是被什么带着倒刺的东西划过。
那晚她没出门。
她换了一件长袖,把门锁得死死的,帮糖糖复习完,送我到门口。
“谢谢你。”她轻声。
“别客气。”
“你是我们这段时间唯一正常说话的人。”
她这句话让我愣了一下。
“周姐...”我本不该叫她姐的,我们也没有那么熟。
但那一刻,我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去承载她的孤独。
她怕是听懂了,笑了一下,“路上小心。”
那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
直到一个周五晚上。
我去了,她不在。
糖糖坐在窗台边,脚晃来晃去,“她说有点事,晚点回来。”
我们照常上课。
九点,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混杂着男人的笑声。
我不经意地抬头,糖糖也停了笔。
“别管。”她小声。
“嗯。”我压下心里的不安。
十点,门铃响了。
糖糖没有动。
我走过去,透过猫眼看了一眼。
门外站了三个男人,头一个在抽烟。
他看着门,笑得很油。
我没开。
“咚咚咚”,敲门声变成了捶门声。
“周岚!开门!”
我看向糖糖,“你爸?”
她脸色一下白了,嘴唇动了一下,“...别开。”
我拿出手机,“打110?”
她抓住我的手,摇头,“再等等。”
门外男人把烟头掐了,声音更大,“周岚!我知道你在家!”
我深吸一口气,把糖糖推到卧室,“锁门。”
她亮亮地看着我,眼泪涌上来。
“老师...”
“锁门。”我说。
我站在门后,声音平静,“你找谁?”
“开门。”门外人吼。
“你是谁?”
“我是这房子的男人。”
我冷笑了一下,这口气不知从哪儿来的,“房产证有你名字吗?”
他愣了一下,骂了一句脏话,“开门!”
他上去砸门。
门板哆嗦了一下,挂在门背后的毛巾掉下来。
隔了半分钟,楼道里来了更多的人。
有人低声说:“是刘兵吧?”
有人附和:“就是那谁,坐过牢。”
我的心沉下去。
“刘糖!”门外忽然换了道女声,是张婶,“我看见你们家家教小伙进去了,你别跟坏人走!”
我差点笑出来,这番话,像是把我这读书人也按在泥里。
我不笑了。
“请你们离开,这是私人住宅。”我清清嗓子。
“你算老几?”刘兵怒骂。
这时候,周岚回来了。
她一手拎着包,一手撑着门框,却没有进去。
她站在那扇薄薄的门外,背对着楼道拥挤的人群,脸上的妆在灯下一道道的,眼睛里像有火。
“你想做什么?”她冷冷地问。
刘兵盯着她的衣服,Cold笑,“你还穿这身,我做什么?”
他踢了一脚门槛,越过我,将她推了进去。
周岚踉跄了一下,靠到了衣柜上。
衣柜是一扇老旧的木门,柜门从中间裂开,里面的衣服像人一样往我身上倒。
我伸手去扶,可那时候刘兵已经跨进来,脚尖一下踩在衣服堆和信封上。
“哟?”他弯腰,捡起一沓纸,“这是什么?”
周岚脸色白了,猛地去抢。
两个人拉扯间,衣柜那边“咔嚓”一声,背板松开,后面的夹层露出。
厚厚的一叠东西悉数掉在地上。
有红头的协议,有医院的收据,有一叠一叠的工资条,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糖糖18岁打开”。
所有人都怔住了。
刘兵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抓起其中写着“驻唱协议”的文件,扬起来,“好啊,你还签合同了。”
“是。”周岚的声音淡得近乎干枯,“我有工作。”
“什么工作?”他恶狠狠地问。
“驻唱。”她说。
“驻唱要穿成这样?”刘兵指了指她露出来的肩,“你这是给谁唱?”
周岚没有低头,她抬眼看他,眼睛里有点水。
“给客人。”她说。
“你还说!”刘兵扑上前去。
这时候我拦在两人中间,抓住刘兵的手腕,“够了。”
他眼里喷火,“滚开!”
“你没有资格。”我说,“婚姻法你懂吗?”
我不知道我哪儿来的胆子在那个小屋里提法。
但当我看到糖糖从卧室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我心里的火比楼下的骂声还大。
“没有抚养,没有探视,没有履行责任,现在跑回来砸门、恐吓、诽谤,这叫非法侵入住宅,叫寻衅滋事。”我盯着刘兵,“你知道我可以报警吗?”
他被我的嘴堵了一下,愣了两秒,看了看周岚,又看了看我,“报警?你报警试试。”
“试试就试试。”我拿出手机,拨了110。
张婶倒吸一口凉气,背过去悄悄地骂了一句,“不长眼的东西。”
报警后,屋里安静了片刻。
只有窗外风打在铁栅上的声音,铁栅像在笑。
刘兵又开始骂。
骂得很难听。
他说的不是脏话,是专挑最尖的词。
“你妈是你妈,你妈是什么人你不知道?”
“你跟着这个老师,也得学她那两手。”
糖糖在门里小声呜咽。
周岚脸色一点一点地白,握在手里的那封信被她攥出了折痕,她抬头,冷笑,“你有资格说吗?”
“你坐牢的时候谁在门口给你送饭?”
“你赌输的时候谁在酒吧里站了整晚?”
