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钢针,精准地扎在我和妻子林慧之间那片沉默的空气里。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洪亮而清晰,盖过了厨房里洗碗机工作的嗡嗡声,也盖过了我们俩心里的叹息声。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钢针,精准地扎在我和妻子林慧之间那片沉默的空气里。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洪亮而清晰,盖过了厨房里洗碗机工作的嗡嗡声,也盖过了我们俩心里的叹息声。
我瞥了一眼沙发上的父亲,他微微侧着头,身体前倾,努力地捕捉着每一个字。他耳朵不好,35的音量对他来说刚刚好。抽屉的第二格,我上午才确认过,那张他和我妈年轻时在颐和园拍的黑白照片还在,照片里的他们,笑得像两个没心事的孩子。
林慧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擦着餐桌上根本不存在的污渍。她没看我,也没看电视,就那么低着头,一圈一圈地擦,手上的力道大得指节都有些发白。这是她的习惯,心里有事,手就不得闲。我知道,这反常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窒息。
“陈劲,”父亲忽然回头看我,“明天你那个……”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那个什么报告,要紧吗?”
“还行,爸,您别担心。”我挤出一个笑容。其实那何止是要紧,简直是要命。
他“哦”了一声,又转回头去,留下那半句话悬在半空。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想问我是不是又得加班,想问我是不是又没空带他去医院复查耳朵。可他没问完,就像我们家里的许多事,话只说一半,剩下的,靠猜,靠忍。
我拿起手机,点开工作群,上百条未读信息像红色的警报灯一样闪烁。老板半小时前发的文件需要立刻处理。我起身,想回书房。
“又要忙?”林慧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块一样砸在我背上。
我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身后,电视机的声音依旧是35,不多不少,像一把尺子,精准地丈量着这个四十岁男人,在工作、家庭、父母、妻儿之间,那点可怜的、被挤压到变形的生存空间。
就在我推开书房门的一瞬间,手机响了,是儿子的班主任。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时间点的来电,通常没什么好事。
引子
电话那头,班主任的声音客气又疏离:“乐乐爸爸,您好,打扰了。是这样,乐乐今天在学校跟同学闹了点不愉快,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聊一下?”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又是“不愉快”。上一次是推了同学一把,上上一次是抢了别人的玩具。我捏着手机,走进书房,关上门,将客厅里35分贝的新闻联播和林慧无声的压抑隔绝在外。
“王老师,严重吗?对方孩子没受伤吧?”我压低声音,这是中年男人在处理麻烦时下意识的姿态,仿佛声音小了,事情的严重性也能跟着降低。
“受伤倒是没有,就是……情绪不太好。”王老师顿了顿,“对方家长情绪比较激动,我觉得还是需要您过来一趟,我们当面沟通一下,对孩子都好。”
“好,好,我马上过去。”我连声应着,挂了电话,感觉一阵眩晕。
我靠在门板上,深呼吸。书房很小,一张书桌,一个书柜,一把椅子,满满当当,就像我的人生,塞满了责任和义务,没有一点留给自己的缝隙。我拉开书桌的抽屉,想找根烟,指尖却碰到了一个冰凉的硬壳相框。就是那张我爸妈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我妈梳着两条麻花辫,我爸穿着白衬衫,他们靠在一起,对着镜头笑。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们脸上见过的,毫无负担的笑容。
我把照片扣过去,不想看。那种轻松,刺眼。
走出书房,林慧还站在餐桌旁,见我出来,她抬起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乐乐在学校跟人打架了,老师让我过去一趟。”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她没说话,只是嘴唇抿得更紧了,转身走进厨房,水龙头被“哗”地一下开到最大。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不满和焦虑。
“爸,我出去一趟,您早点休息。”我对沙发上的父亲喊了一声。
他好像没听见,依旧盯着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报国际新闻,那些离我们生活十万八千里的纷争,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专注的事情。
我换好鞋,拉开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打在我脸上。我回头看了一眼,门缝里,客厅的光透出来,电视机里抑扬顿挫的播音腔,像这个家的背景音乐,日复一日,精准而疲惫。
驱车去学校的路上,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掠过,光怪陆离,却没有一盏能照进我心里。我想起乐乐,那个才上一年级的孩子,他为什么总是跟同学“不愉快”?是我的问题,还是林慧的问题?或者,是我们这个家的问题?
车里的空气很闷,我摇下车窗,晚风灌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我忽然想起下午开会时,老板拍着我的肩膀说:“陈劲啊,这个项目拿下来,公司不会亏待你。四十岁,正是男人事业的黄金期,加把劲!”
黄金期。我苦笑一下。我的黄金期,就是由这些永无止境的会议、报告、客户、老师的电话,和家里那永恒的35分贝组成的吗?
