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她想要的不是一扇窗,而是一条能回望过去的窄路。当列车员把那张泛黄的旧照片递到我眼前时,照片上那个靠着窗、笑得一脸褶子的男人,和我身旁这位刚刚还怒气冲冲的老太太,目光望向了同一个远方。那个瞬间,整个车厢的喧嚣、我的委屈、旁人的指点,都像被抽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她想要的不是一扇窗,而是一条能回望过去的窄路。当列车员把那张泛黄的旧照片递到我眼前时,照片上那个靠着窗、笑得一脸褶子的男人,和我身旁这位刚刚还怒气冲冲的老太太,目光望向了同一个远方。那个瞬间,整个车厢的喧嚣、我的委屈、旁人的指点,都像被抽走了声音的电影,无声地坍塌、消散。
这趟三百多公里的旅程,在最初的一个小时里,像一场漫长而焦灼的拉锯战。我固守着一张车票赋予我的权利,她则用年龄和执拗构筑起一座道德的壁垒,我们之间只隔着一个座位的宽度,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观念鸿沟。我以为这是一场关于规则与人情的对峙,一场年轻人与长辈之间常见的、毫无新意的摩擦。
然而,要读懂这沉默背后的一切,我们必须回到那个闷热的午后,回到G174次列车刚刚驶入站台的那一刻。
第1章 靠窗的执念
盛夏的站台像个巨大的蒸笼,灼热的空气混合着铁轨的气味,黏腻地糊在皮肤上。我拖着行李箱,随着拥挤的人潮缓慢移动,后背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刚刚结束一个长达半个月的封闭式项目,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像被拧干的海绵,迫切需要一场深度的休眠。
回家的车票是提前一周就订好的,特意选了F座,靠窗。对我来说,高铁的窗户不仅仅是一块玻璃,它是一块流动的画布,能将我从繁杂的图纸和无尽的会议中暂时剥离出来。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村庄和城市轮廓,思绪会变得缓慢而安宁。这三个小时的“放空”,是我给自己最好的奖赏。
找到6车厢11F的座位,我长舒了一口气,将行李箱塞上行李架,几乎是瘫坐进了柔软的座椅里。冷气从头顶吹来,驱散了些许燥热,我摘下眼镜,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小伙子,你好。”
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睁开眼,看见一位约莫六十多岁的大妈站在过道上,手里拎着一个印着牡丹花的布袋子,正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她头发花白,烫着那种很常见的小卷,脸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沟壑,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固执。
“阿姨,您好。”我礼貌地点了点头。
“那个……你看,”她指了指我身边的座位,又指了指旁边的11D座,“我跟你换个座,行不行?我想坐靠窗的。”
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通知。我心里掠过一丝不易察 ઉ的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不好意思啊阿姨,我有点晕车,坐靠窗会好一些。”
这是我惯用的借口,通常很有用。毕竟,晕车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也难以反驳。
果然,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堆了起来,语气也软化了些,带上了点央求的意味。
“哎呀,年轻人身体好,哪那么容易晕车。你就当帮阿姨一个忙,行个方便。我年纪大了,就喜欢看看外面的风景。”
我有些无奈。项目收尾的疲惫让我此刻没有任何与人周旋的精力。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看风景,听听音乐,而不是在这里进行一场关于座位归属权的谈判。
“阿姨,实在抱歉,我也很想看风景,所以才提前订了靠窗的票。”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坚定,“您的座位在过道,进出也方便。”
我的拒绝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错愕。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不满。
“你这小伙子怎么回事?我这么大年纪了,跟你换个座怎么了?尊老爱幼懂不懂?”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周围几位乘客纷纷侧目。
车厢里原本嘈杂的背景音似乎瞬间降低了几个分贝,我们的座位成了视线的焦点。我感到一阵烦躁,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心里爬。我最不擅长处理的就是这种公共场合的争执。
“阿姨,这不是尊不尊老的问题,”我压低声音,试图让事态降温,“车票是实名制的,对号入座是规定。我的座位是F,您的座位是D,这很清楚。”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她不依不饶,布袋子被她捏得紧紧的,“我就是晕车才要坐窗边!你一个大小伙子,身体壮得跟牛似的,跟我一个老婆子计较这个?”