“酒吧里灯亮着,你们都觉得脏。”
“可家里灯不亮,你们骂的还是我。”
她声音不大,句句都像钉子的刺。
楼道里安静了。
张婶也住了嘴。
刘兵的嘴角抽了一下,他伸手去掀衣服,“我今天非让你暴露,看看你衣柜里有什么脏东西。”
那一下,我没拦住。
衣柜的暗层里还有几个信封。
上面写着:“工资拖欠记录”“录音笔”。
录音笔滚在地板上,在人群的目光中进退失措。
我弯腰捡起,按下了播放。
“周岚,这个月你要是再不陪,就别来上班了。”
“我签的是驻唱合同。”
“合同?合同吃饭吗?你以为你唱的值几个钱?”
录音里男人的声音滑腻腻的。
还有周岚压着低低的哭。
然后是玻璃被砸的声音,混着男人发笑,“你以为我没见过你这种?”
房间里很冷,我却在发汗。
我把录音按停,看向刘兵,“要不要我把这个给你单位听?”
刘兵像被扇了一巴掌,脸色铁青。
“你是在被逼着活着。”我对周岚说,“你不是他们嘴里的那样。”
她看了一眼我,眼眶红了,又倔强地把泪忍住。
“谢谢。”她说。
警察很快来了。
两个年轻的民警,进门,先把人群驱散。
“非法侵入住宅。”其中一个看着刘兵,“跟我们走一趟吧。”
刘兵不动。
“你们凭什么抓我?”他咆哮。
“我们没说抓你,我们说请你去了解情况。”
“他们瞧不起我!”刘兵指着周岚,“她穿成这样,她还让人来家里!”
民警看了看我,“你是?”
“家教老师。”我说。
“有合同吗?”
“有。”周岚把合同递过去,民警翻了翻,点头。
“哪位报警的?”另一个民警问。
“我。”我举手。
“你做得对。”他轻声说。
留下做笔录的时候,屋里只剩了我们几个人。
周岚擦了擦眼睛,把散落的纸张一张一张地拾起来。
她的手很稳,像是在收拾一种和她无关的东西。
我蹲下帮她,手碰到了那封信。
“糖糖18岁打开。”
我看她。
她避开我的目光,把信塞回衣柜的夹层里,反手将背板按紧。
“对不起,今天给你看笑话了。”她笑着说。
她的笑像干裂的瓷片,让人不敢碰。
我看了看那堆纸,把最上面的借条翻过来。
上面写着:“刘兵,借款两万,利息每月二分,周岚代还。”
旁边是一串近两年签过字的付款记录。
“你在替他还?”我问。
“以前。”她压低声音。
“现在不还了?”
“没能力了。”
“他回来就是为这个?”
她苦笑,“他回来,为了体面。”
“体面?”我不解。
“在这小区里,他要脸,我要命。”
那晚,我没有再留下。
走到楼下,风像刀刮脸。
我走到公交站,看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脚步太轻。
回到宿舍,阿海把耳机摘了,“你咋才回来?”
“出事了。”
我把事情简略地讲给他听,他“我去”了一声,跳起来在屋里来回走。
“这还能忍?报警了吧?”
“报了。”
“下次你别去了。”
我摇头,“我要去。”
阿海看着我,眼里有点异样,像是在看一个恋爱脑。
“你是被她吸引了。”他说。
我没回应。
我不清楚我的心是什么。
是为了一个好看的女人?
还是为了一个孩子?
亦或是为了某种对自己有用的正义感?
第二天,我照常去了。
周岚在家。
她换了长袖,把领口拉得很高。
她在桌子上摊开一本账本,拿铅笔做着计划。
“什么?”我故意轻描淡写。
“账。”她笑,对我眨了眨眼睛,“算着什么时候能把欠的补上。”
“你是被谁拖欠?”
“酒吧。”她伸了个懒腰,“老板三个月没发全工资了,说现金流有问题。”
“要不要举报?”
“证据不足。”她指了指衣柜,“只有这些。”
“录音。”
“那是他说让我...做不愿意做的事的证据。”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但不是工资的。”
她眼底有两片阴影,像刚好落在那里的云。
“你去过他单位吗?”
“刘兵的?”
“不是,酒吧的。”
她笑,“去过,没用。”
“我有个学法律的同学。”
“哈?你学中文怎么认识法律的?”她故意调侃。
“大学里人多。”我也笑,笑容有点僵。
“那试试吧。”
她轻轻地说。
我给阿海打电话,让他找他法律系的同学问问步骤。
法律系的男生姓宋,人称“宋法条”。
他在电话里听我说完,沉默了一会儿。
“驻唱合同可以追索工资,录音也可以作为证据,关键要拿到考勤或者同事证词。”
“同事...周姐可以让同事出证吗?”
“这就要她自己权衡。”
“我明白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小矮桌旁,看着糖糖做卷子。
她做得很快,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跑。
我盯住她的眼睛,发现她其实很像她妈。
眼睛都是黑的,有光。
只是她在压抑里面长,光像被布盖着。
“你是不是很累?”我问她。
她看了我一眼,“嗯。”
“人是有力气的,你不敢用。”
她怔了怔,嗯了一声。
“夜里睡不好?”
她眼圈红了,点头。
“两边吵。”她小声说。
“楼上楼下?”
“楼外楼里。”她看了看门。
我心里一紧。
“你怕你爸来?”
她咬住嘴唇,没答。
我们以题目掩护,在小心翼翼地谈论生活。
周岚去厨房给我们切水果,盖上了我们的话。
过了两天,刘兵又来。
这次,跟着他来的是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夹着皮包。
“律师。”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电影里的反派。
“我们用合法手段。”他对周岚说,“我当事人要求探视女儿,合理合法。”
周岚抱双臂,冷冷地看他,“你是刘兵在哪儿找来的?”
“我是他的朋友,自学法律。”男人笑。
我差点笑出声。
“要探视可以。”我说,“你们把之前的欠抚养费给补齐?”