到了学校,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乐乐,还有对方的孩子和家长。那个小男孩在哭,他妈妈一边哄着,一边用眼角剜我。乐乐低着头,攥着衣角,一言不发。
王老师在中间调停,说着一些“孩子还小,不懂事”之类的场面话。我不断地道歉,姿态放得很低。对方家长不依不饶,说乐乐是“惯犯”,说我们“家教有问题”。
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看着沉默的儿子,心里五味杂陈。我没法反驳,因为我确实没怎么“教”过他。我早出晚归,回家时他多半已经睡了。周末偶尔陪他,也是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回复着工作信息。
从学校出来,已经快十点了。我牵着乐乐的手,走在空旷的校园里。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为什么打架?”我问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他还是不说话。
我蹲下来,与他平视:“乐乐,告诉爸爸,到底怎么了?”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抽噎着说:“他说……他说我爸爸是聋子爷爷的儿子,所以也是个小聋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那一刻,我才明白,家里那35分贝的音量,不仅仅是我和林慧之间的矛盾,它早已溢出家门,变成了一根刺,扎进了我七岁儿子的心里。
我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他的身体那么小,那么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觉喉咙发紧,眼眶发热。原来,我们成年人自以为是的忍耐和承受,在孩子看来,却是如此具体而残酷的伤害。
第一章
带着乐乐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客厅的灯还亮着,电视关了,父亲大概是回房睡了。林慧坐在沙发上,没有看书,也没有玩手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剪影。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
“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嗯”了一声,帮乐乐换下鞋,推了推他的后背:“去,跟妈妈说对不起,然后去洗漱睡觉。”
乐乐很听话,走到林慧面前,低着头,小声说:“妈妈,我错了。”
林慧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眼神却落在我身上,像是在等一个解释。
我把乐乐推进卫生间,才走到沙发旁,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条河。
“他同学骂他,说他爷爷是聋子,他也是小聋子。”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林慧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是她标志性的动作,每当她极力压抑情绪时,都会这样。
“所以,他动手了?”
“嗯。”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们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沉重,压抑。
过了很久,林慧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陈劲,你爸来我们家,多久了?”
“三个月零七天。”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数字,我每天都在心里默数。
“这三个月,我们吵了多少次架?”她又问。
我没回答。因为数不清。为电视音量,为饮食习惯,为他半夜起来上厕所不关灯,为他把阳台上的花浇死……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成为战争的导火索。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林慧终于说出了那句我最害怕的话,“这个家,快散了。”
“你想怎么样?”我问,声音干涩。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下午看到的那些租房信息已经说明了一切。
“给他……在附近租个房子吧。”她看着我,眼睛里有疲惫,有歉意,也有一丝决绝,“请个保姆照顾他。费用我们出。这样对谁都好。”
“对谁都好?把我爸一个人扔出去,这叫对谁都好?”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林慧,那是我爸!亲爸!”
“我知道他是你爸!”她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可我也是你老婆,乐乐是你儿子!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乐不乐意?高不高兴?这个家现在每天都跟低气压中心一样,谁受得了?”
“我爸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怎么了?他有手有脚,就是耳朵不好,请个保姆完全可以自理!你非要把三代人捆在一起,你想过后果吗?今天乐乐在学校受的委屈,就是后果!”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扎得我鲜血淋漓。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我的核心缺陷,就是总想扮演一个完美的“救世主”。我想让父亲安享晚年,想让妻子舒心顺意,想让儿子快乐成长,想让老板对我委以重任。我试图用自己的肩膀扛起所有人的期望,结果却把所有人都拖进了泥潭。这个试图“让所有人都好”的执念,直接导致了家庭矛盾的第一次总爆发。
“你别说了。”我打断她,声音里带着恳求。
“不说?不说问题就能解决吗?陈劲!”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就是这样,永远都在逃避!你以为你把所有事都自己扛着就是负责任?你这是自私!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扛?你有没有问过你爸他自己想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激动之下,她的句子变得极短。
“我累了。”
“真的累了。”
“随便你。”
她扔下这三个字,转身回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随便你”,这是她的口头禅。热恋时,她说“随便你”,是“听你的,我都喜欢”的甜蜜。结婚后,她说“随便你”,是“你决定就好,我相信你”的默契。而现在,这三个字,是“我无话可说,你好自为之”的绝望。
我一个人瘫在沙发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们都在假装生活,直到孩子的一句话,戳破了所有人的面具。
第二天一早,我是在沙发上被冻醒的。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我知道是林慧给我盖的。我们的冷战,总是在这种无声的关怀中,透着一丝不忍。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乐乐的房间,他睡得很沉,眼角还挂着泪痕。我俯下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对不起,儿子,是爸爸没用。
走出房间,父亲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忙活。他见我醒了,咧开嘴笑了笑,露出泛黄的牙齿:“醒啦?我熬了点粥,快去洗把脸过来吃。”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心里一阵发酸。把他送出去,一个人住?我做不到。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依旧尴尬。林慧默默地喝着粥,一言不发。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几次想开口说话,都只是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为了打破僵局,我拿出一个新买的智能手机,递给父亲:“爸,这个给您。我给您下载了视频软件,您以后想看什么,直接在上面搜,戴上耳机看,音量多大都行,还不影响别人。”
这是我昨晚想了一夜的“解决方案”。我天真地以为,科技能解决情感的难题。
接下来,就是一场灾难性的“教学”。
“爸,您看,点这个图标。”
“哪个?这个方的?”
