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巢湖的冬末总带着股浸骨的寒,冰层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开裂声,像谁在暗处轻轻咬着冻硬的棉絮。张定边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袄,每一步都踩得极缓,薄冰下的湖水泛着墨色的光,映得他鬓角的霜花愈发显眼。玄铁刀被三层粗麻布细细裹着,沉甸甸地坠在腰间,走起来时与布帛摩擦,发出
第三十六章:埋刀人
巢湖的冬末总带着股浸骨的寒,冰层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开裂声,像谁在暗处轻轻咬着冻硬的棉絮。张定边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袄,每一步都踩得极缓,薄冰下的湖水泛着墨色的光,映得他鬓角的霜花愈发显眼。玄铁刀被三层粗麻布细细裹着,沉甸甸地坠在腰间,走起来时与布帛摩擦,发出沉闷的“簌簌”声——那麻布还是当年在黄蓬镇时,他用渔线亲手缝的,布纹里至今还嵌着沔阳湖的细沙,摸起来糙得硌手。刀柄缠着的旧渔绳更甚,浸了二十年湖水,早已和黑褐色的木柄融为一体,绳结处磨得发亮,是无数个日夜握刀时,掌心的温度与汗水慢慢焐出来的。
湖心岛的老槐树就立在不远处,枝桠光秃秃地伸向灰蓝色的天,风卷着残雪从枝间穿过,发出“呜呜”的响,像少年时伙伴们凑在耳边的私语。树干上三个歪扭的名字早已被岁月拓得很深,“陈友谅”“张定边”“赵普胜”,每个字的笔画都带着少年人的莽撞,刻得又深又斜,当年陈友谅刻完还得意地拍着树干笑,说这样就算过了百年,后人也知道他们三个是拜把子的兄弟。张定边抬手摸了摸最右边的“张定边”,指尖触到树皮的糙纹,忽然想起那时陈友谅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木屑,蹭得他脸颊发痒。
他解开腰间的麻布,三层布帛层层展开,玄铁刀的刀鞘终于露了出来。深黑色的鞘身泛着冷光,内侧“至正十一年·黄蓬”的刻字在残阳下格外清晰——那是结义那天,陈友谅抢过他手里的刀尖,蹲在地上一笔一划凿的,笔画末尾还留着少年人收不住力的稚拙弯钩,当时刀尖戳得木头屑乱飞,陈友谅的手被划了道小口子,却满不在乎地把刀塞给他:“定边,这刀跟着你,比跟着我像样。”张定边蹲下身,从怀里摸出早就备好的铁锄,冻土硬得像块烧红后又骤冷的铁,每一锄下去都只在地上留道浅痕,震得他虎口发麻。没多久,指甲缝里就渗出血珠,滴在刀面上,晕开小小的红圈,像极了当年沔阳湖里,他们用瓦片打水漂时泛起的涟漪。
不知刨了多久,刀锋突然撞上硬物,“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湖心岛格外清晰。张定边心里一紧,连忙放下铁锄,用手小心翼翼地拨开浮土——暗褐色的血渍嵌在刀背的凹痕里,像块洗不掉的疤。那是至正二十年龙湾之战时,常遇春的箭穿透他肩胛,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来,溅在刀背上的。当年他躺在营帐里,用烈酒一遍遍地擦,擦了七七四十九天,酒气熏得他头晕,血渍却依旧顽固地留在那里,像是要把那场厮杀永远刻在刀上。
阳光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斜斜地照在刀身上,竟让刀身成了面模糊的镜子。张定边盯着镜面,眼前突然晃过黄蓬镇的火光——那是他们结义的晚上,陈友谅举着粗瓷碗,碗里的酒晃得满出来,硬往他嘴里灌,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滴在刀鞘上,留下深色的印子,陈友谅大着舌头笑:“定边力气大,这刀该你使,以后我陈友谅的命,就交你一半!”接着,镜面里又换成了汉川断桥的雪,漫天飞雪把天地都染成了白,他拽着铁链,把掉进冰窟窿的陈友谅往岸上拖,玄铁刀狠狠插在冰里当锚,链环勒得他掌心生疼,陈友谅在水里冻得牙齿打颤,却还不忘喊:“张定边,你要是敢松手,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最后,镜面里燃起了鄱阳湖的火,吴军火鸦拖着浓烟掠过刀身,火光照得刀面发烫,陈友谅推着他往水里跳,龙袍的金线在刀面上划出道亮痕,陈友谅的声音带着哭腔:“走!保住命,比什么都强!”
“当年护的是兄弟,如今护的是苍生。”张定边对着刀面低语,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指尖轻轻抚过“黄蓬”二字,指腹蹭到刻痕的棱角,又想起那时陈友谅凿字时,认真得皱起眉头的模样。冰下突然传来鱼群游动的声息,细密的鳞甲擦过冰面,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黄蓬镇的夏天,他们三个脱了鞋,在湖里摸鱼时,脚边鱼群游过的声响。张定边忽然笑了,眼角却有些发潮——那时陈友谅总爱往他的船底凿洞,看着他慌慌张张地舀水,笑得前仰后合,可等船真要沉了,他又第一个跳下去救,两人在水里扭打,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裳,却笑得比谁都开心,那模样,竟和此刻刀身映出的影子慢慢重合。
他把刀放进坑底,特意让刀柄朝上,远远看去,像座小小的石碑。填土时,冻土下突然渗出细密的血珠,顺着泥土的缝隙慢慢蔓延,在地面汇成个歪歪扭扭的“汉”字——那是陈友谅当年称帝时,最常写的字。张定边的手顿了顿,突然想起江州称帝的那晚,陈友谅喝醉了,把明黄色的龙袍披在他身上,龙袍上的金线蹭得他脖子发痒,陈友谅凑在他耳边,酒气喷在颈窝,烫得人想躲:“定边,这天下该有你一半,等我坐稳了江山,咱们还回黄蓬镇,还去沔阳湖摸鱼。”他当时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手里的玄铁刀,心里又暖又酸,竟舍不得把龙袍脱下来。
填完最后一捧土,张定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老槐树的影子在冰面上拖得很长,像条黑色的绸带,与远处“兄弟”墓碑的影子慢慢交叠,连在一起,像是从未分开过。玄铁刀埋在地下的位置,正对着巢湖最深的水——渔民们说,那里的鱼群每年春天都会洄游,顺着水流往南,穿过浔阳江,一直回到黄蓬镇,带着巢湖的水腥气,也带着他们当年在湖里的笑声。
张定边转身离开时,风又起了,老槐树的枝桠轻轻晃了晃,像是在跟他道别。他走得很慢,脚下的冰裂声依旧细碎,却不再让人觉得冷。
开春后,巢湖的冰层彻底融化,湖水泛着碧绿的光。有渔民划着船经过湖心岛,看见槐树下长出了丛新绿的芦苇,叶片嫩嫩的,在风里轻轻摇。清晨的露珠挂在叶片上,在阳光下滚动,晶莹剔透的,像极了没干的泪。而赵普胜的旧部送来的粮米,依旧准时出现在山口的老松下,麻袋是粗布做的,上面的“巢”字绣得工工整整,旁边却多了个小小的“黄”字,针脚里还沾着沔阳湖的芦花——那是他们三个少年时,在沔阳湖边摘过的花,风一吹,就飘得满世界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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