男人脸一僵,“这不是一个事儿。”
“一个事儿。”我看着他,“纳入同一时间线,先后顺序。”
“你又是谁?”
“律师朋友。”我俯身从包里拿出宋法条昨天给我的打印件,“请看。”
男人接过,眼神在纸上滑动,滑到“未成年人保护法”和“婚姻法”的条款,开始结巴。
“他有暴力倾向。”我看着刘兵说,“警方昨晚有笔录,对吧?”
刘兵眼神飘了一下。
西装男笑不出来了,他把纸还给我,“有话好说。”
“那你们回吧,有话,我们法院见。”
我抬起头,环视楼道里的人,“也请各位邻居不要传播未经证实的言论,这涉及到名誉权。”
张婶“哼”了一声,背过去了。
刘兵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带着西装男走了。
周岚靠在门背上,缓缓吐气。
她笑得像刚经历过跑百米,体力透支。
“你挺会说。”她看我。
“值不了几个钱。”我说。
她笑,比之前轻松一点。
“我们慢慢来。”
她点头,“慢慢来。”
第三周,我带着录音笔和纸去酒吧。
不是为了喝酒。
是为了帮她讨工资。
这家酒吧在市中心,霓虹灯闪得人眼睛疼。
门口两个保安看我,挑了挑眉,“小伙儿,来玩啊?”
“找人。”
“找谁?”
“胡经理。”
他们笑,“你有预约?”
我把名片递过去,是宋法条借我的假名片,上面写着“江某某,法学院志愿者”。
他们“哦”了一声,放我进去。
酒吧里灯光很暗,台上一个女孩在唱怀旧歌。
我站在一角,一股酒精和香水混合的味道冲上来,让人头疼。
很快,有人过来,“你找谁?”
“胡经理。”我说。
“不在。”
“那你们负责财务的谁在?”
对方笑,“你干嘛?”
我把录音笔打开,明目张胆放在桌子上。
“讨工资。”
“你谁?”
“周岚的朋友。”我压低声音,“你们拖欠工资。”
那人脸色一变,笑又笑不起来了,去打电话。
过了一会儿,一个秃顶男人出来。
他一边擦手,一边笑,“小兄弟,坐啊。”
我坐,盯着他的眼睛,“拖欠工资,你知道是违法。”
“谁说我们拖欠了?”他笑得更热情了。
我把工资条摊出来,“这三个月到账少,是你们说的现金流问题?”
他看了一眼,表情一僵,很快恢复,“我们会补。”
“什么时候?”
“下个月。”
我冷笑,“你们说的。”
“可以写个备忘录。”他很快,“我们是正规公司,不会赖。”
他很快识趣,拿来纸笔,写上“某某酒吧承诺于某年某月某日补发周某工资若干,逾期按银行利率支付利息”云云,签字盖章。
我把纸摊在明亮一点的灯下拍了照。
“谢谢合作。”我说。
秃顶男人笑,“都是朋友。”
我站起,正准备走。
他压低声音,“以后你少来。”
“你这是威胁?”我朝他笑,拿出手机,“你知道刚才我已经把录音发给朋友了。”
他眼皮抖了一下,笑又挂了回来,“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
走出酒吧,我忽然觉得天空空荡荡的。
霓虹灯把云都照亮了,像漂浮的彩纸。
我不知道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个像周岚一样的女人。
回到小区,我把备忘录给她看。
她看着纸,眼睛里缓缓升起一股光。
那是她这一段时间里最真实的笑。
“谢谢你。”她说。
“别谢。”我说,“我们只是做了一件该做的事。”
她想伸手拍拍我肩,又收回去,笑着拿了两根香蕉和一个塑料袋装好的瓜子,塞给我。
“拿去宿舍分。”
我笑了,“谢谢。”
我和她越来越像朋友。
她偶尔会问我感情,问我想去哪里,问我毕业后做什么。
我说我想写字。
她“写字也要吃饭”的时候,眼神里有点希望。
“你写我们。”她指了指屋里,“写出他们闭嘴。”
我点头。
糖糖慢慢也不那么油盐不进。
她考了一次小测,英语进步二十多分。
我在卷子上画了个大大的“棒”,她眼睛亮得像灯。
她回家的路上却被人堵了。
我去的时候,她蜷在沙发上。
周岚眼睛红,手心里捏着一块冰。
“谁干的?”我问。
“两个女的,把她围了,骂她,说她跟她妈一样。”周岚的声音很冷。
“学校知道吗?”
“知道了。”她苦笑,“班主任说‘我们教育孩子,我们也教育家长’。”
我在小破桌上的玻璃杯里倒了水,心里的气像火一样从喉咙冒出来。
“他们没资格。”我说。
“没有。”她同意。
“我们去校长那儿。”
“去吧。”她把那块冰按在眼角,“我倒要听听他们怎么说。”
第二天,我们去了学校。
校门口的梧桐树黄了一半,风吹下来叶子踢踢踏踏地落在地上。
教导主任穿着西装,摆出一副家长的样子,冷冷地看我们。
“人家反映你女儿在外面...风评不佳。”
“反映的人是谁?”我问。
“匿名。”
“匿名的,你也信?”
“我们要重视每一个声音。”
“那我们也重视一下孩子被围堵辱骂的声音。”我盯着他,“请你们保护她。”
“我们会。”
“你们昨天为什么通知全班家长开会,点名批评她?”
教导主任愣了一下,“我们没有,我们只是提醒。”
我把他们发在家长群里的那条消息打印出来,“提醒?”