“不是,是这个圆的。对,点一下。”
“哎,怎么黑屏了?”
“您点到锁屏键了。来,我给您打开……您看,手指在这里,从下往上,轻轻一滑……”
“滑不动啊……”
“得用点力,又不能太用力……”
我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演示。父亲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模仿着我的动作,却总是出错。不是点错了地方,就是用力过猛。那个小小的屏幕,在他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指下,显得那么不听话。
林慧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句话也没说。
十几分钟后,我的耐心终于告罄。当父亲又一次把“返回”按成“关机”时,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爸!跟您说多少遍了!是这个键!这个!”
父亲的手一哆嗦,手机掉在了餐桌上。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 bewildered 和委屈。他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像是有话要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起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看着他的背影,懊悔不已。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把工作上的压力和对妻子的怨气,全都撒在了最无辜的父亲身上。
林慧站起身,收拾着碗筷,冷冷地飘来一句:“你觉得,问题是在手机上吗?”
说完,她走进了厨房。
我呆坐在原地,看着桌上那个崭新的手机,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引以为傲的解决问题的能力,在家庭这个复杂的系统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天下午,我提前回了家。我想跟父亲道个歉,也想跟林慧好好谈谈。
可当我打开家门时,却发现父亲的房间空着,他常穿的那件外套和帽子都不在了。桌上留着一张纸条,上面是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
“阿劲,爸回老家了。别找我。电视机,我调到了22,这个声音,你们应该不嫌吵了。”
第二章
我捏着那张纸条,手抖得厉害。回老家了?一个人?他身上有钱吗?手机会用吗?
我立刻冲进父亲的房间,他的东西果然少了很多,一个旧帆布包不见了。我拉开床头柜,里面放着他存折的那个铁盒子还在,但存折不见了。
“林慧!”我冲出房间,对着紧闭的主卧门大喊,“爸走了!他回老家了!”
门开了,林慧穿着睡衣,一脸倦容。她看到我手里的纸条,眼神复杂。
“什么时候走的?”
“我不知道!你今天一天在家,没看到他出去?”我质问她,语气里满是责备。
“我上午有点不舒服,一直在睡觉。”她辩解道,底气有些不足。
我没时间跟她争论,立刻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关机。我又打给老家的亲戚,让他们去车站看看。一时间,家里电话声、我的吼声、林慧的辩解声混成一团。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查列车时刻表,查长途汽车班次。父亲不习惯坐高铁,肯定是去坐绿皮火车或者长途大巴了。我一边查,一边骂自己混蛋。我为什么要对他发火?我为什么要逼他学用那个该死的手机?
“你现在怪我有什么用?”林慧被我的焦躁惹恼了,“他要走,我能绑着他吗?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因为这个家让他待得不舒坦!”
“我不舒坦?我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我……”我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我说我起早贪黑,说我低声下气,说我委曲求全?这些话说出来,除了像个怨妇,还有什么意义?
“你为你自己!”林慧打断我,“为你那点可怜的、想当个好儿子的虚荣心!你把他接来,问过他想不想来吗?你让他住在这里,问过他开不开心吗?陈劲,你从来只考虑你自己想怎么做,不考虑别人想怎么样!”
又是一次争吵。这一次,是在压抑了一天之后,彻底的爆发。我们俩就像两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互相撕咬,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对方。
“够了!”我怒吼一声,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你去哪?”
“去车站找!”我摔门而出。
我把车开得飞快,在城市的车流中疯狂穿梭。我去了火车站,去了好几个长途汽车站,举着父亲的照片,一个一个地问。问售票员,问保安,问小卖部的老板。所有人都摇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希望也一点点变得渺茫。我坐在车站广场的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我那个固执、要强的父亲,他到底去了哪里?