她刚刚还说我“身体好,不容易晕车”,现在为了抢座位,又说自己晕车了。这前后矛盾的说法让我心里最后一点耐心也消耗殆尽。
我索性戴上降噪耳机,将头转向窗外,用行动表明了拒绝沟通的态度。我知道这样做可能显得很不礼貌,但我实在太累了,不想再费任何口舌。
我的沉默似乎彻底激怒了她。
“嘿!你这什么态度?跟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啊?”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胳膊,力道不小。
我摘下一只耳机,皱着眉看她。
“阿姨,请您不要动手。”
“我不动手我动嘴!你今天必须把这个座位让给我!不然我就站在这儿不走了!”她双手叉腰,摆出了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没礼貌,给老人让个座怎么了?”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是买的票,凭什么非得让啊?”
“多大点事,吵吵嚷嚷的,影响大家休息。”
这些声音像一根根细针,扎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动物,所有的疲惫和烦躁都汇聚成了一股无名火,在胸口乱窜。但我知道,一旦我发火,事情只会更糟。在“年轻人”和“老人”的对峙中,无论对错,年轻人似乎总是天然地处于舆论的下风。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决定彻底不予理会。
第2章 沉默的对峙
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站台开始向后移动。那份属于旅途的宁静,却被身边这位执着的大妈彻底打破了。
她见我不再理她,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坐在属于她的11D座位上,用持续不断的、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我听见的音量,开始了她的“控诉”。
“现在的世道真是变了,人心不古啊……想当年我们年轻的时候,在公交车上看到老人,抢着让座。现在倒好,一个座位,看得比什么都金贵。”
她似乎在对空气说话,又似乎在对过道另一边的某个乘客倾诉。
“你说我图什么呢?我就是想看看外面的山,看看外面的水。人老了,念旧,坐车就想看看以前走过的路……”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像一出精心编排的独角戏。我把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试图用激昂的摇滚乐盖过她的絮叨。但那声音仿佛有穿透力,总能从音乐的缝隙里钻进来,搅得我心神不宁。
我睁开眼,看向窗外。城市的高楼渐渐被低矮的平房取代,然后是成片的农田。绿油油的稻田在风中起伏,像一片温柔的海洋。这本该是治愈的景象,此刻在我眼里却有些失焦。
我能感觉到她时不时投来的、充满怨念的目光。那种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侧脸上。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撇着嘴,满脸不屑。
车厢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之前那些议论的乘客,此刻大多选择了沉默,偶尔有人朝我们这边瞥一眼,眼神复杂。我成了那个“不懂事的年轻人”,而她,则是那个“可怜又可气的老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峙在沉默中延续。
我开始反思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太计较了?或许我应该大度一点,把座位让给她,换来一路的清净。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钟,就被另一种情绪压了下去——凭什么?
这不是一个座位的问题,这是一个边界的问题。我的权利,为什么要因为她的“绑架”而退让?今天让了座位,明天是不是就要让出别的东西?这种无原则的妥协,只会助长更多无理的要求。我告诉自己,我没有错。
可是,心里那股烦闷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我摘下耳机,车厢里恢复了正常的喧闹。她还在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只是声音小了些,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一晃都四十年了,路还是这条路,山也还是那几座山,就是身边的人,不在了……”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萧索。我愣了一下,心底某个地方似乎被轻轻触动了。
我悄悄地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她没有看我,而是怔怔地望着过道对面的车窗,眼神有些涣散。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边,脸上的皱纹在光线下显得愈发深刻。她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牡丹花布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那一瞬间,我心里的火气忽然消散了大半。我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蛮不讲理的老人,而是一个……有些孤独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老人。
或许,她真的有什么非要看窗外的理由?