他看了看,尴尬一笑,“措辞不当。”
“措辞不当会对一个未成年造成影响,你知道吗?”我压低声音,“你知道名誉权吗?你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
他脸白了,“我们改,我们道歉。”
“公开道歉。”
“好。”
“对方学生呢?”
“批评教育。”
“书面检查。”
“好。”
一连串的“好”,说起来轻。
周岚站在我旁边,沉默地把两个手指扣在一起,扣出了白印子。
她在校长室门口弯了弯腰,说“谢谢”,声音轻得像风。
走出校门时,她忽然停下来。
她看着那些在阳光下奔跑的孩子,眼睛里的光柔了一下。
“他们不是错。”她说。
“错的是大人。”
她又笑了,“你也还是孩子。”
我想说“我们不是了”,但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没说出来。
日子像被一点一点拨正。
工资补了,学校道歉了,邻居们嘴上也没那么尖了。
刘兵第三次来时,带的是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
“他妈。”周岚冷冷地介绍给我。
老人叹了一声,“我们来不是闹的。”
我没开口,等他们说。
老人看了看孙女,眼睛里有泪,“糖糖,奶奶来看你。”
糖糖躲到周岚身后,半天走出来,“奶奶好。”
老人嘴唇抖了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瘦了。”
刘兵开口,“那个...之前是我不好。”
我不信这话。
我看周岚,她也不信。
她的眼睛里有一层冷。
刘兵挠挠头,“钱...我没有,但我能干活。”
“你走。”周岚说。
“我想回来。”他又轻声,“过去我...走岔道了,我想,回来。”
周岚脸上连嘲笑都懒得有,她转身进屋,拿出一张纸,“这是离婚协议。”
刘兵一惊,“你...”
他话没说完,老人突然“咦”了一声。
她的视线落在衣柜上。
衣柜门微开,里面露出一角红色的封皮。
老人走过去,伸手拿了出来。
“糖糖18岁打开”,她念出这几个字,眼睛里一下涌出泪。
“这是啥?”
周岚走过去,伸手去拿,“没什么。”
老人不肯给,拽紧了,“这是孩子的。”
两个人的手指纠缠在一起,有那么一瞬,我以为她们要扯起来。
我迈步去劝,就在这时,衣柜的背板又松了。
“咔哒——”一声,里面掉出来一个旧相册。
相册封皮磨得很旧,上面压着两片银杏叶。
糖糖弯腰捡起来,手指在照片上停了一下。
第一张,是一个穿着朴素校服的女孩,扎着两根麻花,站在初中校门口对着镜头笑。
她的笑像糖。
第二张,那女孩挽着一个男生的手臂,男生戴着红领巾,笑得灿烂。
第三张,是婚礼照。
没有婚纱。
只是两个人站在民政局门口,举着红本子。
第四张,有一个小孩抱在怀里,孩子吃奶,女人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第五张,女人的脸开始黄,男的眼神已经漂离镜头。
最后一张,是站在拘留所门口的女的,背对着镜头,手里提着一袋吃的,抬头看着窗户。
没人看得见她眼里是什么。
老人坐在小板凳上,一页一页看,肩膀一抽一抽。
她把相册盖上,用手抹了抹眼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岚靠在桌边,眼睛红,却没有掉泪。
她嗓子很哑,“说什么?说你儿子进了局子?”
老人闭上嘴,不再说话。
她把那封信放回衣柜,抬头看周岚,“我不求你原谅他。”
“我只求一件事,别拦他看孩子。”
周岚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在从我这里找一个凭证。
我并不是法官。
可她还是看着我。
我叹了一声,“探视可以,所有探视必须在你在场,不许单独带走,地点公开,时间固定。”
老人点头,“可以。”
刘兵也点头,“可以。”
周岚不说话。
我看着她,“这也是保护孩子。”
她闭上眼,再睁开。
“行。”
那之后的每个周末,刘兵就会来,在楼下的小花园坐一个小时。
老人带点水果,糖糖坐在周岚的另一边。
三个人说话。
我站在楼上,感觉像在看一个陌生的家庭剧场。
有一次,糖糖笑了。
那天她把英语作业做满了整整两页。
我在本子上写:“做得很好,很用心。”
她把本子贴在胸口,“老师,你别走。”
“我还会来。”
“你毕业了,就不来了。”
我笑,“我也不知道我去哪儿。”
她的眼睛里有光,有一点点不放心。
我心里涌上一股东西,酸得让我想笑,想哭。
“你会去更好的地方。”周岚在旁边说,“你会写出来。”
“写什么?”
“写我们。”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火锅。
油烟把人的脸熏得红扑扑。
她拿出了新买的窗帘,花色很浅。
她站在凳子上,我托着凳子。
她手伸得高,胳膊上的勒痕已经淡了。
她从不避讳那些痕迹。
她只是不解释。
窗帘换上后,屋子亮了很多。
我坐在沙发上,糖糖靠着我,头一点一点打晃。
周岚坐在对面,抱着腿,笑得像个孩子。
那晚我回宿舍,阿海把一罐啤酒塞给我,“庆祝胜利。”
“什么胜利?”
“你又说服一个人道歉,又从黑心老板口袋里掏出钱。”
我打开,喝了一口。
酒很苦。
我跟阿海说:“我不是英雄。”
“你当然不是,你是家教。”他笑嘻嘻的。
我也笑,笑得有点累。
日子像一条小河,清的时候清,浑的时候浑。
北城的冬天来了。
风越刮越硬。
周岚的衣服也越穿越厚。
她把那件红色大衣收进了衣柜里,很少再拿出来。
她在厨房里包饺子,手指被面粉裹着,变得白白的。
有一天,我去她家,她不在。
糖糖说:“妈说她去拿钱。”
“哪儿拿?”