手机响了,是林慧。我不想接,但铃声执着地响着。我最终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找到了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没有。”
“你……先回来吧。乐乐一个人在家害怕。”
我挂了电话,把脸埋在手掌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流不下来。
回到家,已经深夜了。林慧还没睡,给我在桌上留了饭菜,已经凉了。她从卧室出来,递给我一个东西。
是父亲的那个旧手机,不是我新买的那个。
“我在他枕头底下找到的。没电了,我刚充满。”
我接过手机,开机。里面有好几条未读短信,都是发给我的,但没有发送成功。时间显示是今天中午。
第一条:“阿劲,爸没用,学不会。”
第二条:“给你添麻烦了。”
第三条:“爸还是回乡下自在。”
最后一条:“别担心,我找得到路。”
看着这些短信,我的防线彻底崩溃了。我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坐在客厅里,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痛哭。视线模糊,喉咙发紧,我用力地吞咽,想把那股酸楚压下去,却徒劳无功。
林慧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了我。她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对不起。”她说,“我今天……话说重了。”
我摇摇头,抓住她的手:“不怪你,怪我。是我……是我太想当然了。”
婚姻里最可怕的不是争吵,而是连争吵都觉得多余的沉默。而此刻,我们终于打破了沉默,尽管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赶紧擦干眼泪,接起电话。
“喂,请问是陈先生吗?”
“我是,您是?”
“哦,我是咱们小区北门对面那个小公园的保安。有位老大爷在我们这儿坐了一下午了,我们问他家在哪,他也不说,就在我们这儿看人下棋。后来天黑了,我们看他还不走,就多问了几句,他才把你的电话号码写给我们。”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他现在怎么样?”
“人没事,就是看起来有点累。您快来接他吧。”
挂了电话,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家门。林慧紧跟在我身后。
那个小公园,离我们家不过五百米。我从来不知道,我那个说着要回老家的父亲,其实哪里也没去。他只是找了一个离家最近的地方,默默地待着,或许是在等我,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我和林慧赶到公园时,父亲正坐在石凳上,路灯昏黄的光照在他身上,背影萧索。他面前的棋盘上,楚河汉界分明,但他并没有下棋,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走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他回过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站起来,搓着手,局促不安。
“我……我就是出来转转。”他喃喃地说。
我走上前,一把抱住他。他干瘦的身体在我怀里,轻得像一片羽毛。
“爸,我们回家。”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到,我的肩头,湿了一片。
这是我记忆里,父亲第一次哭。
第三章
把父亲接回家,已经是午夜。他看起来疲惫至极,林慧默默地给他端来一杯热水,他接过去,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回房了。
我和林慧站在客厅,相顾无言。一场风暴过后,家里一片狼藉,心的狼藉。
“睡吧。”我哑着嗓子说。
她点点头。
这一夜,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隔着千山万水。我知道,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很难愈合。父亲的出走,像一块巨石投进我们本就不平静的婚姻湖面,激起的涟含久久不能平息。
第二天,父亲起得很晚。我没去上班,特意请了假。我想,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等它下一次以更激烈的方式爆发。
我的“救世主”心态又开始作祟,但我知道,这次不能再用蛮力了。我需要找到问题的根源。而根源,或许就藏在父亲的过去里。
我忽然想起了之前在医院,父亲病倒时,我无意中在他旧帆布包里看到的一个陈旧的日记本。当时情况紧急,我没在意。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趁着父亲还在睡觉,我悄悄走进他的房间。那个帆布包就放在床边的椅子上。我拉开拉链,翻出了那个日记本。
本子很旧,牛皮纸的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我翻开第一页,一股陈年的纸墨味扑面而来。字迹是父亲的,比现在有力得多。记录的日期,是从我十岁那年开始的。
我坐在父亲床边的小凳子上,一页一页地翻看。
日记里,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全是些鸡毛蒜皮的日常。
“今天厂里发了福利,一块上海牌香皂。拿回家,婆娘高兴坏了,说要留着给阿劲娶媳妇用。”
“阿劲考试考了双百,老师在家长会上表扬了他。我坐在下面,腰杆挺得笔直。我儿子,有出息。”
“跟婆娘吵了一架。她想给阿劲买一双回力鞋,要十五块钱。太贵了。我说男孩子,穿什么鞋不一样跑。她骂我没本事。我没还嘴。是我没本事。”
“今天发了工资,偷偷去给阿劲买了那双回力鞋。看他穿上新鞋在院子里跑,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这事儿不能让婆娘知道,不然她又该说我乱花钱了。”
我看着这些文字,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沉默寡言,却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爱着我的年轻父亲。他总是那么要强,那么好面子,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下去,只为在我面前维持一个“强大”的父亲形象。
日记的后半部分,是我上大学、工作、结婚之后。
“阿劲寄钱回来了。跟婆娘说,以后别那么省了。她嘴上说知道了,转身又把钱存了起来,说要给我和她养老,不能拖累儿子。”
“亲家来看我们,说阿劲在城里压力大,说我们老两口要多体谅。我懂。可我就是……怕自己成了他的累赘。”
“婆娘走了。家里一下子就空了。我一个人,对着电视能坐一天。电视声音开得大,就好像家里还热闹着。”
看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那35分贝的音量,不是因为他耳朵听不清,而是因为他心里太寂寞。他用声音,来填补老伴去世后留下的巨大空洞。
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是三天前,就是他来我们家的那天。
上面只有一句话:“新家很好,就是太静了。”
我合上日记本,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一直以为,是我在“照顾”他,是我在“包容”他。可我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去了解他真正的需求。我给他的,只是我认为他需要的。
我把他从他熟悉的环境里连根拔起,栽到一个让他无所适从的新花盆里,还指望他能枝繁叶茂。这是多么的自私和傲慢。
我走出房间,林慧正在阳台上收衣服。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柔和了她紧绷的脸部线条。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她身体一僵,没有动。
“对不起。”我说,“这些年,让你受委苦了。”
她没说话,但我感觉到,她的肩膀在轻轻耸动。
“我看了我爸的日记。”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她,“我们都错了。我们想当然地以为,把他接来就是孝顺。可他要的,可能根本不是这些。”
林慧转过身,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陈劲,”她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是不孝顺。我只是……太累了。工作,孩子,还有家里……我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皮筋,随时都可能断掉。”
我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把所有的压力都自己扛,也把所有的压力都转嫁给了你。我们……我们好好谈谈,好吗?不是争吵,就是谈谈。”
她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是林慧的弟弟打来的。
“姐夫,不好了!我妈……我妈在菜市场晕倒了,现在送到医院了!”