这个想法让我开始动摇。但转念一想,就算有理由,也不能成为强迫别人的借口。成年人的世界,总要为自己的行为方式负责。
于是,我重新戴上耳机,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只是这一次,耳机里的音乐,再也无法让我心安理得。
第3章 小小的涟漪
列车行至中途,到了一个大站,上下车的乘客很多,车厢里一阵骚动。我起身想去接点热水,刚站起来,放在小桌板上的保温杯因为列车的轻微晃动,滚落了下来。
“哎呀,小心!”
我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王阿姨(后来我才知道她姓王)已经眼疾手快地俯身,在我弯腰之前,一把将杯子捞了起来。
杯子是满的,盖子没拧紧,热水洒了一些出来,溅在了她的手背上。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手立刻缩了回去。
我心里一惊,赶紧从包里抽出纸巾。
“阿姨,您没事吧?烫到哪了?”我抓住她的手腕,看到她手背上迅速红了一片。
“没事没事,不碍事。”她嘴上说着,却疼得直咧嘴,想把手抽回去。
“怎么会没事,都红了!”我有些自责,拉着她的手不放,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干上面的水渍,“您坐着别动,我去给您找点凉水冲一下。”
我快步走到车厢连接处的洗手间,用一个干净的空瓶子接了凉水,又跑了回来。我拧开瓶盖,将凉水缓缓地浇在她发红的手背上。冰凉的水流似乎缓解了疼痛,她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一些。
“谢谢你啊,小伙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语气比之前柔和了许多。
“应该是我谢谢您,要不是您帮我捡杯子……”我看着她手背上的红印,心里五味杂陈,“也是我该说对不起,把您给烫了。”
“小事一桩,过会儿就好了。”她摆摆手,把手抽了回去,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揉着。
这一个小小的意外,像一块石子投进了我们之间那片冰封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这一刻悄然瓦解。
我回到座位上,心里那点别扭的感觉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愧疚。不管怎么说,她是个长辈,还因为帮我而受了伤。
“阿姨,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我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想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跟她说话。
“哦,我去看看我闺女。”她回答道,眼神不自觉地又瞟向了窗外,“她在那边工作,忙,好久没回来看我了,我就过去看看她。”
“挺好的。”我点了点头。我想起了我妈,每次打电话,她总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工作,但我知道,她肯定也是盼着我回去的。
“你呢?回家还是出差?”她也问我。
“回家,看我妈。”
“哦,那敢情好。”她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那是一种很温暖的、属于长辈的笑容,“多回家看看好,爸妈都念着呢。”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聊我的工作,聊她的女儿,聊现在越来越快的城市节奏。我发现,抛开最初争抢座位时的那股执拗,她其实就是个很普通、甚至有些健谈的老太太。
她告诉我,她女儿在一家外企工作,特别辛苦,经常加班到半夜。说起女儿,她脸上满是骄傲,但眼神深处又藏着一丝心疼。
“年轻人,就是得拼。但身体是本钱,可不能累垮了。”她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叮嘱她远方的女儿。
我嗯了一声,心里暖暖的。这感觉很奇妙,几十分钟前,我们还是针锋相对的“敌人”,现在却像一对相识已久的忘年交,分享着彼此的生活。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把座位让给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直接说“阿姨,您坐这吧”,会不会显得很刻意,像是一种施舍?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列车广播响了,列车员推着餐车走了过来。
第4章 列车员的介入
“盒饭、饮料、矿泉水,有需要的吗?”