“酒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我坐在桌边剥瓜子,剥了一会儿就停。
现在去酒吧,会不会打草惊蛇?
我不知所措,坐在那儿,直到手机振动。
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是她。
“我在派出所。”
“怎么了?”
“胡经理不肯兑现,说我带人来闹,他报警了。”她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你能来吗?”
“我来。”
我拎着包就出门。
派出所离酒吧不远,我到的时候,宋法条已经在那里。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大衣,带着眼镜,正和民警说话。
“劳动纠纷。”他说,“不是治安。”
民警翻看着材料,有点疲惫,“我们让他们走法律程序。”
“他们已经走了,你看这个。”宋法条把上次的备忘录递给民警。
民警看了看,点头,“有用。”
周岚坐在角落,手冷得像冰。
我坐在她旁边,给她手心吹气。
她笑了一下,“像哄小孩。”
“你就是大孩。”我说。
她“呵呵”了两声,眼睛有点红。
胡经理在另一角耸肩,“我们真的没钱。”
民警看他一眼,“那你就写新的承诺。”
“已经写过一次了。”胡经理哼。
“那你就被起诉。”宋法条看他,“我们会提交录音、工资条、备忘录,请问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胡经理的脸白了一下,点头,“写。”
他写的时候,我看向周岚,发现她发着抖。
“冷吗?”我把我的围巾给她。
她摇头,“不冷。”
“你怕了?”
她点头。
“怕什么?”
“怕赢了以后...”她顿住,“我就再也不想这么过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决裂的坚硬,“我想带糖糖走。”
“去哪?”
“哪儿都行。”
她笑了,笑得像哭。
“要从头开始。”
那晚,事儿暂时告一段落。
我们走出派出所,路灯下有雪花落下来。
她伸手去接,雪花在她掌心融了,又消失了。
“你看。”她说。
“我看见。”我回答。
我们站在路灯下笑了一会儿。
第二天,旧小区的大门口贴了一张告示。
“某某酒吧拖欠工资已被投诉,请各位职工依法维权。”
张婶路过,哼了一声,“你这小姑娘还挺厉害。”
我正要答话,她又补了一句:“算你有本事。”
也是那天,我在她衣柜里看到另一件东西。
我不是故意翻的。
她把衣柜门打开拿衣服,背板又松了一下。
她叹口气,抬手去按。
我本能地去帮,背板靠回去的瞬间,里面露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上贴着一张旧旧的存折。
我看了一眼存折上的名字,愣住。
不是“周岚”。
是“刘小岚”。
她扑通一声把盒子按回去,眼睛在看着我的时候有一点慌。
“我...”
她迟了迟,叹了一声,“那是我以前的名字。”
“你改名了?”
“嗯。”
“为什么?”
她吞了一下唾沫,轻轻地说,“我不想再用那个名字。”
她没解释。
我也没问。
那天夜里,她出门前停了一下,又回头看我。
她想说什么,又没说。
她只说:“帮我看着糖糖。”
“好。”
十点,她还没回来。
十一点,还是没有。
十一点半,窗外的风越刮越紧。
十二点,楼道里忽然一阵骚动。
有人拍门,“救命!”
我和糖糖跳起来开门。
楼道里乱作一团,一群人围着一张小小的担架。
担架上躺着一个女人,头发湿了,脸很白。
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她。
她的红大衣被某个人盖在了上面,像一片燃料还没熄灭。
“怎么了?”我声音变得尖细。
“酒吧一伙人打架,她劝了一句,推了一下,摔台阶上了。”
“头磕了。”
我脑子嗡地一声,抱起她的时候,她的手很冷。
她睁开眼,笑了一下,“小江...”
“别说话。”我紧张得手发抖,“我们去医院。”
医院的走廊冷得像冰箱。
我坐在急诊室外,糖糖坐在我旁边,眼睛钉在地上。
我的心往下掉。
阿海打来电话,我没接。
我只看着那扇门。
医生出来的时候,按了一下口罩,尽量温柔,“轻微脑震荡,头皮裂伤,缝了几针。”
我的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谢谢。”我说出来的时候,带着哭腔。
“住院观察吧。”医生说。
住院手续办完,我在病床边坐下。
她睡着了,脸色一点点恢复了血色。
糖糖把她的手指放在掌心,轻轻地捏。
半夜,她醒了。
她看见我,笑了一下。
“你没事?”
她摇头,“没事。”
“你吓死我了。”
她看着天花板,笑容冷淡下去,“我总有一天会吓死你。”
“别说这个。”我苦笑。
她的眼神在病房的白墙上映着一圈圈的光,像水波。
她轻轻地说:“我不该让你卷进来。”
“没有谁让谁。”我说。
“是我自己往里走的。”
“我就是个家教老师。”我笑,“我上的是现实政治课。”
她也笑,笑了两声,眼睛却湿了。
“我怕的是...”她的声音轻得要没有,“衣柜里的那些东西,被人看见,认定了我是某一种人。”
“可我只是想活下去。”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
“你不是某一种人。”
“你是你。”
她闭上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第二天,刘兵来了。
老人也来了。
他们在病房门口停住,没进去。
我出来看他们。
老人抽了抽鼻子,“她...怎么样?”