第四章
林慧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她抢过电话,声音都在发抖:“小涛,妈怎么样了?哪个医院?”
问清楚情况后,林慧当机立断:“我马上回去。你照顾好妈。”
挂了电话,她整个人都慌了神,在客厅里团团转,嘴里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
“别慌。”我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我,“我陪你一起回去。”
“不行!”她立刻反对,“你走了,你爸和乐乐怎么办?你工作怎么办?那个项目不是正在关键期吗?”
“工作可以请假,爸可以先拜托邻居照看一下,乐乐……乐乐我们带着一起走。”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没有什么比你和你妈更重要。”
林慧愣住了,眼圈瞬间就红了。我知道,我这句话,触动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们结婚十年,我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把“大家”放在“小家”前面。这是我第一次,旗帜鲜明地把她和她的家人,放在了所有事情的前面。
我们迅速地收拾行李,我给老板打电话请了假,又去敲了对门邻居张阿姨的门,把父亲的情况跟她说明,拜托她这几天帮忙照看一下三餐。张阿姨是个热心人,满口答应。
临走前,我走进父亲的房间。他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发呆。
“爸,我跟林慧要回她老家一趟,她妈病了。”我蹲在他面前,平视着他,“这几天,我拜托了对门的张阿姨照顾您。您要是有什么事,就给她打电话,或者给我打。”
我把张阿姨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大纸上,贴在床头的墙上。
父亲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他只是点了点头。
“爸,”我握住他干瘦的手,“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聊聊。关于您,关于我,关于这个家。”
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光闪了一下。
去高铁站的路上,林慧一直沉默着。我开车,乐乐坐在后座,也乖巧地不吵不闹。车里的气氛很凝重。
到了她老家,已经是晚上了。我们直奔医院。岳母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脸色苍白。小舅子林涛在一旁守着。
医生说,是突发性高血压引起的眩晕,幸好送来得及时,没有大碍,但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林慧这才松了一口气,趴在病床边,握着她妈妈的手,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我在病房外,跟林涛了解情况。
“都怪我,”林涛一脸自责,“我最近忙着店里的事,没怎么顾得上咱妈。她一个人,估计又是省吃俭用,舍不得开空调,中暑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说,谁也想不到。”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慧就在医院和她娘家之间两头跑。白天在医院照顾岳母,晚上回家给乐乐做饭,辅导他写作业。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没有我熟悉的工作,没有需要我处理的紧急邮件,也没有那个让我头疼的35分贝。我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而正是在这暂停里,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林慧。
在病床前,她不是那个跟我争吵、对我冷漠的妻子,而是一个温柔孝顺的女儿。她耐心地给岳母喂饭,擦身,讲笑话逗她开心。她的脸上,有我许久未见的柔和。
在家里,她也不是那个焦虑暴躁的母亲。她会陪着乐乐一起画画,给他讲故事,母子俩的笑声能传遍整个屋子。
我好像一个局外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我发现,林慧其实一点都没变,她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善良、乐观的女人。变的,是我,是我们的生活,是我们被工作和责任异化了的婚姻。
一天晚上,岳母睡着了。我和林慧走出病房,在医院楼下的花园里散步。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我们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走着。
“陈劲,”林慧忽然停下脚步,“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陪我回来。谢谢你……肯为我放下工作。”
我笑了笑:“说这些干什么,我们是夫妻。”
“是啊,夫妻。”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些感慨,“我有时候都快忘了,我们还是夫妻。”
我们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
“回去以后,”我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没说话,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正在慢慢消融。
在岳母家待了一个星期,她身体好转,可以出院了。我们也准备回家。
临走前一晚,林慧在收拾东西。我看到她把一个相框小心翼翼地放进行李箱。那里面是她父母年轻时的照片,和我在我爸抽屉里看到的那张很像。照片里的岳父岳母,同样笑得灿烂。
“我爸以前,也特别要强。”林慧抚摸着相框,轻声说,“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从来不跟我们说。他走的那天,我妈跟我说,他其实早就查出来心脏不好了,一直瞒着我们,怕给我们添麻烦。”
我心里一震。
“我怕……我怕你爸也这样。”林慧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担忧,“我们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万一……”
“不会的。”我打断她,握住她的手,“我们回去,就跟他好好谈。把他心里的结,打开。”
回到家的那天,是个周末。我们没有提前告诉父亲。
当我用钥匙打开门时,看到的景象让我和林慧都愣住了。
家里很安静,但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静。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阳台上的花被侍弄得很好。厨房里传来一阵阵饭菜的香味。
父亲和对门的张阿姨,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老人,正围在餐桌旁,有说有笑地包着饺子。