清脆的叫卖声打断了我们的交谈。我没什么胃口,王阿姨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她探着身子,越过我,使劲朝窗外望着。
“小伙子,麻烦你帮我看看,外面是不是有座红色的桥?”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急切。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列车正在一片开阔的河谷上飞驰,远处确实有一座宏伟的钢结构大桥,被漆成了鲜艳的红色,在青山绿水间格外醒目。
“对,是有一座红色的桥。”我回答道。
“就是它!就是它!”她激动地拍了一下大腿,整个人都快贴到我身上来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嘴里喃喃自语,“老头子,你看见没?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她的举动有些反常,那种激动,不像是单纯看到一处风景的欣喜,更像是一种……久别重逢的激动。
桥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她的情绪也随之低落下来,重新坐正了身体,眼神里满是失落。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从那个牡丹花布袋里摸索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阿姨,您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
她没回答我,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我这才发现,她在悄悄地抹眼泪。
这一幕让我彻底慌了神。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只能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感觉车厢里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到了我们身上。
“妈的,这老太太又怎么了?不会是那小伙子欺负她了吧?”
“看她哭得那么伤心,肯定是受委屈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再次响起,这一次,矛头更加明确地指向了我。我百口莫辩,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制服的列车员走了过来。她大概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
“您好,请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列车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声音很温柔。
王阿姨抬起头,看到列车员,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指着我,话却说得断断续续:“他……他不给我……我看不到……”
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所有人都只会看到一个老人指着我哭诉,而我,就是那个“欺负”她的恶人。
列车员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询问和不解。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事情是这样的,这位阿姨想跟我换个座位,坐到靠窗的位置,我没有同意。刚刚她看到窗外的一座桥,情绪就有些激动。”
我的解释听起来苍白无力。
列车员点了点头,没有立刻下判断。她弯下腰,半蹲在王阿姨面前,用一种非常柔和的语气问道:“阿姨,您别着急,慢慢说。您是不是特别想看窗外的风景?是有什么对您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吗?”
专业的就是不一样。她没有指责,也没有偏袒,而是先尝试去理解和安抚。
王阿姨的情绪在她的安抚下,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她哽咽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从布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用塑料封皮仔细包好的,已经泛黄的旧照片。
第5章 一张旧照片
列车员接过那张照片,仔细地端详着。我也好奇地凑过去看。
照片的背景,正是在一列绿皮火车的窗边。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靠在窗户上,笑得一脸灿烂,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的身边,依偎着一个年轻版的王阿姨,梳着两条麻花辫,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窗外,隐约能看到连绵的山峦和模糊的田野。
这是一张充满年代感的照片,照片上的人,风华正茂。
“这是我老伴儿。”王阿姨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声音沙哑地开口了,“四十年前,我们就是坐火车走的这条线,去结的婚。那时候,他就是坐的靠窗的位置。”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他跟我说,这条路上的风景最好看。过了那座红色的桥,再翻过两座山,就能看到一大片油菜花田,春天的时候,黄灿灿的,比画还好看。”
王阿姨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他是个教书的,嘴笨,不怎么会说好听的话。但那天在火车上,他指着窗外跟我说,‘你看,这风景多好。以后,我每年都带你来看一次。’”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滴在了那个牡丹花布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骗人……他就带我看了那一次。后来,有了孩子,家里忙,日子紧,这事就再也没提过。我想着,等我们都退休了,有时间了,再让他带我来走一趟。可是……我等到了退休,他却没等到。”
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哭声。