“没大事。”我说。
刘兵低着头,肩膀塌了下去。
“我不知道她...”他抬头,眼睛红,“我不知道她...干这些。”
“她没‘干这些’。”我说。
“她在工作。”
他沉默,半晌,“我错了。”
老人扯了扯他,“跟她道歉。”
他抬头看我,像是要从我口中得到允许。
“你应该跟她说。”我说。
他点点头,进去,站在床边,怯生生地,“对不起。”
周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又说了一句,“我以后,不再来闹了。”
她点了一下头。
老人站在门口,手里抓着一袋苹果。
她抬头看我,尴尬地笑,“给她补补。”
“谢谢。”我接过。
老人要走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我也不是站在我儿子那边。”
她看了看周岚,“我站在孩子那边。”
我点头。
这些词里,有一种迟来的松动。
出院后的第三天,她回家。
她从衣柜里拿出那个小盒子。
她把盒子放在桌上,把存折拿出来。
“这不是钱。”她笑,“这是一张老存折,没钱。”
她弹了一下,“里面夹了一张纸。”
她把纸拿出来,递给我。
“你看看。”
我展开。
是她写给自己的字。
纸很薄,写于05年。
“刘小岚,从今天开始,你要活得像你自己。”
“你叫周岚。”
“你抛弃你不喜欢的姓,同时,你背上了新的担子。”
“你不要给孩子丢脸。”
我看完,沉默。
她拿着那个小盒子,像拿着一个人的骨灰。
“你知道我为什么怕衣柜开吗?”她笑。
“怕这张纸被人看见。”
“怕被人知道你改了名字?”我问。
“怕被人知道你曾经叫另一个名字。”
她点头,笑,“多可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说。
“你为了活下去,改一百遍都值得。”
“你不欠他们解释。”
她看着我,一字一顿,“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这句话。”
她把纸折好,塞回盒子里。
又把盒子放回衣柜,按紧背板。
“我想搬家。”她说。
“搬哪儿?”
“租一个小一点的房子,不要这个小区。”
“因为邻居?”
“也因为这是我们的旧名字。”她笑。
我点头,“需要帮忙?”
“需要。”
“我帮你找。”
我跑遍了学校附近的小区,看房,看价格,看光线,看楼层。
最后我们选了一套老旧但干净的房子。
屋里很亮,没有人认识我们,邻居走过时只是点头。
我们搬家那天,阿海来帮忙。
他抱着一个棉被,嘴里叼着面包,笑得像个傻子。
“我第一次给女人搬家。”
我踹了他一脚,“正经点。”
他收敛,认真地把书放好,把锅碗瓢盆擦干。
我们忙活了大半天,傍晚的时候坐在地上吃外卖。
周岚笑得像开学的孩子。
“新的开始。”她说。
“新的开始。”我们附和。
搬家的第二天,酒吧那边欠的工资到账了。
她把钱取出来,掰出来一小部分塞给我。
我摇头,“不。”
“这是你该拿的。”
“我拿了你的感谢就够了。”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你这人...”
她话没说完,眼睛里忽然有了光。
光的来源是门口。
糖糖提着书包,哼着小曲回来,抬头看我们,“我考了七十八。”
“几百分?”我问。
“一百。”
“牛啊!”阿海在边上喊。
糖糖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
那晚,屋子里热得像夏天,现在明明是冬天。
我们在新房子的窗子下面看雪。
雪落在玻璃上,迅速融化。
她说:“她八十了,我就不再逼她了。”
“我说过‘我们慢慢来’。”
我笑,“我们就是慢慢来。”
也就是在那个冬天,我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
“江老师,你是周岚女儿的家教吧?”
发信人是一个陌生号码。
又一条:“我是她亲戚。”
第三条:“她有些事,你应该知道。”
我看着短信,心里泛起一丝躁动。
连夜,我去找她。
她在厨房里削土豆,削皮一圈一圈掉下来。
“怎么了?”
我把手机给她看。
她脸色瞬间变了,嘴角的笑像被刀割掉。
她接过手机,盯了很久,笑:“我没有亲戚。”
“真没有?”
她摇头,“没有。”
她把手机还我,转身进了卧室。
我站在客厅里,听见衣柜开了又关。
她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相册。
她放在桌上,推给我。
“你看吧。”她说。
我不想看。
我怕里面是她不想说的。
她却笑,“你不看,迟早有人拿给你看。”
我打开。
相册最前面贴着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名字写着“刘小岚”。
然后是一张户口本的复印件,有童年的周岚,有她父母的名字。
我往后翻。
翻到一张合影。
合影的背景是一个舞台,上面写着“某某乡镇文艺演出”。
周岚站在舞台边,是主持人。
她笑得灿烂,穿着一件朴素的旗袍。
在她旁边站着一个男人,穿着军绿色的衣服,看上去刚退伍。
我抬头看她,她点点头:“他是我爸。”
“他不是一个坏人。”她说,“他只是喝酒之后,会打我妈。”
“我妈跑了。”
她说的时候眼睛没有任何波动,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在县城念初中,他来抢过我一次,我跑了。”
“我进城,改了名。”
她轻轻地把相册合上,“这就是我的亲戚。”
“他们没资格自称我的亲戚。”
我点头,“我明白。”
“那个短信也许不是他们发的。”她看着我,“也许是酒吧那边的人。”
“他们想让你知道我‘不干净’。”
她笑笑,“我不怕你知道。”
“我怕有一天,糖糖知道,她在学校被人指着鼻子骂。”
我把手机放在桌角。
“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她点头,“好。”
“你总是这样。”她忽然说。
“像个终归会走的过客。”
“你会走的。”
“你会为了更好的世界,离开这个小屋。”
她笑得淡淡的。
我注意到她这句话里的“会”。
她不是问。
她是在陈述。
我无法否认。
大四在即,我要准备考研或者找工作。
我不知道我的“路”在哪里。
我只知道,我在这个冬天,站在了两个交叉的路口。
我继续去她家教书。
我继续在饭桌上听她讲她的过去。
她讲她第一次站上酒吧的舞台,灯很刺,她看不见台下的脸。
她讲她第一次被人递酒,被拒绝之后被骂“摆架子”。
她讲她第一次唱《梦醒时分》,唱到“你说你不懂,为何在此时”,她眼泪掉下来,客人们笑,说没意思。
她讲她把每一张工资条夹进衣柜,从第一张到最新一张,每一张都写着“活着”。
我听完,啤酒放下,对自己说:“我得写。”
阿海笑我,“你写这些,谁看?”