电视开着,音量不大,22,放的是他们那个年代的经典老电影。
父亲看到我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和他日记里描述的,看到我穿上回力鞋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回来啦!”他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面粉,高兴地说,“快来快来,饺子马上就包好了!今天冬至!”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天,是冬至。这个我忙得快要忘记的节气。
第五章
那一顿冬至的饺子,吃得热气腾腾,其乐融融。饭桌上,张阿姨和其他几位邻居你一言我一语,我才拼凑出我们离开这一个星期的全貌。
原来,父亲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孤单地待在家里。第一天,张阿姨过来送饭,和他聊了很久。第二天,张阿姨就把他介绍给了小区的“老年棋友会”。父亲的棋艺不错,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他们白天在公园下棋,傍晚一起去买菜,轮流到各家吃饭。
“你爸啊,可受欢迎了!”一个姓李的大爷说,“脑子清楚,还会讲故事。我们都爱听他讲以前厂里的事儿。”
父亲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地笑着,露出发黄的牙。他一边给大家夹饺子,一边说:“都是瞎聊,瞎聊。”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杂。我费尽心力想让他融入我们的生活,结果却让他备受煎熬。而我只是离开了一个星期,他自己,却找到了最适合他的生活方式。
是我错了。我错在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被安排、被照顾的“老人”,而忘了他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社交需求的“人”。
吃完饭,邻居们陆续告辞。林慧和乐乐在厨房洗碗,我陪着父亲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放着《英雄儿女》,王成的经典片段。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激昂的台词,配上雄壮的音乐。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音量,还是22。这个音量,父亲肯定听不清台词,但他看得依旧津津有味。或许,他看的不是电影,而是属于他那个年代的,一段回不去的青春。
“爸,”我开口,“这几天,过得开心吗?”
“开心。”他点头,眼睛还看着电视,“大家人都很好,热闹。”
“那……您以后,是想跟我们住,还是……”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父亲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平静,也很清澈。
“阿劲,”他说,“我知道,你们是孝顺的。但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们这儿,什么都好,就是太好了,好得让我……喘不过气。”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在这儿,像个客人。走路怕声大了,吃饭怕掉渣了,看电视怕吵到你们了。我不是聋,我就是……心慌。我怕给你们添麻烦,怕你们嫌我这个老头子。”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爸,我们没有……”
“我知道。”他摆摆手,打断我,“你们是好孩子。但人老了,就想过点自己的日子。在老家,我自在。在这儿,跟着老李他们,我也自在。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有我的圈子,挺好。”
我沉默了。父亲的话,朴实,却字字在理。他不是不需要我,他只是不需要我那种“圈养”式的孝顺。
“那……您的意思是?”
“我想好了。”父亲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不住你们这儿了。也不回老家。我就在咱们小区,或者附近,租个小房子。”
这个决定,和林慧之前提议的一模一样,但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意义却完全不同。前者是“被安排”,后者是“我选择”。
“我手里还有点存款,够付房租的。平时跟老李他们搭个伙,自己也能做点简单的。你们要是有空,就过来看看我。没空,打个电话就行。”父亲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阿劲,行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压在自己身上很久的一座大山,终于被搬开了。而搬开它的,不是我,是我的父亲。他用他的智慧和通透,解决了这个困扰我们全家的难题。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长大,父母又何尝不是在用他们的方式老去。有时候,放手,才是对彼此最大的尊重。
第二天,我就开始帮父亲在附近找房子。林慧也一改之前的态度,积极地在网上筛选房源。我们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家庭项目”来做,一家人一起商量,气氛前所未有的和谐。
与此同时,公司那边的项目也进入了收尾阶段。老板找我谈话,说项目成功后,准备提拔我做部门总监。
这是一个我梦寐以求的职位。更高的薪水,更大的权力。过去的我,一定会为此欣喜若狂,拼尽全力。
但现在,我犹豫了。
总监,意味着更多的会议,更多的出差,更少的个人时间。意味着我可能刚刚修复好的家庭关系,会再一次被无休止的工作所吞噬。
我的人生,真的要这样过下去吗?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慧。
她正在给乐乐检查作业,听到后,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想……拒绝。”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林慧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我支持你。”她说,“钱是赚不完的,但家只有一个。”
我看着她,感觉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彻底融化了。
我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决定。我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向公司提交了一份申请,申请调去一个相对清闲,但薪水也低了不少的部门。
老板找我谈话,很不理解。
“陈劲,你想清楚了?四十岁,正是拼事业的时候,你现在退一步,以后再想上来就难了!”