整个车厢,鸦雀无声。之前那些指责我的、看热闹的乘客,此刻都沉默了,眼神里流露出同情和感伤。我更是呆立当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对这个靠窗的位置如此执着。
她要的,根本不是一扇窗。她要的,是兑现一个迟到了四十年的承诺。她要的,是循着当年的轨迹,重温一次青春的记忆。她想看的,或许也不是风景,而是想透过这片风景,看到那个曾经坐在窗边,对她许下诺言的爱人。
列车员的眼圈也红了。她把照片小心翼翼地还给王阿姨,然后站起身,转向我。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开口让我让座。
但她没有。她只是看着我,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她说:“先生,您知道吗?这位阿姨买的是一张无座票。她从始发站就上来了,已经站了两个多小时了。11D座的乘客看她年纪大,才把座位让给了她。”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响。
我傻眼了。
她……她根本就不是11D座的乘客。她甚至,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座位都没有。
第6章 窗外的风景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委屈、固执和所谓的“原则”,都显得那么可笑和渺小。
我想到她一开始理直气壮地要求换座,想到她在我拒绝后持续不断的抱怨,想到她因为一杯热水烫到手时的隐忍……原来,这一切的背后,是两个多小时的站立,是对一个座位的极度渴望,和一个埋藏了四十年的深情念想。
她不是蛮不讲理,她只是太想太想坐在这个位置上了。她的那种固执,源于一种近乎绝望的迫切。
而我,却用冷漠和规则,将她挡在了这扇窗外。
羞愧和自责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阿姨……”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膝盖撞到了前面的座椅靠背,发出一声闷响。我顾不上疼痛,对王阿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您坐。”我的声音有些嘶哑。
王阿姨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惊讶。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默默地将我的背包从座位上拿开,然后站到了过道上。
王阿姨犹豫了一下,在列车员的搀扶下,缓缓地坐到了那个她渴望了一路的靠窗座位上。当她的身体陷入柔软的座椅时,我看到她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把那张旧照片紧紧地贴在胸口,然后将脸转向了窗外。
窗外,绿色的原野一望无际,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在夕阳的余晖下,勾勒出柔和的金色轮廓。列车飞驰,风景变幻,像一幅流动的油画。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仿佛要把这四十年来错过的风景,都一点一点地看回来,刻进心里。
我站在过道里,看着她的侧影,心里百感交集。
列车员对我投来一个感激的微笑,然后转身去安抚其他乘客,解释刚才的情况。很快,车厢里恢复了平静,但气氛已经和之前完全不同了。大家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指责,看王阿姨的眼神,也不再是不耐烦,而是多了一份理解和温情。
过了一会儿,坐在11E,也就是中间位置的一位大哥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兄弟,你坐我这吧,我站会儿。”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谢谢您,我站着挺好。”
“客气啥,看你也是累了一天了。”大哥很坚持,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了他的座位上,“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我坐了下来,对大哥道了声谢。现在,我和王阿姨并排坐着,只是,她在窗边,我在中间。
她似乎从回忆里回过神来,转过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我抢先开了口,声音很轻,但很诚恳:“阿姨,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眼圈又红了。“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给你添麻烦了。”
我们相视一笑,之前所有的不快,都在这个笑容里烟消云散。
第7章 迟到的歉意
接下来的旅程,变得异常安宁与祥和。
王阿姨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窗外。每当经过一处特别的风景,比如一片湖泊,或是一个古朴的村庄,她的眼睛就会亮一下,嘴角也会微微上扬,仿佛在和另一个时空的爱人分享此刻的美景。
我没有再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我开始想象,四十年前,同样是在这趟列车上,一对年轻的恋人,对未来充满了怎样的憧憬。那个年代的爱情,或许没有那么多华丽的辞藻和浪漫的仪式,却有着最质朴的承诺和最长情的陪伴。
“小伙子,吃个苹果吧。”
不知过了多久,王阿姨从她的布袋里摸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递到我面前。那苹果被她用手帕擦得锃亮。
“阿姨,不用了,您吃。”
“拿着吧,就当是……阿姨给你赔不是了。”她执意把苹果塞到我手里,“刚才的事,是我老婆子做得不对,太心急了,没顾得上你的感受。”
我握着那个尚有余温的苹果,心里暖烘烘的。
“您千万别这么说,”我诚恳地说道,“该说抱歉的是我。如果我一开始就能多点耐心,问一问您,或许就不会有那些误会了。”
她笑了,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你们年轻人,工作压力大,也累。我懂。”