我说:“看的人就是我自己。”
“也许以后会有人看。”
他说:“你别把自己放在英雄的位置上。”
我点头,“我不是。”
那天晚上回去,我收到一条短信。
“周岚今晚可能有麻烦。”
号码还是那个。
我回拨过去,关机。
我立刻给她打电话,通了。
她声音很轻,“我在上班。”
“你小心。”
“我会。”
我坐立不安。
十一点半,我再打一次,她没接。
我开始在屋里来回走,阿海在床上坐起来,“你疯了吧。”
我穿上外套,“我去酒吧。”
他拽住我,“凌晨了,去干啥?”
我甩开他的手,“救人。”
他没再拦我,翻身下床,穿鞋,“我陪你。”
我们打车去了市中心。
酒吧外面站着几个男人,在抽烟。
我把围巾往上拉,低着头走进去。
音乐炸耳,灯光刺眼。
我在角落里看见她。
她没站在台上,她站在吧台边,和胡经理说话。
胡经理看上去心情很好,手里夹着雪茄,嘴里吐烟。
她听完他的话,转身要走。
胡经理抓住她的手,往回一扯。
她身子一个趔趄。
我冲过去,抓住胡经理的手腕,“松开!”
他抬头看我,眼神里先是没认出来,随即冷笑,“又是你?”
“又是我。”我盯着他,“让她走。”
他松了手,笑,“你们在一起?”
他的笑很油,像肥肉。
我不想解释,也不需要解释。
我牵着她往外走,她回头看了一眼酒吧里那一排排灯,眼神里有一点点不舍。
门外的风很冷。
她把围巾拉到鼻子下面,吸了一口冷气,眼睛里有水汽。
“你怎么来了?”
“有人给我发短信,说你会有麻烦。”
“谁?”
“不知道。”
她低头笑了一下,“真好笑。”
“我的麻烦都写在脸上了,别人还用提醒你。”
我们在马路边站了一会儿,等了一辆出租。
上车时,她忽然用力捏了捏我的手。
她不说话。
她的手冰冷。
到了家,她忽然把我按在门口,对我说:“你以后走快一点。”
“在你可以的时候,走快一点。”
我愣住。
她笑,“别跟我们一块儿泡在这里。”
“你的东西在衣柜里。”
“你打开,会看见你想写的。”
她的眼睛亮片一样的闪,我看不懂。
“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
第二天,太阳很亮,房间里很暖。
我有课,去了学校。
中午十一点,我回她家。
她不在。
糖糖坐在椅子上,脸色不对。
“怎么了?”
她抬头,眼睛里充满了火,“你为什么要来救她?”
“救谁?”
“她。”
她把“她”说得像一个陌生人。
“她是我妈。”
“她是你的.....什么人?”她盯着我,“你可不可以别来?”
“谁这么说?”
“学校的人、邻居、所有人。”
她把所有的词都割成一段又一段,甩在我脸上。
她哭了,拿起一本书,砸在地上。
“你走!”
我看着她,没有动。
她骂了一句,“你滚!”
“我不滚。”我说。
她愣了一下,眼神不再那么凶。
“你不滚,你想干嘛?”
“等她。”
“她今天去哪里了?”
“她说她去换工作。”
“换哪里?”
她摇头,“不知道。”
我站起来,走向那个衣柜。
我伸手,按了一下背板。
背板“咔哒”松开。
里面有一个牛皮纸袋,贴了两张火车票。
一张往北京,一张往深圳。
票上写着“未取票”。
我把票拿出来,手指轻轻摸着上面的字。
纸袋侧边塞了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江江收。”
我的心“咚”地一声。
我打开,里面是一张纸,字很漂亮,是她的字。
“小江。”
“你会觉得我很戏剧。”
“是的,我又要开始了。”
“我不想再在酒吧里唱歌,我要去别的城市。”
“你说‘我们慢慢来’,我说‘我们慢慢来’,但有时候,我想快一点了。”
“糖糖我不可能带走。”
“我也不该带走。”
“她需要稳定。”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帮我照顾她半年。”
“半年以后,我找到稳定的工作,我把她接走。”
“或者你不需要接。”
“看她愿不愿意。”
“衣柜里的东西,我收拾给你了。”
“我的过去,我不想让她知道。”
“她十八岁以后,她可以打开那封信。”
“你爱写,你写吧。”
“写我们的脏,写我们的净。”
“你别把我写成英雄。”
“我也是一团乱。”
“谢谢你。”
“周岚。”
我看完信,觉得屋子里所有的空气都飞出去,剩下一张空壳。
我坐在床沿,信纸放在膝盖上。
糖糖站在门口,眼睛很亮,亮得刺眼。
“你看见了?”她问。
“看见了。”
“她走了?”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
“她会回来吗?”