“我想清楚了,老板。”我看着他,语气平静,“之前的我,想赢。现在,我只想活。”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我感觉一身轻松。或许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放弃大好前程的傻瓜。但我自己知道,我只是选择了一条更想走的路。
人生就这一次,别活得太累。我花了四十年的时间,才刚刚开始明白这个道理。
第六章
帮父亲租房子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就在我们小区隔壁楼,一户人家正好有套一居室要出租。房子不大,但朝南,阳光很好,还带一个小阳台。父亲一眼就相中了。
签合同,搬家,添置一些简单的家具。我和林慧忙得不亦乐乎。乐乐也像个小大人一样,帮着搬一些小东西,跑前跑后。
父亲的新家,很快就有了模样。虽然简单,但处处都透着他自己的生活气息。他把那张我和我妈的黑白照片摆在了床头,又把他那些宝贝的棋具、茶壶一一陈列好。
搬完家的那天,我们在父亲的新家里吃了第一顿饭。饭菜很简单,就是楼下买的熟食,但我们三代人围坐在一起,吃得特别香。
没有了35分贝的电视声,也没有了小心翼翼的拘谨。父亲给我们讲他新认识的那些棋友的趣事,乐乐讲着学校里的新鲜事,我和林慧时不时地相视一笑。
那是一种久违的,轻松的家庭氛围。
父亲搬出去后,我们的生活回归了正轨,但又和以前完全不同。
我和林慧之间,仿佛有了一种新的默契。我们不再因为一些小事而争吵,更多的是沟通和商量。她不再抱怨我回家晚,我也会主动分担家务。
周末,我们会带着乐乐一起去看望父亲。有时候是陪他去公园散步,有时候是在他家一起做顿饭。我们不再是“儿子儿媳”和“公公”的关系,更像是朋友。
父亲的状态也越来越好。他加入了小区的书法班,每天都乐呵呵的。他甚至还学会了用微信,虽然打字很慢,但每天都会在家庭群里发一张他拍的日出或者晚霞的照片。
有一次,他发了一张照片,是他自己用手机拍的。照片里,他和几个老伙计在公园下棋,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照片下面配了一行字,是他用语音转文字输入的,有些错别字,但我看懂了。
他说:“今天,赢了老李头一盘棋,高兴。”
我把手机拿给林慧看,她也笑了。
我调去新部门的申请,最终被批准了。薪水降了三分之一,工作也从管理岗变成了技术支持。以前的同事都觉得我疯了,但我自己却甘之如饴。
工作不忙了,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我开始每天坚持送乐乐上学,和他聊聊学校里的事。我发现,我的儿子,其实是一个敏感又有趣的小男孩。
我也会在下班后,绕路去菜市场买菜,回家给林慧和乐乐做一顿晚饭。我的厨艺很烂,但看着他们吃得开心的样子,我感觉比签下任何一份大合同都更有成就感。
生活,好像慢了下来。
慢到我可以注意到清晨阳台上那盆绿萝又长出了一片新叶,慢到我可以听到林歪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慢到我可以静下心来,陪着乐乐把他那套复杂的乐高拼完。
这些曾经被我忽略的,琐碎的日常,如今却成了我快乐的源泉。
一天清晨,我在阳台上浇花。林慧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你后悔吗?”她问。
“后悔什么?”