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尴尬的对峙,而是一种温和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拿出手机,默默地取消了耳机的降噪模式。我开始重新倾听车厢里的声音——孩子们的笑闹声,情侣间的悄悄话,商务人士敲击键盘的声音,还有列车行驶时平稳的“哐当”声。这些曾经让我感到烦躁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我意识到,每个人,都像这趟列车上的一名乘客。我们从不同的起点出发,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在这段短暂的交汇里,我们看到的,往往只是彼此最表面的那一层。我们很容易根据对方的一个举动、一句话,就轻易地给他们贴上标签——“没礼貌的年轻人”、“蛮横的老人”、“爱管闲事的乘客”。
可是,在这些标签之下,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故事,隐藏着自己的悲欢。我们看不见那个设计师连续半个月加班后的疲惫,也看不见那个老人心中埋藏了四十年的思念。
我们都太急于用自己的尺子去丈量别人,却忘了,有时候,只需要多一点耐心,多一句询问,就能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更真实的世界。
就像此刻,如果不是那个小小的意外,如果不是列车员的善意介入,我和王阿姨,可能就会带着对彼此的偏见和不满,各自下车,然后消失在人海里,成为对方记忆中一个不愉快的符号。
而现在,她在我眼里,不再是一个符号。她是一个深爱着丈夫的妻子,一个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一场跨越时空约会的、可敬又可爱的人。
我不知道在她眼里,我是什么样。但我希望,我不再是那个冷漠、不近人情的“小伙子”。
第8章 各自的旅途
“前方到站,XX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列车广播里传来了即将到站的提示。这是我要下的站,也是王阿姨女儿所在的城市。
列车开始减速,窗外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城市的灯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像一片璀璨的星河。
王阿姨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将那张旧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布袋的最深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阿姨,我帮您拿行李吧。”我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我的行李箱,然后又帮她把那个牡丹花布袋拿了下来。布袋不重,里面似乎只装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和一些零碎。
“谢谢你,小伙子,太麻烦你了。”她站起身,有些局促地说道。
“不麻烦。”我笑了笑。
列车稳稳地停靠在站台。车门打开,人流开始涌动。
我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帮王阿姨拎着她的布袋,随着人潮一起走下车。站台上的风带着夜晚的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闺女说她会来接我,就在出站口。”王阿姨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着。
“好,我送您到出站口。”
我们并肩走着,像一对真正的亲人。
走到出站口的闸机前,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穿着职业装、一脸干练的年轻女子正焦急地踮着脚张望。看到王阿姨,她立刻挥起了手。
“妈!这里!”
“哎!”王阿姨应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把布袋递还给她。
“阿姨,那我就送到这了。”
“好,好。小伙子,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她接过布袋,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路上注意安全,替我跟妈问好。”
“您也是,保重身体。”我点了点头。
她转身,快步向她女儿走去。母女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看到她女儿一边埋怨她“怎么才到”,一边心疼地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刷卡出站,回头看了一眼。她们母女俩正手挽着手,亲密地说着话,渐渐汇入人海。王阿姨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朝我挥了挥手。
我也笑着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回家的路上,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下车了,还有半小时到家。”
“哎,好,路上慢点。饭都给你做好了,都是你爱吃的。”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挂了电话,我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夜景,心里一片宁静。今天这趟旅程,像一堂生动的人生课,让我学到了比任何设计理论都更重要的东西。
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故事里,也活在别人的风景里。有时候,我们需要的,或许只是轻轻地推开一扇窗,不仅为了看风景,也为了让别人,看到我们心底的风景。
回到家,推开门,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我妈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嗔怪道:“看你累的,脸都瘦了一圈。”
我放下背包,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我回来了。”
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我忽然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奔波与疲惫,都值得了。每一个晚归的人,心里都装着一个温暖的家。而每一段旅途,无论遇到怎样的波折,最终的目的地,都是为了更好地抵达。
来源:末班车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