我没有答。
她听到我的沉默,眼睛里有一种牙齿咬在一起的声音。
她笑了,笑容跟她妈很像,只是更硬。
“她走了就走了。”她说。
“我们不需要她。”
她抬高下巴,像一只小兽。
我把信折好,放回信封。
我起身走到冰箱前,拿出两个苹果。
“吃一个。”
她没伸手。
我把一个放在桌上,另一个剥了皮。
我给她递过去。
她接过,狠狠地咬了一口。
十一点半,电话响了。
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是周岚。
“我在火车站。”她轻声。
“你去哪儿?”我问。
她笑了一下,“深圳。”
“为什么不是北京?”
“北京太冷。”她说。
“你...”
“帮我照顾她。”她打断我,“求你。”
“好。”
“合同我放在衣柜底下,给你看,你拿着,你有资格。”
“好的。”我说。
她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笑声里有泪,“你会走的,小江。”
“你会走到比我亮的地方。”
“你别回头。”
电话挂了。
我坐在桌子旁,听见自己心里的某个东西碎了,又重组起来。
我给阿海发消息,“我去深圳。”
他回,“你有病吧?”
我又发,“先不去。”
他回了一个笑哭的表情,“你有病吧。”
我把信收好,把火车票夹在书里。
我去那间衣柜,把底层的合同拿了出来。
是租房合同、就业合同,还有那张“驻唱协议”的复印件。
她用一种温柔的方式,把她的过往都塞给了我。
“交给你。”
那天傍晚,刘兵来了。
老人也来了。
他们站在门口,一脸担心。
“她呢?”
我看着他们,站在那儿的瞬间,我忽然明白,我可以选择不同的方式去说。
我可以撒谎。
也可以说实话。
我看着糖糖。
她站在我的后面,嘴唇抿得很紧。
我说:“她去工作了。”
老人点头,“好,工作就好。”
刘兵像怀疑,又像安心,他背过身去,“她回来告诉我。”
他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我,“你...”
我等他开口。
“照顾好她们。”他说。
我“嗯”了一声。
夜里,我没有睡觉。
我坐在小房间里,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拿起笔,写下第一句:“07年我做家教,女学生妈妈总穿得很暴露,直到我发现衣柜里的秘密。”
写完这句,我停下来,笑了一下。
我知道这是一个容易被误解的开头。
也知道这是唯一真实的开头。
第二天早上,我去学校上课。
我的手机屏幕在课间亮了一下。
一条短信。
“她还没上车,她在站外犹豫。”陌生号码发来。
我看了一眼,又抬起头看黑板。
老师在讲鲁迅。
他说:“站在门外的人,看到屋里的灯,觉得暖。”
他说:“可是屋里的人,觉得灯很亮,很刺,分不清东西。”
我收拾书本,下课,往公交站走。
我决定去火车站。
我想再见她一面。
我到了火车站,四处找。
人很多,像被风吹起的草。
我打她电话,通了。
她接了,“你来了?”
“嗯。”
“你真不听话。”她笑。
“在哪儿?”
“候车厅右边便利店门口。”
我跑过去。
看见她站在那里,背着一个小包,红大衣在手臂上。
她看见我,笑了,笑容有点凌乱。
“你真来了。”
“你想让我不来?”
她摇头,“你来,是给我勇气。”
“你走,是给我刀。”
我们站在那儿,不说话。
人流从我们身边以各种速度流过去。
她忽然跨前一步,轻轻抱了我一下。
她身上有一点香味,和一点烟味。
“谢谢。”她在我耳边说,“你是我这段时间里唯一正常说话的人。”
她松开,后退一步,看着我,“照顾好她。”
我点头。
她转身。
她走向检票口。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睛像水里钓上来的鱼,闪了一下。
然后她进入了人群。
她消失了。
我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手机震了一下。
那条陌生号码发来一条信息,“她走了。”
我抬起头,看着检票口那边的安检门像一道门的门槛。
我在这边,她在那边。
两边都没有灯。
我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在公交车上看窗外,灯一盏一盏地亮。
我的手机又响了。
那条陌生号码发来一条语音。
我点开,是一个女人的笑。
笑声之后,是两句话。
“我们很快会回来的。”
“衣柜里的东西,别乱动。”
这两句话,不像她的语气。
像是有人在模仿她。
我抬头,忽然有一点冷。
我给她打过去,电话已经停机。
我坐在车里,握着手机,心里涌起一阵陌生的危机。
我第一次想起,那条陌生短信可能不是“好意”。
而是另一种遥控。
我回到她家,衣柜安静地站着。
糖糖坐在桌边写作业。
她抬头,看着我。
她没哭。
她把笔递过来,“你教我做这一题。”
那一刻,我把所有的疑问都压在心底。
我坐下,拿起笔,开始讲题。
我把抛物线的公式写在纸上。
我手的背上有一道很浅的红印子,是她出院时握我的手留下的。
我盯着那一道印子发了会儿呆。
我知道,她已经走到了另一个名字里。
而我,还在这个名字里,替她守一阵。
冬天会过去的。
北城会开春的。
人也会一点点重新长出力气。
衣柜里还有一封信,“糖糖18岁打开”。
我看着那扇门。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站在旁边,看她把那封信拆开。
我希望那一天,我不在这里。
不是逃,是放手。
而现在,该做的,是把她的作业讲完。
我拿起笔,继续讲。
我讲到中途,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
我顿了一下,抬头。
门铃响了。
“叮咚——”
糖糖看着我,眼里有一点点怕。
我站起来,走过去。
我透过猫眼看了一眼。
门外,站着一个女的,穿着灰色的大衣,帽子压得很低。
她抬头,露出下半张脸,冲猫眼笑了一下。
她把唇形夸张地吐出两个字。
“你好。”
来源:小模型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