“放弃那个总监的位子。”
我转过身,看着她。晨光中,她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以前,我以为赢,就是升职加薪,住更大的房子,开更好的车。”我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现在我明白了,赢,是回家有热饭,身边有笑脸,心里有安宁。”
心态决定一切,人生赢的是心态。这句话,我终于不是在别人的文章里看到,而是在自己的生活里,亲身体会到了。
那天,是乐乐的家长会。我去参加了。班主任王老师见到我,很惊讶。
“乐乐爸爸,您来了。”
“嗯,来了。”
家长会结束后,王老师特意把我留了下来。
“乐乐这学期,变化很大。”王老师说,“开朗了很多,也爱笑了,还主动帮助同学。上次学校组织活动,他还当了小组长呢。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我听着,心里暖洋洋的。
“是您和乐乐妈妈……做了什么吗?”王老师好奇地问。
我想了想,笑着说:“也没做什么。可能,只是家里的电视机,不那么吵了。”
王老师听得一头雾水,我却没有再解释。
有些改变,润物细无声。一个家庭的氛围,就是孩子成长的土壤。土壤好了,种子自然就能健康发芽。
从学校出来,夕阳正红。我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和林慧也曾有过这样悠闲的时光。那时我们刚结婚,没有孩子,没有那么多的压力。我们会在周末的黄昏,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兜风。
而现在,我们好像又找回了那种感觉。
生活是一个圆。我们拼命地往前冲,以为能冲出一个崭新的世界,但到头来,最好的风景,其实就在起点。
第七章
日子就像阳台上的那条旧藤椅,在阳光下,被岁月打磨得温润而光滑。
父亲彻底融入了他的老年生活。他甚至还谈了个“黄昏恋”,对方是书法班的同学,一个很和蔼的阿姨。他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时,像个害羞的大男孩,脸都红了。
我和林慧都为他感到高兴。我们请那位阿姨来家里吃了顿饭,乐乐嘴甜,一个劲地叫“张奶奶”,把阿姨哄得合不拢嘴。
父亲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
我的工作也越来越顺手。虽然不再是冲锋陷阵的管理者,但作为一个技术支持,我反而有更多的时间去钻研业务,去帮助那些新来的年轻人。他们都喜欢叫我“劲哥”,有什么问题都愿意来找我。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和以前那种被压力追着跑的感觉,截然不同。
林慧也重新拾起了她的爱好——画画。她报了一个周末的油画班,每个周六的下午,都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她画山,画水,画路边的野花。她的画,就像她的人一样,安静,却充满了生命力。
家里的一面墙,被我们开辟成了“作品展示区”。上面有林慧的油画,有乐乐的涂鸦,还有我用毛笔抄写的,父亲教我的《心经》。
一个周末的早晨,我们一家人难得都在家。我正在厨房准备早餐,林慧在阳台给她的画上最后一笔,乐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音响里放着一首不知名的轻音乐。
一切都那么安静,那么美好。
我把煎好的鸡蛋端上桌,喊他们:“开饭啦!”
林慧放下画笔,乐乐关掉电视,我们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
“爸爸,你做的鸡蛋真好吃。”乐乐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
“慢点吃。”林慧笑着,帮他擦了擦嘴角的蛋黄酱。
我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奋斗半生,真正想要抓住的东西。不是名,不是利,就是这餐桌上的三餐四季,身边的相视一笑。
吃完早饭,林慧去收拾画具,乐乐跑回房间去玩他的奥特曼。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起遥控器,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视。
屏幕亮了,是早间新闻。女主播的声音温和而清晰。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音量条。
上面显示的数字是:25。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家的电视音量,从35,到22,再到现在的25。每一个数字,都像一个坐标,标记着我们这个家,一步步走来的心路历程。
35,是三代人硬挤在一起的忍耐和摩擦。
22,是父亲出走后,我们的小心翼翼和愧疚。
而25,是现在,是刚刚好的距离,是彼此尊重的舒适,是心平气和的安宁。
我拿起手机,在家庭群里发了一条信息:“爸,中午过来吃饭吧。林慧买了你爱吃的鱼。”
很快,父亲回复了一个“好”的表情包。
我放下手机,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我仿佛能听到时间流淌的声音,缓慢,而温柔。
我回想起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从剑拔弩张,到濒临破碎,再到如今的云淡风轻。我们每个人,都做出了改变。父亲学会了放手,林慧学会了释然,而我,学会了和自己和解。
人生,哪有那么多非赢不可的仗要打。有时候,认输,不是懦弱,而是一种智慧。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承认自己的平凡普通,然后,才能真正地放下负担,轻装前行。
我睁开眼睛,看到林慧站在我面前,笑着问我:“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在想,”我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我身边,“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看过一场电影了?”
她想了想:“好像……从乐乐出生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那我们今天晚上去看吧。”我说,“就我们俩。”
“那乐乐呢?”
“送去他爷爷那儿。”我冲她眨了眨眼。
她笑了,像个小女孩一样,轻轻地捶了我一下。
客厅的电视依旧在播放着新闻,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我拿起遥-控器,想把声音再调小一点,让屋子更安静些。
我的手指,悬在音量减小键的上方。
但最终,我没有按下去。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看着身边微笑的妻子,听着从儿子房间里传来的、他给奥特曼配音的幼稚的呐喊声。
我忽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互动引导】
朋友们,陈劲一家的故事就到这里了。从35到25的电视音量,变化的不仅仅是一个数字,更是一个家庭寻找幸福的心路历程。
我想问问大家:在你的生活里,有没有一个类似“电视音量”的细节,它悄悄记录了你家庭关系的变化?
欢迎在评论区分享你的故事,或许,我们都能在彼此的故事里,找到生活的答案。
来源:高原翱翔的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